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叶的长篇小说《宝水》是与全面建设小康社会、乡村振兴、传统社会向现代化转型进程中的中国乡土社会相匹配,是对今天丰富变化的社会现实的敏锐、准确、快速的反映,具有强大的现实感、鲜明的时代感和自觉的文学使命感的新乡土写作。
在广袤丰厚、方兴未艾的乡土写作中,《宝水》通过宝水,写出了这个时代的,其实就是当下的正在进行时态的乡村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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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它写出了时代巨大而典型的两大变化。一个变化是,21世纪进入科技高度发达时代,包括中国乡村在内的中国社会已经进入信息化社会,人类的生产和生活方式发生变化。城市发展规模激增,城市人口已经远远大于农村人口。第七次人口普查显示,我国居住在乡村的人口占全国总人口的36.11%,但中国还是农业大国,从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的转型并未完成。另一个变化是,中国社会经过长期积累,尤其是改革开放40多年的物质生产,解决温饱,减贫消贫,进入追求更加美好生活的社会发展阶段。
《宝水》通过宝水这个中原地区城市边缘的乡村,写出这两大典型变化背景下,人们和土地、和原乡、和宗族、和乡邻、和陌生人的关系。老原和青萍是小说中的两个主要人物,也是作家精挑细选的参与者、体验者、讲述者,他们富有家族历史、具有情感经验、拥有城乡之间不同生活经验的比较能力。因为失眠症寻找治愈方剂,在老宅开设民宿,经由这两个动因,他们从城市进入乡村是自然而然的选择。小说用四两拨千斤的功力,将时代巨变点染而出。点染是叙事技巧,在谋篇布局中轻巧点睛。整部小说,没有“回归乡土”“乡村振兴”类似字眼,而是用小说的方式,用生活和生存逻辑,把青萍这个叙事视角轻松地从城市带进乡村,引出“宝水”,打通进入乡村的“最后一公里”。
其次,《宝水》写出豫北乡村的根脉、筋骨和血肉,写出乡土生活的真相和现实感。《宝水》对于宝水这个位于豫北城市边缘的生态环境和交通条件不错、民风淳朴、富有历史的普通乡村的描写,不仅可信,而且动人。《宝水》写出了变化中的豫北乡村的根脉、筋骨和血肉。作者深入村落的内部,在“盐溶于水”的生活中,写出现实的“实”:既有生活日常,包括吃饭、人际交往等,也有各种节日、风俗仪式等;既写变,也写不变,变是社会进步的动力和表现,不变是家乡家园存在的前提,是文化传承的基础。
这部小说特别具有突破性的地方,是对于基层政权的书写,塑造了大英、杨镇长、闵县长等一批面目生动可信的基层干部形象,真实生动地写出了这个时代基层干部与群众的关系。特别是大英的塑造,从外貌、动作、语言到作风,她精明、泼辣、能干、生动、善良,同时,也带有狡黠的性格和落后的观念局限。在今天的乡土写作中,已经好久没有见到这样生动的来自真实生活的人物形象。她能跟上时代变化,有服务和奉献精神,坚强、上进,是文学作品中的新人。大英的塑造,打破了对于乡村女性和基层村干部的概念化写作,新颖、生动、可信,是乡土文学写作的一大收获。杨镇长和闵县长相对而言,虽然着墨不多,但写出了今天基层干部的工作环境、工作态度、工作方法和工作效果。
另一个新人形象是乡建专家孟胡子。他和团队主动“进乡”,服务农民,是城乡生活共享共建中拉平城乡生活差别的知识力量。孟胡子和他的故事是乡村建设中日益涌现的新人新事。小说的这一笔书写,不是一小笔,而是一大笔,贯穿始终,甚至起到结构性推动作用。这说明,现实生活中有价值的变化,进入作家的视野并有能力表现出来。
乡村政治的运营,除了基层权力组织,起重要作用的还有乡村伦理文化。它的代表就是乡贤、族长之类。《宝水》中接生婆九奶是代表。宝水的九奶和福田的奶奶互为镜像。小说描写九奶从青年到老年,完成了乡村精神的进阶,但小说远没有停留在对九奶的“神化”层面,而是写出一个女人一生的曲折命运。小说以九奶葬礼作为结尾,具有深沉的寓意。我们怎么理解传统,怎么解释传统,是思考的留白。它写出了生活的温暖的面相,也体现了现代小说反思的魅力。用强大的逻辑写出乡土生活的本质,用可信丰富的细节写出乡土生活的真相,是《宝水》动人的现实感的体现。
再次,《宝水》完成了文学既崇高又基本的使命。写出人类社会的实践,写出人类文明的进程,这是文学创作的崇高使命。写出让读者喜欢、意外的作品,这是文学创作的基本使命。通过知识分子的下乡记,进入乡村,深扎下来,融入其中,感受、捕捉四季变化中的宝水。乡村是熟人社会,每个村庄都有它的秘密,秘密是村庄最具有魅力的部分,《宝水》写出了宝水的秘密。
《宝水》的写作对于作家乔叶具有特殊的意义,它是从个人记忆出发,描写日常生活经验,具有精准主体定位的文学书写。
这部作品从乔叶的个人记忆和个体经验出发,具有鲜明的主体性。这个主体,首先是鲜明的女性主体。不仅是女性视角,还有女性体验感受、女性审美,最重要的是女性精神主体的建构。具体到小说,对于村庄里妇女的情感生活以及家庭社会地位的关注,比如香梅被家暴的经历和她独特的反抗方式,成为小说的“深切社会性”所在。这个主体,还是城乡跨界的文化主体,跨界形成了主体的文化逻辑。青萍的心理描写是对于城乡矛盾感受的真实表达。这个主体也是知识分子主体,《宝水》某种程度上也是对知识分子缺乏行动实践能力的一种反驳。包括乡村社会发展在内的社会发展,既要有自身内在的需求动力,外力的推动更是必不可少。知识推动乡村社会产生具体的变化,同时也拓展人们的视野、改变人们的观念,焕发内在的动力。这种启蒙式写作,是对20世纪初启蒙文学传统的一种光大。
在艺术上,《宝水》是一幅铅笔素描打底、水墨渲染,既有精工细描,又有泼墨渲染的宝水画卷。
长篇小说最大的魅力是叙事能力。《宝水》的语言恰当,古典隽永、富有意味,且相当细腻。恰当,言其描写和塑造准确合适,具有建立在认知准确基础上的深厚的工笔描画功夫;古典隽永,是乔叶“美文”功底的进阶,带给读者富有意味的阅读感受,是层层叠叠书写交织之后渲染出的奇妙效果;细腻则形成了小说的美学气质。可以说,这是一部用轻言细语清唱的《大风歌》。
《宝水》是当代长篇小说创作的可贵探索,有效地实现了现实题材创作和乡村书写的突围。它突破了乡土写作从外面向里面看的风景式写作、田园牧歌或挽歌式写作、到此一游拼贴画式写作等局限,往诚实、扎实的生活现场写,在经验与超验、小事情和大历史之间实现平衡。通过长篇叙事,实现了传统与现代交织中的乡土生活的重塑。用貌似抽象的结构,写出一部扎实、具象,具有多义性美学追求的长篇小说。《宝水》的完成,充分说明作家在生活现场的必要性、善于讲故事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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