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锦峰 1994年生,甘肃会宁人,现居昆明。有作品见于《诗歌月刊》《边疆文学》《青年作家》等。
烧死那匹马
李锦峰
(资料图)
1
她在哭。
低低的呜咽声在胸膛里起伏,眼睛凝望着面前的一朵玉兰花,花影自她的泪珠里模糊。原本她什么也没想,盛大的阳光和远方阵阵汽笛声像一幅流动的壁画。她只是觉得难过,悲伤像张网将她编织其中。她低着头,头发垂下来,微嘟着嘴,眼泪吧嗒吧嗒地掉,时不时拿出一张卫生纸擦擦眼泪,擤擤鼻涕。
但其实为什么要这样难过呢?她听见另一个自己说。
对面居民楼楼顶有人在烧火,被风吹动的火舌像一匹马。她看到那匹马快要奔跑起来,它的前蹄在空中扬展,昂扬的身躯雄赳赳地撤离炉腔。
跑起来吧,马儿!
可惜,一个男人扬起沙,朝着马儿的前脸扑打上去,一下、一下、一下,马儿终于不再挣扎,喘着粗气,倒下了。
他来了又走了,驼着腰消失在刺眼的白光下,像一只叼着玻璃球的猫溶进走廊的阴影里,走廊的两侧陡然生出两排宽大的芭蕉叶。
或许不是猫,更像一条鱼。一条被困在鱼缸里,翻着雪白肚皮的鱼。她莫名想起某个夏天傍晚,她和表弟们一起走路去嬢家,途中要经过一条河,她走得热了,坐在河边的一块石头上歇脚。夕阳的余晖洒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虫鸣蝉叫,青蛙的呱呱声,被水打湿的青草,专心吃草的黑牛。她脱了鞋,将脚伸进水里,用手鞠起一把水,水珠从她的指缝间滴落下去,溅起圈圈涟漪。一枚银色的戒指,她看见自己中指戴着的那枚戒指,表弟们不管她走得远了,一缕白烟自弯弯绕绕的山路间升腾。银色的月亮、血红的月亮、翠绿的月亮,天空悬着三轮月亮。
水面变得飘渺,一阵彻骨的寒冷。有东西在触摸她的脚踝,类似野猪毛发般粗粝的触感,扎得她的脚踝有些针戳般的痛。她觉得头晕眼花,远处的树林在光影中不断闪烁、摇曳,绿色的光、红色的光、橙色的光……各种颜色如万花筒在她眼中流动。她在滑落,从石头上不动声色地朝水里落,她竭力想要抓住身边的什么东西不至于沉下去,但她什么也抓不住,她的身体轻飘飘地像羽毛,浑身瘫软的没有一点力气,周遭的一切都变慢了,她看到组成物质的分子在运动。纤维,她突然想到纤维。然后是一朵云,形状像兔子一样的云,它跳来跳去,从空中跳到她的肩膀,钻进她的身体,她有些反胃,于是不受控制地吐了出来。在她身侧的绿草上垂着一滴晶莹的泪珠,倒影着她的眼睛,她凑近了些,一颗耀眼的北极星在熠熠发光。她渴望北极星指引她回家,但是黑暗覆上来,她什么也看不见了。
她不太记得后来发生了什么,只是冰冷的潮水缠绕着她身体时的触觉,每每在她悲伤时便会涌出来,像被什么东西拉扯着下坠……
2
她在哭。
风拂动着纱窗作响,天空一派湛蓝,云朵像是被人拿针筒抽了个空。随意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是博尔赫斯的诗集,翻开的那页写:
“咱们在九月十一日大街的一个街角分了手。
我从街的对面回头望去,您已经转过身来并向我挥手道别。
一条车辆和人群的长河在咱们中间奔流不息。那是某一天下午五点钟的时候,我怎么会想到那条长河竟然就是那悲惨的、不可逾越的阿刻戎呢。”
她的肩膀仍在因为泪水的跌落而微微起伏。
他察觉到她快要离开了,离别的讯息像早春时新鲜的泥土芳香,草长莺飞的三月从来都不是新的开始。他觉得自己脑袋里挂着一个正在倒计时的钟表,滴答、滴答、滴答……在精准地计算着最后的时刻。他又望了望她,想要用眼睛将她留在这个时间的空间里。
在想什么呢?应该想些什么呢?最先是空白,什么都没有。不过空白是不是什么都没有呢?他在自我辩驳,时常会有两个自己在交锋,比如现在,一个他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想,“空白”的空空荡荡;但另一个自己反问,所谓“空白”又何尝不是一种存在呢?既然你说空白,那空白是什么样子?如缥缈的云烟?还是像一张白纸?或是其他的什么,但当“空白”能被比拟和形容出来时,它还是“空白”吗?继而他又想到,这种思考是在默认“空白”即“空白”的情况下,但“空白”被语言创造之前是什么呢?
诸如此类的幼稚争论会不分场合地出现,骑单车上班的路上,每周开无聊例会的时候,吃饭的时候,给阳台上的绿萝浇水的时候……一些宏大又相互对立的命题萦绕着他的生活,生与死,美与丑,爱与恨,凡此种种。他自觉不喜欢听那些家长里短的琐碎,所以经常跑神,忽略掉身边人的讲话。但他的所谓思考又何尝不显得愚蠢和无趣呢?时常在跑神之后的片刻,他又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幼稚和愚昧。愚昧紧紧裹着他,使得他像一只甲壳虫,坚硬的触角似乎快要触探到某些东西,但固执的懒惰又让他的触角像是碰到危险一般,急忙缩了回来。这从他看书时一知半解就能看出来。有段时间他对尼采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找来了《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悲剧的诞生》两本书准备啃啃,但最后,他却是只记住了尼采抱着一只马痛哭这件事。
现在他站在不远处望着哭得正伤心的她,这些不合时宜的念头又冒出来,最初的“空白”已在不知不觉间被塞满。他想到一首歌——《杀死那个石家庄人》,他几乎要哼出旋律来。曾经在朱光潜先生的《诗论》一书中,他看到这样一句话:“诗歌与音乐、舞蹈是同源的,而且在最初是一种三位一体的混合艺术。”他不会跳舞,但他在不自觉地抖腿(当然,抖腿和舞蹈之间是不是有关联就不得而知了);他五音不全,但音乐是他生活的调味剂,每天下班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躺在沙发上,任摇滚乐在房间里沸水般滚动;他觉得每个人都是诗人,所以此刻他觉得自己脑子里冒出的这首歌,可能并不是他的某种不自觉意识,而恰恰是始自原始社会就有的集体无意识。
接着他看到一栋坍塌的大厦,被爆破后扬起的烟尘在空中弥漫。很多人挤在山坡上,抽烟,打盹,做梦,吃馒头,剔牙,打架,对骂,灰暗的云层压在密匝匝的人头顶。雨是从倒塌的扬尘里斜着飘出来的。他们起身,拍拍屁股上的黄土散开,山坡上的红叶哗啦啦掉。在城市不远处有海浪涌动,一只小鸟从树梢跌落,来来往往的行人裹紧大衣快速穿过霓虹灯,灯牌下站立着一匹马,毛发纯白的马儿穿过街心,跑上环城高速。
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失火的居民楼楼道里烟雾滚滚,消防车的警笛声从不远处跑来,水柱迎上火苗,离居民楼两个街区的酒吧里有人在忘我的蹦迪,喧嚣的音乐将地面砸出一个个漾开的坑。坑在不断深陷,越往里去,仿佛听到黑水不息的涛涛声。“早在地表混沌,渊面黑暗之前/它们飘忽不定,游弋在水面之上。”他写下这样一句话。
她仍在视线之内,起伏的曲线弱了下来,眼睛在定定地望着远方。连绵的高楼外围是青黛色的山,城市被包裹在内。或许会落雪,棉絮样的雪花从树梢飘落;高高的山顶一座破旧的寺庙敞开山门,中央的香炉里香火袅袅,一群小孩的欢闹声像悬于檐下的风铃,菩萨慈眉善目地端坐在香案之上,一艘船飘呀飘,渔网里鱼儿还在上蹿下跳……
怎么哭了?他问道。
他蹲下身,看着她的左手和右手不断交换着绞动。蓝色的指甲油。
长久的沉默,像画面灰白的电视机里闪烁的线条。
他脚蹲得有些麻,于是站起身来。
一群鸽子扑扇着翅膀从顶楼跃起,它们或许会飞过滇池,飞往西山。
他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念首诗?或者讲个什么故事?
从前。故事的开头总是以从前开始,他挠了挠头,脚尖再次局促地在地板上摩擦。
从前,一个男孩在雾气沆荡的河流上,在一艘船上被冻醒。他不记得昨夜发生了什么,当然更不记得以前的事。他不知道船要飘向何方,也不知道当下醒来的他在什么地方。两岸是裸露的岩石,立于岩石之上的是蓬蓬杉树,在公路上驶过的只有车灯,看不到车身。他觉得有些饿,肚子咕噜噜地叫唤,应该想个办法让船靠岸才行,可他是旱鸭子,既不会游泳也不会开船,他只能任由船顺流飘呀飘。接着他看见在船的前方,在水波的正中央,他的无数个影子在不停地往口袋里装石头,与此同时,他们看见了他,朝他笑着,争先恐后投入水中,片刻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男孩掐了掐自己的胳膊,会痛。是梦吗?梦会疼吗?梦会怕吗?
他望向两岸青翠的山峰和墨色的公路,是水在流动所以它们也在流动吗?还是,是它们自身固有的某种无规律运动?他分不清楚。接着,他看到岸边公路上出现了一匹白马,在随着他的方向奔跑。偌大的天际间只有马蹄的嘚嘚声,从迷雾里闪出两缕耀眼的白光,那是一辆车。他急声呼喊,快停下,快闪在路两旁。但是,太晚了,他看到那匹马,那匹毛发纯白的马儿倒下了,血像是从一汪永不枯竭的泉眼里汩汩涌出,黝黑的柏油路上,洇开蝴蝶样的红。
男孩哭得伤心极了,他望着缥缈的水面上还在不断投河的影子,望着两岸连绵起伏的山脉,突然想点一把火,把一切都烧干净,任一切都烧成灰烬。割开树皮,树在流血;撕下蝴蝶的翅膀,它们在痛苦地呻吟;河水咆哮、翻腾,木船会沉进扭曲的漩涡。到时候,倒置的一切才会回归正常。
一片浓重的乌云散开,他的故事讲完了。
3
这个故事简直有些莫名其妙,没头没尾,不知道他想要表达什么。她有些疑惑地盯着他。
实际上连我也不知道想要表达啥。他挠挠头。不过,可能唯一有用的就是你不哭了。
你是不是要走了?他问。
你怎么知道?我还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呀。
我说闻到的,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个变态?
是有一点。
但事实的确如此,今早骑车上班的路上,我闻到低沉的潮湿空气里,有泛滥的腥味和铁锈味。每年夏天,准确说是在丝毫还看不出秋天痕迹的夏天,在炙热地让人发蔫的夏天傍晚,我总能闻到一股说不清道不明,很含混的味道,那是阳光烘烤着树木、泥土时所孕育的气味。风像扬麦子一样将那股气味扬给我,我就知道秋天要来了。说来奇怪,这气味像是有魔力,无论我身在何方,我都仿佛回到了家乡的那个山岗上,我看到山脚下的玉米秆在嘹亮作响,红高粱被风吹得匍匐在地,梯田里人们在弯腰挖洋芋。那是秋天,色彩斑斓的秋天。红色、黄色的叶子落满山坡,尚有星星点点的绿镶嵌其中,谷物成熟,炊烟袅袅。今早我闻到腥味和铁锈味,这气味迥然不同又如此相似,风吹得我头疼,可透过这风,我闻到你快要走了。
她没有说话,站起身将手里的卫生纸丢进旁边的垃圾桶。
他顺势搬过来一个木藤椅坐在她身侧,她已经不哭了,只是眼眶还红红的。
他接着说,我总觉得时间不是按顺序走的,它时缓时快,在人们不注意的时候走得极快,当我们注意到它的时候,流逝地格外缓慢。我们的生活也不是完整的,而是一个个片段,一场又一场的离别。起初总是因为各种奇妙的缘分相遇,然后渐渐相识,最后分别。所以我喜欢看小说,我以为小说看多了,在旁观了故事里那些人物的悲欢离合之后,心会结出一层厚茧,到了真正离别的时候便会变得反应迟钝。当然,我说的迟钝准确说应该是坦然。
不过,我本来就是个迟钝的人,大学毕业的时候,我们去拍毕业照,在校门前、教室里、操场上,摆出各式各样奇怪的姿势。但那时候我没觉得毕业有多难受,我们拍完照后还去打球,我记得我是当天晚上的火车,我说一定要投进一个三分再走。他们所有人都给我传球,我几乎是接球就投,但直到最后我也没有投进一个三分。我开玩笑地说,看来老天爷是不想让我走呀。那天的黄昏天际,晚霞像火焰一般红彤彤。所以我以为我已经足够迟钝了,但目前看来,我还没有修炼到家。
她不知道怎么接话,明明悲伤的是她,她才是需要被安慰的人,怎么现在变成她听他倾诉。而且他今天说话还一本正经,文绉绉的,和平日里吊儿郎当的样子完全不符,她甚至都怀疑身旁这个人还是她认识的那个人吗?
你今天怎么呢,怎么感觉比我还难过?
可能是因为我猜对你要走了,老感觉胸口闷闷地,心里头像是少了块什么东西。我真的最害怕分别这件事。小时候过年,亲戚们都跑来我家,热闹极了,可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他们已经都走光了,就会突然觉得空荡荡的,冷冷清清。所以一旦有机会,在离别的时候我总是想先跑,不愿意成为留到最后的那个人。
她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好,说我们还会再见的?
不会再见的。大学毕业之后,不在同一个城市的同学,基本上很难再见到了,更何况只是同事。她觉得还是扯开话题吧。她说,我刚才看见一匹火做的马,顺着风的方向,随时摆出一副撒腿狂奔的样子。但它还没有跑起来就被扬起来的土给拍灭了。
我们可以聊聊马。
你先说。
有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在一个村庄里,看样子是要进行赛马比赛,我的身份应该是个记者。你知道,有时候一些意难平的梦,在梦里你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你会觉得某个梦很难忘,你对自己说醒来之后一定要记得这个梦,往往很多时候醒来,反而忘记得一干二净。
不是要聊马么?怎么又扯到梦?
可能是因为我记住了这个梦吧,自这个梦以后,我发现,要想记住梦,就在醒来之后尽快将梦转述给他人。我将梦渲染,给黑白画面涂鸦上色彩之后,转述给了我老婆。
差点忘了你已经结婚了这件事。
我继续讲这个梦吧。那些赛马的人站成一排,身后的山峦高耸入云,云雾缠绕在半山腰,蓊蓊郁郁的白桦树笼在云雾里,村庄上空的彩带在随风飘动,天空被分割成一块块多棱镜。赛马的人群前面摆着一个香桌,一位老人领着几个小孩在点香、插香、烧纸、叩拜,嘴里诵读着听不清楚的经文。众人整齐地抬头,眼睛盯着折射彩带斑斓色彩的天空。许久,天空除了飘着一大朵乌云,什么都没有。但他们虔诚地望着,好像自那云中会跑出个什么。
时间过去了大概有十几分钟,人群中渐渐传出嘈嘈杂杂的争论声。他们说,或许今天不适合赛马。不知道他们在期待什么呢?天空仍然是天空。这不免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举着摄影机调整焦距对准头顶那片云。
在镜头之内,灰云近乎凝滞。突然,云的四周像是镶了金边,成吉思汗驾着九匹马从灰云里蹿出,极快速地驾入云霄之上,直至彻底消失。人群立马沸腾起来,他们高声呼喊,猛抽马鞭,一个个像从铁笼中挣脱出来的野兽,径直向前冲去。抛在身后的路面升腾起阵阵黄土,村庄外围的铁轨上,一列绿皮火车悠悠驶入深山之中。
那些马脖子上暴起的青筋,刺过褐色、黑色、白色的毛发;那一双双路过我的带有红丝的眼睛圆睁,它们将我吸纳进一个微缩空间,两室一厅的构造。客厅里除了一张沙发,一个饮水机,一个鞋柜外,再无其他家具。蓝色条纹沙发上有一条未收拢的红毛毯。
我自梦中的梦里迷迷糊糊醒来。半梦半醒间,窃窃私语仿佛是亿万光年前传来的电磁波,又像是雷阵雨开始时滴落到水泥院子里的大朵雨滴。我听到了我老婆和她弟弟在低声说着什么,枯黄的树叶落在离小区不远的那条废弃铁轨上,枕木间铺满了沙卵石。
我觉得口渴,翻身起来找水喝。弟弟把我拉到被红色幕布遮挡起来的阳台前,然后转身进了卧室。在两块晃动的幕布之间,透过被风吹起的罅隙,我看到穿着婚纱的我老婆。阳台被布置成小小的婚礼现场,两旁装饰着玫瑰花、红气球。她的身材被紧致的婚纱束缚地凹凸有致,她低着头看自己的腰肢,双腿,继而转了一圈,拖曳在地板上的婚纱尾端,看着像一条被装进渔网里拼命挣扎的鱼。我终于抑制不住嚎啕大哭,瘫坐在地板上,直到把自己哭醒。
你为什么要哭呢?
觉得自己对不起她。望着她满足又幸福的样子我就想哭。我总时不时想起我俩曾住在一个城中村的日子。我们没有钱,租住的出租屋破破烂烂,屋顶上覆盖着一层灰褐色的霉斑,窗户上的纱窗积着厚厚一层油渍和灰尘,纱破开大洞,我们不得已只能用透明胶布粘上。我们连一块像样的砧板都没有,有天下班回家,她蹲在地上,找了块材质稍硬的塑料板正在切肉,她看见我来了,笑着说再等等饭就熟了。那是个冬天非常寒冷的南方城市,冬季会整月整月地下雨,空气里总弥漫着腐烂的潮湿味。她舍不得开空调,舍不得用电热毯,我每回下班,都能看到床上的被子裹成一个圆筒,而她正在用凉水洗菜,手指被冻得通红。
你真的要好好对她哇。
扯远了,让我继续讲那个梦和梦里的马吧。
我看到一场大火,干枯的稻草在火影下密密匝匝地向四方伸展、蔓延。我看见一个和尚在起雾的黑夜烧掉了传说中金碧辉煌的金阁寺,我也看到一匹白马醉醺醺地从酒吧里跑出来,跑过昏黄的街灯,它那光润的毛发在霓虹灯下,随着色彩的变化不断变化。它他妈的一直跑,跑上高速公路,路上的所有车都被它逼停,司机不停地狂按喇叭狂骂娘。它就那么一直跑,好像永不知道疲惫,跑过城市,跑过黑夜,跑过蓝花楹,三角梅……
我最后是在一条干涸的河床中遇见它的,那时它正侧卧在泛白的盐碱地上奄奄一息。
船终于搁浅,两岸的山脉不再旋转,湿漉漉的影子被日光曝晒得再无藏身之处,何况,那河水已经干涸,他们也无法再装满石头沉江。不过那些石头现在可以派上用场了,我会将它们堆成尼玛堆。我走近马儿,棕褐色水袋里没有一滴水,或许我俩都会死在这里。
马儿说话了,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我出生并生长在祁连山下的山丹马场,那儿有一望无际的草原,有丰茂的水草,也有流传已久的歌谣:“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我的先祖曾随着少年英姿的霍去病征战沙场,先祖曾看着将士们在狼胥山上积土成坛,远近的草木都臣服地弯下腰。轮到我的时候,唉!不提了。我的身体在不断退化,压根就跑不快,有钱人把我豢养在马厩里,平日里好吃好喝伺候着,只有来一些重要客人的时候,才会把我牵出来,让客人骑着在马场里溜达几圈。夜深的时候,我偶尔会望着那条星河,我幻想自己沐浴在星星的河里,那些星星和鹅卵石很像;我看到自己恣意驰骋在星河之畔,我还看到在彼岸熠熠发光的先祖,我的爹娘。唉,实在没想到,我他妈竟然要死在这儿,真他娘的憋屈。
也不是毫无用处,我对马说。我现在很渴,渴极了,可我找不到水喝,或许,我可以饮一些你的血,不过是在你彻底死去后。我可能还要剜一些你的肉,因为我现在不仅渴,还很饿。当然,我会将你埋葬的,就埋在那堆石头下面,也许过不了多久,石头缝里会长出一些稀稀疏疏的绿草。如此,你不仅救了我,还养活了一些草,也算死得其所。
马儿不可置信地望着我,进而无力地垂下头。它声音微弱地说,你看到奔涌的河水了吗?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飘着一艘船,船上有个哭泣的男孩。
没有。
我确实履行了我的承诺,我搬来那些石头,将它埋在其中。
你这个梦还挺奇怪的。不过,你最后有喝它的血,吃它的肉吗?
没有。当然并不是我多么高尚,只是,那河床太长了,就连太阳最后都不可避免地沉沦其中。我觉得没有必要了,多喝几口血,多吃几块肉,多活个两三天又有什么意义呢,最终仍然逃不开死。
那倒也是。但是马儿为什么最后又看见河水和男孩呢?不是在干涸的河床里遇见马的么?
他笑出声。那是因为刚才你哭个不停,我现编了个没头没尾的故事,现在需要圆回来呀。
她生气了,气鼓鼓地站起身来就要走。
你要走了吗?
我饿了。
看来哭还真的很消耗能量呀。他又恢复了平日里贱兮兮的样子,嘴贱得很。
她狠狠瞪了他一眼,大踏步走去。
他跟了上去,问道,你什么时候离开?
我现在不是正在走么。她并不想理他。
我的意思是什么时候回老家?
下周吧。
回去要干什么?
跟着我表姐干,准备司法考试。
你不讲讲你做过哪些奇怪的梦么?
她停下来,看了他一眼后,双手扶着栏杆,远眺着那些青黛色的山。我没什么可讲的,我现在只想苦钱。
风稍停了些。她裙子的裙摆像轻轻落下的一朵蓝花楹。
苦钱这个“苦”字还蛮形象的。阿蕊,我相信你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谢谢!吃饭去吧。
4
“所有的河流都奔向大海;
但大海并没有满溢;
它们来到出发的地方,
在那里,再次回归。
山里
今天下雨。
那是一种温暖的绿雨,
口袋里
藏着爱,
因为春天来了
……”
阿蕊,有天晚上,昆明在淅淅沥沥地下雨,我躺在床上,想象中,迷蒙的车尾灯挤着雨水在你的眼里闪烁。我便想到布劳提根的这首诗。啊,布劳提根是谁?不重要,简单来讲就是一位美国诗人。我有对你说过吗,其实我还是有个梦想的,想成为一个诗人。听上去是不是很不靠谱?哈哈,其实我也觉得不大可能。不过,人活着可能总归得有点梦想什么的才行吧。算起来,你离开已经有一年多了,有天从朋友那里听到你司法考试考过的消息,真为你感到开心。其实有时候也会想找你聊聊天,随便说些什么都行,可打开聊天框又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总是敲了又删,删了又敲,如此反复,最终不了了之。
阿蕊,此刻,我听到楼下小孩的欢闹声,听到不远处工地上打桩机的震动声,听到马路上的汽笛声……很多声音汇合着朝我涌来,我窝在沙发里,在等天色暗淡下去。我想到很多东西——看过的一些书里的句子,某部电影里的台词,一首歌的某段韵律……它们也汇合着朝我涌来。“我站在这高高的斜坡顶上倾听那悦耳的震颤,倾听那矜持的窃窃私语中间迸发出的不相连的喊叫,随后我明白了那令人心酸、绝望的事并不是洛丽塔不在我的身边,而是她的声音不在那片和声里面。”——“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会像马达那样找我吗?会啊。会一直找吗?”——“一万匹脱缰的马,在他脑海中奔跑,如此生活30年,直到大厦崩塌”……
阿蕊!船在海上,马在山中,影子还在阳台上做梦。你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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