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架飞机没搭廊桥。她下了摆渡车,拎一只手提箱登上舷梯。空姐验票时,她回望这个城市。从未想过这把年纪还要暂别生养她的地方,心里泛起淡淡感伤。座位靠窗,明知窗外只是机场景象,可她还是努力寻找城市建筑物的影子。广播反复通知关掉通信设备。关机前,她连续刷新几遍消息。
飞机开始滑行,她闭上眼睛。每次她都会在飞机爬升时沉沉睡去。充满倦怠的意识里,有条人影在登山。温度很低,冰雪漫山,登山者步履艰难,每迈一步都快耗尽残存的体力。有时她会全景式地观察登山者;有时她变成登山者,喘息着缓慢攀登。今天,登山故事没有上演。她脑子倒也不是乱,只是在纠结褚斌没有回她信息这点上。从单位出发,她就给他发了信息。路上,送行的领导一直跟她聊天,关照这嘱咐那的,她不好意思掏出手机看。好不容易上了摆渡车,她向领导挥手微笑后,马上打开手机,不少消息跳出来。同事、朋友们祝她旅途平安、身体健康、工作顺利。褚斌没有回信息。她知道不是忙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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矛盾在她接到援藏任务的那天产生。令褚斌不满的原因有好几条:“你们单位派不出男人啦?冬天进藏,一个瘦弱中年妇女能扛得住吗?要去半年时间,家里怎么办?”她清楚最后一条是最现实的质问。褚斌干工程设计、施工,桥梁、隧道、管廊等工程全国各地开工,一年中有三分之二时间在外地跑现场。家里怎么办?四个老人、两个孩子拜托给谁?领导倒也不是非让她去,是她自己不放心。专利是她的,程序是她根据工作经验设计的。她与褚斌是大学同学,学同一专业。只是她进了市城投集团,设计、施工的项目比褚斌档次低很多。不过,她在设计中处处用“巧”,用过她的专利、发明的施工人员都说她处处为工人着想,使得平凡的工作也有了科技含量。
飞机上到云层之上,她睁开眼睛,打开遮阳板。这里永远都是好天气,阳光穿透白云,串起她一桩桩心事。跟着太阳一路向西,好运也会降临到她身上。她默默祈愿。表面上,她早早安排好家里的一切,可永远有未知的事情发生,“不如愿”总是如影随形。两周前的一个大清早,她母亲打电话来,她父亲早上锻炼回来后突然晕倒在卫生间。心急火燎赶往急诊室的路上,她怀疑自己的决定是不是过于草率。褚斌的意见顿时放大,猛地跳到眼前。城市里的一切,看上去是那么平静,而平静只是无数躁动、惊慌后无可奈何的产物。幸好父亲脑部、心脏检查下来没什么问题,应该是低血糖导致的晕厥。她买来几大包小包装的巧克力、糖果、饼干,让父亲今后出门时揣几块在兜里,感觉出冷汗、发抖、头晕,马上吃一块。两个老人乖乖地答应,还把提示语写到挂历上。她相信,他们会严格遵守一段时间,过后就又不在乎了。这个突发事件带来的直接影响是孩子们不能住老人家了。褚斌父母在郊县农村,更够不着。读高一的女儿对不能去外婆家住,非常开心,像相声报菜名那样,把自己会做的菜背给她听:红烧肉、煎牛排、蒸茄子、炒青菜、番茄炒蛋、榨菜肉丝汤等等。儿子读五年级,说姐姐做的菜难吃,自己会叫外卖、洗衣服、打扫卫生、网上购物,显得很能干,根本不用她操心似的。褚斌周末回了趟家,探望老人后,坚持让她把家里情况向单位如实报告。
有个工程周末仍在施工,她开车带褚斌去现场看。工人们正把她的专利运用到工作中。简单来说,针对长距离、高落差施工中敷设线缆易损的问题,她引入X光数字成像技术检测线缆,既对设备做了检测,又及时做了“体检”,发现问题也能针对性解决。褚斌是内行,看了之后,一声不吭回到车上。
“东西是好,可我还是想不通,非得你去援藏吗?”
“高原城市施工更需要类似这样的专利、技术,来进行精准高效施工。而刚才你看的技术,我有几个专利。在现场,我把工程技术人员带一下,他们很快就能上手,灵活运用好。”
“听说到了冬天,他们都不干活。”褚斌满脸疑惑。
“人家还说我们这里黄梅天空气里挤得出水来呢。”
话是这么说,她明显感到脑子里有颗“螺丝”在拧紧。打开车窗,让秋风吹进来,她闻到了一股湖腥味。读书时,同寝室有个宁夏同学,被她们笑称到东到西身上都带羊膻味。此刻,她突然想到,宁夏同学也许是忍了她4年的湖腥味。褚斌说得不错。即便不工作,青藏高原进入冬季后,江南女人适应生活就是个难题。不过,转弯打方向的时候,她瞄了副驾驶座上的褚斌一眼,似乎他紧张的表情正在缓和。十几年夫妻了,她还是了解褚斌的,他是个工作狂。从某种意义上讲,不肯妥协的他,是为了更好地干自己的活。
空姐来送餐:鸡肉饭、牛肉面。她选了牛肉面。面里拌了咖喱,这是褚斌喜欢的味道。今年夏天,女儿中考,褚斌答应请假一周回来陪考。视频时还吹嘘,以自己的数学实力,让女儿提高10分是小意思。结果地铁施工中遇到流沙软土层,机票买好只能退。她知道褚斌脾气,不把这个难关扛过去,不会回来。工作上的执拗,多多少少阻碍了褚斌在职场上的进步。她多次提醒褚斌,在处理人际关系上,不能像对土木工程那样简单化。人有感情,还要面子,说话要注意分寸。褚斌脑子好,他认为这个世界全都由数字构成,无一例外。他有句名言:“连量子都是可以测量的,还有什么不能量化?”干了20年的工程,至今还是工程总监,在褚斌后面进来的大学生,不要说经理,总经理都有人做上了。其实,她何尝不是同类人?今年已是她到工程处的第七年了,还只是个主任工程师,算不上处领导。援藏名单一公布,就有人说,这是有意让她继续“边缘化”。还有传言,半年只是个概念,延长是大概率的事件。她仔细想了想,认为那都是没有根据的谣言。唯一让她感觉不太舒服的是她还没走,接替她工作的人就已经到了。像模像样地交接,真像她一走不回来了。大家不再请示她工作,连女儿都诧异,妈妈准时下班回家做饭了。手机不再日夜不停地响,信息量锐减。她时不时触碰一下手机屏,查看手机是不是坏了。临行前一周内的工作,不及平时的十分之一。要不是宣传部门找她采访,她感觉快退二线了。
青藏高原群峰出现在眼前,在阳光照耀下,更加伟岸圣洁。她突然想起一位老领导曾经跟她说过的话:“人生一世,如果不走出去看看,就不知道自己的渺小。”这位老领导上过山下过乡,做过工念过大学,从东北一路南下,待过五六个城市。他说出来的话,混杂着很多方言,很难听出家乡口音。“说话单一,也是局限性的一种啊!吸收各地文化,融会贯通,人的视野才会宽广。”现在,脚踩群山之巅,她越发感觉老领导那番话的分量。回望人生道路,似乎最缺乏的就是历练和挫折。一条线般顺利流畅的工作和生活,固然也好,可时间长了就会倦怠。一项项发明和专利产生了,受地域影响,推广普及性不强。临走时,她翻了翻那些专利,带得上青藏高原的只有几项。托运的行李有三个大箱子,其中两个装她精心挑选的测量设备。她已经做好准备,要把高海拔、低压低温下线缆运行的数据测精准。与原数据比较、对照,说不定能研发出新技术、新专利。她喝了一口橙汁,想想自己也是无趣,巍峨壮丽的景色下,还在念着工作。褚斌也老是笑她,没有一点个人爱好。先是打羽毛球,约好场地、队友,一加班完全忘了。再是练瑜伽,姐妹们都到门口拉她走了,电话一接,她又不去了。褚斌的业余爱好单一,就是长跑。做工程的有个好处,能在不同城市、乡村、山区跑。他坚持每天清晨跑10公里,跑完之后,总会在家庭群里发一张当日途中遇见的最美风景。有一阵子,她非常羡慕这种无拘无束的运动,只要有双跑鞋,有条道路就能开始。几天跑下来,她觉得不行。跑得晕晕乎乎时,脑子里居然还在想工作。难道她真是一点都离不开工作吗?
飞机在贡嘎机场缓缓降落,她下意识地深吸几口气,有经验的同事向她传授经验,下飞机后要“三缓”:缓说话、缓走路、缓洗澡。停机坪上的工作人员穿着不臃肿,她定心不少。毕竟冬天刚刚开始。当她意识到从包里拿出手机的动作也刻意放慢时,忍不住笑了。开机后,跳出来一连串消息。她在提示信息里急切搜索褚斌的名字。快翻完了,还没有找到。当她起身准备拿头顶行李时,褚斌的信息终于出现,而且是长长的一段。
“你在赶往雪域高原,我在赶回江南家乡。那天你带我去看工地后,我就向总公司提出请求,昨天被批准了。总公司在江南新成立一所培训学校,主要培养新型技术工人。我干了这么多年工程,回来做培训师,既是转型也是提升。我该把经验传授给年轻人了,也可以趁这个机会读书、思考。你就放心在那里工作吧。家里开车到学校一个小时,我完全可以照顾好老人和孩子的。”
褚斌的信息符合他风格,没头没尾,也不抒情。她真没想到他放弃自己热爱的事业,回来做一个普通培训师。她迈出机舱,没有感觉风冷,没有感觉缺氧,反倒是觉得身体正在往上飘,轻轻地,舒舒服服地正融入神山圣湖间。
【作者简介:王啸峰,苏州市人,1969年12月出生。中国作协会员,小说列入中国小说学会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获第六届和第七届紫金山文学奖、第三届钟山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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