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胜,男,1971年生,安徽桐城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协特聘签约作家。著有长篇小说《蓝鸟》,中短篇小说集《城里的月亮》《寻找朱三五先生》《在纽瓦克机场》,散文集《蒲公英的种子》等。作品入选《新实力华语作家作品十年选》《散文排行榜(2014)》《2016年散文精选》等多家文学选本。曾获曹雪芹华语文学大奖、安徽省首届鲁彦周文学奖中篇小说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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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猴青羊》是温暖轻逸的故事,两个家庭的平静生活被一对小儿女的幸福打乱却又得到满足。小说中即将举办婚礼的小两口看似并不般配,女孩儿留学归国、学有所成,男孩儿职高毕业,是工厂里的蓝领技术骨干,蜜里调油的二人冲破老一辈思想桎梏走进婚姻殿堂。婚礼前夕,两对出身不同、社会地位不同的父母历经“择婚期”和“拼礼服”两场交锋,在娶儿媳和嫁女儿的心理辗转中变换角色。俞胜一方面借婚礼风俗人情叙说亲情,另一方面以一场婚庆嫁娶连缀起时代变迁里的集体记忆,在现实、理想、热情中喷薄出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和蓬勃生机。
—— 文苏皖
淑芹实实在在感到自己第一个回合就吃了个哑巴亏,脸上阴云密布,只是这雨总也下不来,那种闷热烦躁就跟夏季雷雨前的天气似的,谁碰上谁都感到不爽。
“淑芹,这咋算第一个回合呢?咱又不是第一次和倩倩的父母见面。”丈夫董卫红反驳。
但李淑芹不认可董卫红的说法,以前归以前,以前只是见见面,又没有商谈婚礼,以前无论输赢,都是过眼烟云。第一个回合的较量,就应该从商谈婚礼日期的那晚开始计算。
婚礼商定在十一长假期间举办。十一长假共有七天,究竟在哪一天举办更好?亲家郭雅玲看好国庆当天,因为这个日子普天同庆,举行婚礼,那叫喜上加喜。在国庆当天举行婚礼,也有见证国家富强、人民幸福,从而让小两口更加自觉地为新时代建功立业的意思。郭雅玲是和平区的一名小学校长,一番话就把女儿的婚礼上升到家国情怀的高度。
而李淑芹更看好长假的第二天,因为第二天是公历的双日子,农历那天是九月初六,公历和农历都是双日子,这叫好事成双,吉利!咱中国人办事不都是要图个吉利吗?何况儿女婚姻这样的大事了。
这天是二〇一九年八月末的一个周六,沈阳的早晚已经有了一丝凉意。按照李淑芹后来的说法,这第一个回合的较量在沈北新区蒲昌路的一家云南菜包房里进行,双方擂主是郭雅玲和李淑芹。出席的观众有李淑芹的丈夫董卫红和郭雅玲的丈夫刘向东,以及准新娘刘思倩和准新郎董洋。爷爷辈一个都没有出席——擂台赛是临时起兴,或者说饭局是临时组起来的。
下午,刘思倩拉着母亲去纺织城看订好的新婚窗帘。从纺织城出来,董洋驾车。刘思倩和母亲坐在车的后座,女儿亲昵地挽着母亲的胳膊。周六,道路顺畅,车窗外的高楼大厦和行人纷纷倒退,街上的场景仿佛过电影一般。结婚证半年前就领了,二月十九日领的,取“爱要久”的谐音。
郭雅玲疲倦地打了一个哈欠,脸上的表情有些落落寡欢。去纺织城逛累了只是其次,自己和丈夫之间的裂痕已经无法愈合了,女儿大喜的日子之后,应该就是自己和丈夫分道扬镳的日子了,只是他俩现在都不愿意向女儿展示他们的裂痕。女儿因为自己即将离开母亲身边,心里有些不舍,语调却是轻松愉快地对驾着车的董洋说:“洋洋,下午可把我娘累坏了,咱订一个特色餐馆行不?好好犒劳犒劳我娘!”女儿撒娇时喜欢喊自己的妈为“娘”。
郭雅玲怅然若失地回过神来,怜爱地拍拍女儿的脸蛋,说:“你俩订包间,妈请客。”
“妈,看你说的。这单洋洋买,必须的!”女儿把脑袋往母亲的肩头靠了靠。
董洋熟练地驾着车,熟悉的和不熟悉的饭店在脑子里闪现,最终锁定了一家,问:“倩倩,咱们就去那家云南菜馆咋样?请咱妈吃云南的菌子行不?”
女儿摇摇母亲的胳膊,“娘,那家的香格里拉松茸汤可是一绝,能让你吃出‘云南胃’来。”
女儿今天穿的是一件芥末黄色圆领提花短袖衫,纤细的手腕上绕着三圈带民族风的紫红色沉香木珠手串,郭雅玲调侃了一句:“倩倩,你早就有意于云南菜吧?”
等红灯的间隙,董洋就拨通了那家餐馆的订餐电话。
郭雅玲看着准女婿的侧影在心里给他打着分,百分制的话,及格还是能打得上的,六十五分吧。当初,女儿刚向自己介绍这小伙子时,郭雅玲确定女儿的确不是开玩笑后,不由得大吃一惊。自己的乖乖女,沈阳师范大学外语系的毕业生,读书期间还赴美国伊利诺伊大学交换进修了一年,咋能看上一个连大学门都不知道朝哪开的小伙子呢,更别提小伙子的家庭了,往上翻三代都是工人,门不当户不对的。关键是提起铁西区工人村,郭雅玲都心有余悸,坚决反对:“刘喆那小伙子多好啊,你俩还是大学同学,现在又在教育局工作,不提公务员社会地位高、教育局是你们的上级主管机关了,最起码的工作稳定、工资不低。那工厂哪有谱,指不定哪天就黄了。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一个铁西区就有几十万下岗工人。”
刘思倩冷冷地说:“妈,你说的我都明白,刘喆也优秀,可我对他没感觉!”
一句话噎得郭雅玲直翻白眼。
刘向东也反对,“倩倩,你还不知道机床厂就要进入破产清算的地步了吧,你想给爸找一个下岗工人女婿?”
刘思倩伶牙俐齿地反击,“爸,你不是说过,‘我相信倩倩的眼光,倩倩就是看上一个乞丐,爸都认!’爸,你忘了吗?我可没忘!”
刘向东气得连话都说不顺畅,后来一句话说顺畅了,“倩倩哪,爸当初是太相信你了呀!爸做梦也想不到他这喝了洋墨水的闺女就这样报答他的信任哪!”
刘思倩歪着脑袋俏皮地说:“爸,也许你做梦也想不到你闺女买了一只绩优股呢,你就相信你闺女的眼光吧。”
还绩优股呢,典型的垃圾股!倩倩这孩子是咋啦?刘向东反对!郭雅玲反对!但是这些反对统统无效!“热战”“冷战”之后,做父母的只得妥协,和女儿化干戈为玉帛。后来,见了小伙子几面,遗憾总归是有些遗憾,但也渐渐地看出些小伙子身上的优点来。第一是阳刚,有个小伙子的样儿。
小伙子本来就应该阳刚,咋成了排第一的优点?独生子女时代,小伙子都当姑娘养着,不少小伙子养得没了小伙子的样子,成了“娘炮”。
郭雅玲学校里有个教数学的任老师,任老师的女婿就是个“娘炮”。任老师没少向身边的同事吐槽,诸如家里有个大事小事,任老师的女儿还没流泪,女婿早就眼泪汪汪的了。任老师的女婿还是韩国庆熙大学毕业的,出门还得描眉、抹唇膏,动不动就是“宝宝愁死了”“哎哟,宝宝愁死了”,学历高有啥用?且不说任老师真的愁死了,就连郭雅玲听到这回事儿都快愁死了!
后来得知机床厂要重组,要并入中国通用技术(集团)控股有限责任公司,不但不会倒,还要从“地方队”华丽转身为“国家队”。机床厂是新中国第一枚金属国徽,第一台车床、钻床、镗床诞生的地方,代表着中国机床工业发展的最高水平。机床厂怎么可能会倒?小伙子咋能成为下岗工人?时代不同,不会再出现下岗潮了。
再说小伙子还是单位的青年职工标兵。蓝领和白领都是人才,女儿说,在美国,蓝领工资普遍高于白领,蓝领人才比白领人才更吃香。
如此这般,郭雅玲夫妇也就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渐渐承认了这个准女婿。
阳刚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郭雅玲一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看得出来小伙子对女儿言听计从。言听计从的内涵不一样,有的是媳妇儿没到手之前言听计从,到手后就不言听计从了。郭雅玲感觉董洋的言听计从应该不属于后一种情况,他的言听计从应该是出于对倩倩的真心膜拜。倩倩将来一准能拿得住这个家。
男人有没有能耐是一回事,哪个女人不想找个有能耐的男人?关键是女人能否拿捏住这个有能耐的男人。有能耐的男人就像一头狼,女人拿捏住了,这头狼就会变成温顺的羔羊。拿捏不住,狼还是狼,顶多一时假装成一头温顺的狼。刘向东不就是这样吗?刘向东多狡猾呀……
不知不觉的,郭雅玲在心中又给小伙子添了十分。七十五分,够上良好的标准了——郭校长在学校里是比较严谨、比较苛刻的。
这会儿见准女婿订包间,想起准女婿的父母把儿子养这么大也不容易,咋就该围在你的身边转呢?双方的父母都是父母,郭雅玲校长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还是她提的议,“洋洋,也给你爸妈打个电话,咱们晚上就一块儿聚聚。”
女儿提醒,“娘,你就忍心让我爸一个人在家吃泡面?”
郭雅玲冷笑了一声说:“你爸,那么大人物,能在家吃泡面?早被狐朋狗友拖走了吧。”
女儿细心地问:“娘,你没和我爸闹别扭吧?”
郭雅玲心里一惊,但面色不改,佯怒道:“这孩子咋说话呢,没大没小的。行,你给你爸打电话吧!”
刘向东是一家国资控股大企业的销售分公司老总,哪天晚上少得了局?好在此时尚未被“狐朋狗友”拖走。
女儿一撒娇,“爸,你不是还没出门吗?你现在扯啥都不好使啦,我和我娘在沈北新区。地址?我发你手机上!爸,你可得早点过来呀!”
于是局就这么组了起来。
酒桌上,松茸汤清香诱人,《舌尖上的中国》说,“一只在云南以八十元收购的松茸,六个小时之后就会以七百元的价格,出现在东京的超级市场中。”这两年,云南菜馆遍布沈阳城,沈阳人总有一颗吃遍全国美食的心。
松茸汤之外,还有石屏豆腐、曲靖蒸饵丝、云南汽锅鸡、大理砂锅鱼等,云南菜馆推出的当然全是地道的云南菜。推杯换盏之间,两位母亲为婚礼究竟是国庆当天举行还是第二天举行,产生了分歧。
郭雅玲骨子里其实是瞧不起李淑芹的。李淑芹今年五十二岁,属羊;郭雅玲今年五十岁,一九六九年立春之前的生日,属猴。郭雅玲瞧不起李淑芹当然不是因为李淑芹比自己大了两岁,而是觉得李淑芹曾经是下岗工人,现在在她爹的皮革店里帮人缲裤脚、修拉链。也不是因为下岗工人,帮人缲裤脚、修拉链就瞧不起,郭雅玲校长不至于这么浅薄,而是见过几次面后,郭雅玲觉得自己和李淑芹受教育背景不同、成长环境不同,就决定了层次不同,层次不同思维就不在一个频道,谈不到一起去!
如果不是倩倩死活要下嫁给董洋,郭雅玲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和李淑芹坐到一张酒桌上,生活中甚至都不会有交集。
初次见面,李淑芹夸耀自己的儿子,“洋洋的确不如倩倩学历高,可在他们厂里那可是技术大拿呀,月工资比他厂里的大学毕业生还要多!”
郭雅玲当时化用龙应台的一句话怼了李淑芹,“上不上大学的意义,不是因为月工资的多少,而是因为,上了大学会拥有更多选择工作的权利,可以选择有意义、有时间的工作,而不是被迫谋生。”
李淑芹当时抢白,“洋洋咋是被迫谋生呢?机床厂,那可是咱们沈阳市的一张名片哪!”但那天董卫红却不知抽了哪根筋、息事宁人地制止了她!一定是因为初次见面,第二次见面,丈夫董卫红就不知天高地厚地和刘向东抬起杠来,董卫红擅长抬杠,在厂里都挂得上号。
当时,郭雅玲在心里冷冷地对李淑芹说:“瞧你那样儿还不服气,说别的没有用,说一千道一万,你没能把自己的儿子培养成大学生,就是做父母的失职了,哪还有脸大言不惭呢!”
这么一个失职的母亲马上就要成为自己女儿的婆婆了。
郭雅玲骨子里再瞧不起李淑芹,她的教养也会让她懂得面子上无论如何要过得去,这会儿听了李淑芹的反对意见,笑容可掬地说:“亲家,咱俩的意见都是供人家参考的。老刘,你说呢?”
刘向东正在和董卫红抬杠。刘向东所在的那家大型工业企业,和机床厂一样现在都搬到了经济技术开发区,两家企业相隔不远,只不过董卫红是机床厂的装调维修工——普通工人,刘向东却是销售分公司的老总。按照郭雅玲的逻辑,刘向东和董卫红也是层次不同,思维不在一个频道,也坐不到一张桌上的。但奇怪的是,两个层次不同的人不但坐到了一起,坐到了一起也能抬起杠来,谁也不服谁的气。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3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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