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梅花,本名刘玫华,七〇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第二届甘肃儿童文学八骏之一。在《芳草》《天涯》《散文》等杂志发表散文和小说。部分作品入选中考试卷,并多次获奖。著有作品集《芣苡在野》《草庐听雪》《骆驼庄园》等八部。
雾气太浓,到处都白茫茫的,阿史那离开野狐湾不久就迷路。笨重的大卡车东撞西转,荒野里那么多路,不知道哪一条通往镇子上。不知走了多久,雨刷推开挡风玻璃上细密的水珠,一个村落出现了。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八九户人家,零零落落的庄院散落在山坡上,大雾中隐约可辨。从车中望去,这个村子似乎是废弃掉的。房前屋后荒草半墙高,野兔子逃窜,一片衰秋的荒野。
然而他看到一个人影,穿着粗陋的旧雨衣,拎着一篮子青草或者是蔬菜,从巷子里穿过,推开拐角处低矮的庄门,走进去。不一会儿,屋顶冒起炊烟。
天快黑了,荒郊野岭的,最好去问问路。庄门敞开着,狭小的院子里荒草齐腰,夹杂着野花乱开。有一条红砖铺的小径,通到屋檐下。低矮的土坯屋,极简陋,老式牛肋巴窗子,窗缝里漏出来昏暗的灯光,寒碜可怜。
阿史那站在庄门口,正想高声打个招呼,有人走出来。幽暗的光线里看不清面容,似乎细高,脸白皙,蓝帽子,衣服脏兮兮的。
“掌柜的,过路的,想讨口热水喝。”
“进屋吧。”声音柔和低沉,似乎是个女人。
屋外,浓稠的白雾从庄门口涌进来,几乎扑到屋檐下。借着昏黄的烛光,这才看清确实是个女人。他伸手接过一碗面条,确实饿坏了,几乎狼吞虎咽。女人戴着一顶蓝帽子,是乡村男人们常常戴的那种。发丝从帽檐垂下,沾着露水,一溜一溜贴在面颊。
夜晚已经降临在山野,雨点噼里啪啦打在屋顶。这样的鬼天气,荒野里数不清的路,树杈子似的,怎么样才能摸黑赶到镇子上?阿史那吃过饭,点了一支烟,沮丧又焦虑。
当然了,这会儿任谁出去都会迷路——可别大意,羊圈湾有枯井,谷堆湾那儿淘沙人留下大片沙坑,摩天岭有一大片乱坟地。你刚好走反了方向,去镇子上还得二十多里路。你是干吗的?荒野里开着一辆大车乱跑。从野狐湾过来?是收药材的外地老板吗?野狐湾的当归柴胡今年长势好。
女人坐在灶前吃饭,火光照着她白皙的脸,帽檐的阴影遮住眼睛。筷子长了霉斑,黑曲乌拉。手指细长,指甲缝里塞满黑泥。庄稼人嘛,大抵这样。阿史那暗自思忖。
如果不是迷路,我这会儿已经在镇子上。除了布尔智大帐篷之外,还有道道店,都很破旧,晚上喝酒的打架的,格外嘈杂。至于餐馆倒是有几家,别指望味道有多好。街道破破烂烂,店铺陈旧,还是水泥柜台。你在镇子上有没有一种感觉,像回到了八十年代?
阿史那岔开话题。他开的是康明斯,车上整整一车药材,至少几十万。这个村子是个什么情况,他完全不清楚。若不是中午老板有急事赶回省城,他也不会独自返回误入此村。但是就眼下来看,他除了在这家借宿一晚,根本没有更好的办法。焦虑归焦虑,他还是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看上去不像卡车司机,是大老板那样的气派。
你要借宿一晚?那也不是不行。全村只有我家有人,其余都是空宅子。可以把你的衣服烤干,灶火里火旺,待到明天再走,这样的黑夜里山神爷都不敢走。为啥空着?几年前发了一场泥石流,把坡下的几个院子冲走。后来闹鬼嘛,大家都搬迁到镇子上去了,春耕来撒一把药材种子,再不管。过个两三年才来挖药材,不薅草,懒人庄稼。我恰好早上回来,西厢房快要泡塌,回来拾掇拾掇。
女人一边说,一边嚼着青菜。她抬头看他的时候,一双眼睛毛茸茸的,眼角有淡淡皱纹,脸色有点苍白。看不出来年龄,也许三十多岁,腰身很细。
你一个人住荒了的村子不害怕吗?虽然是旧院子,然而很久不住人,狼啊狐狸啊来敲门咋办?阿史那慢吞吞试探。女人看起来没啥见识,是那种未经世事的村妇。身上衣服破旧,衬衣领一圈油渍。然而就荒村来说,一个人都没有,也不必刻意打扮。况且在昏暗的灯光里,女人眼神柔和,帽檐下的发丝垂着,也自有一种风韵。
别说夜晚,白天都害怕。到处都是荒草,草丛里野鸡子乱飞,村后面全是老白杨树,阴森森的,乌鸦嘎嘎叫。干点活儿,也提心吊胆,心里总是毛。
女人吃过饭,洗锅擦灶台,絮絮叨叨。
阿史那还想套取一点信息,比如她的丈夫家庭之类的。然而女人态度十分隐秘,岔开话题,嘴巴很严。
“你可以睡到套间里去,只有一铺炕,可能有点潮。”
“那你呢?睡哪儿?”
“我灶前的柴禾上对付一晚夕。晚间有啥响动,也别怕,兔子大的老鼠乱窜,拖着长尾巴。当心别被咬住脚趾头。至于野狐子,也不是没有,扭着腰走路,还对人笑。啥?你是说鬼吗?你怕鬼吗?”
女子说话的时候,眼神有笑意,阿史那觉得她质朴率性,甚为可爱,像小孩子的那种纯真。他暗自猜度,如果不戴这顶煞风景的蓝帽子,穿上干净的衣裳,这女子也必定有几分姿色,值得让人迷恋。这么一想,他的小腹内似乎咕噜了一下,某种东西窜来窜去。
外面下起大雨,空旷的山谷里塞满古怪沉闷的雨声,轰隆隆滚来,硕大又惊骇。阿史那冒雨跑到车跟前,打开驾驶室,取了牙具袋和毛毯。倘若在驾驶室睡一晚,未尝不可。然而他是个胆小鬼,山里阴森森的,雨又这样瓢泼,各种来历不明的声音,他没这个胆量。
其实就算不下雨,空旷的荒野也会在深夜里出现各种声音,令人毛骨悚然。人不住的地方,神住。神不住的地方,鬼住。像他这样的壮汉,虎背熊腰,按理不会这么怂。然而现在是农历七月,依着民间的说法,七月不干净,鬼出没。
运气还算不坏,荒野里遇见人家,还是个身材不错的女人。他返身关好庄门,插上钌铞,内心嘿嘿笑了几声。荒草梢子伸过来,擦腰而过,发出潮湿的簌簌声。
天黑得锅底一般,窗口闪着一豆微弱灯光,院子里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幽暗与凄凉,令人心悸。阿史那几乎是狗撵般的跳着脚跑进低矮的厨房里。他怕黑,觉得黑窟窟的雨点里似乎隐藏着一双眼睛盯紧他。
本能的,他掩上厨房门,从门缝里向外瞅了一眼,嘴里说,啧啧,真是好吓人,世界上竟然有这么黑的夜,这么可怕的雨声,真担心被连皮带毛吞噬掉。他脱下身上的湿衬衣,凑到灶火跟前烘烤。柴禾发出微弱的火焰,一扑一扑,火光照着他健壮的肩膀和宽厚的胸膛。他的胸膛上长满黑毛,比猴子差不到哪里。
女人一双脚泡在粉色的塑料盆里,抬头看他。你身上为啥这么多毛?什么?好男一身毛?估计你还是个猴子,没彻底变成人。她咕咕笑,没心没肺的那种单纯。女人哗啦哗啦洗脚,身后的柴禾上扔着一条旧毯子,一边继续跟他聊天。她的小腿细长白皙,在昏暗的光线里发出光亮。
村庄叫跑鹿滩,整个山谷也叫这个。平日里见不到跑鹿,但冬天下了大雪就会跑到村庄附近。至于野黄羊,蓝马鸡,雪鸡,雪天多得是。三九天,麻雀会冻死,枯树叶一样落下,一头栽到雪地里。呃,麻烦你递给我那块毛巾,是,就是墙上挂的那个。
女人擦脚,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她的思维跳跃性很强,或者说前言不搭后语。但是又能说清每件事,不含糊。
你看起来特别年轻,没三十岁吧?笑起来也好看。阿史那烤得热乎乎的,很有些惬意,刚才的恐惧感烟消云散。他试探套话时,觉得小腹有些肿胀,一些东西在身体里窜来窜去,摁不住的样子。
你是收药材的老板?还是给老板跑腿的司机?瞧你都打喷嚏了,刚才被大雨劈头盖脸泼了一顿。晚饭大概没有吃饱?要不再吃一点饼子?
据说吃得太饱,人看上去愚蠢。只有半饱时,才会显得好看。阿史那瞟了一眼女人,面容暧昧,大腿内侧抽了一下筋。
女人淡淡说,其实也没饼子,谁有钱买那个。她泼水,又换个盆舀水洗脸。终于摘掉蓝帽子,一条粗辫子盘在头顶。喝茶时,两人挨得很近,说着不着边际的话,谁也不把最靠谱的东西说出来,彼此的感觉也拿捏不透,云里雾里的那种朦胧。
她身上有一种久不洗澡的汗味,还有干草味,柴烟味。但是恰恰是这种混杂的味道,勾起阿史那强烈的冲动。他的眼神显然露出渴望的神色,心里当然在盘算着什么。时候不早了,他想早点睡,就算套间里是一铺潮湿的炕,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女人的神色扑朔迷离,一会儿热乎,一会儿淡漠,他琢磨不透她在想什么,似乎是有一道屏障在阻碍他的渴念。其实在这种荒野里,大雨倾盆,天地都是水的咆哮声,怪瘆人的,就算人类抱团取个暖,老天也不会责怪。他不忍心让女人睡在柴禾堆上,但自己又没法睡柴禾堆,没这个经验。
“下次可别独自住村子里了,叫上老公一起来,夜里怪害怕的。我一个大男人都怂得很。”阿史那继续试探。
“没事儿,住惯的老院子。早些年家里养着一百多只羊,年年要去夏牧场住圈窝。你想想看,周围几百里没有人烟,阿尼嘎卓深山,连鸟儿都没有多余的几只。习惯了。你叫啥名字呢?”
“唔,人家都叫我突厥。也有叫我大狗熊的。其实无所谓,叫啥不是个叫呢。”阿史那不能探出女人的家底,所以也不讲出姓名。
当然,他也没有说谎。据说很久之前,有个部落住在金山下,金山的样子很像兜鍪——兜鍪就是古时的战盔,俗称“突厥”,因此部落名字叫突厥,首领叫阿史那。此人彪悍勇猛,赤手空拳和狗熊搏斗,狗熊败,被打瞎眼睛,所以也叫瞎熊。
他生下来体弱多病,父亲就给他取名阿史那,小名叫突厥。他们村有个奇怪的习俗,怕小孩养不大,就会取个少数民族的名字,越古老越好,据说这样就很长寿。
突厥?女人愣了一下,而后沉默。她肯定不知道突厥是个啥。一截蜡烛烧光了,屋子里一下陷入黑暗。黑暗里两个人影,坐着木墩,靠着柴禾堆,影影绰绰的,不甚真实。阿史那伸了个懒腰,顺势搂了一下女人的腰,粗重地呼吸。
女人一躲,往灶膛里塞了几根劈柴,火焰一下子蹿起来,黑窟窟的屋子里又多了一坨亮光。阿史那试探着摸索过去,想抓住女人的手,却摸到一个破旧的玩偶,龇牙咧嘴笑他。
你听,外面奇怪的声音,呱嗒呱嗒,像谁在蹑手蹑脚走路。怕不怕?要不靠近我一点。阿史那有点心急,舔了舔嘴唇,不掩饰渴求的眼神,胸膛上的黑毛一起一伏。他壮实得像一头蛮牛,一身劲儿没地方使,火急火燎。他大胆摸了一下女人的手。
村庄里能有啥呢,最多就是野狐子,荒野深山才怕人。你想想,除了牛羊,几百里没有人烟。夏天我们在阿尼嘎卓山谷放羊,住的圈窝,是低矮的泥土屋子。两只牧羊犬,是那种老品种,细长条夹耳朵的。
有那么一个晚夕里,后半夜,狗疯狂地叫,把人吵醒。我们隔着很小的窗户往外瞅,天啦,是一个披头散发的鬼,穿着破索索袍子,看不清,就那么隐隐约约,要闯进来,阴气逼人。
爹拔出宰羊的刀子,在缸沿上仓啷仓啷磨了两下,屋子里发出诡异的回音,不像磨刀子的声音,倒像是有人在咕咕叨叨笑。我不是很胆怯的人,但也吓得够呛。狗还在叫,那个黑影还在左右晃荡朝前扑。
爹手持刀子,大声嚎叫,给狗壮胆,并喊着,赶紧点灯。妈妈刚点亮灯,呼一下被窗口吹进来的阴风给灭掉。妈妈又让我快些点火。我哆哆嗦嗦点燃柏树枝,炉膛里冒起一股火焰。火越来越旺,我们从窗口往外扔火枝子。
火枝子引燃了门口的一堆黄草,被风一吹,冒出火焰。隐约看见那个披头散发的黑影,倏然之间消失了。一条牧羊犬追过去,另一条嘴巴抽搐,叫不出来声音,跳了几下,倒地上浑身痉挛,看上去特别痛苦。
我们也不敢出门,只能使劲儿往外扔火枝子,念一种老先人留下的咒语,能破荒野妖鬼。风一直在刮,狗没有声气儿,一家人战战兢兢挨到天亮。
天大亮,才敢开门出去,门口的牧羊犬已经瘫软。抱到屋子里,灌了水,后来活过来。另一条叫闪电的牧羊犬,找了很久,在山下的一大片枇杷柴跟前找到,已经死了,狗嘴巴是歪的,眼珠子白登登的,一脸狰狞,很吓人。
后来呢?阿史那腹部骚动肿胀的那一部分逐渐消失,他害怕起来,声音有些抖。尤其是这到处乱响的雨夜。女人在昏暗的空间里,看不清脸,模模糊糊,声音空洞,像累得筋疲力尽的样子。
当然了,我们不可能搬家。圈窝嘛,年年都住。爹骑马回了一趟村子,把家里的土狗领上,又去邻居家借了一杆火铳,你知道,有些人家还是有那个东西,主要是过年时放几枪避邪。
第二天夜里,仍旧是后半夜,突然传来凄厉嘶喊,像一个半男不女的声音。土狗狂叫起来,黑袍子影子又出现了,飘忽不定,左闪右扑,能看见白脸,一条长舌头吊着。土狗很凶猛,发出粗糙的狂叫。
我们都没睡,守在窗前。没点灯,一直看到黑影张牙舞爪扑到窗前时,爹嗵嗵嗵放了三枪。火星子溅在黑夜里,黑影发出吱喽喽的哀嚎,倏然消失。狗追了几步,被喝回来。爹又对着远处放了几枪。你知道,山谷里非常空旷,火铳的声音简直滚雷那么有劲儿,几里外都会听见。
天亮后,我们巡视牧场,草地上有血迹。丢了三只肥羯羊,被鬼捉走。羊群看上去不精神,蔫蔫的,像受过惊吓。打那以后,圈窝才算安静下来,再也没有任何鬼妖干扰。因为山谷本来没有人烟,是鬼妖的地盘,我们算是闯入者,就得横,不然立不住脚。
村子里没事吧?好几年不住人了,有没有鬼?
早几年有,是查痞家的瘸腿鬼。现在没事儿,就算有点响动,也不伤人。今年春天,我们来撒药籽。睡到天快亮,迷糊中突然听到巷子里吹吹打打,声音很近,闹社火似的。又听见一群人唧唧咕咕聊天,声音很大。还有劈柴的声音,啪嗒啪嗒拉风匣的声音,真真切切,就在耳朵边。但是睡得太沉,醒不透彻,就那么迷迷瞪瞪地在耳朵边响。天亮后问妈妈,说不曾听到,可能是我的幻觉吧。
那么,你爹妈呢?没和你一起来拾掇屋子啊?阿史那穷追不舍,这个问题太重要。
女人在黑暗中瞟了他一眼,脸上露出诡异的笑。谁说没来?爹在呀。就在刚才,你进来前一阵儿,他去后山看牛。几头牦牛,不必天天看管,隔一段日子来瞅几眼就行。你没见呀?爹披着旧雨衣,提着一篮子大黄草——牦牛吃了雨天的草肚子胀,喂点大黄草。
呃,老天,是看见那么个人,细高个子,披着雨衣,戴蓝帽子。但是我明明看见是进了你家庄门,不是出了村子呀。那他夜里回来不回来呢?
你又在打喷嚏,腿也在抖,往灶前靠靠,可别感冒了。说不准回来不回来,后山有人家,谁知道能不能借宿呢。找不到住处,回来也就半夜了。
那他回来,介意不介意我在你家?阿史那胆子确实够怂的,声音有些抖。主要是这么黑的夜,这么大的雨,各种丧心病狂的声音,令他心生惊恐。对女人,他又没做什么,用不着担心。他收起所有妄念,拿出绅士的样子来。腹内那点小冲撞早已烟消云散。
女人感受到了他的疏离和谨慎,脸上又露出诡异的笑。说不定也不回来,毕竟这么大的雨,泼得人张不开眼睛。又打喷嚏,你可能感冒了。靠近灶火,烤着会好一点。依我看,你只能坐到天亮,感冒的人可不敢睡潮湿的炕,不然一场大病跑不掉。
呃,好主意。阿史那确定这样很不错,即便她爹回来,自己只不过借个宿,坐在灶前烤火打盹,衣裳整齐,不会犯忌。他怯怯地暗自思忖。最好别惹这些山野粗人,明早撤退。
女人把柴禾上搭着的旧毛毯丢给阿史那,自己进里屋去睡潮湿的炕。阿史那裹上自己的毛毯,又把女人的旧毛毯也加上。旧毛毯是潮的,散发着一股霉味和柴烟味。但是多一层总归可以抵挡风寒,不至于一连串打喷嚏。夜里会更冷。
那么,你家的羊群呢?阿史那高声问,尽管不用这么大声。
赔给查痞家了。女人的声音很细,从套间里传来。
那么,你家的牧场呢?后来放牧的人家有没有遇见鬼?
噢,牧场嘛,也是查痞家在放羊。至于鬼,谁知道有没有遇见呢。村子里的人都告诉我,不要和他们家说话,尽量躲开。我不害怕鬼,但是害怕查痞一家子。
哦,是这样,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每个村都会有那么一两家人,很凶,村霸,就爱欺负人。阿史那抬头看了一眼黑漆漆的窗外,雨声大得简直惊心动魄。雨点打在草梢子上,发出嘶嘶金属一样的声音,似乎无数蛇在吐信子。打在屋檐下的青石头上,是一种破碎的断裂声,雨被摔得粉身碎骨的那种爆裂。声音大得不可思议,他发誓活了四十多岁,第一次听见这样响亮的雨声。好像每个雨点里都钻着一个鬼,吓人道怪的。
柴禾都是劈柴,干干的,很好烧。阿史那填满了灶膛,劈柴发出噼啪声,火苗扑出灶口,那么旺。阿史那贴近灶火,抱膝而坐,迷迷瞪瞪睡过去。朦胧中似乎有人从身边走过去,脚步轻轻的,但是他实在太困了,没醒来,踏踏实实睡到天亮。
阿史那醒来时,天还不很亮,外面灰蒙蒙的,雨小了很多,雾气浓得连庄门都看不清。他看一眼手机,依旧没信号,七点多了。灶膛里火早都熄灭,一锅水也烧干。
阿史那往锅里添了几瓢水,点燃干柴,烧水洗脸,喝点热茶。套间里静悄悄的,一点声息都没有。他喝了一阵热茶,天阴沉得很,雨不停,只是小了一点。看时间,已经八点。他决定叫醒女人告辞。
叫了好几声妹子,没有回应。阿史那壮胆把脑袋伸到套间门口看过去,炕上空荡荡的,没有人。确切地说,没有睡过的痕迹。被子枕头啥的都不见,炕上铺着一条旧羊毛毡,连床单都没有。
阿史那吃了一惊,这么大的雨,她去了哪里?这个村庄和这个女人都很诡秘,难道是聊斋里的情节?阿史那吓出一头汗,腿子又忍不住哆嗦。他为自己的懦弱生气。又喝了一杯水压压惊,确定水是真的。于是摸出一张钞票,拿茶杯压在锅台上,关好门,踩着雨走出庄门。巷子里空寂,泥泞,一种恍如世外的感觉,又荒凉又瘆人。大约月球上也不过如此。
女人昨晚告诉他,要朝东走,途中有五条岔路,怎么拐来拐去都给他讲得很清楚。但是她是荒野里凭空出现的一个女人,又这么神神道道,该不该相信她?
踌躇半天阿史那决定相信她。如果是鬼怪,会怕火,可她一直烧火来着。坐到驾驶室,雨又大了一些。这种乡村砂石路很窄,车又那么长,倒车就麻烦。阿史那打开前后大灯,深吸了一口气,踩下油门。无论如何,白天是安全的,就算鬼怪,白天不能害人,总得讲道理嘛。
他小心翼翼回好车,开下坡,坡底下一大片废墟,残垣断壁,杂草没过墙头,阴森森的,草丛里会藏鬼吗?他忍不住心里咯噔一下,头发根子竖起来。坡下有三条路,一条是他来时的路,可以排除。另一条伸到北面,也删除。中间一条朝东,他选择了这条。
往前走了一里多地,他发现砂石路被雨水冲出几个大坑,然而有人刚刚往水坑里垫了石块湿土。阿史那下车,拿脚踩踩湿土,很瓷实。大车笨拙地轰鸣着,安全驶过水坑。前面是几道土坎,也被平整过,不然大车根本开不过去。
这荒山野岭,如果不是那个女人,就是菩萨显灵帮他。四下里张望,一个人影也不见。她到底躲在哪里?说不定在前面等着。
大车继续轰鸣着缓慢前行,雨一会儿大一会儿小,旷野里啥也看不清,只有铺天盖地的白雾。他活了几十岁,第一次见如此吓人的雾气。这个倒霉地方,雨也不是寻常的雨,雾也不是正常的雾,邪气得很。他怀疑自己踩了迷魂草,遇见了鬼打墙,才误入这个鬼地方。
前面又伸出一条岔路,朝南走了。他决定继续朝东,凭借感觉,野狐湾应该在南边,他昨天出了野狐湾,应该朝东拐,却鬼使神差绕到西山去了。
再走一段路,前面出现了女人昨晚说的谷堆湾,地面被淘沙人挖的沟壑纵横,到处是沙坑,灌满水。乱石滩中间有一条路,但是被雾气笼罩,看不清。阿史那跳下车,跑过去看。
情况比他预测糟糕得多,路面很窄,水坑遍地,车轱辘稍微打滑,就会翻车。几十吨的康明斯,必须要平稳。这段路扭来扭去,大车根本扭不过去。这深山里人都搬空,所以路废弃掉了。
走回车边,阿史那眼泪掉下来。他承认自己是懦弱的胆小鬼,没啥气魄。虽然看起来五大三粗,壮汉的样子,然而有什么用。之前他一直城里跑出租,也就是今年才开始跑长途,几乎没到过乡下,确实没啥经验。
被白茫茫的雾包裹,他觉得自己走到了世界尽头,心里瘆得慌。没有人,没有声音,他被一脚踢到红尘之外,孤立无援。阿史那一筹莫展,绝望得想抱着大车哭一场,委屈死了。工资才六千,却要拿命冒险。这个鬼地方。他愤愤骂道,点燃一根烟,狠狠吸一口。
一支烟还没吸完,突然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此时,女人出现在迷雾中,蓝帽子,旧雨衣,肩上扛着铁锨,踩着泥泞朝他走过来。近了,大声说,狗熊,前面过不去,我刚看过。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阿史那几乎要哭出来。你去哪儿了?我早上都找不到你。
不说这事儿啰,我带路,不然你直接出不了山,雾气这样大,能把人压垮。往后倒,一直退回后面那个岔路口,拐上岔路,直接到野狐湾。到野狐湾就妥了,全是好路,直通镇子上。
阿史那松了口气,就差跪下给女人磕头。这车药材几十万,倘若有一点点差错,把他卖了都赔不起。他不仅怂,还穷。
路太窄,笨重的康明斯不能掉头,只能一路倒车,退回岔路口。拐上岔路后,路况好很多,有几处不大的水坑,女人下去铲了沙土垫瓷实,车安然无恙通过。路过了一大片坟滩,荒草萋萋,石碑青森森的,鸟在雨里胡叫,白雾乱窜,旱獭站在路边发呆。倘若晚上路过,能把人魂儿追掉。
到达野狐湾的时候,阿史那悬着的心才算落到地,毕竟回到了人间烟火里,摆脱了妖气迷离的鬼地方。女人继续给他带路,说岔路多,可别再走错。她目光低垂,很疲惫的样子,早上肯定没有洗脸,鬓角是泥点子。可怜的女人,浑身湿透,那个旧雨衣啥用不顶。蓝帽子湿哒哒的滴水,脚上的黄胶鞋几乎没有鞋样子,糊着一层黄泥。衣裳脏兮兮的,半截裤腿都糊着湿泥,整个人落魄得看不成。
有时她迷糊着了,轻轻打鼾,大车颠簸着剧烈一晃,又猛地吓醒,偷偷从帽檐下瞟一眼阿史那,嘴角一丝微笑。又急急忙忙伸长脖子朝前看,怕走错路,一脸专注。
她当然不知道,这个大块头硕壮的男人其实是个怂包。阿史那暗自挖苦自己。当然就相貌来说,也算不错,皮肤黑一点,浓眉大眼,方嘴巴白牙齿,笑起来还很真诚。
雾气渐退,顺利回到镇子上。大车开进布尔智大帐篷旅店,刚停稳,老板恰好打来电话。镇子上信号不错。老板有点生气,你昨晚去哪里了?不接电话。可别把老子一车药材拐跑。
唉,迷路了,差点回不来呢。荒野里爬了一晚上,鬼也有,兽也有,大雨倾盆,吓死个人。你的药材算个毛线,老子是一条命哩。阿史那眼泪都快淌出来,委屈死了。
老板听到阿史那声音异常,也吓一跳。他根本想不到这家伙窝囊成这个鬼样子,哭戚戚的,一顿一个羊腿喂狗了。那你没事吧?还囫囵着吧?你到底跑到了哪里?
阿史那结结巴巴说了半天,说不清。老板问,你到的地方,路边是什么田?青笋还是土豆?阿史那说,都不是,是灰楚楚的一种高杆子,梢子带点紫色,吊穗穗,很多杂草。老板说知道了,是跑鹿滩的药材田,那地方就是古坟多,野鬼出没。估计你长得太笨重,狗熊似的,一个鬼拖不动,两个鬼分不公,所以没事。休整休整,明早返回,别急哦。
雨小了,镇子上雾很淡,一片灰蒙蒙的天空。几只鸡在院子里跑,闲人抱着双臂聊天。阿史那觉得终于回到人间,从魔境中挣脱出来。这个破烂的小镇,此刻多么美好。
女人拖着一身泥水已经走了。阿史那跳下车,大步穿过院子,走到大门口的一间小房子去办入住手续。
我迷路了,有个好心大姐给我指路,不然现在还在山野里乱撞呢。你们看见她了吗?道声谢都没来及。这地方可真吓人,雨雾这样大。阿史那拿了块墙上的干毛巾,擦掉额头的雨珠子。
旅馆老板是个矮胖的老男人,秃顶,三角眼,额头上全是褶子。他吩咐服务员去给阿史那房间生炉火,说,是胭脂花嘛,见了,这会儿肯定在唐老鸭饭馆里。是个守村人嘛。
守村人?阿史那不明白,瞪眼看着旅馆老板。
每个村都有啊,这里多少有点毛病。老板指指脑袋,又说,因为替村子挡灾难,所以傻了。胭脂花嘛,就是爱乱跑,你说她多傻,倒也不至于。不过比起正常人,是弱智一点。
在一边的服务员接茬说,胭脂花心善良,又勤快肯帮人。就是小时候脑袋受了重伤,所以才成了吃百家饭的。难道你们村没有守村人吗?
我们村?呃,自从我出来之后,就再没有了。阿史那叼了根烟,一脸严肃回答。屋里几个人哈哈大笑,说不管怎么着,有个就好,还浓眉大眼怪帅气的。
阿史那早上没吃饭,又累又饿。他简单洗漱一下,换了干爽的衣裳,往外走。服务员刚生了火,屋子里一股潮气。
唐家的面食不错,卤肉真不行,白瞎钱。老板追着他的后背补了一句。大约是看着他魁梧高大,饭量不轻。阿史那回头说,昨早吃过,确实不怎么样。
唐老鸭饭馆据说是镇子上的老馆子,门面窄小,进去后厅堂狭长。午饭时间,也没几个人食客。阿史那放眼扫了一圈,不见胭脂花。老板娘瘦筋筋的,抱着一只猫走过来打招呼,帮他拉开椅子。
阿史那要了两盘干拌面,茶水免费。吃饭的时候,阿史那假装随意地问,胭脂花没有来吗?旅馆老板说她是个守村人,我想替她付个账。我们出门人,求个平安才好,每个地方都有守村人庇护。
没来呀。胭脂花可怜,从小就遭受各种厄运,帮大家挡住煞气。不过,她有挂账,你可以替她付一点,发善心嘛。老板娘丢下猫儿,拿来厚厚的账本,翻到胭脂花那一页,拢共七十多块。阿史那都给她付清,拿笔划掉单子。
她为啥成为守村人?到底经历了什么?阿史那问。
你是个好心人,老板娘给阿史那续满茶水,说,胭脂花爹妈都是残疾人,靠养羊为生。她五六岁时,家里丢了二十来只羊。你知道,农村里这是一大笔财产。找来找去,羊在坡底查痞家,还没宰。警察就把老查痞抓了,这样两家就结下梁子。查家有五个儿子,都住在跑鹿滩坡底下,个个都坐过牢,偷猎,打人,盗窃,赌博,不是善茬。
夏天转场,胭脂花爹妈赶着羊群,去阿尼嘎卓深山住圈,荒山野谷的,没个人烟。查痞家使坏,装神弄鬼,披着黑袍子乱头发,夜夜去吓唬,顺便弄走几只肥羯羊,说是鬼捉走的。也是活该出事,胭脂花爹不知从哪儿弄到个火铳,去镇鬼,黑夜里胡乱放了几枪,谁知伤到大查痞,一条腿被打残,腮帮子打掉一块破了相。
胭脂花家说是打鬼,然而大查痞却说世上哪有鬼,明明他打着火把去找羊,刚走到圈窝门口就被一枪打翻,说胭脂花爹看得很清楚是他,故意报复。村庄里好多事纠缠不清,只能调解,儿子多的人家肯定占上风。被查痞家偷走的羯羊找不到,也拿不出他装神弄鬼的证据,胭脂花家的羊群赔给大查痞,火铳也没收了。连草场也被查痞家霸占。这样,胭脂花一家日子贫困得很,到处借吃粮。
隔年春天,两个残疾人种了几亩青稞油菜,指望这点庄稼过活。谁知道被坏天良的查痞家撒了一地草籽。别人家的青稞拔节抽穗,胭脂花家地里蓝汪汪的一大片,看不清是啥草,挤得庄稼都找不见。警察来好几次,查痞家死活不承认,七狼八虎非要说胭脂花家诬陷人。
就那几亩地,都绝收了。两个残疾人哭倒在地头,又去镇上报案。镇上来了几趟,把查痞家骂一顿,说总得叫人吃饭,你们活活要把人逼死。除了你们,谁家还能干出这种缺德事?
挨了骂,查痞一家撵上门去打两个残疾人,顺便一脚把胭脂花踹到墙角。她还小,脑袋撞到石臼上,当场没气息,差点救不过来。伤好后,丫头明显智力有问题,读书读不进去。
这也罢了。丫头长到十来岁时,特别漂亮。细条身材,红唇白牙,见人就笑,跟着爹妈在山林里挖药材。查痞家的五狼八虎放出风声,迟早要把丫头给糟踏掉。可别落他们手里,弄死就扔野地里叫狼啃去。
村里的老者们就特别担心,也放出风声,说请示了山神,胭脂花是守村人,守护着村子平安,谁给她使坏,村子里不得安宁,会有大灾。村里有个红白事情,也特意请了胭脂花来吃饭,说是为了挡灾祸。别人家都信,然而查痞家才不管,他家可没啥敬畏心,仍旧嚷嚷着要祸害胭脂花。
丫头越长越大,白嫩的脸蛋,黝黑的头发,漂亮得很。就是喜欢满山遍野乱跑,爹妈管不住。大家都担心啊,这么花骨朵般的丫头,落在查痞家手里就惨了。有那么几回,被三查痞追得满山跑,幸好有放羊人拦住,丫头这才侥幸逃脱。
最后一回,是一个雨天,三查痞又把丫头追到后山,刚按住撕开衣裳,她爹赶到,朝着三查痞脑门一铁锨,这才救下丫头。
三查痞抓进去几天,又出来了,说是脑子里被打出血,要住院治病,还要讹诈医药费。查痞家天天去恐吓两个残疾人。自己一身绿毛,还骂人家是妖怪。胭脂花一家吓得胆战心惊,她妈吓成尿失禁。镇上来人接走胭脂花一家,安置在养老院。胭脂花满仍旧镇子乱跑,但是比起跑鹿滩安全多了,查痞家不可能天天跑到镇子上来闹事。
村子里的人都说查痞家,把个残疾人有啥欺负的,何必呢。那丫头都被你们打成智障人,还放不过。大查痞说,老子想咋地就咋地,呼风唤雨威风呗。三查痞说,谁不服,老子就去锤他,叫他狗一样的吱吱叫。查痞家气焰相当嚣张,村子里谁家都怕。胭脂花家的院子被查痞家大咧咧当羊圈,镇上来人过问几次,他们就把侧墙给捣翻,对着干。
过了七八年,也是七月,下了半个月的连阴雨。有个早晨,突然山洪暴发,老辈人也没见过那么大的泥石流。山坡上的人家都没事,地势高嘛,大水只冲掉门面墙。偏偏查痞家在坡底拐弯处,泥石流猛乍乍冲下来,拐弯处打个漩涡,就把查痞家五个院子全部卷走。一大家子,只剩下牧场放羊的二查痞和县城打工的两个女孩,也够惨的。
后来村庄里总是出现各种古怪的声音,鬼哭狼嚎,呜呜咽咽,特别凄惨。尤其查痞家那片废墟,刮风时各种响动,嘈杂,纷乱,简直群魔乱舞。都说查痞家的鬼不甘心,跑出来闹。
村民不敢住,去找镇上,镇上批给地方,每户又补助两万块钱,全村八九户人家都搬迁到镇上来了。耕地都种药材,两三年收一回。二查痞跟着侄女在县城打工,胭脂花一家才彻底安稳下来。
说来也怪,这几年,胭脂花又常常往村子里跑,一个废弃的村子,鬼里鬼气,有啥可跑的。有时候还在村子里过夜,胆子可够大的。谁说都不听。她爹老了,有时候跟着,有时候跟不上,气得大哭。
那她现在多大了?
三十多了,看起来老相,常年风里雨里胡跑,穿得又邋遢。有时候收拾整齐,洗干净,也怪好看的。
阿史那喝了好几杯热茶,听完老板娘讲的事情经过。当然无法告诉老板娘,昨夜正好在胭脂花家的老院子过夜。他哀叹几声,真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又感叹,法律管不到的地方,天能管住。两人聊了一阵子,阿史那回到旅店。
躺在床上,阿史那仔细回想胭脂花昨晚的样子,她提到查痞一家,轻描淡写,眼睛里没有深仇大恨的怒光。他记起不知从哪儿读到的一句话:天真之人和美丽之人,除了时光没有仇敌。唉,众生皆苦,愿她渡过这么多苦难之后,会平安。
第二天清晨,天晴了,小镇上太阳很毒,一会儿就能晒疼皮肤。阿史那收拾好,去唐老鸭餐馆吃了早餐,灌满一大杯茶水。走到车前,发现一个女孩站在阳光里看他,微笑着。白衬衣,牛仔裤,清清爽爽,脑后挽着一个发髻。她看上去一脸无辜,或者是极度单纯,脸白皙,眼睛毛茸茸的。阿史那愣怔怔的,谁呢?
嘿,大狗熊,你要走啦?女孩笑起来很好看。胭脂花?是你吗?阿史那支支吾吾说,你穿这样就很漂亮啊,何必把自己邋遢成个男人婆。求你别再戴那个蓝帽子了,瞧你现在多美好。
不过,胭脂花低下头,小声嘟囔,问他能不能带自己一起走,哪怕到城里去扫地都行,她实在想离开这个地方。她觉得大狗熊会带她走,因为他是好人,不使坏,想跟他在一起。
然而,阿史那脸上出现明显的拒绝。他确实是个很懦的男人,半点气魄都没有,甚至有些窝囊。不行,胭脂花,最好别这样想,我不是药材老板,只是个开车的司机。
我是个没用的蠢货。他恨恨骂了自己一句。胭脂花笑眯眯的脸上仿佛突然挨了一巴掌,她慢慢抬起脸,盯着阿史那看,眼泪一颗一颗滚出来。她慢慢往后退,眼神和昨晚的那截蜡烛一样,黯淡下去。
听我说,胭脂花,快别哭啦,我是说现在不行。你回家好好待着,再也不能乱跑,等我找到适合你的工作,来接你。他红着脸跳上车,空旷的院子里响起巨大的轰鸣声。向车窗外看,胭脂花已经不见人影。
出旅馆大门的时候,打了几声喇叭,停下车。旅馆老板走出来,踮起脚尖递给他一根烟,路上平安,兄弟,有空再来。可是,胭脂花是个守村人,这种人很痴心。我是说,天窗里吊苜蓿给驴种相思病的事情,她以为是真的,会一直等你,她固执起来比谁都厉害。
阿史那点燃烟,吸了一口。老哥,我知道骗她不厚道,但是再乱跑,迟早会被人贩子拐走,多么好看的姑娘。只希望她好好在家里,再也不要受任何伤害。世上的苦难,她承受得够多了……
话还未说完,阿史那突然伏在方向盘上,呜呜大哭。他确实是个软弱的男人,连眼泪都撑不住,不能体面地离开小镇。
踩油门,换挡,大车气愤地轰鸣着逃窜出小镇。阿史那擦掉眼泪,朝倒车镜瞟了一眼,镇子口,有个小小的白点,一直给他挥手。小镇在世界的尽头,前面才是烟火人间。他踩了一脚油门,身子伏在方向盘上,路边的白杨树成排倒伏,梦幻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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