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义军失踪两个多月,带着一个老太太回到来才河。老太太看上去至少得一百岁,耳聋背驼,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瞅着也像脸上的一道皱纹,看人时却放出一丝寒光,转瞬又变成老人惯常的混浊。
马义军夏时挂锄走的,现在山上树叶都枯了。满山驼色,从牛舍望出去,就像一件硕大的军毯凉在山坡上。
马义军说:我把她儿子打死了,你得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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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大兴从马义军的狗皮褥上跳下来,拍打着身上的草屑,埃尘在板壁缝隙透射进来的一束光中飘浮。仇大兴说:叔,你又说大话,又吹牛。
马义军说好出去一个月,仇大兴帮他看牛棚,回来带他到山上打猎,这都上秋了。出门前,马义军买了两头牛,花二百元钱把生产队牛棚买了下来。
马义军朝仇大兴屁股抡了一枪托,骂道:兔崽子。马义军有一支毛瑟双筒猎枪,一支土制猎枪。外出时背着毛瑟双筒猎枪,仇大兴知道他只有四枚子弹。马义军从怀里摸出两瓶东烧锅白酒,蹾在了土炕上。仇大兴一咧嘴,牙齿感觉到了撬开瓶盖那种麻麻的酸痛,他伸出了手。
马义军说:你给我蹲下。仇大兴缩回手,马义军踏到他肩上。
起——马义军命令道。牛棚弥散着牛粪同草料混合的气味儿,木桩拴着的两头牛咕噜咕噜倒嚼,像是木槽里鹅卵石在滚动。
马义军从棚顶钩下一包塑料布包着的袋子,塑料布陈旧,像被烟熏了一样。马义跳到地上,抖搂开,拿出一根带着绒毛的肉棍,和一个干瘪的猪吹膨。仇大兴鼓起眼珠,凑上去,马义军吹了吹上面的灰尘,说:小子,没见过吧,野生的鹿鞭、熊胆。仇大兴伸出肉滚滚的舌苔,在沾满灰尘的肉棍上舔了舔,腥,他说。
马义军让仇大兴把这两件东西送给马鹿沟镇林场钟场长。他坐到了狗皮褥子上,嘴对着老太太耳朵说:我给您里外换上一套,给你买桃罐头。老太太眼睛闭着,咕哝道:我要回家。马义军给仇大兴打手势,让他赶紧去办。
马义军叮嘱道:回来带一副牛百叶,今晚咱爷俩把这两瓶酒造它。仇大兴站着没动,问:要多少钱?马义军说:老钟懂,你给他就明白了,老主顾了。仇大兴站着还是没动,马义军看了看他,说:你想买的东西你就买,反正钱也都是你的了。
仇大兴一脸的懵懂和惊愕。
马义军躲在挠力河子一棵柳树下避雨,浓密的树冠密匝匝望不到天空。他出来一月有余,沿着挠力河探访,盘缠到昨日罄尽。细雨落到对面山峦,雾气腾腾。他从早晨到这会儿没吃一点东西,他带的黄烟也只能维持一天了。没了黄烟,这比断了钱更让他惶惑不安。饥饿,有时抽上一袋烟就能搪塞过去,跟着师长打日本那会儿,经常搓干树叶子对付一口,也美得直咂巴嘴。河对岸树丛里隐着一户人家,等雨歇了,他想蹚河至对岸碰碰运气,看能否要点吃食充饥。在队伍上,几天吃不上饭是常事,现在,他变得娇贵了。雨浓稠了起来,一个庄户人家跑进柳树里躲雨,他刚站定,马义军和他一起愣住了。马义军嘿嘿笑起来,对来人说:下雨不怕雷劈了你。对方想离开,被马义军一把拽住。马义军说:团长,有烟吗。团长老了,上门牙脱落,两腮深陷进去,使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上十岁。团长应该五十刚出头,看着却像一位老人了。团长眼睛瞄了一眼放在马义军左侧的猎枪,左脸颊肌肉跳了一下。团长把马义军手掰开,从怀里掏出湿巴巴的烟包,他努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马义军毕竟是他曾经的部下。他卷起一支旱烟,犹豫了瞬间,递给马义军,然后自己重新卷起来,他咕哝了一句:你不也跑到树下躲雨吗。马义军接过烟,没吭声,直直地看着他,团长耷下眼皮。
溪流在冷雨中泛起白雾,树冠开始往下渗雨水。许多个日夜,他和团长在这种寂寥等待中度过。万贵发是机枪手,白兴业是弹药手,马义军是副射手,成立独立团,团长从师长身边把三人要了过去。两人抽完一袋烟,团长忽然凄楚地笑了一下:我当时也是没办法,老娘,哥嫂一家被日本人捉了去,可我也没难为你。马义军眼睛看着远山,雨似乎要停下来,唧唧黑鸟发出短促的鸣叫。他长叹了一声,说:几十座密营你给留下两座,兄弟们也不会饿死,你下手怎么就那么狠呢。团长眯缝起眼睛,似乎两人在说着不相干的事:你会打死我吗?
马义军抬起头,直视团长,思忖了一刻,说:怎么会,你是我的长官,我怎么会朝长官开枪。
团长把头转了过来:是啊。团长低下头,沉默着,足足一袋烟的工夫。团长说,我家就在河对岸,这些年我在房前屋后种了些罂粟,熬了几十丸烟膏子,你拿走吧,可以换不少钱。
马义军低下了头,用开了口的布鞋戳脚下的土,他戳得很耐心。他瓮着嗓子说:你知道,我不是来寻你的,我以为你早死了,可是,就碰上了。他抬头看着团长说:师长对我们,就像对自家人。马义军嗫嚅道,尤其是你,像对待亲儿子。
七道围子财主绍子坤家四周立着炮台,养着一百多炮手。两个借粮的抗联战士被绍子坤扣下了。团长那会儿还是警卫排长,从集上把绍子坤女儿绑到了山上。警卫连长要毙了他,兄弟们为排长捏了把汗。师长派人到绍子坤家,为警卫排长和他女儿保了媒。绍子坤送回了两名战士,还送来两车粮食。
马义军吐出烟,朝地啐了一口:你跟了师长十多年,你就像他肚子里的蛔虫,师长想什么,你都知道,师长打点长途奔袭,到百里外休营,日本人不知道,是你带日本人寻去的。马义军自己卷了一支烟,接连吸了几大口。
树枝上刮的棉花丝,辨出部队撤走的方向,是你告诉日本人的吧,独立师除了你带走的一百多人,没剩下几个,那么多兄弟的命啊。
团长右边脸上的肌肉开始剧烈颤动起来,如风刮过水塘。
马义军说:你是我的长官,我不会出卖你,更不会向你开枪。可是,我们遇上了。当年,团长就是用这种语气给他们做思想工作的。马义军说,你回去把烟膏子带上,我这还有一个日本人那儿缴的银质烟盒,拿到镇上换些钱,我们吃顿有肉有酒的饭。
团长瞬间像又老了十岁,茫然看着他。马义军说:我看着你自己进公家房子,自首,我就走。我不出卖长官,我保证不朝你开枪。
两人双双踏入溪流,团长走在前,他在后面,河对岸的房子被茂密的苞谷、云豆秧遮蔽,河水漫过膝盖,刚下过雨的河水浸皮砭骨。团长在河中央突然站住了,问:我带你,第一次过河去伪甲长那儿搞粮食,你多大?马义军看了看天儿,说:十七。马义军想起来,那会儿他走在前,团长在后。
师长被打死的那个夜里,讨伐队崔大胡子跑到木材厂找到马义军。崔大胡子说师长是被万贵发、白兴业打死的,师长打出一梭子子弹,鬼子都被压住了,师长从雪地上跃起那一刻,万贵发重机枪一个点射,打在了师长胸口上。趁子弹从枪膛射出,从一个弹击点跳向下一个弹击点,是师长惯常的打法。崔大胡子哭起来:只有跟过他的人才知道哇。马义军相信师长死在自己人手里。
冬日,马义军依团长信上留的地址,在烟山屯找到改嫁的团长女人。女人脑袋上一个抓鬏,上身穿一件青黑褂子,薄削呆板,如一幅老旧的剪纸画。马义军拿出团长交给他的一对玉镯,一百斤全国粮票和一百元钱。站在炕下的儿子伸手要去接东西,被女人喝住。女人没问马义军从哪儿来,也没问一声团长人是死是活,她静默着,眼望着窗外,木窗罩着塑料布什么也看不到,女人一直向外面望着。那天,马义军坐在屋外一块麻石上,团长进到屋子快一个时辰还没有出来。后来,马义军打开户门进到黑黢黢的屋子,发现团长用一根麻绳吊在了外屋房梁上,锅台台面上一双玉镯下压着一张纸条。
傍晚,马义军从女人家出来,女人十分让人意外地从炕上下到地下来送他,她淡淡地说:是我看上了你们团长,集上那么多人怎么能绑走一个活人。她凄然笑了笑,说:若不是他投了日本人,我一辈子也会守着他。
烟山屯夹在两山之间,马义军沿着峡谷朝山外走,山高林暗,茂密的混交林下面是齐腰深的白雪。那年冬天,马义军和十几个担任阻击的抗联战士被日本人撵进一个深沟趟子里,漫天都是大雪。虎力河子一仗,独立师把日本骑兵黑石部队一个小队围住了,打死了二十多个鬼子,缴获了十多匹马,还有四四式马枪、钢盔、马刀,日军援兵赶到,伪警务所的警察署员,从另一侧围了上来,队伍打散了。时值腊月,在山里转了半个多月,后十天粮断顿了,又不敢生火,晚上风嗷嗷的,树冻得嘎巴嘎巴响。人冻死前会产生幻觉,柞树上铁锈色的叶子如同一簇燃烧的火,人掀起棉衣凑上去烤火。师长带着一连人找到了他们,马义军醒过来时,趴在师长背上,师长背着马义军在雪地中如一只驼鸟,子弹打在树叶上,雪粉坠落灌进脖领子,马义军挣扎着要从师长背上下来,被师长一只手死死摁住。另一只手二十响捷克式匣枪不停还击,同时用下颏顶着支起一条腿迅捷换下弹匣。师长一只胳膊被子弹穿透。
女人儿子追出村子,追上了马义军,他气喘着说:我娘死性,抓药钱都没了,还拉硬,你把东西给我。女人的儿子看上去有三十岁,或者更大一些。马义军把东西掏出给他,呵呵笑着问:爷们儿,我问一句不该问的话,你是团长的后人吗?他怔了一下,不耐烦地回道:你们怎么都问这个?谁是我爹管个屁用,去年来那个姓白的送他妈一袋子大米也问这个。马义军掏出二十元钱,递到年轻人手里,说:这是我给你的。年轻人接过钱,转身就走。马义军说:别呀,爷们儿,那姓白的还问了你啥?年轻人不耐烦地说:忘了,那人说话和你一样满口大[米查]子味儿。马义军说:二十块钱问不出你一句整话?你再想想。年轻人说:他进到屋子见我娘不理他,待了一会儿就走了,他把米袋子放到院子里,告诉我是江什么什么店子大米,让我熬粥给我娘喝。
公社革委会主任作为师长牺牲地的主官,四乡八里请他讲故事。武装部长是天才演说家,他讲师长半个月米粒未进,三天三夜拖着五十多个鬼子和伪军,一个人打死了十几个鬼子,把最后一粒子弹留给了自己,饮弹身亡。
胡×咧咧呢,师长那种汉子怎么能自杀。马义军站在公社操场上大声嚷道。几名男知青塞给他大半瓶白酒,说:主任是流氓,搞我们女知青。马义军嘴对着瓶子,几口瓶子便见底了。
搞女人我不管,他不能胡×咧咧呢,师长是被人打死的,我四颗子弹给两个杂种留着呢。
马义军被绑到公社旗杆上,胸前纸糊的大牌子上写着历史反革命。他问围观的人:这上面写的啥呀,没画红叉,就不能被枪毙吧?巧芬来给他送饭,巧芬是镇上的寡妇,到牛棚和他睡过觉。饭盒里装着玉米面饼子和芥菜疙瘩咸菜。马义军脸沉下来,悄声对巧芬说:这么多人看着,你怎么给我送这个?回去弄点好嚼果儿来。
两个民兵背着新式步枪踱步过来,一个叼着烟卷的民兵说:教科书都写着呢,你犟个啥,你改口,我们就放你回家。马义军梗着脖子,说:崔大胡子在讨伐队,他亲口和我说的,你们小崽子知道个屁。另一个民兵朝他屁股踢了一脚,骂道:你一个逃兵,你信不信我毙了你。马义军一口痰吐到民兵脸上:你他娘放狗臭屁,老子打日本时你还在娘肚子里转筋呢。被吐的民兵用枪托捣在马义军额头,额头被擦去一块皮,惨白、细嫩,血慢慢从伤口处洇出,流进眼睛,马义军用力眨巴着眼睛,如同一个惹毛的骡马,又踢又踹。
我不是逃兵。马义军声嘶力竭喊道。
接下来几日,巧芬送来的饭盒里装着炒鸡蛋和白面馒头。马义军委屈地对巧芬说:我不是逃兵。巧芬拿出白面馒头,马义军说:我不是逃兵。巧芬见四周围没人,嘻嘻笑着说:你不是逃兵,你是土匪,专欺负我这样的良家妇女,来吃饭。马义军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我不是逃兵。巧芬说:好、好、好,你是大英雄。巧芬掰下一块馒头塞到马义军嘴里,再塞进去一木勺炒鸡蛋。马义军缓慢地嚼了起来。巧芬睃了他一眼,问:你哪儿还藏着钱呢?交给我,关键时候还是我疼你。马义军嘴里塞满了东西,呜啦呜啦说:我都告诉你了,牛槽底下,就这些。巧芬“嘁”了一声。
巧芬再来的时候,扛来了一只木桶,她到街对面一户人家烧了热水,拎到广场,巧芬有一股子蛮劲,满满一木桶热水像拎了一件装着简单衣物的包裹。她让马义军把脚放进木桶,巧芬手下撩着水,脸上呈现着不过脑子的澄明和安详,好像在家里给丈夫洗脚。时值深秋季节,山里已经落了雪。马义军伸进一只脚,另一只脚又伸进去,僵白的脸色瞬间舒展开来,嘴里发出幸福的哼哼声。马义军说:师长最后一个春节,就是在他们木厂里过的,每晚他都烧一桶热水给师长烫脚,师长脚伸进水里,就发出和我刚才一样的声音。嘿嘿嘿,马义军笑起来。
马义军说:工友们在垛得小山似的木垛中围出了一间屋子,师长和三个警卫员藏在里面。日本人篦梳战术,老百姓归屯,师长把部队都分散了。巧芬说:师长是你爹哩,你还给他打洗脚水。马义军脸色阴沉下来,巧芬摸了摸水温,把脚给他洗了,用带来的一条干麻布擦干净,再把鞋给他穿上。马义军说:厂长知道了这事,他怕受连累,让师长走了。马义军脸上带着明显的痛苦:师长没带我走,让我留下来做交通员。马义军哭起来:爹和哥到山里收地,苞米棒子留在秸秆上,留给抗联,被日本人知道捉去喂了狼狗。巧芬给他擦去流到嘴边的鼻涕,抹到柱子上。马义军说:师长让我留下来是让我照顾娘,呜、呜、呜,我跟着师长,师长不会死,呜、呜、呜。
马义军吃完巧芬送来的饭,站着就能睡着。抗联都有这本领,跟着队伍走,眯瞪一路。巧芬有一事不解,问马义军:你不是逃兵,政府为啥不给你发工资。马义军被噎住了,巧芬佯作打自己的嘴巴,自嘲道:我就是一个大嘴巴,欠削。巧芬低下头,卖力地给他洗脚。马义军沉默下来,望着苍茫黄昏,暮色中,远处山林似幢幢人影,马义军自语道:师长他们活着多好啊。
马义军被革委会主任送到县里,办了三个月学习班。
江家店空阔、辽远,稻田一眼望不到边。村子已经出现在视野里,可还是要走一个上午。
从驼腰岭下火车,乘手扶拖拉机至姑山子,收割后的稻田地稻茬像一把把钢刷子。马义军坐在集市一角,米酒的醇香、烤地瓜甜润的味道,蚊子一般密集蹿入鼻孔。马义军嘴不闲着,可总觉得饿。嘴里咀嚼着打着盹儿,眼角却在观望着过往行人,从早晨至傍晚。江家店子镇四个大集,马义军跟着大集走。他相信女人儿子说的就是白兴业。
坐在集上,巧芬憨实的面容不停冒出来。之前出门无论多长时间,马义军很少想起她。巧芬对马义军百般照顾,小心侍候。她在村东头有两间草屋,马义军从不到她那里过夜,他觉得屋子里有她死去男人的气味。今夏,巧芬威胁马义军:我再给你一年工夫,寻不到人,不娶我,我秋天就嫁人。马义军用一块紫黑的绒布小心擦着毛瑟枪柱形横梁,机匣被他卸下,对着斜照进来的一束阳光一看就是半天。马义军咕哝道:我都听了十几年了,嘿嘿。马义军笑起来。巧芬说:你说这些年你败了多少钱,够盖三间大瓦房了。马义军脸沉下来,举起枪托朝巧芬晃晃说:我他妈揍死你。巧芬哇地哭了起来:我对你好,等你这么多年了,你是个畜牲心也该暖了。马义军缓缓把枪放下,嗫嚅道:我野惯了,不想让人管。巧芬不管不顾地哭,大滴大滴眼泪淌下来,她负气地抹到马义军衣服上。
马义军叹着气说:我十五岁就跟着师长了,你怎么能懂。
马义军十五岁给师长当传令兵。遇到行军时,战士们手里都攥着烤火烧焦的半截木棍,师长在头兵衣服背面写下“抗联”“日本狗强盗”,走在后面的战士一个跟着一个摹写前一个人身上的字,马义军在部队认识了好多字。马义军跟父亲下河摸过鱼,用“鱼亮子”抓鱼,到了驻地,用柳条编出“鱼亮子”,第二日清早,就会捡回一脸盆哲罗鱼、柳根子、白漂子。师长在马义军光头上胡噜一把,师长对战士表示赞赏的习惯动作。一年春天,马义军和几个女战士到山上采野菜,柳蒿芽、黄花菜、野韭菜、野葱、山芹菜、野花椒,是抗联充饥最好的吃食。马义军被白草爬子叮了,草爬子中一万个里面一个有毒,白草爬子毒性最大。晚间,马义军进入昏迷状态,师长推开警卫员,熬婆婆丁水给马义军灌了下去。第二日行军,师长用牛皮带把马义军绑在自己马上,在庙岭子同日本人发生遭遇战,师长带人阻击,一名警卫员牵着马撤退至山后。每天熬婆婆丁水喂他,用黄菠萝树皮搓身,一个星期,马义军醒了过来。
马义军尾随白兴业从大集行至十几里外的一个村落。白兴业在村口坐下来,他在集上肩着两捆豆角架在人群里出现,马义军一眼就认出了他。白兴业比集上的人普遍高出半头,长脸挂着几条横肉,额头遍布皱纹。从集上出来,马义军远远盯着白兴业肩膀上扛着的青褐色瓷缸,在晦暗的乡间公路上飘浮。白兴业故意拐进了另一个村子,他发现有人跟踪,他把马义军甩掉了。当他从村口出来,马义军又出现了。白兴义干脆在村口坐下来,等着马义军走过去。马义军背着猎枪,一步一步晃过去,两人对视了一眼,马义军一声不吭地在他身边坐下来。两人谁也不说话,马义军掏出烟口袋卷了一支,递给白兴业,白兴业犹豫着伸出手,烟掉落在地上。马义军捡起来,递给他,并用火柴给他点燃,白兴业咳起来。
马义军说:去年年景旱,烟呛人,可也总比地窨子里抽干树叶子舒坦。
白兴业一只手痉挛地捏着缸沿,似乎他要从上面掰下一块来。两人如同走累了在歇脚的农人。稻田如墓地般静肃,马义军又卷好一支,递给白兴业。
白兴业把烟摔在地上,急赤白脸地说道:我蹲了八年监狱,我造的孽都还了,你干吗还来找我。
马义军摸了摸看不清颜色的布袋说:里面装着几瓶酒和晒干的鹿肉,我一直找你和老万,我们多长时间没在一起喝酒了。
白兴业从地上跳起来,说:他把我骗进监狱,让我一个人把事情扛着,我还找他呢。
马义军把手放到装着毛瑟猎枪的鹿皮袋子上,说:你知道,你刚才还说是你蹲的监狱,你信不信我现在就一枪打死你。
日本人抓走了团长母亲和哥哥一家,关在头道崴子镇,马义军跟随团长下山救人。日本人实行归屯并村,抗联所有交通站都断了。地窨子炕道接在一棵枯死的树筒子上,烟一点点散去,外面不易发现。可这会儿日本人的侦察机掠过树梢飞来飞去,不敢生火。十几天没沾一颗米粒,马义军、万贵发、白兴义三个人夜里轮班睡觉,零下三十多度的严寒中,睡觉超过两小时,人就会被冻僵,再也醒不过来了。马义军咂着嘴说:上次到大屯,一户人家冻了冰碴的猪食里,我扒拉出几颗苞米粒子,可真香。万贵发头捂着棉帽子,脸和手上的冻疮化脓了,他烦躁地说:我不怕死,可这罪真不是人遭的。白兴义说:现在让我管够吃一顿白面馒头、猪肉炖酸菜,死了也值。马义军说:日本人让你吃你也吃?三个人沉默着不说话了。
通往头道崴子镇的大路空荡荡的,团长在立桥头站下,队伍停下来,他招了一下手,语气艰难地同兄弟们说:我们是去投靠日本人,我们没了粮食,没了弹药,不能坐着等死,等时机好转再上山。队伍中一阵骚动,团长说:不难为兄弟们,不愿和我干的现在就可以走。一只野鸡从树丛中飞起,扑啦啦抖落叶子上的晨露。马义军缓缓从背上解下连珠枪、一把德国撸子,他没回头看,从声音判断,身后也有人把枪放到了地上。马义军转过身,背朝镇西桥走去,在他转身的刹那,他看到白兴义朝他举起枪。清晨道路被隔夜的露水洇湿,人走在上面发出沉闷的声响,走出十几步远,马义军听到团长低吼:放下枪,让他们走。
此刻,马义军背着双筒毛瑟猎枪同白兴义走在西白城茫茫盐碱地上,两人走了两天,前方终于出现几棵扭曲的小果白刺,转过弯,走下一处陡坡,眼前出现一片芦苇,就如同秃头的人在脑后生长着发际。一群丹顶鹤掠过芦荡,如一团团白光闪过,丹顶鹤纷纷落入一人高的芦苇丛中。两人在一个枯干芦苇搭建的窝棚里,找到了正在喂鹤的万贵发。一只鹤正在薄铝盆中啄食着昆虫同野草种子搅拌的食料,鹤炽白如雪,万贵发愣怔了一下,飞起一脚把正在啄食的白鹤踢飞,白鹤发出金属滑过玻璃那种刺耳的鸣叫,扎煞开羽翼,朝院子一侧飞奔而去。万贵发如豆的眼睛里闪过一道暗红的阴影,他用阴毒的目光逼视着白兴义,白兴义扭过头去。
三人在抗联最后一次执行任务,差一点都把命搭上。师长派万贵发、白兴义、马义军到山河屯伪保长处,去换取急需药品、过冬棉衣。伪保长设宴招呼三人,暗中给日本送信。院子里枪声大作,三人从屋子里冲出来,伪村警趴在地上朝他们打枪,伪保长大喊着要把三人干掉。三人到山河屯,是师长设好的一个局,伪警长暗通日本人,师长以三个人为诱饵,引日本人讨伐队出动,半路截击。三个人有非常大的危险,如截击失败,或事情提前败露,三个人的命就没了。马义军被打穿了肚子,万贵发一块头皮被掀掉了,白兴义腰中了两枪。师长歼灭鬼子伪警察及时赶来,三个人倚靠着磨盘坐在院子中。
现在,三个人坐在沙洲里,面前摆着撕开的鹿肉、淹渍的狍子肉,一人手里掐一瓶东烧锅。临出门,万贵发把两人领到了一间土坯垒砌的屋子,一位老太太坐在土炕上,是万贵发母亲。老太太耳背,听不懂儿子说什么,她咕哝说:来客人了,我给你们弄饭去。马义军眼泪唰地从脸上滚落下来。万贵发对马义军说:你稍等我一会儿,我把饭给老娘热上。马义军说:好。马义军爬上炕,给老人也磕了一个头。万贵发把几页两合面干粮、一盘酱放进锅里,三人离开了。
夕阳卡在岗梁上,周遭在一片暗影中悬浮着绛红的紫色。三人手把瓶,在空中碰一下,喝一口。鹿皮袋子里双筒毛瑟猎枪摆放在一边。这把猎枪是在伪警长屋子里翻出来的,三个人都喜欢,马义军年龄最小,给了他。三个人手中的酒瓶都见底了,舌头根子发硬,马义军倚着沙堆,哑着嗓子哼起来:
烟火冲空起
蚊吮血透衫
白兴业、万贵发跟着马义军哼唱,三个人把酒瓶扔到不远处一块石头上,砰、砰、砰三声闷响。
弟兄们
携手啊
缚强奴
山河变
万里息烽烟
夕阳坠落,大地静谧,暮色如雾从树上降临。马义军自言自语道:师长死了二十九年了吧。马义军拿出两枚黄澄澄的里格比枪弹,迅即推上了膛,万贵发稍一愣神,枪筒已经顶在胸前,万贵发睁大如豆的双眼,暮色中如同老鼠在洞穴里发出逼人的光亮。马义军艰难地说道:崔大胡子说,师长致命的两枪都是打在左胸口上。万贵发眼睛里急遽跳过虚弱、恐惧、绝望,最后是一丝乞求,突出的喉头上下滚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他闭上了眼睛。马义军声音带着哽咽,说:老娘你他妈放心,我养。马义军声嘶力竭朝着旷野喊了一声,啊——,接着,空旷的沙地上传出两声闷响,毛瑟枪管里冒出两缕黑烟。
白兴业如同一棵枯死的树干,兀自站着,木讷说道:哥,是老万打死的师长。马义军像是刚走完百里山路,极度疲乏地坐到了地上,他无力地抬抬手说:毕竟兄弟一场,你挖一个大一点儿的坑,埋了吧。
白兴业在沙地靠南的地方挖好了一个长方形的墓穴,马义军前后看了看,说:再挖大一点儿。白兴业朝马义军亮着十个手指,手指血肉模糊。马义军说:我帮你挖。两人把墓穴扩展了一倍。白兴业赔着小心,说:哥,你去过政府,政府说了过二十年追诉期不追了。马义军卷了一支旱烟,递给白兴义。马义军贪婪地把烟吸进鼻孔,然后咽进肚子里。马义军望了望白兴业,说:一个机枪弹手,我本不想杀你,可是——马义军声音变得粗重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你,你在镇上割下了师长的头,让师长又死了一回。
马义军缓慢地装着最后两枚里格比枪弹。白兴义回头朝来的路上望了一眼,回过头眼睛直勾勾望着马义军,重重叹了一口气,似乎有些释然,说:我没有一天不做噩梦,黑田大队长可能也老做噩梦,他下令开的枪,他剖腹自杀了。夜色彻底沉下来,白兴义像是患了痨病不停叨叨着,马义军举起了枪。
草丛中惊起归巢的夜鸟。马义军朝来才河方向跪下,喃喃说:师长,你知道的,我不是逃兵。他在眼睛上抹了一把,你没给我下命令,可是,我锄了奸,任务完成了。马义军呜呜哭起来。
清早,马义军背着那支双筒毛瑟猎枪准备到镇子上,马义军准备把自己送到政府去。爬上来才河山巅,山下村落埋在晨炊之中,太阳升起来,远山的树林在晨阳中如同一只大兽的鬃毛。昨夜,他和仇大兴喝了一晚上酒。他给巧芬买那两头牛,还真有预见。他把能翻到的钱都翻了出来,交给仇大兴。马义军说:这些钱够给老太太送终了,你交给你妈,我这辈子对不起巧芬。仇大兴说:你、你不准备给我当爹了?仇大兴傻笑起来:我看你是、怕她。马义军在他肉实的肩膀用力拍了几下:不说了爷们儿,我这种人,不配有家。两个人喝了四瓶烧酒,酒气冲淡了草料和牛粪的骚味儿。马义军忧心忡忡地说:我担心进了监狱,闻不到牛粪味儿睡不着觉。他在仇大兴脑袋上胡噜了一把,小子,你得去看我。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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