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村小雪图》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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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图)
江南之冬,晴与雨如事物的一体两面。明与暗、冷与暖、喧腾与静寂……只在阴云来去之间切换。立冬后,沪上接连“小阳春”天气,午间碧空如洗,傍晚暮色绮丽。原本应趁着风尚未冷硬、湿寒尚未蛮横前,安排几次户外活动,无奈的是好天气与好兴致往往很难凑在一起。
时常羡慕宋人,从天子、官宦到市井小民,都将之前历朝贵族才能享受的闲事、雅事,例如焚香点茶、挂画插花当成了日常。这种现象背后是文化科技飞跃性发展,物阜民康是寻求精致生活的基础。反观如今,同样是科技先进、产业发达、物质丰裕。随便一个普通人,生活之舒适便捷都远超古代的贵族。可为什么我们却整日奔忙、灰头土脸,消费方式和日常消遣都粗陋、虚浮,难以获得真正的满足和安定?
宋人对生活美学和生命哲学的极致追求,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于是便尝试靠近的方法,近两年养成一个习惯。每当感觉自己要被琐碎、混乱、苟且淹没,将要窒息或迷失的时候,就找出宋元古画来看。山水古画中卧游,片刻便能心静神凝。
我既非书画家,也并不懂得鉴赏,大多数时候只是信手翻看,在哪一页动了心思便随性而去。时近小雪节气,脑海中便跳出一幅宋画,名为《渔村小雪图》。
在中国古典文艺创作中,四季轮回、时节更替是永恒的母题。宋代明明是科技繁盛文化璀璨的黄金时代,画家却偏爱作雪景图。
曾在徽宗朝宫廷画院享有较高地位的韩拙,在论著《山水纯全集》里,将雪做了细分:“雪者,有风雪、有江雪、有夜雪、有春雪、有暮雪、有欲雪、有雪霁。”早在韩拙之前,绘画大师郭熙在山水画论经典《林泉高致》中列举过雪景图的主题:寒云欲雪、冬阴密布、冬阴霰雪,翔风飘雪,山涧小雪,回溪远雪,雪后山家,雪中渔舍,舣舟沽酒,踏雪远沽,雪溪平远,绝涧松雪,松轩醉雪,水榭吟风……
因传世名作多,宋代雪景图就成了中国古画一绝。阴云翳日、朔风摧木、霜霰水凝、峭壁枯林、荒山萧村……种种暗淡、荒僻、孤寒,集中呈现于雪天雪地之间,令人寒意彻骨。但雪景图自南北朝萌芽、唐王维始、五代成熟,至两宋达最高峰,元明清长盛不衰,作画者与观画者尽皆痴迷,个中缘由与魅力,只有用心去了解、品味才能略知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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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宋人雪景图当中,《渔村小雪图》是有独特地位的。独特在何处,先游赏一番再细说分明。按照古人书写作画的习惯,我们走进画中是自右向左。画面以山石起,上方远山走势平缓,延伸至河滩,后方再远处有耸立峻拔的高山,却因中景平正的线条中和显得和谐;下方是山石枯树,隐约露出屋舍一角。有人撑船而出,最近处两艘渔船,上面的船头有戴斗笠披蓑衣的长髯老者垂钓,下面的船上,二人正对酌清谈。这一钓翁与两文士,在整幅画面中所占比例极小,所处位置也偏僻,但当我们游完整幅图,却发觉就是这三人从一开始便确定了此图的意蕴与格调。
随着一棵垂柳伸向水面的枝条,视线移动到画面右半边中景的位置,看见两组渔人。这一片水面,被山石环绕、被草木掩隐,有人忍受着寒冷奋力劳作,也似乎有了丰厚的回报,有人独钓寒江不问收获,也有人船中会友把酒言欢。虽是偏僻村野,荒寒雪景,却不乏生机与活力,甚至有淡而不弱的尘世烟火气。
然而视线左移,便是一片顶天立地的山体,高处有常绿的松柏林,中间有飞瀑叠泉垂流而下,可见天气并非数九隆冬酷寒之际。斜对面是一片左倾的山岩,岩上两棵巨松,树根裸露而形态遒劲,一俯一仰仿若对话。就在这高低两处厚重的山体之间,一小片望之逼仄的空地上有两个人影,头戴风帽手持竹杖宽袍大袖的高士在前,怀抱古琴的侍者在后,再行不远,他们就将隐入山石之后。而岩壁松枝之下,一艘小船正在驶出,舱外船头两名文士正在交谈。路上之人与船上之人,他们将要去向何方?
视线继续左移,是一大片水域,面积大约占了整幅画卷的三分之一。此前在右半边画面上看起来较为轻薄的、笼罩在远山与水面之间的岚烟,此时浓重了起来,烟云之后的山线条格外柔墨色格外清淡,也就显得更辽远、空灵。
游目至此,只觉满眼苍茫、满怀寂寥,却并未感到凄楚悲怆,沉下心久观,反倒觉出难言的安宁。
《渔村小雪图》的作者名叫王诜,字晋卿,太原人,后迁汴京(今河南开封)。若非研习中国画和中国美学史之人,多半不熟悉这个名字。可是说起王诜的朋友,个个都是大神级别,比如黄庭坚、米芾、李公麟等,连我本人最崇敬的苏轼都是他的铁哥们。
王诜是宋初开国功臣王全斌之孙,神宗熙宁二年(1069年),娶英宗赵曙之的女儿、蜀国大长公主为妻,拜左卫将军,驸马都尉及定州观察使、利州防御使。出身将门、又官拜将军的王诜,却偏偏喜好诗词书画,最爱与文人墨客来往。实际上他被选为驸马,也因富有才情受公主青睐。按照辈分算,他是宋徽宗赵佶的姑父。相同的爱好加上亲属关系,王诜常得徽宗的赏赐。后来他所作的《渔村小雪图》前隔水,有徽宗标志性的瘦金体题记“王诜渔村小雪”,由此可见二人之亲密。
当时有一场永载史册的集会,发起组织者为王诜,那便是至今仍被文化界津津乐道的“西园雅集”。这是继东晋兰亭雅集之后,中国古代文人最著名的一次雅集。王诜在驸马府邸专门修建了宝绘楼,收藏历代名作。元丰初年,王诜邀苏轼、苏辙、黄庭坚、米芾、李公麟、秦观等十六人游园,皆为当时文坛名流。他们或写诗、或作画、或题石、或拨阮、或看书、或说经。“十年不游权贵门”的李公麟为此绘《西园雅集图》,又请米芾作《西园雅集图记》。
米芾文中描述了各位宾客当时沉浸于书画诗文之妙乐而忘俗的情景,在图记文末感慨道:“嗟呼!汹涌于名利之域而不知退者,岂易得此耶!自东坡而下,凡十有六人,以文章议论,博学辩识,英辞妙墨,好古多闻,雄豪绝俗之资,高僧羽流之杰,卓然高致,名动四夷,后之览者,不独图画之可观,亦足仿佛其人耳!”只可惜此画原作已失传,但后世南宋马远、刘松年,元代赵孟頫,明代仇英,清代石涛等名家都曾作西园雅集图或卷。
因为原作遗失,米芾此篇图记在明代之前,于其诗文之中不见记载,且此文缺失了对时间的标注,故而有很多人对这场雅集举行的时间和图卷、图记的真伪争论不休。若是根据文中所说园林中植物的细节,有“凌霄花缠络”,竹林翠阴茂密,那大致可以推测雅集的举办是在春末夏初。
遥想当时的王诜,作为西园雅集的召集者和主人,望着满园繁华与风雅,内心该是怎样的欢畅,这与他后来作《渔村小雪图》时的心境大相径庭。那么从春风得意到萧瑟冷寂,王诜究竟经历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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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书上说,蜀国公主宝安好读古文、喜笔札,周济亲属,朝野内外称贤。然而古代权贵家族之间婚配多为政治联姻,王诜与宝安公主之间是否曾经有过互相爱慕之情,后人不得而知。只听闻宝安公主虽出身高贵,却毫无蛮横高傲的习气,反而性情温和、宽容待人。而王诜不但不尊重爱怜公主,反而利用其温厚性情任意妄为,娶了八房小妾,且多次当着公主之面与小妾举止亲昵,并纵容小妾冒犯公主,公主因此郁郁寡欢而患病,但却在重病之中仍为因帮助苏轼而卷入乌台诗案的王诜向神宗求情。
公主逝后,其乳母告发,讲述公主生前所受屈辱,神宗大怒,命杖打王诜的八个小妾,并将她们发配边塞婚配兵卒,又一次贬王诜至均州。其子王彦弼三岁夭折。
为至交义薄云天、因风流宠妾灭妻,这都是九百多年前发生的事情,真相究竟如何无人知晓。但有一点可以确定,每个人都是矛盾综合体,善与恶、忠与奸、多情与冷酷,有时只在一念之间转换。
人性之复杂、世情之跌宕总能超出我们的想象。所以文学艺术才有永恒的魅力,因为无论何时何地何境,我们总能通过文艺创作和欣赏寻求精神的升华和心灵的归宿。
被贬均州后,王诜作了不少诗文和书画,《渔村小雪图》便是其中之一。《渔村小雪图》在用色上复古了青绿山水的设色之法,还在峰顶、树杈、沙脚施以白粉,以表现雪霁初晴的阳光,这算是前人未曾用过的表现雪的手法。只可惜年岁久远、时间带走了画作原先的光彩,如今看来甚是黯淡。
此画的一大突破之处,是在构图上彻底打破了平衡。总体来看,此前从唐末到宋初的山水画家,最负盛名者皆供职于画院。有一种很形象的比喻,说北宋初期的山水画正大端严、肃穆雄伟、法度森严,透着崇高的永恒感。这样的山水画展现的并非真实的山水,而是一种具有秩序感的理想图式,一种对神明、祖先、典章等神圣之物的恭敬。这就使得北宋初期的山水画大都是布局严谨平衡的巨碑式构图。如范宽的《溪山行旅图》、李唐的《万壑松风图》、郭熙的《早春图》等。
而遭遇巨变和贬斥的王诜,此时远离了锦绣风雅,寄情于广阔荒野,落寞孤寂的同时,也感受了前所未有的沉静与自由。在此幅山水画中,没有北宋朝廷秩序的象征、没有平正庄严的束缚,只有个人的内心反思、生活体验和情感表达,有逃离现实苦闷的渴望、有不问世俗纷争的超拔、有对民间疾苦的关怀、也有看破红尘的通透……所以画里有人辛苦劳作、有人欢喜收获,有人举杯痛饮、也有人远行不知归期。
得与失、悲与喜、聚与散、生机与寂灭……众生不息、轮回不止。就如王诜本人,尝尽了最戏剧性的大起大落,背负了文艺渣男的骂名,却又成了宋代文人画的开先河者。
此后几年,王诜又被从均州贬到颍州。直到宋哲宗元祐元年,神宗驾崩,哲宗登基,王诜才得以恢复驸马都尉称号,返回汴京。在宫殿门外,他与七年未见的好友苏轼重逢。
苏轼对王诜被自己连累而愧疚不已,写下了《题王诜诗帖》,又名《王晋卿帖》,云:“晋卿为仆所累,仆既谪齐安,晋卿亦贬武当。饥寒穷困,本书生常分,仆处之不戚戚。固宜。独怪晋卿以贵公子罹此忧患,而不失其正,诗词益工,超然有世外之乐。此孔子所谓可与久处约,长处乐者耶。元祐元年九月八日苏轼书。”
才学盖世、千古流芳的苏轼,贵族后裔、驸马之尊的王诜,为何遭遇贬谪、历经困顿的时候都能“超然有世外之乐”?这源于他们深厚的学养积累和长期的艺术浸润形成的放达、恬淡、宠辱不惊、进退自如的文人品格。
流放期间,王诜还曾作《烟江叠嶂图》,此图曾被送给曾巩,又被苏轼所见,二人曾与画上题诗唱和。而《烟江叠嶂图》则是宋代文人画正式创立之作。画中烟云迷离、雾霾茫茫,山水烟云无时无刻不在变化之中,作画者与观画者皆在山水之间又皆在山水之外,人之渺小如画中一粒尘埃、一丝水汽,转瞬而逝逝不可追,而心中浩然之气又博大如万古不变的宇宙,可以化育万物滋养众生。
汤垕《画鉴》道:“王诜字晋卿,学李成山水,清润可爱。又作着色山水师唐李将军。不今不古,自成一家。”这里的“不古不今,自成一家”着实是一句极高的赞誉。
至北宋中后期,不论是花鸟、山水还是人物,文人画中的隐喻与含义早已超出了绘画本身形式美的范畴。而雪景图则象征着独立高标、狷介淡泊。当大雪落下,覆盖万物又净化了万物,世界回归纯粹、明澈、朴素。这便是如今流行的极简。极简美学之源头,不是在日本,而是在宋朝,更在宋人的瓷器和雪景图之中。
一幅宋代雪景图,便是一扇见彼岸山水、与先贤印心的窗口。孤寒岑寂中方能彻悟:荒芜之中有生机,缺损之处有大美,愈是丰盈愈要谦卑,看似无路可去时,放下一切、敞开一切,反而能得到真正的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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