天天快看:呼喊美秀的声音

2022-11-09 09:00:46 来源:教育联播网

关于我和美秀的第一次见面,我总不能忘记。

约在这个高地是我提出的,不为别的,只因我熟悉这个的地方,我经常来这。我想在见美秀的时候,处在一个熟悉的环境,处理事情灵活机动,起码不至于被动。


(资料图片)

美秀开车前来,我也有一辆奥迪A4。美秀的车是她买的,我则借了周濂的车充当门面。周濂同意借给我车,立下规矩,便是我不能开车,他才借给我。我只好步行前来,我来早了,美秀还没到。这片高地,靠路边的地方停了许多车,犹似停车场,我转了两圈才找到周濂的奥迪A4。这是周濂事先帮我停好的,可以说,这个地方是周濂替我们选的也不为过——因为这里是周濂所能接受的最远的地方,停好车后,他要走回家去。于是,我与美秀便约到了这里。

事先约好的,车没有上锁。我上了车,发动了车,热了一会儿发动机。我拔下车钥匙,下了车,顺手甩上车门。转身欲走,抬首看到美秀停在路边,等候不知几时了。

我们没有别个地方可去,便在路边聊。我们本次相见,没有任何事,最大好处便是促进我们第一次见面。虽则我们联系几次,也非通话,最多发几则信息,总数不超十句。就此次初见,我们都很拘束,有好几次尴尬地不说话,呆呆地看向对方,认错了人一样。有好几个瞬间,我们就不说话,故意让自己的尴尬晾在对方脸上,也不说话,也不缓解,就那么呆呆地望着对方,好像我们各自是对方的等待。

我不得不多说一句,美秀是个美人,时而高傲冷漠,时而做事执拗,正因为此,更添了几分愚顽与可爱。

我们不多的对话里,美秀无意问起我的状况。我因为误会而欢欣,甚至没有考量这个问题是否唐突,因为我心里正闷着她是否真就结婚了的疑问。就着我的疑问,我羞愧地回答她:“我至今一人,尚未娶妻。”瞧见美秀惊讶地张了张嘴,我才意识到,我是在回答我的内心的疑问,而她只是问我近来的生活状况。只因为有一次,我曾在一条信息里有意向她倾吐苦衷。

美秀体谅地没有拆穿我,将错就错地问将下去。

间或开来一辆车,警惕我们太过靠近道路中间了。我扯了扯美秀的衣袂,拽她来到道路牙子上,她好像踩中了我刚刚踩中的“9”,那是刷在地上的白色数字。我已经站到草丛中去了,深切感知草丛的露水弄湿了我的袜子。我与美秀靠得近到——我吸进的几乎都是美秀呼出的气体了。

为不使我多心,她好心说起近况。她说她两年前为了博士毕业刚刚归国,她正为博士论文苦恼,写了将近一年,还没写完。她一再强调,写博士论文该属天下难事之最。她猜出了我的疑问,主动说将起来,着实令我意外。她说也不是什么秘密,因为她于半年前确实结婚了。她结婚这件事体,虽是神秘,我确有耳闻。自她结婚,好像变了个人,她从没那么话密,频繁回归人们视野,令人惊诧而她的秘辛,却被她深藏闺阁,从未露面,似乎她的丈夫只是个无。

美秀一片赤诚,向我袒露她的秘密,我从未奢望,令我至今受宠若惊。于是,我便纤悉无遗地向她倾吐我的所有,尤其是我的形单影只。我像找到了一只聚宝盆,将无数个孤单的我,统统倾倒进来。

美秀听罢,不置一词,因为她不确定我的嘴巴里是否还会不加选择地蹦出什么意外的我来,良久过后,确定我真就把我说完了,不再遗漏任何一个了。她便慢吞吞道:“一个人蛮好,我便是一个人,自由自在。”

我说:“啊,那可真好。”说完,我便愣了一阵,觉察哪里不对,一时湮住,又想不起来哪里不对。一定是兹事体大的一件事体,就在嘴边,总也想不出。

良久过后,我才恍然道:“你刚刚不是说你结婚了吗?”

她说:“是的,我也结过婚。”

她这不是回答我。这么一瞬间,我有点愣神,觉着她这句话是需要我与她说“我结婚了”这件不好的事,她用这句话来安慰我。很快我便明白她的意思。她说:“我是结过婚,但不代表我永远结婚。”

美秀的这位丈夫是她师兄介绍与她的。虽则她年龄到了,父母的压力也大,但是,这一切都不是美秀结婚的理由。起初,她并无恋爱抑或结婚的打算,一切都是巧合,她说出这么一个轻巧的词,说的时候还有些许困意,仿佛“巧合”只是她不经意间打出的一个哈欠,甚至来不及以手掩嘴。出其不意,她便与“哈欠”结婚了。婚后十天,她发现了丈夫学术论文涉嫌造假事宜,可以说,不是发现,是吃饭间丈夫无意谈及的。此间此刻,丈夫已把她当作“他的人”,与跟她丈夫自己回想一下这件事一样随意,并且不在乎。美秀不是不能忍受丈夫涉嫌造假,她能理解,而是,也理解丈夫的满不在乎。她不能忍受的是丈夫把她当做“他的人”,尽管丈夫从未说出口,美秀则敏锐地感知到了。翌日,美秀便与其默默离婚。

她以为很快便能离婚,她没想到结婚才不过十天,离婚却花了一年。

这件事体,伤害蛮大,可以说改变了她的性格。我说的不是离婚这件事体,而是离婚花费时长这个事体。

念及于此,我才想到,先前她的朋友们看到她结婚以后的变化,不是她结婚以后的变化,而是她离婚以后的变化。若非如是,她的变化不会如此巨大。

我曾暗访她的婚姻,一丝消息也无。如今,听到这里,我长舒一口气。

倘若以她先前的脾性,绝不会与我相见。今次头回见面,她便和盘相托,好像我是她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美秀话未说尽,堂昆便来了,真是巧合啊。堂昆是我单位领导,平日对我多有提携。我早该料到他会路过这里,每每闲来无事,堂昆便约我来此下象棋。便是我有事不来,他也会拎着马扎,自己与自己下。

堂昆远远走来,仿佛他也是从随便哪一辆车上下来的。堂昆走近时,我想把美秀向堂昆介绍一下。我这样做,只是想与堂昆解释,以免他误会我朝三暮四。他不止一次见过我与不同女人约会了。美秀应该是第四个。嗫喏几次,我没找到开口的机会。何况,我更怕解释起来,会越描越黑。

堂昆是过来人,既没拽着我下棋,也没多说一句。好像他有什么要紧的事,匆匆打个招呼便走了。

堂昆的身形刚刚走远,远到刚好听不见我们说话的距离,美秀善解人意地为我分忧,首先提出:“我们走吧。”

她的意思绝不是说:“今天就这样吧,我们各自回家吧。”而是在说:“我们换个地方吧。”我迅速从她的语气分辨出来,感激地点头。

美秀先自上了车,启了发动机,我才磨磨蹭蹭走开去。她上车前,我便说:“我也开车来的。”

美秀开出一段距离了,我应该紧紧跟上。因为走出没两步,如遭棒喝,我突然醒悟——我已经答应周濂不开车的。这辆车摆在这里,不过撑撑场面。我又想了一下,总归周濂也看不到,我开出去,尽快回来应该没事。想到此,我再次迟疑了,万一周濂发现了怎么办。我在开与不开里,反复横跳。

时间的紧迫性,不容我多做耽搁。心下一狠,开就开了,周濂又能怎样,大不了一死。

我走出够远了,远到转了两圈,也没找到周濂的车。我越走越急,再不快点,我追不上美秀了。但是,停车场太大了,才走一半,我便发现停车位的每个前头都有写下白色的数字。下车时我想不到会有停车号码,方便查找。这样毫无头绪乱找一通,那辆奥迪A4简直故意藏身汽车的汪洋,躲我。

因此,我不得不怀疑起堂昆刚刚路过的意图了,说不定是他,对,一定是他,趁我不备将车开走了。

不及细想。

远远听到有人在喊什么。一定是堂昆再次趁我不备喊了起来,他在喊什么?我听不清,耐下性子,听了下来,才发现,他在喊我的名字。堂昆一定是与我开玩笑,现在把车送来了。但是,堂昆什么时候跑到前面去了,他不住在后面吗?前方是美秀离开的前方。

跑出许远,我看不见堂昆一丝影子。因为普天底下都是影子,黑色的影子劈头盖脸下来有许久,便是黑夜有许久了。我越走近,喊声越是尖细,应该离到很近了,听出那不是堂昆的喊声,那声声呼喊很是熟悉的女声。前方是个三岔路口,我循着喊声向右走去,那是一段缓慢的斜坡,越是行到高处,我走路越是费劲,也有时间分辨出,那是美秀的喊声。是美秀在一声一声喊我的名字。待到坡顶,发现美秀的喊声来自另一个方向,而非这条道路的前方。我只好返回三岔路口,走上另一条道。

过了一座拱桥,我才真正走进这条小道。

我听出美秀的喊声因为害怕而发颤。她害怕黑夜,喊我名字只为壮胆。同时,也为我壮胆,好像我也与她同样害怕。她更怕招来坏人,又不得不喊我,因此,喊声急促,没喊完名字便急促地收声,很像单音节的尖叫。她又怕我找不到她,必须连续不停地喊我名字,因此,我的名字只有姓氏像只孤魂野鬼浮荡人间。

美秀越来越近了,因为美秀的喊声,因为距离更近,在我听来,呼喊再次发生了变化。我的名字叫作孙一圣。她好像害怕孙一圣三个字烫嘴,迅速地喊,壁虎断尾一样收声。不但吃了第一个字,也来不及喊出第三个字,而我名字的第二个字喊出以后,又因为极度的不安全感,走了调。因此,“孙一圣”三个字喊出来,你能听见的只有一个字音,那便是“咦”。还拖了很长的尾巴,那便是:咦——

换个人,很难听出这个“咦——”字便是我的名字。

知晓了她的害怕,我跑得更快了。很快,我便远远看到了美秀。她很聪明,为了让我看见她,她站在麦田边上的一块大大的石头上。她赤脚踩在石头上,身上的碎花裙子,迎风飘荡。我没有看到她的汽车。她一定是撇了汽车,步行回来找我。我不知道她走了多久,她满脚满腿都是泥巴。

我想叫她先下来,又怕惊到她。幸好,她及时看见了我,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但是,她并未停下,仍以先前的姿态向着远方呼喊我的名字。

我仰望她,她则站做了一尊雕塑。登时,我也被她的呼喊感染,即刻爱上了她。因为,听到她喊我名字,我早早便断定她已经擅自爱上了我。此刻,她没跳下石头,质问我去哪了。她只是不敢,不敢停止呼喊我的名字,好像她一旦停止呼喊我的名字,我便消失不见。从她望见我那一刻,我们便默契地知晓,我们两个谁也离不开谁了。

便是此时,明桃给我造成的我以为我一辈子都好不了的伤害,遽然化为灰烬了。

【孙一圣,1985年生,山东曹县人。出版有长篇小说《必见辽阔之地》,小说集《夜游神》《你家有龙多少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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