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80年生于浙江上虞,2003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在《人民文学》《十月》《中国作家》《青年文学》《北京文学》《钟山》等刊物发表小说百万余字。现居英国。
马赛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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舟卉
一
那一年,恰好是民国元年。
玉匀十三岁。有点懂了,又有点不懂。她坐在二楼闺房里,低头做着女红。外头轰轰烈烈的变天大事,与她无关,饭照旧吃,觉照旧睡,天井上头的那一方天空,也照旧是蓝的。
玉匀不大喜欢手里的活,可又无奈,线引着针,针又引着她的手指,在绢布上细腻地穿梭。这穿梭进绢布的,还有密密麻麻如针脚般排列的光阴。身旁陪着她的,是表姐蒋如眉。如眉家在苏州,和玉匀比,更像大家闺秀。玉匀的姨父在苏州麒麟桥旁开了一家沉香堂,表姐从小穿萦在一缕缕如梦似幻的沉香中,轻烟慢熏地长大。玉匀嗅着,她那檀唇含笑的表姐身上,始终散发着一股淡淡的与生俱来的沉香味。玉匀羡慕表姐的貌美,以及她弱风扶柳般的轻盈,上楼下楼始终轻柔无声,如一缕烟飘来,又如一缕烟飘走。玉匀想着,这样的美似从画上走下来,纤柔的几笔,便是玉容窈窕。但她又怕着,这样的美极脆弱,风一吹便吹走了。有时,她挺愿意换成表姐那样的。可有时,又不愿意。
玉匀坐在雕窗旁,探头朝下望。下面是一个四角见方的天井,墙沿栽着芭蕉和细竹,除了冬日,一直幽幽地绿着。对过墙角有株腊梅,等天寒透了,便不顾一切地绽开,满枝缀着金黄,香味有些肆无忌惮。腊梅的香袅绕上来,像千万缕烟无孔不入,很快就填满了整个房间,想赶也赶不走。只有那个时候,玉匀才闻不出表姐身上的沉香味。腊梅的香是一种热闹,一种狂欢,香起来有点霸道,而表姐的香气则是浅浅萦绕,沁入心脾后才愈久弥香的。此刻,芭蕉正绿,腊梅未开,玉匀闭眼嗅到的是那股子缥缈的沉香。
表姐微垂着头,脸上也没有笑。但在玉匀看来,那天井上方的天色映进来,让表姐的脸庞敷了一层釉质,淡淡的,似笑非笑。她肯定心里藏着喜,所以才连那不笑都有了笑的模样。玉匀侧过身,用手挠了一下表姐。如眉抬起头,却是真笑了,笑盈盈地看着她。
她笑什么呢?玉匀暗暗猜。
玉匀想,她才不问那么傻的问题呢,问了,表姐也肯定不会告诉她。
玉匀想起来了,那天哥哥嘉望从天井里经过,表姐刚好倚在窗口,那一瞬间,她脸上也是这样似笑非笑,然后,等哥哥走过了,又突然是莫名其妙地嫣然一笑。那种笑,玉匀从来没有见过,它轻淡迷离,捉摸不透,甚至比表姐身上的香味更加飘忽。
如眉比玉匀大两岁。照本来,已到了出阁的年龄。可姨母给女儿算了命,二十四岁之前,断然不可许配,否则就是那琉璃碎瓦的命。姨母给了算命先生几吊钱,算完之后就愁眉紧锁忧心忡忡。既然嫁不了,那就只能闺楼里藏着。如眉十四岁时被算的命,到二十四岁出阁,这中间还要挨漫长的十年,差不多就是一方天井一轮月的幽禁岁月。姨父是苏州城内赫赫有名的沉香堂堂主,他心疼他的那些千年沉香远胜过他唯一的女儿。姨父古板得就像那水里浸的沉木,在家里难得一笑。那个家本来就阴森森的,足足有四进,墙高门窄,楼板长天井短,难得见光,走在里头就跟个活古墓一样。那姨父一回到家,就跟只老猫蛰伏似的,门槛上影子一闪,黑咕隆咚地不见了,等下次现身应该在天井的廊边了。除了一两声沉闷的咳嗽,整日板着个脸,都不再发出别的声音。那咳嗽也瘆人,像痰堵着喉管,又像鱼刺卡在喉咙,不仅鼓了肺,好像连肠胃都在往上涌,有些虚张声势又好像真的痛苦不堪,咕噜咕噜的。如眉怕她父亲,就像怕一只千年的老猫。但姨父在家里没表情,并不意味着在外面也没有。沉木般的姨父也有骨头发酥的时候,他上画舫喝了场花酒,在一片调笑声中和扬州来的一名歌伎眉眼对上了,酒醒后便筑屋藏娇。那歌伎眉弯眼细,肚皮也争气,接连生了两个儿子,都在垂髫之年。姨母在画舫事件之前,早就落落寡欢,宠辱不惊了,所以睁只眼闭只眼,懒得操心也懒得伤神,在内室设了佛堂,一心只念阿弥陀佛了。被忽略的是如眉,一个家原来死气沉沉的像活古墓,后来清心寡欲又像个尼姑庵了。就在那次算命之后不久,如眉来到了容家。
如眉垂着头,娉婷地站在门槛前。玉匀出神地盯着她,想到了林妹妹。玉匀偷偷地笑,可等笑完了,又有点黯然神伤,觉得可惜了自己不是那宝玉。如眉的娴静温婉,给这个家注入了一股别样的气息。母亲常常指着如眉,数落玉匀,女孩子就该有女孩子的样,哪有一天到晚疯疯癫癫的。可母亲的数落里,经常是疼爱胜过指责,所以,玉匀每每俏皮地撇一下嘴,才不在乎。她其实也没出格的疯癫,毕竟是大户人家的女孩子,只是表姐的沉静气质,衬出了她的活佻。就像一面镜子,格外的静才能照出一丝动。表姐淡淡地笑。表姐轻轻地走。表姐微微地蹙眉或颔首。玉匀挺想学表姐的,表姐的样子,表姐的气质。就连表姐眼神里的那一丝忧郁,玉匀都觉得与众不同。
玉匀绣了一朵牡丹。翠叶娇花,红灼热烈。她探过头去看,如眉绣的是一只仙鹤,伶仃细脚,垂头凝望。玉匀想,表姐就是那仙鹤,超尘脱俗,洁白无瑕,可惜,立在了一片沼泽地。不知道为什么,见到表姐的第一面起,她就有这样的想法。她羡着她,然而又怜着她。
如眉是一双小脚,走不快,也走不出声,只能扶着栏杆轻轻上楼梯,不能像玉匀那样,随心所欲地蹦蹦跳跳。玉匀高兴了,会把楼阁板踩得“砰砰”响。玉匀不高兴了,也能把楼阁板砸得“砰砰”响。在这欢快无比的楼阁板震动声中,玉匀一晃就从垂髫走到了十三岁。照说,是豆蔻年华了。
刺绣绷子端在手间,针得下得分外轻细。手腕擎久了就有点酸痛。终于有一天,玉匀绣花绣烦了。她把绷子一扔,像往常一样,“噔噔噔”跑下楼,从会客间拿了一份报纸,随手在案桌上抓过一把青枣,又“噔噔噔”跑上楼去。如眉没理会,依旧低着头,倚在窗边绣另一只仙鹤。玉匀把两枚青枣塞给表姐,瞪了一眼,嘟哝,整天绣这些东西有什么意思?如眉抬头,只冲她笑了一下,笑得淡淡的。
玉匀“嘎嘣嘎嘣”咬着青枣,拿着报纸,一屁股坐到梳妆台前。她懒懒地趴着,一手擎着下巴,一手搁报纸边缘,嘟嘴噘唇,聚精会神读报。她稚气地用手指比画着报纸上的字,随着目光移动,从上往下,又从下往上。有时怕静,故意嘴皮子翕动,轻轻念出声来,也不管表姐在不在听。
从如眉这边望去,梳妆镜在昏昏的房间里显得分外明亮,如光源一般,折射着从窗口涌进来的光线。慵懒的玉匀,如小猫似的趴着,镜中一个,镜外又一个。瞧她一本正经读报的模样,倒比研究蔻丹脂粉还认真。如眉忍不住,小声逗了一句,看你,装得跟有大学问似的。玉匀扭头,飞了一句:不允许啊?如眉淡淡一笑,低下头继续绣她的仙鹤了。
午后寂静,日光含懒。细细的灰尘在天井上方照下的那片光亮里,静静地呈螺旋式地飞舞着。
突然,玉匀猛地拍了一下梳妆台的台面,立起身,兴奋地嚷了一句:“我要去读书!”
如眉停了手中的针线,惊愕地望着她。
“你小声点,”如眉劝,“屋瓦都要被你震下来了。”
“震下来才好呢,”玉匀笑道,“就是要让容家的人都知道!”
玉匀的求学生涯,就从这一声嚷嚷开始。苏州女子师范学校在头版上登了广告,面向社会招生,欢迎苏浙沪的年轻女性投考。学校开设新式西洋学科,学制四年,头三年上课,第四年实习,毕业时可以领到一张小学师资证书。学业很丰富,学费全免,一学期只收若干银元,食宿费、书本费甚至连假日往返苏州的火车票钱都包含其中,听上去就像赔本赚吆喝,只为女校开生源打先锋。
玉匀的精明,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显现的。一番缜密地思虑之后,她便拿着报纸去游说父亲了。
父亲宠爱玉匀。凡是玉匀念想的,他一般都会应允。但在读书这件事上,父亲却犯了愁。玉匀念过几年私塾,能识文断字,已经比镇上很多女孩子出挑了。
见父亲不应,玉匀急了,嘟囔着:“哥哥不是也去读书了吗?不光读中学读大学,还读到美利坚合众国去了。”
父亲听了也不生气,笑眯眯地说了一句:“你哥哥是男孩子嘛。”
玉匀噘着嘴反驳:“男孩子是妈生出来的,女孩子也是妈生出来的,有何不同?”
“男孩子读书是为了光宗耀祖,女孩子嘛……”父亲一顿,仍旧笑眯眯的,“太出挑了不是好事,被人指指摘摘的。”
“我才不在乎,”玉匀驳道,“我要读书,干他们什么事?舌头嫌长,打卷好了。”
“唉……”父亲叹了口气,哭笑不得,疼惜地望着玉匀,“女儿啊,你总归要嫁人的。”
这下玉匀真的生气了。她瞪着眼睛,气咻咻地抛下一句:“您脑壳上的辫子割了,脑壳里头的辫子可没割!死脑筋!”
父亲一时被噎住。这“死脑筋”原是父亲用来数落母亲的——父亲常嫌母亲想不出法子或死磕着不会变通——没想到被玉匀活学活用了。
父亲是容氏中医馆的掌门,医术好口碑好,在镇上颇有声望。玉匀满月那天,父亲就命人在后院大樟树下挖了一圈坑,埋下十八坛黄酒。黄酒要闷,愈陈愈香。这十八坛酒,是一个生了女儿的父亲发自肺腑的欢喜。等若干年后玉匀要出嫁了,再挖出就会十里香飘,比什么嫁妆都风光喜庆。父亲不怕玉匀撒娇,也不怕她像男孩子般,一双大脚把楼阁板踏得“砰砰”响,只要她高兴,什么都依她的。但在读书这件事上,父亲的确有些纠结。
不让读书,玉匀当天晚上就不下楼吃饭了。
母亲心疼得不行,偷偷让如眉揣了两个芝麻饼上去。母亲也认为女孩子抛头露面的不好。街尽头有一对双胞胎女孩,在上海一所教会女校读书,节假日回来穿着学校的制服,灰色的长裤配同色的无领衬衫。本来挺好看的,结果因为那衬衫没领子,露着一截脖颈,便被镇上人指指戳戳。后来媒婆摇着蒲扇,跨进容家门槛,热心好意来给哥哥做媒。一听到是街尽头那户人家两个漂亮女儿中的一个,母亲便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行不行,这样的姑娘,咱家可不敢要。这么露着脖子,不怕蜂子咬,还怕别人的眼光蜇呢!”于是,一条领子便告吹了一段姻缘。要怪也只能怪哥哥嘉望太出众,十四岁中秀才,十五岁脱了私塾入上海洋学堂,十七岁到北京上大学,二十岁就漂洋过海去美利坚了,一口气读到博士。天赋异禀,少年得志,头角峥嵘,就是哥哥这样的。镇上稍微有点名望的人家,都觊觎着和容家攀亲,媒婆倒遣上门也不在乎。邻居家的女儿,好是好,就是太新式,母亲得意于留洋的儿子,却不能接受穿无领衬衫的儿媳。母亲不留情面地拒绝,闹得两家关系有点僵,后来玉匀在庙会上遇到那对双胞胎都不免尴尬。好在那对姐妹最后嫁得不错,一个在上海当了阔太太,一个随外交官丈夫去了欧洲。玉匀知道要说服母亲当援军,比直接说服父亲还要难得多,所以从一开始就放弃了围魏救赵的路线。
如眉坐在床沿,温言细语,劝玉匀算了。爹娘不同意,何苦拗着,吃亏的是自己。可玉匀就是憋了口气,凭什么哥哥可以远渡重洋去求学,自己却连家门附近的女校都不能进。她眉毛一挑,横下了心,继续推行绝食策略,把如眉带上来的两个芝麻饼压在了枕头底下。要么饿死,要么读书。她是父母的宝贝女儿,就让父母选去吧。
饿了两天,玉匀的脸苍白发青,明显瘦了一圈。父亲自然是拗不过宝贝女儿的。父亲上楼来,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馄饨。馄饨是父亲自己剁馅包的,也是亲手下水煮的。玉匀常常想,要是父亲不当中医,转行做厨师的话,肯定也能干得风生水起。父亲生得天庭饱满、五官圆润,一看就是有福相的。而他的福相,直接源自于他对美食的热爱。家里明明雇了厨师,可父亲只要一有空,就会往厨房钻,不嫌烦地教厨师怎么配菜怎么掌勺什么火候什么咸淡才会合全家人尤其是他本人的口味。尝到好吃的了,父亲的眉梢就会往上挑,整根眉毛像要飞出去一样,那表情生动得让玉匀都忍俊不禁。父亲热爱美食,钟情做菜,尤其擅长做馄饨。那皮儿通透薄嫩,那馅儿翡翠般绿,肉末混在荠菜里看不见,嚼起来却满口油香。父亲的馄饨在容家是独具魅力,他若想跟谁示好,根本用不着开口,只需一碗馄饨就能把家小哄得服服帖帖。
玉匀盯着馄饨,犹豫着吃还是不吃。她看着那一只只玲珑剔透的浮在清汤中的馄饨,使劲地抿嘴。没抿一会儿,眼泪就吧嗒吧嗒下来了。父亲看了,自然心疼,本来就有了妥协的打算,所以趁着玉匀的眼泪,赶紧给自己找台阶下:“馄饨凉了就不好吃了,?你读书的事啊,我写信去问问你哥……”
玉匀舀起一只馄饨,吃下去了。吃下馄饨的感觉,就像吃下了一颗定心丸。眼睛里还含着泪呢,就已经笑出来了。哥哥最疼妹妹了,比当爹当妈的还疼。哥哥也最有出息了,比容家几辈子的族裔都出息。父亲去问哥哥了,她就不用犯愁了,也不需再拿肠胃当武器了。当年,祖母和母亲一定要让玉匀裹脚。玉匀才五岁半,吧嗒着小脚到处跑,祖母和母亲像捉小鸡一样地把她捉住,抱起来按在膝盖上,用湿布条给她缠脚。那天厨师刚好在院子里杀鸡,鸡毛褪干净了,拿着菜刀在砧板上剁鸡肉。那鸡头鸡屁股鸡翅膀鸡爪子都给剁下来了,玉匀觉得自己的脚趾好像也被那把寒光凛凛的菜刀给剁了。湿布一圈一圈地缠,越来越紧,就像老虎嘴巴咬着了她的脚,要咬断了才罢休。厨师乐此不疲地剁完鸡肉又剁鸡骨架。鸡骨头断裂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吓得玉匀毛骨悚然。她以为听到的,就是自己脚趾在断裂。厨师用力剁一下,她就嘶声竭力地叫一声。一双脚缠得紧紧的,跟粽子似的,又胀又痛又麻。玉匀一直哇哇地哭。到了晚上,父亲回家,虽然心疼,却也没说放掉。一直到第六天,玉匀的脚已肿得像大馒头,皮肤都溃烂了,哥哥放假归来,听到妹妹凄厉的哭叫,才以一己之力发出了严重抗议,要求母亲立即把布条拆掉。祖母愤愤地数落:“以后一双大脚,要嫁不出去的!”母亲也说:“现在一时心软,将来害她一辈子。成了大脚婆,哪个男人还会看得上?”哥哥义正词严,挺身而出:“要是没人娶她,我来负责!我照顾阿妹一辈子!”哥哥是容家的骄傲,如灿阳高悬,有才华又有志气,人人刮目相看的。哥哥真的生气了,母亲也不免有点怯。那天的谈判,父亲不在家。事后,父亲夸赞哥哥,敢作敢为,像他的儿子,并且表态,要是自己在场,也会帮腔的。哥哥瞟了父亲一眼,冷冷回敬道:“阿妹痛得钻心蚀骨,眼泪都成河了,你们一个个硬心肠,整夜倒还睡踏实?”父亲哑口无言。
因为哥哥的抗议,玉匀成了镇上第三个不裹脚的女孩。前两个有双天足的,是街尽头的那对双胞胎姐妹。母亲有理由不喜欢她们,可玉匀打心底是羡慕那对姐妹的。祖母直到去世都对玉匀的一双天足耿耿于怀,空下来了便坐在那里喋喋不休:“姑娘家一双大脚像什么话呀?鸭脚掌一样,将来哪个呆头会娶?辱没门风啊!”每每祖母唠叨的时候,玉匀就“噔噔噔”跑到楼上去了,故意把楼阁板踩得“砰砰”响。有时踩得动静大了,楼阁板缝里的灰尘就掉下来,在楼下客堂或灶间漫天飞舞。祖母也无可奈何,只能拖着椅子避开些,在廊下或者院子里仰天长叹。
从小玉匀就崇拜哥哥。哥哥一表人才,所向披靡,仿佛生下来就注定要光耀门楣的。哥哥人在美国,高才生,读书能读到这地步,绝对是凤毛麟角。玉匀等着哥哥的回信,每一天都是个小希望。她盼着等着,天亮了,太阳光从雕窗的格子里透进来了是希望。天暗了,月光从天井里洒落,一片清辉也是希望。等到有一天廊边的菊花一盆盆都开了,哥哥的信也就到了。那熟悉而馨香的墨迹让玉匀欣喜若狂,她脸上的笑就跟金秋的菊花一样灿烂。她几乎是挥舞着信,一口气从院子里“噔噔噔”跑上楼的。那楼阁板啊就跟擂鼓一样。
如眉倚在窗边,转过头来,淡淡地笑:“看把你高兴的。”
玉匀只顾乐,眼睛都眯成了缝。她扬着手里的信,如同扬着一面胜利的旗帜。
两个女孩子,头凑着头,在闺房的雕窗下读着信。
当橘红的暮色洒满对面屋顶的时候,玉匀下楼去了,留表姐独自坐在梳妆台前。如眉脸上的那丝笑,终究淡了下来。她沉默着,神色黯然,有些艳羡,有些伤感。她反复读着那封漂洋过海而来的信,仿佛能从墨色浓重中渗出一丝温暖来。她的指尖,抚摸过那一行行苍劲飘逸的字体,仿佛在触摸自己永不可能企及的憧憬。
玉匀看出了表姐的心思,怂恿她给苏州的姨母写信。如眉有些怯,写了又揉碎。最后玉匀代笔,口吻央求而又坚定。信寄出了,却石沉大海。姨母可能压根就没收到,或者因为拿不定主意而不敢盲目回信。开中医馆的父亲,想来想去也担心玉匀去苏州学堂伶仃,便给沉香堂堂主去了一封信。玉匀要去读书,想让如眉陪同,费用他这边可以出。连襟回了信,口气虽冷淡,终究答应了,把银钱也捎来。多一个女儿少一个女儿,他无甚关心,但蒋家的女儿让容家来出费用,这关乎面子,蒋家还没落魄到这个地步。
玉匀欢天喜地从楼阁板上蹦起来。如眉把仙鹤脚上的最后一针刺完了,收了线。她轻轻吁了口气,靠在窗棂上,笑也是笑,却笼着淡淡的烟雾般的哀愁。玉匀过去,一把夺了绣面,扔到了几上,嘟哝道:“还绣这劳什子做什么?”
如眉把绣面捡回来,揣在怀里,嘀咕了一句:“读了书,难道就不是姑娘家了?”
玉匀便搔她,一边搔,一边咯咯笑:“原来,原来你……”
如眉红了耳根,不服,驳了一句:“你什么?”
玉匀狡黠地睨了她一眼,笑得更欢:“你自己知道。”
二
少女的心思,自然只有少女自己知道。
从枫桥镇去苏州的路上,火车喷着蒸汽,轰隆隆朝前驶。铁轨乌亮,如长蛇蜿蜒,闪着钢铁的寒光,穿过杭嘉湖平原。玉匀听哥哥说起过,前几年修铁路,沿线镇子和村落还闹过事。修铁路要征地,穿过农田、河流和坟地,从农民到地主乡绅,一个个甩着脑后的长辫子惊恐抵制,又叹息又哭泣,说火车轰鸣像巨型怪物,会破了当地风水,也会让长眠于地下的祖先们不得安宁。铁轨铺到桐乡时,差点断头。多亏了隔壁县,乡绅们开明,腾出田地,才让铁路线朝南拐了一个突兀的弯后,重新接上。
铁轨两旁,水田池塘交错,望去波光粼粼。玉匀额头抵着车窗,叽叽喳喳,仿佛刚放出笼子的一只画眉鸟。田埂池塘碧绿葱茏,薄薄的水面上倒映着一块一块瓦蓝的天。有时白云像羊群,水光一映,蓬松软绵的倒是天上一群,地上又一群。
如眉坐在对面,却一声不吭,眼神有些茫然。
玉匀搡表姐:“怎么了,回苏州不开心吗?”
如眉扭过脸,淡淡一笑。那笑里似有着千丝万缕的愁怨。玉匀觉得表姐在想心事,便不再多语。她凑到窗前,使劲哈了口气。玻璃有点模糊了。玉匀百无聊赖,随手画了一只蝴蝶。
蝴蝶轻盈,自由,想飞到哪就飞到哪。玉匀盯着涂鸦,有点出神,觉得自己像一只蝴蝶。那表姐是什么呢?她想了一会儿,想到萤火虫,自深廊来,飞出幽暗,独自亮着。那一点幽光,飘忽迷离,明灭不定。玉匀心里悄然生起了一点怜,表姐人从蒋家那幢深幽的宅子里出来了,但魂似乎还拴在那。她也不免想到,姨母给算的那个命,究竟什么意思?深阁等十年,将来娶走表姐的那个人,又会是什么光景?
火车到了苏州,如眉不愿回家。火车站位于城北,离麒麟桥近,离师范学校倒是远。俩人雇了一辆车子,搬上行李,径直往吴门桥附近的师范学校赶去。
立领,袄裙,皮鞋。时髦的东洋髻。国文,数学,乐歌。新式的体操课。一切都朝气蓬勃,革故鼎新。玉匀很快适应了学校生活,如鱼得水,欢畅,自在。她欣喜雀跃地给父母和海外的哥哥写信,汇报学业及琐事,课程、教员、宿舍、伙食,什么都是新鲜的,什么都蒸蒸日上。如眉依旧安静,不大凑热闹,时常坐在廊下读书。姐妹俩一动一静,又形影不离,倒也成了学校里一道独特的风景。
有天放假,本地学生都回家了。玉匀打算去看望姨母,到苏州有一段时间了,不登门似乎有点说不过去。沉香堂堂主再怎么刻板,毕竟也是姨父。可姨母托人捎来信,灵岩寺有法会,她吃斋念佛,要随居士们去烧香。如眉倒松了口气,姆妈不在,断了回家的念头。学校冷清,玉匀央表姐陪她游苏州。虎丘,留园,沧浪亭,玄妙观,逛了个遍。虽入秋,风光倒明媚,小桥流水,粉墙黛瓦,树影婆娑。天近暮色,俩人意犹未尽,便在山塘河畔,普济桥的桥头,招呼了一位船娘,登舟徜徉。行了没多远,河面渐渐泛起一层薄雾,如轻纱般萦绕在柳枝间。从船上望去,岸侧的街市喧嚣逐渐褪去,缥缈起来。在雾的后面,依稀朦胧,星星点点亮起了灯盏,如萤火。玉匀斜倚着身子,有些沉醉。
船娘随口哼起了小调,吴语轻软,咿呀婉转,是《小九连环》。玉匀会心一笑,弯腰往河面轻轻撩了一把,然后屈指,湿漉漉的,对准如眉弹了过去。
“你也唱呀。”玉匀道。
河波柔软,水珠也盈亮。如眉巧笑倩兮,侧身,避之不及。
“不唱。”如眉含羞。
“不唱是不是?”玉匀坏笑,手插入水间,在船侧搅起一串涟漪,作势要泼。
如眉躲不过了,无奈,只好妥协,“好好好,我唱……”
玉匀止了手,两眼含笑,盯着表姐。
如眉清了清嗓子,沉吟片刻,跟着船娘的调子,轻轻唱起来:“蝴蝶呀飞来又飞去呀,飞来又飞去呀,飘飘荡荡进花园呀……”
如眉的声音很软,很糯。歌声一起,她整个人跟打了柔光似的,黛眉轻蹙,眼神如烟缕,绵软的,似喜含羞地望向水波深处。船娘止了声,让出大片寂静,只剩如眉的歌声在薄雾里回荡。玉匀痴痴地望着表姐,有些出神,眼前的人儿从平日的岑寂里剥出来,霎时活络了,泛出一层朦胧的浑然天成的娇美。这样的女孩儿,如花之蕊、玉之辉,丝毫经不得拈惹,就该细细呵护着,慢条斯理地精心养育。看来蒋家那幢深宅也不全是坏处,沉香的烟缕常年飘弥,岁月就像一把刷子,把这沉香的味沉香的魂沉香的寂静和飘迷全都刷到了表姐身上,然后丝丝缕缕渗入肌骨,才有了这玉人似的玲珑剔透。
瑞云桥附近,有一艘船迎面移来,也是船娘撑篙,慢悠悠荡着。闻了歌声,那头的船娘便收起篙,放慢了速度。薄雾弥漫,两艘船悄无声息擦过,只隔了一桨半的距离。对面船上,闲倚着两名青年,一个穿青色长衫,一个浅灰色洋装,脸庞皆青葱,目光炯炯。瞧他们的样子,该是外地人。本埠男子听惯了苏州调,耳朵疲了,不会露出那样讶异的神色。山塘河畔有歌伎,夜夜在幽红迷离的灯影里低吟浅唱;就算撑篙的船娘,风吹日晒,一脸糙皮,也个个有一副糯米嗓子。
如眉被对面那两束陌生的目光给戳着了。那目光似滚烫而锋利的篦子,在她脸上猛地刮了一下。她惊觉,哑了声,仓皇低下头。因为羞窘,两腮通红。她忙缩到玉匀身后,恨不得找条船缝钻进去。玉匀倒乐了,忍不住“咯咯”笑起来。对方显然也不好意思了,猛觉到盯着陌生姑娘看,实在失态。他们尴尬地笑,有些窘。洋装青年凑到同伴耳边,嘀咕了一声。长衫青年点头。于是俩人重又仰起头,侧过脸来,十足真诚地鼓掌。掌声来得突然,也热烈,顿时化开了尴尬气氛,连两位船娘都笑着附和起来。玉匀笑得更欢,索性移开肩膀,露出表姐的脸来。如眉似喜愈羞,脸更红,都烧到耳根了,羞怯地看了一眼对面,僵涩一笑,迅疾又垂下头。直到船撑远了,船上的灯笼点起,玉匀隐隐约约看见那俩青年脸还冲着这侧。氤氲的雾气,愈来愈浓,逐渐吞没了河面上摇曳的灯影。
教育厅派巡视员来师范学校视察。学校里上下忙碌,组织大扫除,不同班级负责不同的区域。玉匀被派到教室,扫地除尘。如眉则留在宿舍,整理内务。难得不上课了,女生们叽叽喳喳的,一边干活,一边闲聊,倒也欢欣。
那天天气晴朗,一丝风都没有。校园里几棵槐树,绿莹莹的,叶子被阳光染着,仿佛镶了金边,纹丝不动。从树缝里漏下来的日光,斑驳,明亮,一圈一圈的光晕,重叠着,好似在院中撒了一地铜钱。玉匀拎着水桶,从井边回来,也不嫌累,一脚踩一大片铜钱。桶里的水晃荡出来,湿了清水砖甬道。走到庭院中央,她索性止步,仰头,眯眼,张望。浓密的枝间,栖着两三只杜鹃鸟,灰蓝色的羽毛,正一声迭一声清脆地叫。
教学楼后方是宿舍区,突然传来女生的尖叫。校园里一阵骚动,师生们纷纷从楼里奔出来,紧张发蒙。不少人挤过庭院,循声朝月亮门拥去。有人跑上来,不小心撞着玉匀。她一个趔趄,大半桶水泼出来,湿了裙边和鞋袜。
“玉匀,还愣着干什么?”一个女生从月亮门逆向跑来,寻着了她,拼命挥手,“如眉出事了,快!”
玉匀脑子“轰”的一声响。
谁也不知道,那天下午如眉究竟受了什么诱惑,竟自告奋勇去擦窗户。对别人而言,这活不难,立在窗沿上,拿块抹布细细擦就行。可如眉一双小脚,皮鞋前半截还塞着棉花,重心不稳,平时走路都费劲,何况要爬到窗台上。同宿舍女生说说笑笑,端了脸盆去水房,也没在意。她搬过凳子,扶着窗框站上去。起初,她还表现出惊人的平衡,朝外探了探,蹲下,把手边一块玻璃擦得锃亮。但就在够着擦上面一块时,脚下一滑,整个人栽了出去。室友从水房回来,未发现异样,还以为如眉出去了。窗户那里空荡荡的。半扇窗开着,半扇窗闭着。阳光泼剌剌地照进来。直到隔壁窗口有人尖叫,室友走到窗边,探出身一望,才吓得魂都飞散。
那是一个死角。宿舍楼后即是学校围墙,很高。楼跟围墙之间,仅狭长一条缝隙,两米来宽。底下杂草丛生,零星散落着垃圾。如眉蜷曲着身子,压着一片葎草,还有几蓬苍耳和野蓟,早不省人事。
校长匆忙赶到,脸色铁青。一楼是库房,为防虫豸老鼠,北面不设门窗,只有高高的一排透气孔。库房两侧都堵死的。要救人,唯一可行的办法是原路架上来。有人赶去找校工,想叫他扛了梯子过来。但找了一圈,才知校工运粪出城了,工具房的门也打不开。
玉匀从窗口望了一眼,腿就软了。她带着哭腔,焦急而惊恐,扯着旁人,苦苦哀求救人。
正在众人一筹莫展时,有位年轻教员扛了一卷麻绳,“噔噔噔”跑上楼来。一张陌生的脸孔,绝大多数女生未曾见过。教员姓杜,刚从北方一所高等师范毕业,揣着聘书,来到苏州。他身材颀长,俊逸清新,一身西式改良便服,夹在一众长衫马褂的同事中,格外显眼,当即便吸引了众多女生的目光。
杜教员将麻绳一端绑至床腿,手攀绳子,翻过窗台,脚蹬墙,腾挪几下,便轻盈落地。杂草茂密,没过膝盖,白絮纷繁的蓬草冒得比人还高。他小心翼翼试探了如眉的气息,随后仰头朝楼上喊话。很快,几把竹扫帚从隔壁窗口扔下,还有床单。杜教员蹲在草丛中,利落地将扫帚柄缠缚在一起,铺上床单,打结,制出一副简易担架。他轻缓地抱起如眉,将她安置到担架上,然后指挥众人,用麻绳提上去,自己则在底下托举。整个过程,他沉着镇定,没一句废话。救人之后,又攀着绳子,原路返回。
如眉被送往医院。姆妈赶到,守在病床旁,泪水涟涟,生怕独养女儿醒不过来。床头都摆了香炉,供上清香,念着阿弥陀佛请菩萨保佑。如眉醒来后,又养了几日,脑震荡,整日昏昏沉沉的。阿爹坚决不同意她再上学,学校闹哄哄的,把女孩子的心都养野了,更何况四脚朝天从窗口摔下去,真当丢人现眼。
玉匀去沉香堂探望表姐。前店后屋,一排四间店面,高堂轩宇,占着麒麟桥旁最好的位置。还没过桥头,玉匀就闻到了空气中缥缈的沉香味。她未入店面,而是拐到河边,沿墙根往前走,从偏门进去。四进的老宅子。高墙黛瓦。墙上斑驳,爬着乌漆麻黑的青苔。砖雕门楼,山墙,天井,褐色的窗,木雕,石雕,褪色的柱子,五瑞呈祥的牛腿。宅子里潮气重,又暗憧憧的,再怎么雕梁画栋,都有股不透风的暮气。偌大的宅子,就如眉母女和老管家住。老管家八十多了,背驼牙缺,服侍过三代沉香堂堂主,没地方去,男主人早嫌他想赶走,亏得如眉母亲心善,收留着,平时喂喂猫看看门。那位前歌伎侧室没住在宅内,嫌阴森,嫌闷气,无电灯又无浴室,用不惯马桶,嗤之以鼻,要搬到阊门内下塘的洋房里。所以沉香堂堂主上班在麒麟桥,落班在洋房里,两头不耽误。
如眉躺在床上,人恹恹的。褐色的红木架子床,吊着灰蒙蒙的蚊帐,脚踏板高,马桶箱笼搁在两侧。房间昏暗,床深,如眉的一张脸愈显素白,皮薄微微泛青,才几日未见,眼眶都有些凹陷。枕巾湿了。玉匀坐在床沿,握着表姐的手,轻言安慰。劝姨母是没有用的。姨母怯弱,百事不管,不敢违背丈夫。姨父虽搬出去了,却掌家,宅子内大小的事体管得煞煞紧。他偏执,易怒,一旦发狠掐断姨母的经济,姨母连念阿弥陀佛的开销都没有了。内室有间佛堂,蜡烛、香火、木鱼、蒲团、经幡,样样俱全。姨母心静,焚香念经,再苦闷的日脚也有菩萨扶持。可对如眉,一回到麒麟桥,就像坐牢。
师范学校的校长亲自出马,到沉香堂来,总算劝动了堂主。实际上,是玉匀帮如眉捎了封信。如眉表明继续求学的决心,校长自然不忍学生辍学。姨父好面子,只要面子给足了,稍加恭维,就变得轻飘飘的,凡事总好商量。
如眉回到学校,一切照旧。她央玉匀陪她去趟教师办公楼,向杜教员致谢。杜教员进校不久,未正式授课,便因其骁勇救人的一幕,加上玉树临风的形象,旋即成了全校女生倾慕的偶像——宿舍里聊他,日记里写他,脸红心跳,羞羞答答。
杜教员不在,办公室空着,一个人也没有。玉匀站在门口,朝右侧靠窗那张桌子指了指,那是杜教员的位子。
下午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桌面的漆涂得亮,略微反光。如眉走进去,一点也不怯,倒是玉匀不好意思。桌上摆着一摞作业本,墨水瓶,笔筒,正中央是国文课本,压着一本摊开的备课笔记。笔记上几行字,俊秀飘逸。如眉将手里的一封信,插到了备课笔记底下,只露出一角。备完课了,他自然会看到。信很薄,寥寥几语。
刚出办公室,廊下便来了一人。如眉未反应过来,玉匀已立定,愣愣的,一颗小心脏“怦怦”地跳。玉匀脸上发烧,只瞥了对方一眼便垂下头,拔腿想跑。可脚底板黏住了,纹丝不动。她脑子里毕毕剥剥闪着,有点凌乱。那天,她心悸惶恐,光顾着如眉了,未仔细看他。当然也不敢看。哪有正经女孩子肆无忌惮盯着一个陌生男老师看的。等他爬上窗台,她才惊觉,这个人眼熟。想了老半天,才忆起,山塘河上碰见过。
如眉显然也一愣。“就是他。”玉匀悄悄拽了表姐一下。
杜教员收住脸上的笑,有些诧异。如眉倒不拘谨,上前,略一鞠躬。“谢谢您。”她声音温润,态度礼貌。
如眉的淡定,倒衬出了玉匀的慌乱。玉匀只好跟着,也仓促一鞠躬。
寒暄了几句,客气,礼貌,生分。杜教员似有话说,眼神闪避,脸颊突然一红,终究未说。如眉也似有话说,但日光太盛,刚好刺着她眼睛,有些炫目,犹豫了一下,终究噎住。玉匀站在一旁,像只灯泡,觉出了俩人说话间怪异,闪闪烁烁都只说半句,意有所指,又全无凭据。
玉匀悄悄拉了表姐,示意该回去了。如眉再次鞠躬,客气退开。玉匀觉得窘,拉着表姐想跑。可如眉走不快,小脚套在皮鞋里,前半截是棉花,踩一步,半步是空的。玉匀也不停下,拽得更紧。如眉脚底一绊,踉跄,差点摔倒。
杜教员站在背后,目送女孩们离开。
从那天起,但凡和表姐走在一起,玉匀都感觉到背后有一束灼热的光线,紧紧追随,炙烤着她的后背。有时她猛回过头,警惕地张望,廊下或院内就空荡荡的,没半点人影。但一恍惚,又有个半透明的影子似从墙边擦过。
那日下雨,天灰蒙蒙的。初暑的热气,使人涨闷。午休时间,昏昏欲睡,提不起精神。玉匀懒得回宿舍,趴在桌上打盹。如眉倚在廊下读书。窗开着,玉匀一眼能望到。她瞌憧懵懂,瞟了一眼,看到如眉还在廊下,而对面亭子里,赫然站着一个人,隔了雨帘,凝望着廊下这边。那人的身形,隐隐约约的,脸模糊,看不清。廊边栽着芭蕉。芭蕉的阔叶被雨打得沙沙作响,阔叶投下一片幽绿,正好笼着如眉。如眉垂头,露着颀长的后脖颈,发际线边缘碎发柔软。雨帘泛出微光,反倒映清晰了她的脸庞,如软玉雕琢一般。玉匀觉得眼皮沉,又闭上。等醒来,天已晴,天色如洗过。玉匀恍惚想起那雨,那芭蕉,那亭子,像场梦。
杜教员的秘密,最早是玉匀发现的。她到办公室交作业,国文老师正好坐在杜教员前头。她放下作业本,转身时,不小心碰到后桌的一摞书。书哗啦落地,唬了玉匀一跳。她赶紧一本本捡起来,拍了拍灰尘,照原次序摆回去。那张画是从讲义夹里飘出来的,落在过道上。玉匀够出手捡起,翻转过来,心怦地一跳,连脚底板的血都冲到脑门。她想把画纸原样放回,可偏偏手颤得厉害,边缘都弄出皱褶了,仓促之下,便有些愠怒地塞进了讲义夹。
她逃出办公室,逃到校园围墙下。头脑还在嗡嗡作响。耳朵烫,脸烫,一颗心发疯似的乱跳。廊下的芭蕉,芭蕉外的雨帘,那个脖颈柔软颀长的女子,正在芭蕉下读书。画朦胧,寥寥数笔,疏淡写意,但女子的轮廓和气质,跃然纸上,击中了玉匀一颗肿胀的心。原来那个午后,她以为落在梦里,实际上并不是梦。
玉匀有些讨厌和表姐走在一起。杜教员的目光就像幽夜里的月光,淡淡的,疏离的,魅惑的,隐秘的,织成了一个温柔的牢笼。她像只白兔被笼住了。可恼人的是,她不过是只白兔,表姐如眉才是那月中的嫦娥。
三
哥哥嘉望从美国留学归来,拿了两个博士学位。
哥哥担起光耀门楣的重任,一回国,便在交通局担任要职。除了前途,哥哥另外还办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玉匀没想到,哥哥会突然来苏州看她。许久未见了,她几乎是飞奔过去,像儿时那样,一把攀住哥哥的脖子,差点尖叫起来。哥哥愈加英俊了,也比从前更沉稳。他笑眯眯的,目光含蓄深邃,惊喜地感叹,我们家的丫头长成大姑娘了。
玉匀叽叽喳喳,还像从前那般任性撒娇。“哥,正发算学试卷呢,我又考了第一名!”玉匀得意地说。
“看来我们家要出个女状元了!”哥哥一笑,附和道。
“将来我也要考大学,”玉匀头一仰,笑道,“和你一样。”
哥哥没有作声,只含笑。
“怎么了?”玉匀嘟着嘴。
“阿妹,哥哥给你挑了一门亲事。”哥哥似商量又不似商量,语气肯定。
玉匀脑子里轰地响了一下,里面像有无数的碎玻璃碴子在飞舞。她愣愣的,没有反应。
她站在院子槐树下,光影碎碎地洒在身上。有点发蒙,一下子理不清头绪,就是心慌。透过哥哥的肩膀,她看到杜教员从办公室出来,腋下夹着一沓资料,穿过院子,朝教学楼走去。只有一条甬道,他必朝这边走来。路过槐树下,他好奇地看了兄妹俩一眼,客气一笑。他浸在阳光里,身后拖了一条长长的影子。影子一步步移着,一会儿在廊下,一会儿在地面,一会儿到墙间,一会儿又到柱子上。影子离她越来越远,她心里弥漫起一丝绝望。
哥哥说着什么,她没有听清。胸口发烧,耳畔嗡嗡地响。再定睛一看,教室门口,那人刚站过的地方,已空荡荡,洒着一片明晃晃的日光。
“喏,就是这个男孩子。”哥哥掏出一个小小的银质相片盒,递过来。
玉匀不想接,甚至不想看一眼。哥哥却不在意,笑眯眯的,索性把相片盒打开,伸到她眼跟前。
“你看,我耶鲁大学同寝室的表弟,”哥哥笑着,将相片盒塞到玉匀手里,“少年才俊,考上了北京大学。”
银质的相片盒冰凉。玉匀捏着小圆盒,就像捏着一块冰。掌心麻木,沉坠坠的。
“哥,我不想嫁人。”玉匀道。
“怎么,”哥哥一笑,“要当老姑娘不成?”
玉匀咬着唇,没吭声。
“别傻了,”哥哥以为她害羞,开导道,“你要相信哥哥的眼光,这男孩子绝对万里挑一!”
“这事……”玉匀嗫嚅着,想找挡箭牌,“爸妈知道吗?”
“当然知道了,”哥哥笑道,“傻丫头!”
玉匀脑子里那些凌乱的碎玻璃碴子突然不飞了。脑壳里空空荡荡的。她受不了这空荡,眼泪猛蹿下来。
“这是好事。”哥哥搂住她,安慰道,“这个男孩子要是被别家抢去当女婿,哥哥可要捶胸顿足了!”
玉匀闷声不响,眼泪止不住,哗哗地流。哥哥从小宠她,不忍她受半点委屈。可这件事,突如其来,哥哥甚至不问她意见,就做了决定,未免专断了。原以为自己千宠万宠,到头来还是和别的女子一样,一纸婚约就决定了去向。
“表哥。”如眉立在身后,笑盈盈的,怯怯地喊了一声。
嘉望转身。玉匀也泪汪汪地扭过头。
如眉笑着。玉匀从未见过表姐如此灿烂的笑。那张雾蒙蒙的脸像蓦然拨开云层,所有的忧伤、哀愁、柔弱,都散开了,只剩了皎洁明净,犹如被初晴的阳光照耀。她眼神明澈,盈盈含笑,笑里又叠着另一层笑,是惊喜,是明亮。
玉匀被这个笑容迷住了,甚至一瞬间忘了自己的哀伤。这才是一个少女该有的明媚,芳华四溢。这才是千丝万缕的郁结之后豁然开朗。多么粲然的反应。多么纯澈的眼眸,有羞又有喜,羞是底,喜是那锦缎的波纹,一层一层掀开了羞的底,涌聚着,流溢着。因为这眼眸中的喜,流淌了全身,让她整个人都洋溢着光彩。这光彩,玉匀在枫桥的闺楼里没有见过,在苏州的山塘河也没有见过,在这校园里日日相伴也从未见过。玉匀兀然明白了,表姐的忧,表姐的愁,都是有缘由的。原来,少女的心思可以如此坦荡,也可以如此深藏。
玉匀无意中窥到了一个又一个秘密。她突然觉得自己比谁都清醒。这清醒,既让她感同身受,又胆战心惊。杜教员显然是喜欢如眉的,而如眉中意着哥哥。可哥哥呢?嘉望当年强硬反对给妹妹裹脚,将来断然不会娶一个小脚女人。这一点,玉匀是确定的。哥哥的佳偶,未必沉鱼落雁,但肯定是和他一样受过新式教育的女性。哥哥走得太远了,不是她能赶得上的,更不是如眉一双小脚能跟上的。玉匀的心中浮起了隐忧。
如眉羞涩地低下了头。嘉望只一瞥,她便自觉,把所有的心思都凝结在了低头的姿势中,分明仰慕着他,却又竭力地压抑着自卑着低沉着。玉匀看到,刚才那一瞬间明丽的少女,就像擦黑板一样全擦掉了。如眉心里其实是明白的。
送走了嘉望,俩女孩走回教室。一路上,谁也没开口,各自揣着心事。
如眉已经记不得第一次见到嘉望是在苏州还是枫桥,总归是姆妈或姨妈带着孩子走亲戚。第一次见,如眉才五岁,嘉望已是十四岁的少年。如眉还没裹脚,坐在姆妈膝盖上,安静而羞怯地望着对面的大哥哥。嘉望把一串糖葫芦递给她,还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姨妈夸如眉秀气标致,姆妈索性便提了结亲的事,将来把如眉许给嘉望当妻子。嘉望一听,羞得满脸通红跑出去了。姨妈先是点头又摇头,两个孩子年纪差太大。嘉望那时已显出求学上的潜质和抱负,无论大人玩笑也罢认真也罢,他坚决表了态,苏州小表妹哪怕将来美若天仙,他也不愿意,一是表妹尚年幼,定下这门亲事未免草率,二是他没有时间等她长大,婚约只会束缚他远飞。若没有那番曲折,如眉也许只将嘉望视为表哥,正常的亲情。她几乎是憋了一口气长大的。这个被大哥哥所遗弃的小女孩,非要长到楚楚动人的那一天再见他不可。如眉对嘉望的仰慕,就像一颗种子,从小埋入泥土。姆妈逼她缠脚时这样哄过,只有缠了脚将来才能嫁得出去,一双美丽的小脚才配得上一位如意郎君。于是她几乎是心甘情愿地忍受了脚骨折断的绵延痛楚。上次嘉望从美国回来,如眉已长成标致的少女,清丽脱俗。在初见的一刹那,嘉望的眼里的确划过一丝惊喜。如眉千等万等,无非就等这一刻的惊艳。可欢喜来得如此短暂,嘉望一低头,便瞥见了她那双尖如粽子般的绣鞋。他眼里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等再抬头时,已是一个平静的微笑,是惋惜,是叹息,是同情,也是怜悯。
如眉在希望和失望的纠结中熬过一年又一年。只要大哥哥一日未定亲,她就一日抱存希望。她的执着,宛若冬日的腊梅,在一片孤寒萧瑟中倔强挺立,蓄着一股劲要在最寒的时辰绽放。她是把失望当希望来守的。
她有个银质雕花的相片盒,曾一直挂在胸前。她十四岁时的一张小像,椭圆形,嵌在琅琊镜面中。尽管小,却清晰,连头发丝都根根分明。玉匀曾央求把相片盒送给自己。如眉未答应。这是她唯一对玉匀小气的一次。玉匀说过就罢了,未必放心上,可如眉一直觉得歉疚。玉匀不知道相片盒里的秘密。在琅琊层的背后,藏着另一张照片,是如眉从苏州蒋宅出来时,从姆妈的相册里偷偷抽出的。那本是一张合影,被如眉裁了一半。那裁掉的部分是姨妈,留下的是十四岁的嘉望。她把那半张照片小心翼翼剪成椭圆形,藏到自己小像的背后。这样,即便他远在天边,即便他不声不响,只要她一低头,便在她胸前,在她掌心间。有时候,她宁愿岁月停滞,万物皆息,这样他便永远存在于她的念想里,走不到浩浩荡荡的现实中去。
那天擦窗户,链扣松了,相片盒不小心坠落。她心急,一慌,自己也跟着坠了下去。坠落的时候,她脑子很清醒,要把相片盒找回来。苏醒后,她头痛欲裂,仓皇摸遍全身,相片盒不在,心犹如被摘了一样。等回到学校,宿舍窗底下,已空空如也。校方为防意外再发生,在一楼库房临时辟了扇门,校工把杂草垃圾都清理净了。斑驳光秃的泥地,连株野草都不剩。如眉急忙找校工。校工坦言,没见过相片盒,为谨慎起见,还带她到空地上仔细找了一遍。
如眉一张脸苍白,不甘心,借了把花铲,蹲在地上,一寸一寸刨泥土。校工拦不住,无可奈何。霹雳闪过,下雨了。玉匀寻不着如眉,有些发慌。校工叹口气,指了指库房的后面。如眉淋了个透湿,依旧蹲在地上,表情倔强,挥舞着花铲,身后是一大片刨松的软土。玉匀擎了把伞,想拉起表姐。如眉甩开她,低头固执地挖着,脸上湿漉漉的一片,不知道是泪水还是雨水。
玉匀好言相劝,周末一起到照相馆,重新照一张好了。至于相片盒,只要如眉喜欢,洋货店里任意挑,金的银的,她送表姐。
如眉却摇头,魂不守舍地叨念着:没用的,没用的。
四
杜教员每星期步出师范学校,去阖闾巷寄一封信。
一般是周三下午两点钟,第一堂课结束后。他穿过庙湾街,绕过瑞光塔,沿司前街一直往北,然后东折,到玄妙观附近,拐进阖闾巷。巷子尽头有一家邮局。他神情肃穆,端正地贴好邮票,将信塞进邮筒。
然后一周之后,他会沿着上述路线,再去一趟邮局。风雨无阻。
信是寄给如眉的。他舍近求远,这么绕一大圈,无非是省去托人的麻烦,也避免当面呈交的尴尬。作为教员,明目张胆地追求女学生,确实不妥,校纪也不容。寄匿名信是一种时髦的做法,在当时的知识青年中颇为流行,据说起源于法国上层社会,贵妇绅士之间,半羞半遮鸿雁传书,浪漫而又隐晦。
拆开第一封信的时候,如眉感觉到心跳加速,手心出汗,两颊不自觉泛红。第二封信来,她已平常如初,只是嘴角略微一笑。自第三封信,她便不拆了。
杜教员以吞下秤砣般的决心,在接下来的近两年时光里,坚持每周写一封信。他在学校和阖闾巷之间来回走了一百趟,贴了一百张邮票。
那天,玉匀陪如眉出了一趟校门。如眉捧着一个鞋盒子。盒内整整齐齐摞了一百封信。信里交代,若回信,周三中午搁到瑞光塔下,一间废弃佛堂的罗汉像后,那里有个隐秘的壁龛。玉匀读过头两封信。她借了如眉的一本书,翻开扉页无意间抖下来。那些含蓄优美而又情意绵绵的文字,像把小锤子似的叩击她的心,令她又羞又窘。依照笔迹,她隐隐猜出,寄信人是谁,心中又顿时苦涩。
佛堂昏暗,门扇倾颓。墙壁落了尘灰,吊满蛛网。地上凌乱的落叶,被踩碎了,成了褐色屑末。罗汉像下,倾倒的烛台,不知何年燃了大半截的蜡烛,受潮发霉的一把香,还有两个烂透了底的蒲团。角落里暗影一闪,似有老鼠蹿过。匿名者怎会突发奇想,觅到这种地方?瑞光塔离学校不远,但荒颓废弃,草木阴森,实在有些瘆人。玉匀暗暗想,真是榆木脑袋,再滚烫的感情,一个女孩子搁到这种环境,也要吓冷几分。
壁龛有点高,需踮起脚才能够着。玉匀个子高些,擎着鞋盒放上去。松手的瞬间,她觉得有点可惜了,扭头又轻声问了一遍,真的搁这儿吗?如眉点头,松了口气似的,挪着一双小脚朝外走了。
那天下午,玉匀心里七上八落。上完第一节课,她便偷偷溜出了学校。刚进瑞光寺,她瞥见佛堂有人影晃过,就闪身躲到一座假山后。她听到脚步声,听到那人愤愤地踢开一颗石子,石子滚溅出去的声音。佛堂前有棵参天古树,砌了一圈石栏。那人捧着鞋盒,垂头丧气,坐在石栏上。玉匀只瞟了一眼,心便“当”的一下,像被撞钟的木槌给捶过。
身影熟悉。的确是杜教员。他弓着背,垂头,无力地坐在树下,整个人像缩水瘪了一圈。他沮丧,懊恼,悲伤,手捂住面孔,在呜咽。沉闷的痛苦。他突然有些恨自己,猛揪头发,歇斯底里扯着。他仰起脸来,木愣愣地盯着树冠。午后的阳光,斑驳地洒下来,照得他一张脸明暗参半,像啄了许多不规则的亮孔。
玉匀望见,一串晶亮的泪水,从他脸上恣意流下。
她感到心痛。她没想到自己锥心的痛感,竟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到来。和眼前这名男子的心碎程度相比,她的痛楚算得了什么?他心上戳了窟窿。若可能,她愿意拿自己所有的欢乐,去弥补哪怕一点点他心头的窟窿。那个戳窟窿的人,该是何等绝情?她想起了如眉。想起她捧着鞋盒,踩过碎叶,走进佛堂的决绝。她那张巴掌大的苍白小脸上没有一点怜悯,嘴唇抿着,只有凄冷。她弱风拂柳,婀娜蹁跹,纤细的身子里到底蓄了怎样的漠然?她是自己的表姐,形影不离的人。可这会儿,却连累玉匀感到了一丝罪孽。
一颗松果从枝头落下,砸到假山上,在凄清的寺院里,突然发出巨大的声响。玉匀吓了一跳,挪身,避开松果。杜教员听到动静,转过头来。玉匀猝不及防,暴露在他的视野中。他警惕,疑惑,皱眉,茫然,脸色惨白,目光幽幽的。
玉匀仓皇,愣住,仿佛被当众扒光了衣服一样。她想拔腿就跑。跑出他的视线,跑出这该死的瑞光寺。可她脚底黏住了。头皮发麻。
他怔怔的,略微难堪,苦涩地笑了一下。
她清醒,匆忙一鞠躬,转身往外退。
“等等,”杜教员站起来,唤她,“容玉匀!”
她脑袋嗡嗡响着,止步,机械地转过身。
“今天的事,”杜教员走上前,语气诚恳,“当没看见。”
“明白。”她点头。
“我心里的痛楚……”他欲言又止,顿了一下,恳切地说,“帮我个忙吧。”
“您说。”她毕恭毕敬。
“帮我约一下如眉,”他说,“若不肯来,便说三个字:相片盒。她明白的。”
杜教员先走了。玉匀留在空荡荡的瑞光寺。古松参天。高塔孤立。塔檐上的铜铃铛,高高悬着,在风里摇曳,发出“叮叮当当”悠远的声响。
那天晚上,苏州城内发生了一桩命案。距师范学校不远,北面侍其巷的一户刘姓人家,待字闺中的独养女儿,遭人谋杀。受害者芳龄十六,貌美如花,早已定亲,明年开春就要嫁到南通一户茶商家,可怜香消玉殒。歹人夜间攀墙,至刘女房中,图谋不轨,因遭激烈反抗,掐其喉咙灭口,并趁夜色逃离了。
噩耗便传遍全城,人心惶惶。苏州警察厅抽调警力,封锁现场,侦查破案。警方多方排查,不漏蛛丝马迹,自然也来了师范学校。据看门校工反映,国文老师杜教员昨晚外出,至后半夜才归。当时校工已睡熟,有人叩门,他瞌憧懵懂起来,点灯,瞟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子正两刻。杜教员一身酒气,嫌开门慢,还踹了铁门两脚。杜教员向来温文尔雅,客气有礼。警方又暗中查访,得知杜教员两年前曾翻出宿舍楼,救起坠楼女生,身手敏捷,攀墙登楼,如猿猴一般轻松。更蹊跷的是,向来守时敬业的杜教员,这一日上午居然请假了,未去授课,三个班级的国文课都改成了自修。
两名警员赶赴教师宿舍。杜教员昏昏沉沉躺在床上,因宿醉,脸色惨白,精神萎靡。床脚边滚着几个酒瓶子,一摊呕吐物。屋内凌乱。脸盆架子倒了,半盆水淌在房间地板上。住隔壁的教员也证实,杜教员醉醺醺半夜才归,踢翻了廊下的一盆秋海棠,动静过大,吵醒了邻居。
杜教员起身,头昏脑涨,一口否定作案。昨晚他在东大街杏花酒楼,独自浇愁,酒楼老板和侍者都可做证。警方派人赶往酒楼,反馈的信息是,杜教员昨夜的确在店内,亥时一刻进的店,直到子正一刻才离开。从杏花酒楼步行到师范学校,以醉酒者的步履,差不多一刻钟。侍其巷在学校北面,从杏花酒楼过去,是绕远了。从时间上判断,不具备作案可能。
但刘女确切死亡时间不定,依家人证词,应该在天黑之后的戌正一刻至寅时。刘家前后门紧闭,未有撬闯痕迹,歹人只能翻墙而入。刘家外墙极高,一般人抬头望一眼,心里都发怵,攀不上去的。歹人飞墙走壁,身手不凡。
警方将杜教员锁定为嫌疑人,再次盘问,昨夜亥时一刻之前,在哪里。杜教员吞吞吐吐。两名警员相互使了眼色,准备带其回警局。杜教员慌了,只好老实交代,去杏花酒楼之前,他和三年级女生蒋如眉在瑞光寺约会。
如眉却一口否认。警员将她叫出教室,带至廊下。当时校长、教务长和班主任都在场。如眉脸色苍白,声音细,但态度坚决。大家面面相觑。校长不放心,正色道,人命关天,你一句话,可系着一个人的清白甚至性命。如眉抬头,脸孔煞白,神情肃冷,盯着校长,反问了一句,那谁在乎我的清白?
杜教员被两名警员押走。全校炸开了锅。杜教员儒雅敦厚文质彬彬的一个人,怎么就成了命案嫌疑人?师生们平日里都喜欢他,博学多识,温和有礼,乃谦谦君子。众人心里打鼓,都不愿信。校长急了,同事们慌了,学生们更是茫然惶恐。大家拥到教学楼前,目瞪口呆,将院子围得水泄不通。警员押着杜教员走来,人群慌乱后退,留出槐树下一条清水砖甬道。有胆小的女生在哭泣,也有一直暗恋杜教员的女生受不了打击,当即昏倒。
玉匀又惊又急,从人群里挤出去,站到甬道边。杜教员双手被铐住了,两名警员一左一右挟着他。他脸色煞白,默不作声,宿醉未消,嘴唇发紫略有些脱皮。他目光炙烈,瞥向两侧,显然在寻人。
突然,他神色凝住,脸部僵硬,目光沉寂地,死死地盯住某处。
玉匀愕愣地扭过头,发现在人群后侧,离乌泱泱的人头稍远些,一棵枯萎的芭蕉前,如眉孤零零地站着,脸色惨白。
杜教员嘴角一抽,苦涩地笑了一下,心酸而绝望。
……
(未完,全文见《十月》2022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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