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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旧金山有了寒意。
我驾车去一处购物中心,停车,进“皮特”咖啡店买杯咖啡,步行到露天停车场的边沿,按疫情下“六英尺社交距离”的标准,和朋友散开来坐。午后的太阳当空,有点燠热。人坐在暖洋洋的水泥地基上。我顿时惊觉:这不就是故国乡村从前的“晒太阳”吗?
寒冷而晴朗的日子,村里禾堂旁边的屋子,朝南一面墙壁下是一块水泥铺的平地,收割季用来晒谷子,这季节只铺零散的落叶。别说阳光明亮的时段,因多云而光线变得温吞水般时也一样,这里总是老头子们的聚集地。
日头越好,来的人也越多,特别是午后,至少七八位,坐姿各异。背靠墙,把双腿伸出,是老够火候的。箕坐的,是出门多年见过世面的。深蹲良久不必换姿势的,是一辈子当泥瓦匠的。北风在屋顶上方刮过,吼声诚然威严,他们都不在乎。拐杖靠在墙上。一支楠竹做的水烟筒,在所有的手中传递。呼噜呼噜的水声夹杂着低语。这场面,我当知青时不但见到多次,冬闲时间还加入其中。在暖洋洋的太阳里坐,久到地老天荒,周遭没了声息……伸得太开的脚被人碰了一下,惊醒,揉眼,原来是南柯一梦。
出国后多年,往昔披着暖阳靠着墙的打盹,其酣畅、自在和荒诞,依然令我暗暗留恋,我将它列入乡愁。
疫情持续,许多社交活动中止,我们退而求其次,偶尔一聚。此刻,手拿咖啡杯的五条汉子,平均年龄70,两位是移民以后才结交的,另两位和我的交情够长——阿旺和太太前几天庆祝金婚,三个儿女操办的。而我是他们当年婚礼的客人。阿炳是我中学的同桌。日头把每一个苍老的影子投在地上。我们把丰沛的回忆铺在阳光下,一如古人摊开肚皮“晒书”。不愁没有话题,刚刚过去的大选、这几天发生的案情、爱吃的食物、股市、超市的肉价、某中餐馆老板中风、换后院木栅栏的步骤、秘制羊肉煲……意识流毫无章法,难得的是总获得呼应,这就是老友的好。共同的经历和体悟,提供全方位的共鸣。
中途加入的阿凡,是唯一没有退休的建筑工人,他说起7岁那年独自坐花尾渡从家乡去广州。我注意到他拿杯子的手,手指粗大到与身架一点也不相称。我没拿这个来做话题,只暗里感慨人生的奇妙。他年轻时在家乡是木匠,出国以后当公寓的修理工,长年累月的手工活造就了这样的手。我再看其他人的手,“从前干哪一行”的特征隐去,只剩下老,零星的老人斑。
不时受到干扰,不是汽车开进开出,就是来旁边的夏威夷餐馆拿外卖的客人。他们一律比我们年轻,尽管戴了口罩,看不清五官。是啊,当年晒家乡的太阳的老人,超过70岁的并不多,村里不是没有,但太老了,家人不让出门……
我靠着停车场旁的铁栏杆想入非非。时间凝固,人声远去。耳畔簌簌,是北风抚摸村头榕树的微响。响亮的咳嗽,循声寻去,是村南巷子尾的二叔公。有人轻轻地把我刚才脱下来的夹克披在我身上。我睁眼,四位老友都笑眯眯地看着我。阿旺抱歉地说:“这么小心,还是吵醒了。”阿炳问:“梦见谁?”我没有回答。拿起咖啡,喝了一口,早已变凉。看来还是邯郸客舍的黄粱耐煮得多,一顿未熟,书生在梦里活了足足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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