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汪长松走到贴在墙壁上的年历画前。那上面画的是胖孩子骑鲤鱼,孩子粉嘟嘟,鲤鱼神气活现,红红绿绿很喜庆。不过他没看画,只顾看画面下方的日历,在“七月”的那一个方框内,他已经连续在十来个日期上画了一个圈。他看看今天的日期,又扭头看看王翠花。
王翠花坐在大门前,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屋前。屋前是一片湖滩地,种了南瓜和冬瓜。湖边风大,种不了别的,只有种瓜,瓜是蔬菜中的铁锚,能锚住土地上的风。滩地过去,就是大湖了。除了偶尔驶过的乡政府的渔政巡逻艇,以及村子里几户人家的小木船,顶多再添加几只长颈鹭鸟,就再也看不到别的什么了。
(资料图)
大湖就是这样空空荡荡的,越是大湖就越是空荡。这是汪长松的体会,是他七十岁以后的体会。王翠花除了看个空空荡荡,还能看出个什么鸟来呢?汪长松想不通她天天在看什么。他认真地用圆珠笔在今天的日子上又画了一个圆圈,像一只水鸟在天空打旋。
这是最后一个圆圈了,今天这一趟搞完了,半个多月来的转移工作就告一段落了,这对他来说,是一个巨大工程。汪长松喘了一口气,顺势将舌头往上翘起,将呼出去的气送到嘴唇上方,这样就能吹动鼻孔下的两撮花白胡子。心里有事的时候,他就喜欢这样吹胡子。不过,他从不瞪眼。以前,他一吹胡子,王翠花就瞪眼。王翠花的眼睛不大,但瞪起来,却像刀子一样锋利,能砍得断船上的缆绳。她一瞪眼,汪长松就不再吹第二下了,低下头去做自己的事。
汪长松和村子里别的人不同,他不是渔民,他是个木匠师傅,主要的活计是打船而不是开船下湖。打船的棚子就盖在屋背后,人家送来木料,他就一个人默默地锯,砍,劈,削,刨,然后拼拼凑凑,敲敲打打,大概一个月时间,一条大白鱼样的木船便浮在了两条长凳之间。
村子在湖边,出门就要用船,那些年,汪长松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打了多少条船。他喜欢打船,喜欢一个人打船,在一堆木刨花里,他觉得自己像一尾鱼,自由自在地游动。他没有收徒弟,堂兄家的一个侄子曾经跟随他学过,但学了不到半个月,就不愿意学了。他对汪长松说的理由是,他认为打船这件事太枯燥了,他怕是做不下来。但背后他对别人说,现在外面都用水泥船、铁皮船了,木船这行很快就不行了。没想到,这个年轻人竟然说中了,过了不长时间,就很少有人找汪长松打新船了,他后来主要的活计就是修理那些以前的木船,他就更不会有徒弟了。
和汪长松不爱说话不同,王翠花喜欢说话,喜欢一切集体活动。她和男人们一起出湖打鱼,回到岸上,她又和妇女们一起晒鱼干,她喜欢在人群中唱歌,喜欢和男女老少开玩笑,反正,一个人默默地干活她可受不了。村里的男人女人们也喜欢到她家里来,他们在屋子里喝大酒,说笑话,唱堂会,喝得热闹轰天的。汪长松悄悄地跑到木棚子里,修他的木船,他也喝酒,他把小酒壶拎到棚子里喝,喝一小口酒,吃几粒花生米。他这样子,没有人觉得不正常,村里的人都认为这一对夫妻本来就是这样子分工的。他们结婚好几年,连个孩子也没有,村里人也觉得是正常的,好像生孩子这件事应该是由汪长松来完成似的,既然汪长松完成不了,那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画完了圆圈,汪长松又看了眼王翠花,后者仍然一动不动,像庙里的泥菩萨。自从五年前生病后,王翠花就是这样,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嘴上的言语越来越少,身上的肉也越来越少。她虽然还能做饭,洗衣,采菱角,挖藕塘,但事事都慢,做一顿饭要半天,而且忘性大,经常做着做着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丢下手头的活计,跑到门口坐着,呆呆地望着湖面。有好几次,她锅里放上油,准备炒菜,菜没下锅,人却走了,一口铁锅烧得通红,差点把屋子都烧着了。王翠花连看电视都三心二意了,之前家里的电视由她全权掌控,她喜欢看谍战片、抗战片,音量要调到最大,电视里的枪炮声似乎是从她家的墙壁上弹射出来的,将地皮震得嗡嗡响,硝烟如同弥漫在她家低矮的屋子里。现在汪长松开了电视,她也坐在沙发上看,但看不了一会儿,眼睛便往上翻,盯着屏幕上方的墙壁,灰黄色的壁子上除了爬过一只壁虎,没有别的动静,她也一盯就是半天。汪长松曾经想在她眼前晃一下手掌,把她的视线拉回到电视上,但他终于没有。他知道,那些圆润的肉、风风火火的热情、大声大调的话都从王翠花的身体里溜走了。
王翠花变得陌生了,汪长松也努力回忆过,到底她是从哪一天开始病的,他最后将记忆推回到五年前的那个夜晚。
那天晚上红波从省城回来了,王翠花做了好多红波爱吃的菜,那时候,她手脚还十分麻利,为了红波,她特意做了一个她自己发明的菜:米粉蒸鱼。将新鲜大青鱼的鱼肉片成片,裹上米粉,淋上调料,腌一个钟头,再上锅猛蒸,像做米粉蒸肉一样。蒸出来后,米粉香,鱼肉鲜,只有吃到最后,在舌头尾子上才能品出,这是鱼肉。这个菜,王翠花只做给红波吃,汪长松要想吃一口,就得托红波的福。
那天的一切起初看起来都是正常的,红波一个人吃了大半盘粉蒸鱼,吃得鼻子尖上冒出了碎汗粒,直呼好吃好吃。吃好了,汪长松主动要求去厨房洗碗,让她们娘俩在客厅里说说话。
后来,汪长松想,王翠花大概那之前就有病了,或是有病的迹象了,只是自己没有察觉罢了。他们的房子不隔音,隔着一堵墙洗碗,他也能听见她们娘俩的对话。王翠花不像平时那样说那么多话,反倒是红波在不断地问话。
妈,我们家的猫呢?
猫?王翠花好久才说,哪有猫?
(汪长松知道,家里是有只老猫的,叫皮蛋的那只老猫几个月前才死,是老死的,汪长松用一块布包了它,放在竹篮子里,拎到上马墩的一棵枫杨树枝上挂着。湖边的人都这样做,猫死了,不埋,是挂在树上的。老猫死了,王翠花还念叨了好几天呢,可她为什么说她不知道呢?)
怎么没有?皮蛋呀,我们家的皮蛋呀。
哦,王翠花像是从一场梦中醒来,她说,你是说皮蛋?死了。
死了?
嗯。
这中间好像隔着很长时间的沉默。
红波是汪长松夫妇俩在四十多岁时抱养的,现在大学都毕业了。抱养时,人家都说抱养的孩子不亲,可是王翠花执意要抱养。小的时候,红波和他们亲得很,晚上睡觉要爸爸妈妈一边一个伸出胳膊给她做枕头,可是上了大学后就不太亲了,上四年大学,她只回来过一次,总是说要准备考研究生,没时间回家。现在,这个暑假,红波突然从天而降,王翠花大概还没有适应吧。
红波又说,皮蛋以前每年都会生小猫,每次都不多不少生两只,真是神了。
王翠花说,两只?不,不,不止两只。
汪长松正在放水清碗,听到这里,他心往上一拎,赶紧关了水龙头,侧耳倾听。
不止两只?
不止,王翠花的眼睛里似乎闪烁着一种老巫婆的邪恶,她突然张开嘴无声无息地笑着,每窝都有六七只猫呢,皮蛋真是个会生养的老母猫。
不对,每次只有两只。
不,王翠花说,你知道吗,每次都是你爸留下头生的两只,另外的那几只小奶猫都被塞到塑料袋里,埋到上马墩岛上去了。
汪长松走到客厅里,他看见红波脸色煞白。
真的是这样?红波问。
王翠花却突然不说话了,或许,她看到汪长松,一下子想起来,当年那个谎话是她和汪长松共同为红波说的。
那天晚上,红波再也没有说话,本来准备回来过暑假的她,只住了一个星期就又回到了省城。她走的时候,是汪长松送她到县城车站的,红波的眼睛里空空荡荡的,那种空荡让汪长松心里特别难受。他想向红波说明一下,关于那些小奶猫,可是,他刚要开口,红波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立即就用眼神制止住了他。
汪长松一连几天不理会王翠花,他不明白,王翠花为什么要那样说。
一个月后,汪长松接到省城来的电话,他和王翠花急匆匆去了一趟省城,回来捧着一个盒子,盒子里装的是红波的骨灰。红波学校的班主任告诉他们,红波有严重的抑郁症,加上谈恋爱不顺,和男朋友分手后,一时想不通,就跳了楼。
王翠花当时倒也没什么,还是她一路上抱着红波的骨灰盒回到村子里的,也是她一手操持着,回到村里,找了块墓地,安葬了红波的。
但不久后的一天,他看见王翠花不停地在眼前挥舞着双手,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道念些什么。他问她,有蜘蛛网?还是蠓蠓子?她愣愣地说,没有。她说着,突然没头没脑地对汪长松说,我不是故意的,我是气她几年不回来一次,就说了实话。我要不说,她就不会走了,她要不走,就不会跳楼了。
那是王翠花得病之后说得最多的一次话,说完后,她就哭了。后来,连着几天,汪长松都看见王翠花不停地在眼前挥舞着双手,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道念些什么。这状况持续了好几天,汪长松才想到,王翠花八成是有病了。
王翠花也知道自己有病了,她说我睡不着觉,老做梦。她没有对汪长松说的,是她经常想一头栽到湖里去,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样想。她觉得自己脑子里有根筋大概是搭错了。
汪长松带王翠花去了市里的医院,医生悄悄对汪长松说,这是典型的抑郁症啊。开了一大堆药。医生开药的时候,汪长松问,那吃了药多长时间会好?医生摇摇头,说不好,这种病有的很快就好了,有的吃药也吃不好。
王翠花吃了药,也不见好,也不见坏,吃了一个月她再也不愿意吃了,她把药扔到了湖里,也不知道有没有鱼贪嘴吃了它。鱼有没有抑郁症呢?汪长松想不通,那么爱热闹的王翠花怎么会得抑郁症呢?要是得,也应该是我汪长松得啊,再说了红波得了抑郁,怎么王翠花也得呢?他有时想,是不是这个房子的风水不好,门向有问题呢?
2
汪长松对王翠花说声我走了,就往湖边去,他知道,自己的背影会一直在王翠花空荡荡的视野里晃动。
看看天,云彩鱼鳞斑斑,汪长松心里有点打鼓,鱼鳞天,无雨风也颠,落雨还好些,这要是刮风就麻烦了。再看看大湖,湖面平静,几里外上马墩上的绿树与青草在湖面上堆积出了一大片浓绿。看样子,雨和风来到这里还是有段时间的,自己加快点进度是能在风暴来临之前完成任务的。汪长松走到自己家的木船边,解开缆绳,拉起铁锚,发动了柴油机,调整下方向,破开湖面,往上马墩去。
湖风吹着汪长松稀疏的头发,他吹起了胡子。现在他再怎么吹胡子,王翠花都不管他了,她眼睛里的刀子生锈好几年了,汪长松反而思念起她眼睛里的刀子来。没有她的刀子,他也不怎么愿意吹胡子了,他想什么时候理发时,将养了多年的这两撇胡子剃了算了。
有鱼从船边跃出,啪嗒一下,又落进湖里。听声音,鱼应该不小,江湖连通,自从长江禁渔以后,鱼确实变多了,没有人害它们了,鱼应该比过去快乐多了吧?汪长松又回到了先前的问题上,曾经那么快乐的王翠花怎么会得抑郁症呢?
上马墩就要到了,汪长松减了马力,让船缓缓靠岸。
大湖上怎么会出现两座土包?也许,很早以前,村子里的人望着这两座土包,就会生出许多猜想。湖边的人,一到刮大风下大雨,就把船拢到湖湾里,人缩到屋里头,直勾勾望着大湖。湖那么大,他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不用担心自己的想法把湖撑破了。于是,就有很多关于两座土包的说法。流传比较广的说法是,有一年,天上的一位神仙将军,骑马过湖,他喝多了,马惊了,一对马镫掉在了湖里,然后长出了两座土包,一前一后,被叫成了上马墩、下马墩。
上马墩离他们村子近,算是他们村的土地了,是长在水面上的土地。以前大集体的时候还有人在上面种点菜,后来,就没有什么人上岛了,由着它长树,长草,长鸟,长虫子。来得最多的是他汪长松,他隔三差五会到岛上来找一些杂木,补船用。这些年,岛上的树没人砍,长得很健康,树种也多了,枫杨,鬼柳,香樟,木梓,泡桐,臭椿,甚至还有几棵合欢树,也不知道它们是怎么来到岛上的。
抛了锚,系了缆绳,汪长松上了上马墩。草又长深了,知了叫得像落雨一样密集,声音又大又闹,像以前的王翠花。
走到林子里,汪长松先爬上山包最高处,那里有一座小小的庙,叫杨泗庙,供奉着一个叫杨泗将军的,不知道他是不是骑马过江丢下马镫的那位,估计他还没有从醉酒中醒过来。汪长松站在破败的小庙门前,对着灰不溜秋的泥像将军。他指着将军哼了一声说,你也是个没用的。
王翠花从医院回来后,不吃药了,汪长松就陪她一起到上马墩来求仙药。在杨泗庙前烧了三七二十一刀香纸,又磕了七七四十九个响头,包了一大包香灰回去兑盐水喝了。当晚王翠花就全身起鸡皮疹子,眼看着一粒粒小红疹子从胳膊上蔓延到肚皮上、脸上、额头上,最后连头发窠里也有了,王翠花浑身发烧,烧得像一块火炭。汪长松慌了,连夜求着邻居杀牛的老刘来帮忙,将王翠花送到了乡政府卫生院,吊了一个星期的水,才算将王翠花抢救了过来。所以,汪长松上来一回,就要骂一回这个糊涂蛋将军。骂过了,他才能干正事。
3
哞——哞——
汪长松学着黄牛叫。他学得不太像,声音不悠扬,没有转折,桨一样笔直的。但牛听得懂,牛听到了,就会从林子深处呼哧呼哧赶来,它们的长脖子底下都系了一个小铜铃,走一步就要响一声,叮当,叮当,叮当。
牛们是冲着汪长松手里的盐砖来的,它们是实用主义者。以往,每次来上马墩,汪长松都要带几块盐砖来,放在草皮上,供牛去舔,牛们爱好那一口,见了盐砖比见了亲妈还亲。
这些牛是王翠花买来养的。五年前的夏天,红波走了后,魔魔怔怔的王翠花清醒了一阵子,决定要养黄牛。她一旦决定的事,九条黄牛也拉不回来。最后,她拉回来了三头黄牛,一头公的,两头母的。
黄牛们拉回来后,就被送到了上马墩。有一段短暂的时间,王翠花似乎要把全部精力放在养牛这件事情上,她好像要重新振作自己,重新试着在眼睛里磨出刀子的锋芒。上马墩那么多的草,都是好草,牛嚼在嘴里,隔着老远,她都能闻得到草里散发出的甜丝丝的味道。
汪长松只好走出木棚子,陪着王翠花天天到上马墩报到上班。养三头牛,其实什么事也没有,牛低头吃它的草,吃得肚皮撑得像一面鼓,就去泥塘里打滚,一身黄泥巴糊得像厚厚的铠甲,在草地上奔跑起来,一个撵另一个。忽然,前面母的停住了,竖起了尾巴,后面公的咧着嘴,兴奋地扬起前蹄,趴在了前面的背上。
王翠花很是好了一阵,她看着牛在泥塘里滚一身泥,甚至都会微微地笑起来。这一度让汪长松相信,或许,不久之后,王翠花眼里的刀子就又会锋利了。
可是,好不了一个月,王翠花眼睛里的光又散了,她眼里又空荡荡的。在上马墩,她也只知道望着大湖发呆,她肯定不明白牛们在做什么。那时候,汪长松就气恼地别过头去,他不再看着那些快活的牛。回家吧,他对王翠花说。
哦,王翠花慢吞吞地站起来,很听话地上了船,随着汪长松回到村庄。
王翠花就这样反反复复地,一会儿像好了,一会儿像没好。好了的时候,她恨不得跟牛们一起睡觉,跟牛一样啃草。牛到了泥塘里,她也跟着到泥塘里,为牛梳理细细的毛;牛啃草的时候,她拿着一把树叶,跟着它们,为它们驱赶绿眼睛的牛苍蝇,像照顾一群孩子一样,根本不用汪长松过问。牛们也听她的,见了她来,全都拥在她的身边,撒娇一样蹦蹦跳跳。可一旦她的病发作,喂牛就成了汪长松一个人的事了。王翠花看见牛,就好像看见了树桩一样,连摸都不摸一下;牛凑在她的腿边,拱她,她也不理不睬。汪长松就一边放盐砖,一边说,你看,三只牛,现在都发成了十六头了,要是卖的话,一头牛可以卖小一万块钱,我们也是十多万的主了,你当初要养牛,还是对的,你做什么都是对的,你有算计,是不是,王翠花?
汪长松只管说着,王翠花除了“嗯嗯”两声,就是呆呆地看着湖面。
现在,他们俩角色调了过来,他说话多,她只沉默地听着。汪长松发现,到了上马墩,自己的话就变多了,他能一口气说一连串的话,这在过去真是难以想象,嗨,这人啊,老了老了,还变了。
虽然病了的时候王翠花到上马墩也像个木头一样,但汪长松慢慢发现,到上马墩来,王翠花有一个变化,那就是当天晚上她会睡得香。不然的话,她睡到半夜,会摸索着爬起来,打开门,也不开灯,一个人鬼一样,坐在门边,痴呆呆地看着大湖,没来由地让两行眼泪水挂在满是皱纹的脸上。汪长松开始还陪着她起来,但陪了几次,他就陪不住了,头沉重得像铁锚,一不注意就滑落到裤裆里去了。而要是哪天上了上马墩,王翠花就不爬起来,能在硬木床上睡到天亮。
这样一来,汪长松彻底放下了他的木匠家伙,有人送旧船来修,他也不接活了,他要修理王翠花这只抑郁的老木船。他天天早上带着王翠花去上马墩,如果不下雨,午饭也带到岛上吃,到了傍黑的时候才开船回来。既然到上马墩对王翠花的睡眠有用,汪长松相信,王翠花的病就会慢慢彻底好起来,说不定,某天早上他起来,就看见王翠花不再菩萨一样镶在门口,而是在厨房里扎着花围裙,手里菜刀起起落落脆生生地切着菜,嘴里还哼着渔歌,或是大着嗓子朝经过门前卖豆腐的外乡人打招呼——
哎,卖豆腐的,今天豆腐好不好?
卖豆腐的会说,好,我的豆腐你又不是没吃过,块块好。
王翠花会说,哎哟,说得嘣脆的,哪里好了,上次买了一块,发酸,酸得都能酿醋了。
不会的,你今天买了,要是不好吃,你送给我。
哟,哟,还送给你呢,怎么送给你,用炖钵连肉汤和豆腐一起端了送给你?那不是做给你吃了?
卖豆腐的没话说了,只有笑。
斗过嘴后,王翠花很满足地从卖豆腐的手里买过半块白豆腐。
汪长松觉得从前的这一幕迟早会重现的。这希望如同上马墩的黄牛,年年在繁殖增长。黄牛们也没怎么管,第二年就生下了牛崽,五年一过,竟自然发展到了十六头。
但这个夏天,王翠花的病却比以前更严重了,她忽然又不愿意跟随汪长松去上马墩了。
4
最后一头黄牛不愿跑过来,汪长松喊破了嗓子,它也只是远远地看着,昂着头,像街上戴着墨镜嚼着口香糖的黄毛小伙子一样,吊儿郎当地看着他,眼神里满是轻蔑,似乎在说,我不会上当的,有本事,你过来追我呀。
汪长松有些急了,他真就过去追那头骚牯小黄牛。他忘记了,这是人家的地盘,他还忘记了,自己已经七十岁了,怎么可能追得上这个小骚牯子呢。汪长松撵得一头油汗,坐在树底下直喘粗气,年龄大了,身上的一点力气经不住折腾,一会儿就溜走了。
岛上草肥,牛又是纯放养,所以,刚放养的头两年,逢到过年过节,镇上的屠宰户们包括邻居老刘都会赶过来问,牛卖给我吧,给最高价。
汪长松是准备卖的,价格都谈好了,船也开到了上马墩,屠宰户们将杀牛的家伙也带来了,他们准备就地将牛宰杀了,就地处理,然后带着牛肉和下水等开船离开,直接到镇上去卖。其实,他们都约好了客户,这么好的牛肉,主顾们都盯着呢。没想到,王翠花那天似乎又清醒了,她说,不卖,不卖,不卖。她将头摇个不停,如果汪长松不答应的话,她会将自己的头摇落下来。
从此,上马墩的牛就没有了生命危险,它们繁殖得一年比一年快,牛丁兴旺。
但是半个月前的一天,汪长松到镇上买盐砖,老刘喊住他说,老汪,你那牛还不处理?
汪长松说,处理什么?
老刘搓搓他那双油腻腻的大手说,环保需要啊,江边湖上都不给养猪养牛养鸡了,政府下通知了,半个月后,如果养殖户自己不处理的话,就要派人集中处理掉了。
汪长松琢磨了好一会子说,你是说,政府要派人去杀牛?
老刘说,对呀,你还是趁早处理给我吧,政府去处理,就是给钱,也付不了我这么高啊。
汪长松心事重重地回到家,他把老刘的话说给王翠花听。坐在门口的王翠花半天没有反应,汪长松以为她忘记了那些牛,就又对她说了一遍,她仍然没有表态,只是对着空荡荡的大湖发呆。
汪长松不敢自己处理那些牛,假如有一天,王翠花突然又想起来那些牛呢?这是完全有可能的。她要问起来,我总不能说是我卖了它们吧。汪长松觉得王翠花有一天是会好起来的,她这个病既然像个鸟一样突然降落,肯定也会像鸟一样,毫无征兆地振起双翅,唰一下飞走了。
可是老刘的肉铺子就设在乡政府旁边,他儿子又在给乡政府开车,消息是灵通的,他说的应该不会是假的。汪长松陪着王翠花看了一会儿漆黑的湖面,后来,他走到年历面前,看着那上面的日子,在上面画了一个圈。他计算着,一天拉一头牛回来,要多少个日子,才能赶在乡里动手之前,将那些牛安全转移。转移的地点,他想好了,就放在屋后的木工棚子里面。反正现在也不接木工活了,棚子透风,锯木屑子将地上垫得软软的,牛睡在上面冬暖夏凉,牛喝水的槽子也有现成的,就用那条废弃的木船,木船是前几年村里的寡老汉送来修理的,修好了,老汉也走了,就一直放在那里没用,这下正好派上用场了;至于喂牛的草,汪长松也有主意,每天到滩地上去割一些,另外,赶紧在滩地上种一些夏玉米和秋黄豆,长起来,也够十几头牛吃的了。
当然,这些都不是长久之计,汪长松想好了,躲过了这波风头,他最终还是要将牛们送到上马墩去的,那里才是牛们的天堂,才是它们最终的去处。
从那天起,汪长松就天天到上马墩去拉牛回来。牛在木工棚子里很安静地嚼草,反刍,半夜里,汪长松还会起床去喂牛草,牛偶尔会发出哞的长鸣声。牛的眼睛里像藏着一个大湖,王翠花不去看屋前的湖了,她改为去看牛眼里的湖,牛哞的一声,她的眼睛似乎就会跳动一下,这让汪长松很得意。
一开始去拉牛,牛们一点警惕性也没有,一听汪长松叫唤,就快快地奔来,低头舔着盐砖,任凭汪长松在它们的脖子上套上绳子,跟着他踩着跳板踏上木船。直到离开上马墩,它们还迷迷糊糊地,没心没肺地张开嘴,对着无边的大湖呆笑着,很快乐的样子。汪长松觉得,牛们这样没心没肺的也挺好,要是有人捉了它们卖到屠宰场,估计它们还是会呆笑着,它们是不会抑郁的。可是,拉走了十来头以后,牛们越来越抵触了,也不知道它们之间交流了什么,它们不再相信汪长松的呼唤。汪长松只好采取埋伏战术,将盐砖丢在树杈间,然后在树杈里设个活绳扣,牛们一来舔盐砖,他一拉绳索,牛就跑不了啦。被拉住的黄牛,一看是汪长松这个老熟人,认定没有危险,也就象征性地挣扎几下,便不再做出过激的举动,半推半就地跟着他上了船,离了岛。
但这最后一头小黄毛骚牯子是个例外。这是一头才一岁多牙口的小伙子,它像是街头上初中不久的一个不良少年,大概平常逃课惯了,散漫惯了,骄傲惯了,面对汪长松的种种计谋,它根本不上当,总是远远地看着汪长松,面对那诱人的盐砖,它看都不看一眼,绕开树杈,径直撒欢去了。汪长松只好将它留到最后一天来对付。
小黄毛离他只有一丈来远,它若无其事地啃食着草皮,尾巴在屁股后弹簧样弹来弹去,像是毫无防备。可是,一旦汪长松站起来靠近它,它就迅速地蹦跳开来,睁着一双大眼睛,装着一副清纯无辜的样子。
这有点像红波。坐在小黄毛面前喘着粗气的汪长松想。
汪长松记得红波读小学的时候,有一天早上吃早饭时,王翠花数着钱包说,这钱不对呀,少了好几块,我记得有一个一块,一个五毛的,这两张钱,都有人在上面画了字,我怎么找不到了?她一边说,一边用刀子眼睛睃向红波。
那时候汪长松的眼神还很好,他捕捉到了红波眼睛里细微的变化,他慢吞吞地说,是我拿了,给老铁匠的,订了几根铁船钉。
王翠花狐疑地看着汪长松,又看看红波。红波像大人一样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来,睁着一双特别清澈无辜的大眼睛,直盯着王翠花。
王翠花不再说什么。汪长松从那以后就知道,红波这孩子心里的水深。
这样想着,汪长松忽然不想再去抓小黄毛了,抓不住的就是抓不住,硬抓就更不行,这也像红波,眼看着她长大了,曾经,他们想抓住她,留在身边,但她还是走了,走了那么远,永远不回来了。可是,小黄毛要是不被转移,它就要被清理啊,老刘说,政府准备请人来抓,他们不用费劲,用麻醉枪一打,几秒钟后,再欢实的牛都得倒下来。
汪长松又去看小黄毛,他感觉到头顶上的日头热度在减弱,抬头望,云朵盖住了日头,鱼鳞斑消失了,西北边的天空变成了青灰色,像是有人在用毛笔一遍遍渲染,天空慢慢在转黑。这是大风暴的前奏,根据经验,不超过半个小时就会风狂雨骤。
汪长松决定再试试。他眯上眼,装着睡觉的样子,手里的绳索却暗暗提溜着绕在手腕上,用余光观察着小黄毛。不甘寂寞的小黄毛离自己越来越近,它的好奇心似乎又上来了,仿佛是要用自己的厚嘴唇去拱汪长松的大腿。它打着响鼻,啃食着草皮。汪长松都能感觉到身底下草地的颤动了。他猛地挺起,将绳圈从横地里套在小黄毛的脖子上,然后,使劲一拉,活扣就套上了。
成了。汪长松想。
可是,受惊的小黄毛扭脖就跑,汪长松还没来得及用劲呢,他被小黄毛牵扯着,拖拽着,一下子奔去了几米远。小黄毛就像大功率的马力拖着一艘破船颠簸在浪尖上。汪长松清醒过来,完了,这样子自己随便碰上一块石头就会碎裂。他赶紧憋足劲,迅速松开绕在双手上的绳索。
绳索松开了,汪长松控制不住脚步的惯性,他一下子摔倒在一棵树前,然后,就听到左边的小腿骨嘎巴一声脆响。哎哟,他大叫了一声。
这时,他还不忘向天空看上一眼:云层涌动得更猛烈了,天色更黑了。风暴很快就要来了。
汪长松试图站起来,站稳右脚,将左脚竖立起来放到草地上时,一股钻心的疼痛从脚板底直透脑门,汗一下子冒了出来。他拉起裤脚低头看左腿,已经肿得像个小冬瓜了。
他瘫坐了下去,大湖的水波即将动荡,他是不可能回去了。他突然想到,痴痴看着大湖的王翠花大概不会记得他在上马墩,也不知道去通知别人来岛上救他;而他拖着的这条断腿,会很快发炎,腐烂,他会发烧,昏迷,身上没有吃的。最后,一堆绿头苍蝇会围着他唱歌,直到他完全死去。很久以后,到上马墩来的人,会看见一具躺倒的人的骨架。
这样想着,汪长松翻身趴在地上,用两只胳膊支撑着,往码头上爬去,每爬一步,断了的左腿就要被不平坦的地面撞击一下。他只能咬着牙,咬了几步之后,他就不咬了,他任由哀嚎声从自己的喉咙里爬出来,哎哟,哎哟,妈也,他爬一步嚎一声,哎哟,哎哟,妈也……
有那么一瞬,他不想爬了,就算是自己爬到了码头边,能不能爬上船还是个问题呢,风浪起来了的话,船是要被荡远的,自己还有没有力气拉住缆绳,拉回船呢?
他仰头看天空,天空中有一只水鸟,像他早上出门时画的那个圆圈,正在天空上打着转。他想,这会子,自己在那只鸟的眼睛里,活像一只受伤的老鳖,在泥滩上艰难爬行。
爬着爬着,他果真像老鳖一样低下了头,趴着,摊开了四肢。
一朵铜钱大的雨砸下来。
一丝风,细小,但却尖锐,暗器一样穿了过来。
汪长松趴在地上想,完了,小黄毛,我坑在你手上了。
随后,大风和大雨从远处的湖面上呼啸而来,汪长松觉得大湖在旋转,上马墩在旋转,带动了自己也在旋转,它们旋转得越来越快,形成了一个漩涡,将他旋进了一个深深的黑暗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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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长松以为自己还在那个漩涡里,但他好像听到了木船开来的声音,从湖面上开来,他以为是幻觉,他不想抬头,他估计自己一抬头,那声音就会消失了。可那声音越来越近,然后,熄火,然后,有个脚步声啪嗒啪嗒地走过来。
他知道是谁了,他果断地一下子抬起头,他竟然又一次挣扎着站了起来,扶着身边的一棵木梓树。
王翠花冲着他招了一下手。
倒霉,等到王翠花过来扶他时,汪长松喘着粗气说,真是倒霉,关键时刻跌跤子了。他说着,这才想起问她怎么会过来。
王翠花的病似乎好了些,不,应该就是好了,她的嗓音都比平时大了,她说,我听到牛叫了,我去棚子里才发现起风暴了,我一下子就想起来,你没回来,你去上马墩了,我就想来看看你。
汪长松靠着王翠花瘦弱的身体,挪动着步子往码头上走,他让王翠花捡一根树棍给他,这样撑着走要省劲不少。你知道我在上马墩啊,汪长松说,我以为你从来不关心我在哪里呢。
王翠花说,其实,我不是担心你回不去,我是突然想到了一件事,风暴一停,我就急着来告诉你,我是开了老刘家的船来的,一到码头,我就看见你趴在那里。
什么事?
王翠花说,你不在的时候,老刘去木棚里看了好几次,我就想到了,政府要处理牛的事,也许是老刘瞎说的,他是想要你卖牛给他,他好发上一笔,你想,如果是政府的决定,政府怎么没有人来通知我们?
汪长松咧开嘴说,还真是的,我这个笨脑子就没想到这一点。
汪长松又咬紧了牙,他不想在王翠花面前鬼哭狼嚎的。在王翠花和那根树枝的扶持下,他终于颤颤巍巍地爬到了自己家的木船上,四仰八叉地躺在甲板上。
经历了一场短时的暴风雨,天空像一只景德镇产的蓝边白瓷碗,被洗得干干净净的。
你行吗?汪长松躺着问王翠花,刚问过,他就知道自己不该问,她都开着船来了,怎么会不行呢?
王翠花将自家船上的缆绳系在老刘的船头,扯起锚,发动了引擎。这时,一阵铃铛响,那只小黄毛颠颠地跑来了,它看着船上的两个老人,将一只蹄子举起,像是打着手势。
王翠花也做了个手势,你一个人也孤单,上来吧,上来。
她伸出块跳板,搭在船头前,上来,她对小黄毛说。
小黄毛放下蹄子,在大跳板上试探了两下,然后,轻快地走过跳板,站在了船舱里,站定后,它低着头看着汪长松,一双湿润的大眼睛像大湖一样,映现出汪长松的脸。
船开了,汪长松看着船只犁开湖面,拖着老刘家的船,往村里开去。她开得很稳,像以前一样,他想,王翠花是不是突然就好了?还是转过眼就又不好?他叹了一口气,偷偷地吹了吹胡子。专注开船的王翠花没有看见。
王翠花又不说话了,汪长松想让她说话。他看着湖面,对王翠花说,我们都叫这个湖大湖,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名字,一个好听的名字,显得有学问的名字,这个名字我想了好久,刚刚我想起来了。
什么名字?
湖泊。汪长松自豪地说,湖泊。汪长松没敢告诉王翠花,这个名字是他从红波留下来的初中地理课本上看到的,高山,平原,丘陵,湖泊,书上就是这样写的。红波从小学到高中的课本,他都没有丢,分门别类,放在她原先小房间的一个木箱子里,一本本保管得好好的呢。
湖泊,湖泊。王翠花轻轻念着这个名字,像个刚认字的小学生,重复着念了两遍。
顺着王翠花的眼光望过去,湖泊是多么大而远啊。水和天交接的地方,出现了一种深蓝,蓝得透明,蓝得鲜艳,蓝得像古时候,蓝得让人心里咯噔一下。汪长松对王翠花说,你是对的,湖泊并不全是空空荡荡的,湖泊还是值得望的。
余同友,祖籍安徽潜山,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出生于皖南石台县,现为安徽省文联专业作家。有中短篇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选刊及年度选本选载,著有中短篇小说集《站在稻田里的旗》《去往古代的父亲》等,曾获安徽省文学奖政府奖、澎湃新闻非虚构大赛特等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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