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利时象征派诗人乔治·罗登巴克生在比利时图尔奈城,于1898年在巴黎逝世。辞世前几天,他刚发表了长诗《天鹅》,作为自己的安魂墓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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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途中,一声长吟,
划破了寂静的脉络。
一声似人的长吟,
声声飘向碧落。
那是一只最美丽的天鹅,
唱出了垂死的歌。”
在这首自悼诗里,作者采纳拟人化的文学艺术修辞格,将自己比喻为一只天鹅,垂死时吟咏出“天鹅的绝唱”。实际上。欧陆人形容他为“布吕赫的天鹅”。因为,恰如比利时古老名城布吕赫吸引人的白天鹅,罗登巴克正是以其象征派杰作《布吕赫的幽灵》驰名整个欧洲文坛。
1986年,笔者从巴黎去往比利时古城布吕赫,住在圣雅各街的“纳瓦拉旅馆”。晨起,在一片浓郁的基督教氛围里,独步徐行,伴随悠悠钟声来到圣母院旁边的“爱湖”。我见到人称之为“恋人之水”的湖上漂浮着睡莲,其中游移几只白天鹅,湛然凝寂,风光格外赏心悦目。这座城中人所行之处,皆有可爱的白天鹅。
观赏“爱湖”中的天鹅,自然会联想到罗登巴克这只“布吕赫的天鹅”。恰如布吕赫城的天鹅,罗登巴克的象征派小说《布吕赫的幽灵》将诗人与该城紧密连接在一起。日上月下,代代相忆,油然成了一座神秘古城的灵魂“反光镜”。从布吕赫回到巴黎,我到圣米歇尔广场的吉贝尔·约瑟夫大书店买了这部小说。我向住在巴黎的比利时电影艺术家让·安东尼表示,我和董纯两人准备将罗氏的象征派名著译成中文。让·安东尼遂专程回布鲁塞尔找到了早年比利时原版的《布吕赫的幽灵》,支持我们完成了中文译稿。当年作为比利驻华大使的若安·马利果特地为中译本写了《序言》。他强调,“在年轻的比利时,诞生了我们民族的优秀文学,罗登巴克正是其中一位骑手。他最奇异的艺术价值,恰在于能引人激动,有力量让读者回忆往事,以一位伟大艺术家的笔触催促我们对本身的历程进行一番思索”。照马利果看来,《布吕赫的幽灵》主人公于格·维亚纳“除却其自身特征外,确实超脱了人体本身,变为忧郁的化身”。
《布吕赫的幽灵》于1892年2月先在法国《费加罗报》连载,后于同年6月由巴黎弗拉玛里翁书局出版单行本。象征派诗人马拉赫美高度赞扬这部作品,称其“让诗歌达到小说境地,让小说进入诗意境界”。如他所说,罗登巴克确是一位欧洲文坛最早将诗歌与小说融合为一体的先行者。
《布吕赫的幽灵》描述主人公于格·维亚纳丧妻后悲伤欲绝,到布吕赫独居。一日,他偶遇容貌酷似亡妻的女伶让娜·司考特,追求到了对方,可是,他不久发现此女全无亡妻的气质,并不像他所期望的那般温文尔雅,于是陷入忧郁。最后,因让娜不经意间亵渎被他视为“圣洁”的亡妻发辫,他暴怒将其扼死,酿成劫难。
整部小说如同一首象征抒情诗。诗人采纳莎士比亚笔下的“奥菲丽亚之谜”,用一个失神少女飘散在河面上的一缕长发为布吕赫城蒙上迷茫的面纱。纵目一观,其中透出“生死场”的幻境,喻意波德莱尔式的文学追思,达到了对现实时空的浪漫超越。小说名为《布吕赫的幽灵》,因为其中真正的主人公是布吕赫城。罗登巴克的挚友凡尔哈伦对此领会最深,指出:“罗登巴克为布吕赫歌吟。因为,在全球所有城市中,他感到布吕赫最能与自己的忧郁共鸣。”这种由欧洲世纪病“浪漫潮”导致的忧郁症,在布吕赫的死寂中找到了化身,成为神秘玄奥的表征。正如作者罗登巴克自己透露:“应该爱艺术的表现,爱人们所失去的,而只有逝者才能真正让人怀恋不已。”
诗人罗登巴克唱的是一首挽歌,他追念15世纪末原为海港的布吕赫。先时,这座北海口岸城市极为繁荣,被誉为北方威尼斯,其昌盛持续了整整四个世纪之久。后来,海水逐渐退去,布吕赫因为变为陆地城市失去了原先的优势地位,像一个进了修道院但不发愿的修女一般开始隐居。恰是在这一层意象上,小说作者罗登巴克通过主人公鳏夫于格·维亚纳在布吕赫古城的面貌上找到了类比的对象,喻示一个现实世界与理想境界,一个生者与死者的相似和不同,由此产生梦幻的嗟叹。这是尘世死亡与爱情的恒久主题。莎士比亚在《哈姆雷特》中创造的这一“悲剧情结”,由罗登巴克援笔深化,产生曲径通幽的效应:追求幸福的春梦,倏然似一泓秋水流逝了!
比利时大画家费尔南·赫诺普夫给《布吕赫的幽灵》所绘书名页上,突现的正是“奥菲丽亚情结”。他描画布吕赫城的运河和弧形桥,小桥流水前静静躺卧着披散长发的奥菲丽亚,生动地反映出罗登巴克在小说里展现的水中幽梦幻境。罗登巴克1891年在其文集《寂静笼罩》中,有《寂静》一诗,该诗曰:
“噢!唯一的爱侣,
在动荡的死水里
浮漾着你的芳容,
你含笑苍白的表情
在月光里沐浴,
一似月亮憔悴的倩影!
噢!受难的幻想者,
在冰冷的逝水中,
你痛苦地死去。”
奥菲丽亚本是拉斐尔前派渴慕的纯洁女性,但在罗登巴克的诗境中已不再是一个故事人物,而成了布吕赫城的化身,一个生死场中随运河漂泊的游魂。加斯东·巴什拉尔在《水与梦》里洞明奥旨:“水是死亡的宇宙空间。”布吕赫之所以被誉为“北方的威尼斯”,是因为城里无处不见流水,遍及全市的运河乃是布吕赫的表征。笔者曾到此处凝望城邦的道道运河和水中的游船,仿佛停息在碧水上的朵朵睡莲,如处蜃景之中。修道院排钟齐鸣,恰似唱起挽歌,让人想到罗登巴克的另一部长篇小说《排钟乐师》。布吕赫人有句格言:“在音乐里生活”,这里音乐指的是“钟乐”。确切地说,就是城中教堂奏响的“排钟乐”。长篇小说《排钟乐师》正是一出以“钟乐”氛围为背景的爱情悲剧。
罗登巴克还创作了一部诗剧《面纱》,于1894年5月21日在巴黎公演。这是一出表现佛兰德民族信仰的神秘宗教剧,描述主人公一时对戴遮面白帽的不发愿修女动情,但当他骤然看到那女子未戴面纱的真实脸庞,顿失原来的神奇。他恍悟先前不过是主观产生的虚幻,大失所望。此剧首演即获成功,戏剧评论家茹尔·勒麦特尔观后写道:“这无疑是一首幽静的诗歌。”依他看来,在抒发诗情上,罗登巴克的细腻超过了其同时代所有的诗人。埃德蒙·龚古尔也赞道:“罗登巴克先生几乎是当今唯一真正独具风格的诗人。他成功地反映出许多人感觉到了、但却表达不出来的内心情愫。这正是其独到之处。”
因患急性肠炎,罗登巴克于1898年圣诞节当天病逝,遗体被安葬在巴黎拉雪兹神甫公墓。罗登巴克逝世后,他的最后一部小说集《雾叶》出版。《布吕赫的幽灵》改编成剧本,取名《幻影》。这一最能显示罗登巴克文学创作特征的作品被搬上银幕。此外,悬疑电影大师希区柯克的名片《眩晕》也曾间接从该小说中汲取过灵感。
在观看影片《布吕赫的幽灵》时,我的眼前又映现出曾漫游过的布吕赫幽静似水的街巷和古老修道院,如梦如醒,忆起罗登巴克的遗诗《谒魏尔伦墓》:
“竖琴像鸟儿的翅膀,
奏出震荡的声响,
因为,天鹅的羽翼
呈现竖琴的形状……
蔚蓝的心境,
朝向谦卑的寺钟,
让我爱之
如布吕赫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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