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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读长篇小说《宝水》,我们惊喜地发现,作为“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的重点篇目,作为一部书写“美丽乡村”的叙事长卷,乔叶的写作其实并没有让小说题材的“加持”显得太过“显眼”。也就是说,在读者这里,题材大于叙事的“刻板印象”,注定会在小说阅读过程中落空。而仔细看来,这一切想必都得益于小说中的“我”这个别有意味的叙事中介。在此,主人公地青萍这位内心纤细的女性角色,有着不为人知的内心创伤。小说也正是以“我”的隐微心曲与宝水村的建设故事,这一静一动的穿插跳跃来获得一种错落有致的叙事节奏。再加之小说以季节为序的松散结构,以及作者刻意展现的片断写作法则,都使得乡村振兴与新农村建设的堂皇故事中,其实包含着绵密粘稠的小说细节与自由伸展的叙事枝芽。这一切都使小说终究呈现出一种独特丰饶的叙事格调。
事实上,《宝水》中的那个“我”——主人公地青萍——与“返乡”叙事中常见的以深入生活之名出现的乡村观光者并不相同。对于在福田庄长大,而后去往城市的“我”来说,作为“美丽村庄”示范村出现的宝水,算得上一个既无比熟悉又全然陌生的所在。熟悉的是,这是久违的乡村,宝水如镜,一直都能让她看见自己的福田庄,而后者正是那个埋藏在个体心灵深处,凝聚着无以言表的创伤性体验的,一个让人既爱又恨的地方。因此在地青萍这里,个体郁结所叠加的城市病症,都使得适时出现的宝水村成功扮演着自我危机的缓解之地和精神疗愈的广阔家园的角色。从这个角度来看,宝水村的“美”,对于乡村的“他者”——现代城市——的意义便不言而喻。事实上,小说也确实能够让人自然联想起酷烈的现代性之中“乡愁”所寄予的抚慰功效。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不难理解小说为何一次次驻足,不厌其烦地描摹乡村的自然风景、方言土语、礼数习俗和岁时节令。在乔叶这里,乡村写作中流行的风情、风俗和风景,以及乡情、乡谊和乡愁等诸多元素,其实并没有缺席,当然,作者也并没有过分耽溺。就小说整体而言,在“我”的烛照之下,“地方性”的元素得以有效呈现,而“我”的适时消失又让这种“地方性”点到即止,从而显示出一种难得的节制感。
当然,《宝水》中的“我”,更多还是为了获得一种现实的见证。而对于很多读者来说,这种现实感可能还是全然陌生的。对于“我”来说,宝水村的陌生感在于,这是一片不事稼穑的“新农村”。从风景区到农家乐,从文创开发到传媒加持,“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古老乡村终于集体告别世代辛劳的传统事业,开始堂而皇之做起了“美丽乡村”的大生意。尽管这里的乡村景观早已超越了人们对于传统农村的想象和认知,但不可否认的是,这是当下正在发生的轰轰烈烈的新现实。也正是这一点,让这部《宝水》在当代小说一派“乡土文明崩溃”的“寓言”式写作中显示出它独特的新意。
然而在此,更为具体的新意或许在于,小说借“我”之眼所见证的全新的人物形象。这就不得不提到宝水村关于“美丽乡村”乡建项目的总设计师,人称“孟胡子”的孟载了。某种意义上可以说,这是当代文学中从未出现过的一个人物。他既区别于过往文学中常见的土改工作队或合作化运动中的农村新人,也不同于时下小说中流行的驻村干部等形象。他并非基层党政干部,却能游走于村干部、镇长、县长书记乃至市长之间;他显然也不是资本操盘手或土地开发商,却又有能力四处协调,引来各路资本,其广泛的人脉令其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形迹可疑的“掮客”。而事实上,这位体制外的职业规划师与宝水村的关系,仅仅只是依附于一种与地方政府签署乡建合同的契约关系。表面看去,这是因项目而来,“利来而聚利去而散”的金钱关系,但他显然并非逐利之徒。小说为我们生动展现了孟胡子对事业的全情投入,尽管他的敬业与专业,或许只是基于契约而来的某种岗位意识,但他为地方发展殚精竭虑,与地方群众打成一片的热情态势,终究让人联想起过往文学中的诸多典型人物。尽管在这位农村发展专家这里,其远景规划之中的意识形态色彩极为薄弱,但小说还是极为生动地强调了他的智慧与经验,突显了他对新农村建设中存在的诸多问题的独特看法,以及在这些问题的解决之道中所涉及的对于乡村人情事理的透彻理解。
小说最后,在办理完项目尾款的手续之后,完成“三年带建,三年帮建,三年观察”合同使命的孟胡子就和宝水“不沾边儿”了,这位有意愿,有能力,有智慧的乡建专家即将投奔新的战场。然而,这并没有为宝水村的未来发展蒙上丝毫的阴影,因为在孟胡子身后,包括“我”在内的更多的新型农民正在崛起。尤其是这里的“我”地青萍,这位城市生活的失败者,不仅被宝水村治愈了失眠这个文明的病症,也终于在它将来的更大发展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而小曹和青蓝等更多的年轻人,也将与“我”一道扎根农村,建设家乡,去努力实践《朝阳沟》所热情呼唤的关于“农业科学家”,以及新时代“知识农民”的伟大梦想。因此,从这个意义上看,小说中的“美丽乡村”,虽然只是地方发展的重要产业,基层政府的形象工程,抑或精明商人的牟利手段,却也为未来的乡村发展指明了方向。
《宝水》最后结束于九奶的“喜丧”,宝婺星沉,这位年迈的老者终于安详地离去了。尽管在她庄严的葬礼之上,也曾出现一段意外的插曲,但“慈棺落地是不舍”的虚惊,终究让人领略了土地的包容与温暖。与此同时,这也似乎意味着,在乡土文明的终结之后,乡村所孕育的“荫佑儿孙代代昌”的新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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