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最后一个才知道消息的人,说是乌娜已经回国,想和我们聚聚。
聚会安排在市中心的一家粤菜馆。现在市面上流行粤菜和杭帮菜,小碟小盘,考究的器皿,精致的菜肴,不咸不辣,吃的就是个品位。包厢有些昏暗,暖色调的光,衬托着欧式的布局,显出由里到外的高级感,所谓不张扬的奢侈,不显山露水的华丽。
包厢不大,摆着六副碗筷,其他人都到齐了,只主宾位虚着。东道主说:“我通知她的是半个小时后的时间点。等她的工夫,我们先聊着,大伙儿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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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心照不宣地笑笑,气氛慢慢热络。
“乌娜是两千年走的?后来我就再没见过她。”
“乌娜是我发小。她从前的事,我都清楚。后来我们宿舍楼拆迁,她爸妈搬到开发区,就再没听说过她的事了。”
“乌娜和我当时挺要好的,拿现在的话来说,也是无话不谈的闺蜜了。她去南方后,我们还通过两三次电话。后来,慢慢淡了。再后来,一点消息都没有了。”
这样说起来,我是见过乌娜最后一面的人。大家兴致盎然,问,哪一年?
“2008年。那年汶川大地震,再是北京奥运会,记得不?我出差去深圳,单位搞的培训活动,在一个海边的培训机构里。那么巧,海滨浴场人山人海,我偏偏撞见她。乌泱乌泱的人群,她穿一件红色的两截式泳装,不不不,不算比基尼,就是两截上下分离式泳衣,身材真是好!到底没生过孩子的人,一点没走样!和她的男朋友,大笑着跑过沙滩。”我在回忆中搜索,很容易想起十多年前的画面。“我记得和你们说起过,是个老外,稍有点秃发,身上的肉皮松垮耷拉,戴副墨镜,看不太清楚眉眼。”
大家都集中在我这里了:“天呐,2008年?当时她也快四十了吧?真行啊!”这啧啧连声的感叹,不知道是说四十岁了,还在大庭广众之下穿两截式泳衣秀身材?还是说她那会儿的男朋友是个白种外国人?
2008年,我的孩子上初二,正值青少年叛逆期,每天我绞尽脑汁和他斗智斗勇。家里还有个正往上爬官、却已经有点疲累的先生,终日里眼神涣散,压力冲天。而我自己,也处于事业的瓶颈期,卯足力气,想挤掉对手,站稳脚跟,更上一层楼。那次的深圳培训,正是我挣扎着排挤掉现在在座的各位,好不容易得来的一次机遇。
“我记得她年轻的时候,掀起过一阵阵波澜的。”有人岔开话题,大约都不太愿意谈及那次我的深圳之行,把回忆又往前拉了十多年。
“她一直是个风云人物。”有人感叹。
“挺特别的,怎么说呢?我们虽然全是同龄人,她就是和我们不一样。”
“是的。真是不一样。如果标注形容词,大概可以用上这个成语:独一无二!”我们点头,全体附议。
乌娜到单位来的时候,是以中专生的学历和国家干部的身份分配过来的。她长得不算非常漂亮,但五官立体,身材较一般女孩子丰腴,皮肤挺白,像粒饱满的小蒜瓣,放在一众同龄人中,是很特别的存在。那个时候我们不太懂,现在回头看,乌娜确实对男孩子或者男人,有着某种强烈的肉欲般的吸引力。
她很容易就恋爱了,和我们单位一个瘦瘦长长的男生,黄志壮。黄志壮是真的非常瘦,就像截竹竿,用劲往泥里一戳,一条直线,随风摆来摆去,提心吊胆会不会折断。黄志壮的瘦,比这截竹竿还让人担心,他撑在衣服里,随着衣服的摆动,在空气里游走,让人会疑惑,他的肉体会不会被衣服消磨至无形?
乌娜说:“黄志壮是有智慧的男人。”
我们那时候,不太懂得智慧意味着什么。聪明吗?比聪明要有深度。机智吗?比机智却要有内涵。那么,这种智慧有什么用呢?
乌娜说:“‘有用’可不应该是对人的评价,‘有用’也并不意味着人的价值。”
黄志壮虽然瘦削,却有很多爱好,他爱好看书,读报,还有听流行粤语歌曲,看港台录像片。看书,让他感觉自己的视野比我们宽阔,读报,让他感觉他比我们的见闻要广博。他会哼唱很多流行粤语歌,知道许许多多港台电影大明星,所以,黄志壮讲起话来,我们一般都屏息静气地倾听,觉得他确实有见识,一桩新闻,只要黄志壮分析,就被梳理得脉络清晰,头头是道。
但饶是这样,上头也不怎么待见他。几次提拔干部,黄志壮都不在被考虑中。第一,他业务不行,第二,他文凭也不行,第三,他还在领导面前摆臭脸,自傲,目空一切,好像不得了一样,从不见他巴结的嘴脸。
乌娜老是为他忿忿鸣不平,认为单位小瞧了她的男朋友。黄志壮多少有点怀才不遇吧?但他可能觉得命不该此,或者说,他有理由相信,自己的前程总有一天会自动地飞黄腾达,所以,他笃信无为而治。他的工作态度吊儿郎当,对人,对同事领导或者上级,态度毫不势利。这点,在我们看来,算是一个优秀的地方。虽然我们自己,向上是巴结领导的,向下,也有点欺凌和霸道。社会扑面而来,有时候,局面就像洪水,带着你流动,你无法不融入潮流。
我们看着乌娜和黄志壮,两个并不般配的身影,出双入对谱写着爱情的甜美赞歌。眼见着,也快到时机,婚姻似乎要提上正式议程了。
但是,打脸的事很快过来。当时传得沸沸扬扬的,并不是他们恋情的突然终结,而是一个社会上有点隐晦却流行极广的词:青春损失费。
传闻,乌娜和黄志壮就分手的事情,谈得并不如我们一般分手时爽快。我们恋爱终结时,很平常,很惯例,一拍两散,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自此萧郎是陌路。而乌娜,竟然,索要,青春损失费?
这是什么意思?这意味着什么?
铺天盖地的风言风语,席卷而来。有关对一个女性最明朗的侮辱,也从这个浪漫的词组里,怒海翻江地奔腾而出。
她和黄志壮睡过了!
我不知道其他恋爱中的人是怎么样的?反正那个年代,两个相恋的小情人要找一个你侬我侬的地方,还真是犹抱琵琶半遮面,没可能明目张胆。女孩子们,永远都羞答答地在新婚的洞房里,告诉闹房的人,自己是第一次。
她竟然和黄志壮睡过了?!恋爱终结后,还这么张狂地索取,青春损失费?
传言越来越清晰,版本越来越具体。我们从这笔要价不薄的费用中,慢慢听说了乌娜以前的成长史,原生家庭的故事。
乌娜是外省人,自小失怙,还有个哥哥,和寡居的母亲一同嫁到本地。继父有一子一女,两位重组的新夫妇,又再接再厉生下两个孩子。这么复杂的关系,听着都头痛,乌娜在此环境下生活,夹缝中求生存,确也不易。好在她读书长进,但依家庭条件,理智地退出高中求考大学的奢望,初中毕业后以优秀的分数被国家中专录取,这样,为将来找份安定的工作,也为自己早早脱离复杂烦难的家庭,做出正确的选择。
她个性非常矛盾。和同学相处时,恃强凌弱过,却也胆小怕事。有时候为着一件小事会和同学翻脸,破口大骂,却又因为对手彪悍,而马上败下阵来,认错服输,自找台阶,顺势而为。
她在中专时,就处过一个家境不错的男同学。那位男生在食堂的饭票上,还有家常的衣着中,给乌娜有过不小的帮衬。作为感情回报,乌娜会在学校宿舍的大洗浴间里,水笼头下,一件一件卖力地洗濯男生的衣衫。她还偷偷地越过舍监的火眼金睛,给男生宿舍收拾床铺,打扫卫生。
这不算交易,本来也是相恋的人之间的互补互助,但是因为此次“青春损失费”的惊人之举,让原本纯真的爱情,追根溯源地显出不道德的一面。
乌娜的不纯洁,早在中专时期,就已经显山露水过。这次和黄志壮的不欢而散,也成为以前的注脚,标清了本来面目。
她要的还挺多的,谈恋爱三年,要了黄志壮三年半的薪水。
据说中间人调停过,显然不是为终结的恋爱当“和好如初”的说客,而是为这明码实价的费用追问其出处。
乌娜理直气壮:“我的三年时光,人生中最美好的青春时光,女性一生中最美丽的年华,就这样告终了?以他一句话,就结束了我三年时光的付出?他用一点金钱来补偿,又算什么呢?”
中间人说:“感情不能用时间来衡量。”
乌娜说了当年很时兴的一句话:“时间就是金钱!”
之后,黄志壮很利索地给钱,一分没少。他给出的还有许多其他资讯,譬如乌娜的肉感,乌娜的贪婪,乌娜的狐臭手术后遗症,乌娜的毛发,等等,我们哂笑之余,也为黄志壮“智慧”的形容,为他博览群书的词汇储备,感叹后引起小小的反胃和恶心,惊诧这瘦瘦的身材里倾泄出厚积薄发的恶毒。
我们也是在那个时候才清楚,黄志壮的家境和背景,难怪他肆无忌惮地横行于我们单位,大官小吏都不入他法眼,树立起他“智慧”的形象来。
黄志壮很快调离,到一家更有前途的单位任职,半年后,和门当户对的一位姑娘结婚,据说他们两口子有自己独立的单元楼,关起门过着和和美美的小日子,羡煞我们一众小平头老百姓。
黄志壮应该是腻味了和乌娜的交往,再加上一点来自家庭的阻拦,顺水推舟地和乌娜做个了断,只没想到,乌娜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杀敌一万自伤八千的豪迈,用可观的金钱为自己扳回一点局面。
乌娜好像对此打击并没有深受其创,她仍旧丰腴,结结实实的丰满,让她每一寸雪白的肌肤,都在阳光下泛着油脂的光芒,诱惑着喜欢她的男性们。
她拿到手的钱,置办两套时尚的衣裙,其余都放进股市,当年刚刚进入我们城市里的新兴产物,她抽着上班时的闲散空隙,站在巨大的滚动屏幕下,每天看着她投入的原始资产,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增长,她脸上的红晕荡开来,似乎看到自己光明的前景。
她是我们当中第一个毫不脸红地,眉飞色舞地,充满着强烈欲望地,谈赚钱的人,女人。
大家有点怜悯她,也多少有点鄙视她,谁让她自小生活在那样一个原生家庭里呢?她是多么渴望冲出原生家庭的束缚,冲出她那逼仄而空气混浊的娘家,冲出她继父对她嫌恶的嘴脸,冲出她兄长对她欺凌的眼神,也冲出她姐妹对她嘲笑的口吻。她一直在找寻一个掩体,一个避难所,一个遮风蔽雨的地方。那个中专时期的男同学,这个黄志壮。都以为她是胡乱恋爱的吗?她是早打听好,人家的家境,人家宽裕的住房,人家可能会给她的一点空间。她一直有备而来地谈着恋爱,期冀用婚姻实现自己的空间自由。
她终于如愿以偿。
小包厢临街,巨大的落地窗透过薄薄的细纱,展露出外面世界的一角来。天光忽然明亮,像缺氧的鱼儿摆动尾巴,竭力挣扎着最后一丝呼吸。顺着钢筋水泥雕琢出的地平线,在远远的街角,呈现出回光返照的落日镜像,那抹明黄的亮光,倏忽暗沉下去,笼罩住过往行人的身体和脸面。都是焦灼的,忧虑的,心事满怀的,全是匆忙的脚步,停不下来的追赶和被追赶。
我们悠闲地喝茶,谈论彼此的近况。这几年,大家见面少了,特别是单位里人事重组,调动频繁,大家临近退休前都有一丝焦虑和茫然,不太想谈及各自的公事,不愿涉及到靠近风暴中心的波澜。
离给主宾设的时间点还有十五分钟,莫如我们还是回忆从前,更安全,更靠谱些?
是的,我们年轻的时候,确实喜欢毫无忌惮地聊天,管他是伤人还是自伤,嘴上先讨个快活才好呢。
那会儿,社会风气和现在真不一样。似乎对贞操,在整个社会层面,不管男女老少,都有一种黏腻的坚执。如果婚前和男方有过肌肤之亲,倒也无话可说。如果婚前和其他男方有过肌肤之亲,大约怎么都会想尽方法瞒着这个要和之举行婚礼的男方。
这是非常简单的常识,大家心照不宣的共识,你懂我懂的常理。但是,乌娜,可能她的原生家庭太忽略她,让她一直自生自灭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游魂一般,飘到哪里算哪里,她缺少了对这个知识点的掌握。
“青春损失费”事件之后,单位里好多单身男性,都没什么兴趣和乌娜谈场真正的恋爱了。揩油的事情倒挺多,拉着她去黑暗的电影院情侣座,拖着她去阳光灿烂的游泳池,请她去“随同的女士免票”这样的舞厅跳场交际舞,或者约她到旱冰场溜溜冰。他们讪笑着讲述自己触摸她肉嘟嘟身体的感觉,以及乌娜自身的反应,笑得鼻斜眼歪,似乎每一个男人都有权利对乌娜的身体行使自己的主权。
“她能和黄志壮睡,凭什么不能和我睡?”他们一式的腔调,一模一样的口吻,男性之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连横合纵,在对待乌娜的态度上,联结成完全一致的盟军。
乌娜对在单位里找个伴侣的想法死了心。
她很着急地想把自己嫁出去,那种急切的心态,让人怀疑她是不是肚子里有了动静?其实只是,她在原生家庭里火烤般的焦灼,那小小房间,挤满五湖四海的家庭关系的逼仄和拥堵,她疲于招架,力所不逮,只想逃离。
她很快通过中间人介绍,相识到一个不错的男子。
男子在另一个区工作,家境优渥,有一个妹妹,在本市念大学。父母刚退休,都曾是国企高层。最重要的,在男子的工作区域内有一套商品房,父母退休时买下的,就是为着男子的婚姻而赋予的加分项。
乌娜很容易赢得公婆的喜欢。她手脚勤快,嘴巴甜润,长相也符合老年人的审美,脸庞软乎乎,身材圆滚滚,永远都堆着灿烂的笑容。她很快成为男方家庭的一位成员,下班后急匆匆地赶到男友家,买菜,做饭,洗衣。另外,男方家里还有一位瘫痪的老奶奶,自打乌娜上门后,她便承包起老奶奶的料理,洗澡,喂饭,剪指甲,推着轮椅车去公园晒太阳。
婚事在恋爱后十个月定下来。那场婚礼挺热闹,虽然排场大,酒店还算中上品,但菜式的呈现,很明显看得出男方家的算计,油腻而粗粝的大路货,大鱼大肉的装盆,堆砌的硬菜,简直无法相信是这家酒店的出品,连上菜的服务员,脸面都掩饰不住的轻慢,重手重脚的服务,在聒噪的嘈杂声中,完成了婚宴。
我们在那场婚礼中第一次见到了乌娜的新郎,理解了条件完美的新郎为什么会娶我们内心里讪笑的乌娜。
所谓的条件完美,只是他个人的工作背景,也有他自以为得意的家庭背景,毕竟在那个年代,能有套时尚的商品房,和父母分开而过自己的小日子,简直是“万元户”一般的财力了。
男人个子不高,几乎才够到穿着高跟婚鞋的乌娜的鼻梁处,还挺肥胖的,是有些病态的壮,仔细看眼睛,透过他的黑框眼镜,也能察觉到他的斜视。我们叹口气。感慨乌娜离开黄志壮,那位瘦瘦高高还兼具“智慧”的前男友,也不能这么物极必反地找位这样的终身伴侣。
乌娜婚礼当天挺漂亮。在多盏昏黄的枝形吊灯的照耀下,她又白晳,又美艳,五官在浓妆的覆盖下,更有了古希腊雕塑般的立体感。她的身材,因为穿着合身的礼服,显得特别高挑,可能因为婚前的准备使她劳累过度,她的身子瘦削了,敬宾客酒水时,她替换的那套紧身旗袍,更衬出她凸凹有形的身条来。
她的双眼满含笑意,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笑容,掏心掏肝的幸福感,从此以后有了美满生活的憧憬感,那种前程一定是金光大道的满足感。
我相信她最终还是嫁给了爱情。在相亲初始,可能会有一点物欲的作祟,夹杂着利益的比较,但终究在日日耳鬓厮磨的相处中,两个人一定擦出火花,而摒弃所有对男方外表的嫌恶,一路走到她所认为的尽头。幸福的尽头。
她是真心想把好日子过下去的。
不然,不会心甘情愿地把瘫痪的婆家老奶奶接到自己的新房,从此在小家里,担起公婆本应承担的责任和赡养义务来。
旁人议论纷纷,认为这是婆家的交换条件。也许开始是有吧?但乌娜在恋爱期间和婆奶奶的亲昵相处,让她感受到一种亲人的陪伴和相互慰藉,让她享受到从没有享受过的家庭温馨。婆奶奶每天对她的期盼,让乌娜感觉到自己在这个家庭的亲密融入,也让乌娜感受到在这个家庭的不可或缺。
新婚后三天,乌娜回单位述职返岗。她的眼眶红红的,脸面稍显疲惫和茫然。她应付着自己的工作,把订的英文版《中国日报》,悉数在午间休息时间里,翻得沙沙作响。——是的,她一直订那份英文报,无可理喻地喜欢着明显看上去毫无用处的英语技能,我们单位既没有涉外岗位,也用不到任何英语翻译,大家都不太理解她对英语的执念。
她笑着说:“只是培养一个爱好。初中时,我的英语成绩很好,老师看我备考中专后,都说可惜了。中专没有英语课,但我一直喜欢英语,从没放弃过。”
我们转头偷笑。她有时候真的挺“作”,和旁人不一样的特立独行,也并不在意人家讥讽的眼光,就像饶上那笔“青春损失费”一样,根本把人家对她的嘲弄和鄙夷,抛诸脑后。哦,对了,听说她在股票市场赚了不少钱,买进卖出,每日里研究股市,都快成为理财专家了。
我们不太清楚她到底挣下多少钱。婚后的日子,她似乎遵从两点一线的生活,单位,家,家,单位。在这两点中,她自己的位置究竟在哪里呢?
婚后一年,我们这批结婚的,都有了自己的孩子,像集体行动一般,差不多时间结婚,差不多时间生孩子,差不多时间考职称,差不多时间加级涨薪,就像一个整齐的队伍,大家按部就班地完成自己的步骤,命运和社会交给你的步伐,齐步走,向前进,没有任何差池。
乌娜没有动静。她始终没有怀上身孕。
一年,两年,三年,过去了,她陷入焦急的状态中,四处打听治疗不孕不育的疗法和偏方。
她的家庭开始有了小小的危机。老公会在口角时动手扇她,从大学毕业的小姑子,也不免有刻薄的讥讽。
传闻再次甚嚣尘上。老公清楚了她的过去,认为她是不贞的脏妇,坚持认为她的不孕是她乱糟糟的私人生活所得到的惩罚。小姑子坚决不肯伺候婆奶奶,每次去哥嫂家打牙祭,乌娜想让她帮忙给自己的奶奶洗个澡,这位养尊处优的公主,坚称嫂子才是最会打理祖母的唯一人选。
小姑子说:“婚前都是你干,婚后也都是你干。怎么我好不容易过来一趟,你就逼着我去给奶奶洗澡?要是当初你没干,我就不会觉得你是有心故意讨好着做这些,只为嫁到我家了。”
乌娜气不打一处来,牙齿咬得咯咯响。没办法,老公和小姑子是一伙,公婆也翻白眼,数落当时结婚前就说得清楚明晰,婆奶奶让乌娜伺候,现在反倒要推却自己当初力担的责任了?连婆奶奶也不给乌娜好脸色,身体不如从前,脾气却比以往更大,婆奶奶要死要活,说孙媳妇每天给她吊脸子,她儿子孙子孙女的养育费,给乌娜可是足足的。
这么一地鸡毛,听着鸡皮疙瘩起一身的繁琐家事,陷于其中的乌娜,倒有心在工作时还能坚忍不拔地考评职称,完成上级下达的任务,达成一项项的指标,在事业里成长起来了。
她升级,调到办公室,处理和负责一片工作事务。那年房改,她终于得到机会,置下一套属于自己名下的单位房改房。年终时,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午后,她搬离曾经的小家,义无反顾地离婚,开始了离异女性的单身生涯。
这以后,她性格没太多变化,还是喜欢笑,讲起话来语速极快,工作倒是因为成为小领导后,变得雷厉风行。但是怎么说呢,就像我们的老师傅告诫我们的:“女孩子千万不要随便离婚。和谁结婚,到最后都是一样过日子的,所以不要轻易离婚。看看我们,都是打年轻时过来的,哪样风雨没经历过?忍忍,熬熬,习惯了,什么都顺应了。要记住,离婚前,是一个男人欺负你。离婚后,就是整个世界的人都在欺负你!”
真是金玉良言啊。我们一直铭记在心!感谢我们身先士卒经历过生活磨砺的师傅。哪个家庭没有点一争半吵?谁家夫妻不有个一斗二闹?
有次在工作磨合中,我们里面一个最厉害的女子,和乌娜吵翻了天。本来只是工作的事情,看法不同,但那个泼妇样的女子,用最尖酸刻薄的嘴脸,点着乌娜的鼻子大骂:“你就是个破鞋!黄志壮用旧了的,甩脱给你老公接的盘。一个肚子也大不起来的女人,难怪被你婆家扫地出门。你还想耀武扬威,在我面前装腔作势?你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脱光了也没男人要你?!破公交车一辆,还是头不下崽的母猪!”
乌娜当时愣在那里,半天没有做声。我们没人过去劝,一则不想惹火上身,都知晓那泼妇的厉害,何必沾惹她?二则,人家说的似乎也没错,虽然话讲得丑陋些,到底却是事实。
最重要的,我们也并不同情乌娜。真的,路是自己走下来的,留下口舌给人家,也是自作孽。何况,她比我们混得好!她已经是领导,我们的上级,她还挺有钱的,她甚至还有套自己的房产!是的,也该有人灭灭她的气焰,不能让她得意嚣张下去!
服务员过来给我们添壶热水,再次问我们喝什么茶?座中的五位,都对饮水有自己的理论,主要还是深恐影响晚上入眠,便都有自己的习俗,茶水就各有各的讲究。有的坚持喝热白开,有的喝熟普,有的喝小种红茶,还有的需要养生功效,喝八宝果茶或者大麦茶。和前一次服务员咨询后的结果一样,过了五十岁的中老年妇女,在茶水问题上仍旧没能达成一致,假意从众的妥协中却又带着自己的坚持。东道主说,那就拿你们这边刚打的玉米汁吧?话音刚落,又有人问,有南瓜汁吗?服务员肯定地点头。东道主这次坚定些:“拿一壶热玉米汁,一壶热南瓜汁。”服务员喜上眉梢, 退下。仍有个声音追着高唤:“给我还是拿白水吧。”大家这才在饮料上,不致七嘴八舌,定夺不下。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们从热情洋溢青春勃发的年龄,走到如今头晕眼花浑身不适的养生时节。年轻时,冰的冻的都不分时辰季节往肚里灌,现在,人手一个保温杯,银质的,陶瓷的,紫砂的,不锈钢的,外形林林总总,里面却是清一色的内容,枸杞西洋参片是标配,再添上自己稀缺的要素,每天灌进肠胃,维持着健康。
上世纪的最后一天,我们六个一起度过。那天是传说甚广的世界末日,千年虫似乎已经解决,秩序看来不会崩塌,就等着第二天能否再见早晨的太阳。
第二天是元旦,单位放假,明亮的阳光吸吮着大地的寒气,家家户户吃着早点,骂着孩子,穿衣着鞋,享受假日时光。
乌娜的闺蜜接到她打来的电话,清冷冷的语气,平平静静的声调,诉说自己将动身去南方。
我们从前一晚狂欢的宿醉中惊醒,不知道这种消息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公布?昨晚难道是她意料中最后的绝唱?不声不响把这样重大的消息掩埋在心底,只为新世纪来临再给我们一记闷响?
求职是半年前就做准备了。从开始办理离婚的时候就着手同步进行着。乌娜甚至请休假过去面试,一切稳步进行,直到那边手续办妥,她头也不回地递交给单位离职报告,风一般地离去。
没有关系转移,没有档案调动,没有任何真正意义上的调职,乌娜像逃命一般,只身前往那座陌生的城市。
是家外资公司,她良好的英语储备技能,让她在求职时得到青睐。薪水是不消说的,让我们听闻都瞪圆眼睛,据说还发放港币,我们没见过的花花绿绿的钞票,还能去香港,或者澳门。哇!……
我们大多是艳羡她的,毕竟能去往远方,那些我们还没涉足过的地域,我们当中只很少的人去过南方的城市,描绘过那边绿油油的街景,描绘过那边永远夏日的四季,描绘过时髦的姑娘,描绘过说着我们耳熟能详却无法理解的鸟语。
我们又聚集着议论她,就像曾经议论她讨要的“青春损失费”,就像议论她的结婚离婚,就像议论她不惧人言每天看的“CHINA DAILY”。我们也聚集着分析她,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乌娜:她的原生家庭使她义无返顾,她的夫家使她孤注一掷,她没有孩子拖累使她破釜沉舟,她在熟人圈的名声使她背水一战……所有这些,皆因她的不幸,她的不幸造成她和我们的不一样,造成她的决绝,造成她的冒险,也造成她的死马当作活马医。
她除了离开这让她饱受非议的地方,除了割裂这让她没有得到幸福的地方,她也只能换个环境,简直似逼上梁山的林教头,铤而走险,垂死挣扎。
我们似乎在羡慕她走出我们地盘时,又全体释然了。出走,并不意味仰天长啸的王者之风,却真可能只是败军之将的抱头鼠窜。
“其实,她在南方,真过得挺好的。”那个她从前最相好的闺蜜,小小地抿一口刚上过来的玉米汁,浅浅地说一句。
乌娜在第一家公司站稳脚跟。她学会广东话,也在工作之余,开始恋爱尝试。她真是不愿意单打独斗地过一生,一心向往把自己再次嫁掉。那时候她还算年轻,刚过三十岁,正是女人最美丽的时光,像一颗熟透的葡萄,饱满而又鲜润欲滴。围在她身边的,有港台同胞,也有外国友人。她周旋在他们身边,像猎人一般,找寻自己的目标。
她确实不太自信,但每段恋爱,却也实诚相告,她的前一段婚姻,她不知原因的没有子嗣。但这些,并没有成为她的减分项,她反而在这些男人中如鱼得水,成为香饽饽。有个英国人杰夫对她柔情蜜意地低喃:“我从不喜欢没结过婚或者没谈过恋爱的女性,一来,要么她们年龄太小以至于‘纯洁’,我和她们浅薄的见识简直毫无共同语言,二来,如果年龄到足以谈过好几段恋爱的年纪却是空白恋爱史,那一定是没有任何魅力的,一定是任何男性都没有被征服过的。我能和这样毫无长处的女性,擦出火花吗?”乌娜在这方乐土,颠覆了压在她头上心尖上的折磨。这些人,这些人的思维,和她曾经生活成长过的故乡,是多么不一样!他们根本不会在意贞操,不会在意婚史,甚至根本不会考虑她的子宫能不能为他们传宗接代,他们在乎的是和她相处时的激情与快乐。
虽然如此,乌娜骨子里还是一个传统的女性,在一众追求她的异性里,她优先选择的还是来自内地的未婚男子。怎么说呢,乌娜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极具敏感性,她在恋爱场上是翻腾过几个跟头的,不是随便哪些人说些甜言蜜语,她就会不加分析地误入歧途,成为别人的笑柄,也成为她消耗不起的时间内的祭品。她只是在那种被男性包围和尊重的环境里,获得了超前的自信。
她捋一捋袖襟,整装待发,她和彭生谈起严肃的恋爱。
彭生是北方人,身材高挺,相貌堂堂,某家大型电子公司的商业代表。他是乌娜觉得此生见过的最英俊的男生,而且性格儒雅。她为他的一切而着迷。彭生爽朗,豪气,还有些浪漫,对乌娜出手相当大方,逢节假日,总会给乌娜带来些意想不到的惊喜。在各个方面,彭生似乎都是乌娜此生的灵魂伴侣,也是命中之人。两个人享受着在陌生城市里亲人般的慰藉。这样一来二去地过了两三年,彭生新年时拎着大包小包地回家探亲,乌娜在旁边也帮着打点给对方父母亲戚的礼品,但彭生一次也没提过,带乌娜回自己老家看看。
乌娜有点心急,毕竟恋爱是朝着婚姻的目的而去,她希望能有良缘。但彭生没松过口,一再地搪塞。直到乌娜问:“那我们结婚,总得先让父母见见吧?”彭生大笑:“结婚就结婚,为什么让父母干涉我们的事情?是我和你过日子?还是我父母和你过日子?”话讲到此,没法再纠结下去,乌娜等着彭生求婚,求一个只有他和她过下去的日子。
彭生后来得到北京的一个职务,据说是父母托求老亲戚找来的,工作稳定,是家国企。彭生说:“我得回去,离父母近一点。而且这些年我也在南方见识过了,世面足够。不过这样混下去,我父母着急。还是回家,有个安稳的工作,对自己的将来也好。那份北京的职业,既体面,又舒服,是我父母求了好多年得来的,我不能对不起他们的厚望。”彭生调头离去。乌娜后来回想,他们连抱头分别的柔情都没有,断得干干脆脆,一点没拖泥带水。
乌娜的上司调往香港总部,她便被提到销售总监的位置。她的收入一下子涨薪好几成,便在华侨城的丽水佳园租下套两房一厅。房间装修不错,浴室内还有个长方形的浴缸,夜深人静之时,她放舒缓的音乐,慢慢挪进泡泡浴中,放空自己的脑袋瓜,缓解那些她想不通的事情。
她去过婚恋市场,见识过那些得意的男人,在几乎五比一百的男女比例的大型婚介会,得意洋洋选妃般地骄傲着自己的抉择权。她也托过好心的阿姨,给她介绍的男性,已经开始进化到拖着上中学孩子的离异男,五十岁的小微企业家,还有一个,是刚退休的文化局干部,人确实挺和善,但乌娜马上摇头,六十岁的年纪,她怕和人家根本没共同语言。
她其实还想要一段真正的爱情,还想要一段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还想要这美满婚姻中诞生出的孩子。
她不想和别的女人不一样。至少,不能和我们,她曾经的同学们,曾经同事过十年的这种女性们,不一样。
她又结识了赵工,是家科技企业的工程师,人虽然长相一般,看着老实厚道,有些许木讷。但木讷是表面的,两个人见过三次以后,就着急忙慌地上了床。在床上,赵工显出木讷的对立面来。乌娜心下大爽,她的整个身心都被调动起来,在她曾经的经历中,从没有过这样身心合一的幸福。
赵工还对美食有研究,他勤快,爱厨事,对待菜肴像对待自己手下的电路板一样认真、细致。他一丝不苟地切丝批片剁块,蒜蓉蒸,剁椒烩,浓酱烧,一盘盘一碗碗一碟碟地端出来,像艺术品一样,呈到乌娜的眼前来。
乌娜在他家,也是租的房间里,拿过带来的红酒,盛进玻璃杯,两个人晃着杯樽品呷着美酒,细品慢咽赵工出锅的美味佳肴。
赵工的屋子没有乌娜的大,但小而精致,作为男人,收拾成这样,真是不错了。他的家具都是房东的,他一直用得挺爱惜,自成一世界,也是神仙光阴。
有时候,乌娜也带赵工去自己家,她和赵工不一样,她不喜欢房东的家俬,她全是自己置办,床啊,柜子啊,餐桌餐椅啊,还有一些电器。赵工笑着摇头,用理科男直来直去的算计来审视乌娜的租屋:“你这样的话,受控于房东,他想涨价就涨价,他想赶你就赶你,到时,你这满屋的家俬,就麻烦了。”
乌娜笑:“到时再说到时的事吧。我喜欢自己的东西,这样,才有灵魂笃定的感觉。每件器具,都裹胁着我的灵魂!”
赵工笑笑:“你真是个感性的女人!”
交往很热络地进行着,两个都是大龄青年,再过些日子,都奔中年而去。乌娜小心地问:“咱俩搬一处吧?不然,花两份租金,也不划算。”
赵工沉默,半天才说:“这事就大了。你让我想几天吧,等几天,我来找你。”
三天过去,赵工没有消息,五天过去,赵工仍旧没有半点音讯。乌娜打电话,手机关机,再打到单位,说是已经离职。乌娜吓一跳,跑到赵工租的房间,房间已经被物业收了,物业管理处告诉她,租客前几天退租,房东正在找下家。乌娜问,有没有房客的联系方式?物业说,没有,就是有,也不能告诉你啊。
单位也查不到赵工的联系方式。赵工这个人,和南方这座城市的好些传奇一样,可以自然而然地从人间蒸发,一点水汽都寻摸不着。
这之后,乌娜的房东让中介带了好几拨人来看房,当时房价不错,房东想尽快卖掉,乌娜被吵扰得不胜其烦,拨电话给房东:“你直接卖给我吧?我们都省掉中介费了。”房东立马过来签约。乌娜去银行,取出攒下的钱,又跑贷款,把房子买下来。房产证上的名字,更改为乌娜。她心里的乌云散去一半,毕竟在这座陌生的城市,她虽然仍旧形只影单,却有了自己安稳的家。
“那个赵工就那样消失了?一个大活人,青天白日地不见了?”我们听得目瞪口呆。
“听说那边很多这样的事情。早些年,好多人的名字都是假的,身份就更别提了,你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人,说不定是杀人犯或者强奸犯呢。现在是不可能,大数据上来后,没办法作假。”乌娜曾经的闺蜜放下玉米汁,不再喝。
“怕是早有家室的。到那边,离开妻儿,和随便哪个女人做露水夫妻。”我们一起判断。“看乌娜逼婚逼得紧,赶紧一走了之。也不知又有哪个女的上当受骗?现在有个挺恶心的说法,小年轻还当口头禅:白嫖。”
我们点头,都觉得是这个道理。
乌娜虽然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子,事业上也做得风生水起,但她的执念,还是一心想把自己嫁出去,生孩子,当母亲,成为我们所信奉的“完美的女人的一生”。我遇到她的时候,那个在海边和老外一起嬉戏游水的乌娜,已经把婚恋对象扩大化,到更广阔的天地去寻找契机。
她的身材本就火辣,又穿一袭两截式鲜红的泳装,她还没算太出格,把近中年的身材用比基尼去包裹,来和一众青春少女搏个高下,她还是有自己的底限,有自己的红线,在世俗的层面,尽量不去犯规,不去惹众怒和麻烦。
“我一定得在四十岁之前就把自己给嫁掉。”她坐我身边,对着远处她的异域情郎,咬牙切齿地说。
经过几场恋爱的折磨,乌娜把视线放到四海之外。故乡的男人对女性的要求太高,再年老的男人,也希望自己的下一个老婆是青春勃发的少女,红袖添香夜读书般知书达理的陪侍。她没办法也无能力回春,不可能达到他们对求偶的要求。她想起在外资公司工作时那些鬼佬对情爱的态度,她觉得她这种离异又有年龄的女性,也许在海外男人的婚恋观下,还能有些市场。对了,现今,她早已经辞去外资企业的工作,她加入一家新兴的包装材料公司,全面负责对外业务,也是公司的主要合伙人。
乌娜下载一个国外的交友网站,很快,遇到皮特的反馈,两人在网上相谈甚欢。皮特五十多岁,离异,一女一子早已成年,皮特独居在华盛顿州的一个港口城市,塔科马,有自己的企业,看他秀出的生活图片,境况还不错。一个多月后,在一天天网上频繁的互动后,皮特提出来中国面见乌娜。
乌娜去香港接的他。接机,过关,再带他来自己所在的城市,自己置办下的家。两个人火速地云雨,探索彼此的身体,也在默契中妥协自己的习性。皮特比网上显得老一点,但身材保养得还不错,人也挺善良大方,那种西方白人的傲慢或多或少地显现出来,给保安的小费,给路边乞丐的现金,都是用美元换成的红艳艳的百元人民币去给予的,乌娜被他毫无节制的大方惊吓到,走哪都不许他再度这样出手阔绰。皮特叹:“中国真是个好地方啊!”不知是赞扬这个东方文明古国对他的待客之热情,还是慨叹这个正在飞速发展中国家的生活费用之低廉,皮特相当喜欢这个陌生的东方国度,也喜欢这个待他温情脉脉的姑娘。
他们彼此对“见光”后还算满意,再下一步,慢慢接近婚姻安排。然后,乌娜很快办下签证,飘洋过海飞去大洋彼岸,走访和考察她将要嫁给的异乡男人。
她多少有些失望。虽说在塔科马,实际皮特居住于一个远郊,前不着村后不落店,让处惯大都市生活环境的乌娜有点落寞。而且,皮特所谓的企业,只是自己居家的小作坊,专事生产那种能在织物上绣出名姓的小机器,产量不大,当然,销量也更是微不足道,和乌娜所以为的企业,完全天上地下。况且,皮特的房屋又老又旧,一层,三间房,哪儿哪都显出一种乏善可陈的简陋和破败。最让乌娜糟心的,皮特带她去住所附近的沃尔玛,在一家小首饰柜台,选中一粒小钻石,郑重其事地向她求婚。
乌娜愣半天,在柜台以及周围看客的起哄下,却也坚定着自己的信念,没有当场答应。她嗫嚅很久,看眼里冒着炽热火光的皮特,感觉他是给予自己一个慷慨,如同他在国内时,对待那些保安以及路遇的乞丐,所给予的某种他自以为的慈悲。乌娜窘在那里,不知进退。幸好旁边有一位华人姑娘,打破尴尬,知心地邀约乌娜去她家玩玩。
那姑娘是四川人,早年香港求学时,和夫君相识,嫁到香港,然后因事业拓展,两夫妻又辗转来到美国。她很知心地听着乌娜和皮特的相识,直截了当地进言:不要嫁给皮特!她认识好些微软波音还有亚马逊的职员,星巴克总部也在西雅图,高管里有不少单身人士,她和夫君因为医生的身份,和他们好多人都相熟。
好姑娘要嫁给好男人!我们不是逃难过来的,干嘛要选择这种白人looser?长点咱们中国姑娘的志气!四川女人铿锵有力地给乌娜打着气。
乌娜搬离皮特家,住到西雅图的一处酒店,在热心四川女子的安排下,见过好几个单身男人后,把眼光锁定到一个各方面和自己都很契合的男人身上。
“所以你那次碰到的,海边和乌娜在一起游水戏浪的,才是她的真命天子?”在座的四位忙不迭地打听。我认真地点头。
年龄和乌娜相仿,不太爱讲话,有点腼腆,在微软总部做软件测试,不算级别大的高管,但收入相当不错,而且,他是真心喜欢乌娜。
“怎么喜欢法?”在座的四位齐声问。
“小皮特眼神不错地盯着乌娜,”我说,“对了,他也叫皮特。乌娜管上一个皮特叫老皮特,这个叫小皮特。你在一旁能很明显地观察到,他非常依恋乌娜,而且,也非常尊重乌娜,他连买一顶玩具风筝,都跑过来征询乌娜的意见。我和乌娜在海边偶遇的那次,被他无数次打断话头,就是因为他每做一个决定,就问乌娜可行吗?那种骨子里散发的敬爱,一般男性,很少具备吧?”
我们五个人没有做声。自己的男人,自己心里有数,他们都太喜欢做决定,而且一意孤行,大男子主义。在外面,也能表现出谦让有礼,尊重其他女性或者老人,在家里,就流露出自然而然的本性,婆母一向把他们视作宝贝,他们但凡有妻在家,绝对是油瓶子倒了也不扶,看着电视里的国际动乱形势,看着侃侃而谈军事分析的节目,完全比肩政治家军事家的雄才大略,心中装天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的将才。
但是小皮特不是这样的。他具体到非常细微的小事,都需要听取乌娜的意见,眼神专注,全神贯注,让全世界都知道,乌娜才是他的中心和重点。
“就是爱情!我从他们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久违了的爱情。”我补充道。大家愣一下,全噗嗤而笑,转而,笑得放肆起来,前仰后合,眼泪都差点蹦出来。
我有点不好意思,深悔自己用了这么个严肃而戏谑的词汇。
我们的爱情,基本在进入婚姻后,或者最迟在孩子出生后,已经烟消云散了。我们最爱说的,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或者,婚姻是亲情的开始以及延续。唯独,不再有爱情的存在。
那年快到四十岁的乌娜,她怎么配谈爱情?她和皮特的相吸相引,最多只是文化差异上的彼此好奇,也或者,只是陌生肉体间追逐新鲜的欲望。
可是,不管怎么样,乌娜说,皮特是她的真命天子,她看到他,总会怦然心动,那是爱情的信号,就如当初和黄志壮,和她的前夫,她一样会因为看到他们时怦然心动,而明确知道自己绝对陷入了爱情。
“祝我好运!”她俏皮地对我说,穿着那套两截式的鲜红色泳衣,和皮特手牵手沉入茫茫的人海中。
后来辗转听到的消息,乌娜果真和小皮特缔结连理。她返回来办理一切相关事宜。涉外婚姻本就繁琐,但乌娜忙前忙后,整张脸焕发出勃勃的生机。
她辞职。老板挽留许久,甚至作为合伙人,希望她能把业务带到美国去,美国是巨大的市场,亚马逊虽然当时还只是小露头角,老板却看到了一线商机,毕竟是深圳,所有的事情都能和赚钱联系到一起。乌娜婉言拒绝。她已经找到一家印度人开的商贸公司,因为流利的英语和粤语水平,她做起了向大中华地区兜售跨国产品的业务,也就是我们这边所称的进口贸易。乌娜认为,这种事业更宽更广,而且,对她自己而言,视野更开阔许多。她说还报名了一个西班牙语学习班,上班的同时,她学习这门世界第三大语言,为融入海外社会,也为将来进军拉丁美洲市场,给自己铺下起点。
小皮特也有套自己的房产,是个小HOUSE,一层,也只三间房,比老皮特的居所稍微新一点,位置倒是不错,离西雅图微软总部挺近的,生活和工作也都方便。乌娜却着手他们的新家。
她手上积存着一笔数目不小的金钱。这些年的积蓄,她在理财产品上的投入,深圳公司的分红以及退伙时的偿付,还有那套贷着款的地段不错的商品房——那会儿房价开始上启,走势颇好。乌娜有条不紊地变现,托付掮客,买进卖出,换成现款。她已经看上郊区一所相当不错的学区房,两层半的HOUSE,五间卧房,四个卫生间,前院和后院,最主要的,地段不错,离DOWNTOWN近,也离小皮特上班的地方近,更离自己在职的公司也不远。
小皮特说:“哈尼,我们没有那么多钱。要不,先把我的房子卖掉,再看看我的贷款?嗯,你要那么大的房子做什么呢?我们就两个人住呢。”
乌娜答:“哈尼,我们不卖你的房产,我们也不要贷款。你的房子留着租给别人,每月还可以得到额外的进项。我需要买下这处房宅,我们将来要有孩子,我们要给孩子们留些空间。”
小皮特说:“哈尼,我注意到你用‘孩子’这个词,是复数的表达。你想生几个呢?”
乌娜答:“至少两个。”
小皮特说:“哈尼,好的,那我们积极备孕吧。但是,最大的问题是,哪里有钱买下这么漂亮的房子呢?”
乌娜答:“哈尼,我有钱,用我的钱。”
这件事情最有名的结果是,小皮特的同事,那些微软里面的单身男性们,全部惊诧于这位年轻中国女性的财力。那是他们第一次看到身边有同事,通过一个神秘东方发展中国家来的弱小女子,住到他们梦寐以求的豪宅里。他们非常勤力地向乌娜打听,她还认识些别的中国单身女性吗?能否毫无保留地介绍给他们这些单身汉子?
乌娜笑笑,不置可否。她的心里非常得意,自她始,美国中产阶层,终于开始惊叹中国独立女性的能力,而不是像他们根深蒂固的思维设想的那样,这些国家的女性,是靠和他们美国人的婚姻来实现幸福生活的进阶。
“她还为国争光了呢!”我们惊叹着,却也带着不无酸楚的嘲讽。
“她一向胆大妄为。当时听说她出国嫁掉,还以为她被骗了。那么一把年纪的女人,却还真被当成了宝贝!”东道主嘴巴一咧,道出我们所有人的心里话。
门开启,服务员躬身迎着进来的客人。我们安静下来,五双眼睛刷地一起整整齐齐地射向来者,有两个,又马上架起放在一边的眼镜,仔细地瞧着进来的人。
她穿一件藏青色的有领POLO衫,收腰款式,下身是条奶白色的直筒运动裤,脚踏一双纯色小白鞋,肩上挎一个印着草绘建筑图案的帆布袋。身材确实保持得不错,这种装束,完全把自己约束管理有方的身形毫不遮蔽地显示出来,那多少有点过于随意甚至朴素的穿着,把我们五个盛装打扮的、准备一较高下的心思,暴露无疑。我们全穿出自己最名贵的衣衫,拎着场面上拿得出手的大牌包包,个个搭配着奢侈的首饰,来见这位已移居国外多年的海外同胞。
我们交换眼神,有点鄙夷乌娜的随便,她这身随意出门买个菜的打扮,也有点生气自己的盛装,所为何来?
她的头发短在脖颈处,是种不经意的零乱,透出一股这种年龄段的中老年妇女少有的决断。她露齿一笑,弧度恰到好处地显示出八颗细密的白牙,健康整齐的牙齿宣告她的富贵,那是我们五个人所没有保养过的水准,到她这种程度,每年至少要花费小十万来维持这类健康的皓齿。我们喉头咕嘟,看她完全没有客场的矜持,一一对着我们念出名姓来。她全身上下没什么多余的饰品,项链,手镯,耳环,全没有,只腕上套一只小小的金镶钻手表,东道主识货,抽一口冷气,惊叹:“你这江诗丹顿的,怕要几十万元吧?”
乌娜眼睛一圆,嘴角弯成两撇向上的弧度,打趣道:“你还认识江诗丹顿啊?我以为你们只知小金劳?”
这话我们不好接茬,气氛明显冷下来。东道主变了脸,鼻孔里哼一声:“你把一辆卡宴都戴在胳膊上了。还真是嫌弃我们没见识。”
乌娜忙岔开话头,扫我们一圈:“哎呀,都多久没见了,真是太难得了,你们可一点没变呢!”
我们不好让气氛僵持,纷纷迎接她的话,讪讪地应对。
有人问:“怎么回来了呢?这再出去,怕是很难见到了吧?”
乌娜说:“我继父不在了,回来奔丧。”她摇晃面前的红酒,“你们知道我父亲是继父吧?我们家挺复杂,兄弟姐妹虽多,但和我血肉相连的也就一个哥。我妈年纪大,她这辈子碰到这最大的事情,我不能不回来陪陪她。”
曾经在单位里,年轻时的乌娜绝口不提她的家庭关系,好像那是她掩藏的秘密,或者一种耻辱。现在年纪大了,便不把这些“家丑”当正事了,说起来,反而平和自然得多。
有人又问:“孩子多大了?”现场一片安静,大家都觉得问的人有些促狭,却全感觉一种报复的爽快,那人接着扬高嗓门:“哎呀,不好意思,我都没想过你……”
“我有一儿一女。女儿大一些,十一岁,儿子小两岁,今年九岁。”乌娜打断人家的抱歉,“你们就好多了,孩子都成人了吧?我这两个,还在培养阶段,正是操心的时候。”
我们果然有了兴致,马上要求她把照片给我们浏览。乌娜拿出手机,调出一帧帧图片,给我们看那些赏心悦目的画面。
都是漂亮的混血儿,可能像父亲多一些,全是洋娃娃的模样。背景里,我们最在意的是图片的环境。有的一看就是在家里拍的,还有的像是在学校或者培训中心,另外就是出门在外的户外活动,海边游泳,或者高山滑雪,还有骑着小马,另外有拉小提琴,或者学习油画的瞬间捕捉。总的来说,是两个被寄予厚望而不在乎金钱去陶冶身心的富贵少年。
“你还是真不错的!听说,你四十岁才结的婚,就接连生下两个娃娃?!”有人问出我们的好奇。
“第一胎,女孩子,我是试管生的。各方面都挺顺利,排队也快。现在试管很发达,成功率高。当然,我的体质还不错。”乌娜很高兴地解释,“到了男孩子,就是自然怀孕的。真是奇怪,我们没想过还能再生下孩子,根本没避孕,以为就一个独苗儿了,却真是老天开眼,上帝保佑,又给我们送来一个孩子。”乌娜的喜悦包藏不住,她讲起自己的孩子来,和我们所有人一样,眼睛里都发着光,“我当时都四十二三岁了,绝对的高龄,但受孕到生产,没什么并发症,很顺利地自然分娩,生完就打道回府,从产房到车库,我还是自己走的路,连轮椅都没要呢。”
啧啧,我们称奇,都婆婆妈妈地回忆起当年自己生孩子的痛苦和撕心裂肺来。问到特别的细节,对国外坐月子的好奇,确是真没和国内传统的那样,乌娜生产完后就自如地出门,开车去训练中心,做产后恢复运动,从身体到身材,全面复苏。她没有婆婆的帮衬,也只能归功于她所在地方的育儿环境的成熟,孩子的抚养并没有让她极度操心,很麻利地一拖一带,就把孩子养到现在。然后,一个月过了,她又重返工作岗位。
哇!
“在国外,工作并不会好找,特别是要找到顺遂自己心愿的,其实真挺难。还有文化差异,你会觉得在和外星人沟通。但好在,我适应性特别强,很容易就入乡随俗,掌控了局面。”乌娜有点得意。
我终于说出自己的好奇:“你那照片里,孩子小的时候,我看到有你先生的画面,我记得见过他的,眉目没有多大变化。我还记得,他叫‘皮特’吧?可是后面的相片里,那个男人,不大像皮特啊?那位是谁?”
乌娜又高兴起来,是的,不只是笑容的显现,她的情绪明显是欢快,甚至多少带点兴奋。
“那是我的男朋友,他也叫皮特。天哪,怎么这样多的人叫皮特?我算是和皮特结缘了。”她夸张地用双手比划一下,有点老外的装腔作势,然后,把手中的筷子放下,满足我们好奇心般地,讲述她在国外的故事。
和小皮特的婚姻生活,生下两个孩子以后,也和大多数中国家庭一样,充满着鸡毛蒜皮。乌娜当然是有底气争执的,在结婚前,就接受那位四川妹子的建议,做下详细的婚前财产协议。倒不是她对皮特心怀戒备,乌娜是对自己的资产有保护心态,毕竟人生地不熟地到了这么远的地方,旁边全是文化差异巨大以及成长背景迥然不同的陌生人,她首先想到的是,要守住自己的财富。
这一生,在她鸡零狗碎的原生家庭里,在她踏入社会所遇到的纷纷扰扰中,在和黄志壮索要“青春损失费”撕破脸面时,在和前夫离婚经历的剑拔弩张中,她一直明白,她是孤身作战的,她是要一人面对其他要侮她欺她伤她打她的团体,那些以男性的利益为第一要素的条条框框和世说纷纭,她除了得到金钱的保护和眷顾,一切都是浮云。
而这些年,她用尽全身的力气赚下的金钱,是给自己安身立命的保障,是给自己避风遮雨的避难所。
所以,在她提出离婚之时,小皮特不敢接口,不像她的前夫,恣意妄为地羞辱她,像摒弃一块破抹布一般,随手将她扫地出门。这次婚姻的主动权,牢牢地掌握在乌娜的手心里。
因为小皮特的犯错,更让乌娜绝对地占据上风。
小皮特也有过婚姻前史。是位留学过来的东欧姑娘,家境还算不错,辗转从东欧到美国后,不想回去,签证到期,和小皮特做了交易,用婚姻完成身份的永久居留权。
小皮特是真心地热爱那位姑娘,两人在商讨婚姻的目的之前,是恋爱过的,至少,小皮特陷入了对恋爱的狂热欢爱之中。他用尽自己的积蓄,来完成东欧姑娘对美好前景的向往,也用自己工作的努力,来满足东欧姑娘曾有过的在故乡的舒适,以及适应异国他乡的孤寂和彷徨。
但是,这一切,还是让这段有目的的婚姻火速地驶入终点。那位东欧姑娘最终抵御不了自己内心的矛盾,她无法在这么年轻的时光,把用一切青春和所有冒险而争取到的自由,完全背负在一个她根本不爱的男人身上。
她决绝地离开,冷冷地给小皮特一个“谢谢”的吻,她需要在自己一心向往的新世界里,开疆拓土,找寻人生的欢娱,享受人生的美好。
乌娜和小皮特相亲之时,正是小皮特人生最难受的时光,他还没有走出对东欧姑娘的柔情蜜意,在失落的爱情里孤独地坠落,直到饮鸩止渴般地相遇了乌娜。
这些,在结婚之前,或者说,在乌娜满心欢喜地购置他们的豪宅之前,也或者说,在乌娜生下那两个爱情的结晶,以为生活可以顺顺当当地过下去,以为在远离故土的大洋彼岸,她终于可以喂马劈柴,周游世界,她毕竟有了一套房子,面向大海,春暖花开,还有两个那么可爱的宝贝,环伺膝下。这简直是她一生中最好的日子,也是她一生中从来没敢奢望过的日子,在眼前如花般绽放开来。
她在那家索拿马厨具专卖实体店里,见到了那位东欧姑娘。
乌娜一下子灰透了心。
她没法和那位绝世美人比,就像现在的我们,也没法和她比。
真的是绝美的佳人啊!肤白,貌美,大长腿,长长的金色卷发,被一只黑色的卡子别在脑后,雕像般立体的五官,被她们民族固有的冷漠而渲染得越发高贵而神秘。这么些年,别说小皮特忘不了她,每一次家里添灶具加厨具,都乐颠颠地跑去照顾她的营销,就是乌娜,也被这位冷艳的东欧姑娘钉住,久久都回转不了眼珠。
乌娜回家,冷静地过着日子。她早起做全家的早餐时,看着狼吞虎咽的小皮特,觉得他在想她。她看到小皮特抱着两个孩子去托儿所时,她觉得他会去索拿马卖场。她去公司上班时,会在工作中忽然停下,不知该做什么了,因为她想象小皮特和东欧姑娘在热烈地拥吻。她晚上关灯睡觉,小皮特向她求欢,她闭着眼睛,觉得小皮特的每句呢喃都是在轻唤那美丽的东欧姑娘的名字。
她知道自己有问题,她知道她原来并不是这样的人,她是那种抗压能力本应超强的人,她是那种直面暴风骤雨的人,她是那种纵有刀山火海,也能奋勇向前的人。她怎么会在自己追求到手的一切幸福面前,被一个个虚幻的场景给生生地打败了呢?被一个虽则美艳,却数年来还只能在卖场做着柜员的年轻女孩给征服了呢?乌娜完全无法理解自己了。
她为挽救自己的婚姻,收复自己的领地,重新过上美满幸福的日子,她一生为之努力的目标,更为重拾自己的理性,用尽各种各样的方法。她求助心理医生,和小皮特一起去婚姻咨询寻求解答,全家安排去夏威夷去大溪地去威尼斯,陪着孩子们到博物馆到迪士尼到山野露营,在种种举家嬉戏的日子,在频繁的全家团圆的日子,乌娜的心魔仍旧高涨不下,她毫无能力再把这段婚姻维持下去。
“作吧?又没任何实锤,也没有捕捉到两人任何暧昧的画面甚至短信,我就是无法信任他了,没办法过下去了。”乌娜淡淡地诉说着自己的婚变。
我们听着她一点点把美好的生活自我毁灭,完全无法理解她的精神状态。是的,不是神经病就是精神病。她到底想干什么?终于有了幸福的家,终于有了一双梦寐以求的子女,她还想要什么?
“后来我明白了,我已经不爱他了,不爱我的先生,我孩子的父亲了。”乌娜抿口红酒,眉头轻轻皱起,她的手开始有规律地转起高脚红酒杯,怡然自得地说着话。
“就从你见到他所谓的前妻开始?”我们真是大惑不解,杯弓蛇影的猜忌,如果不是自己自作自受,把好好的日子非要折腾着过,哪个女性会有这样莫名的感受?在四十五岁的时光,要结束自己的美满婚姻和和睦家庭?
“那可不知道,我也不确定。”乌娜的杯子还在有规律地旋转,里面腥红的液体随着她的把玩而怒海翻江。“我确定的是,我没办法再爱他了。”
婚,很快离下来了。孩子的抚养权归属到乌娜名下,财产很容易解决,因为有婚前协议,房产以及大量的资产和现金也归于乌娜,甚至,她还获得每月不低的抚养费,从皮特的收入中按时间有规律地获取。
她反而比离异前更有钱了。也是在这时,她的商机来到,她一直付诸努力而学习的香熏制品,得到市场极高的评价,她创立的公司,在这些年的不断经营下,随着好评如潮的反馈,她签下大笔的批量合同,直供给中国大陆市场,很快辐射到几乎整个亚太地区。
我们当中有人笑笑:“这些年,海外同胞可赚了不少大陆同胞的钞票啊。”
乌娜把杯中红酒啜一大口,低头从随身带过来的帆布包里找寻着。我们的眼神,齐刷刷地全体扫过去,审视着。她的头发非常轻盈,伴着她脑袋的扭动,舞出迷人的姿态来。有弹性,有光泽,而且造型的打理,绝非一朝一夕,我们是真的羡慕她的发量和发质,在这种年龄,还能拥有如此质地的头发,真是羡煞我们。她很快从帆布袋里拿出几只小小的精油来,传给我们看她的产品。
像一般市面上的精油一样,深棕混墨绿色的瓶身,在昏黄的灯光下,除了我们不太识得的那些扭曲的外文单词,我们看不出和普通的精油有什么不一样?乌娜就是用这种东西赚得盆满钵满?
“U_NA?”有人轻轻地,迟疑地念出那印在上面硕大的LOGO标记。
“乌——娜。”乌娜纠正着发音。“这是西语,西班牙语,西语里的‘U’发‘WU’的音。”
“和我的名字一模一样。”她得意地笑起来,嘴角向上扬,露出的皓齿又让我们再一次惊叹她的白牙,这整齐而细密的牙齿,要费多少精力和金钱的打点,才能造就出如此如缟似玉。
“U-NA,在加泰罗尼亚语里,代表的是唯一的意思,在威尔士语里,意思是漂亮和浪漫,在凯尔特人的语言里,代表的是白色波浪的意思。”乌娜详细给我们这些懵里懵懂的人科谱了一段词汇的溯源,“但是实际上,在英语语系里,作为女性名字的意义,其实是,独一无二!”
我们看着她,默默地点点头。
我们其实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因为我们的知识储备,我们的见识,怕是无法和现在的她相博弈的,除了瑞思拜,没有别的情绪能代表我们的真实感受。果然,她成为主场,伶俐地展开对我们井底之蛙的引导,把我们拉向她开阔的世界体系。
乌娜大获成功。
“现代人最大的烦恼是什么?不是没钱,不是没胃口,而是无法进入深度睡眠。”乌娜开始侃侃而谈她的产品理念。我是对治疗失眠有深厚的兴趣,自从四十岁过后,十多年里,我们在座的都饱经失眠的苦恼。当然,还有不言而喻另外的原因,这两年,我们进入女人最尴尬的阶段:更年期。更年期让失眠的症状更加显著,也让我们更加无助,所有更年期到来的征兆,预示我们作为女人这一性别的终结,而成为一个雌雄莫辨的中性人种,成为接近衰老接近生命终结的预兆,我们愁苦而心怀忐忑地接受生命的规律,多少有点不甘心。
“哇,那你们,”乌娜环顾我们,诧异地瞪大她美丽的双目,“还能够,爱吗?”
我们面面相觑,既而尴尬地大笑。我们收复失地,重振河山待后生。
“天啊,都老夫老妻了,就是安稳地过日子呗!”我们全是夫妻原配,中间有多少鸡零狗碎,也败给峥嵘的岁月。我们得意的就是,我们老老实实地过着自己和和美美的日子,有惊无险地准备过完这一生。不需要乌娜那样的动荡,那样的精彩。我们和原配的夫君,有着共同的记忆和流年。
她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捂住嘴巴,似有少女的羞怯。我们唯一能与她抗衡的战场,变成为她取笑的滑稽之地。
“皮特,前天还向我求婚来着。我一直拒绝,已经三次了。”乌娜收住笑脸,认真地说,但眼里的笑意却像窗外的湖水,荡漾着,波光粼粼。
哪个皮特?前夫吗?还是之前的老男友?
“都不是,是英格兰人,在德国的埃森参加博览会时认识的。一看到我,就再也不肯从我的宣传摊位上移步了。就这样交往下来,快有两年了。”乌娜慢慢地讲述她的罗曼史。
这位皮特,我们叫他新皮特,三十大点的年纪,英国南边某个郡的,是地道的乡下,一望无际油绿绿的草地,几十头俯首吃草的黄牛,他仰躺在草地上,头顶蓝天白云。是纯种的英格兰人,祖上五代,都在那个郡里娶妻生子,生生死死,没有和其他种族甚至外郡的人通过婚,他们自然也出去读书,见过世面,就像新皮特的祖母从小对他说的:“你一定要看看世界!走到世界尽头去。”像自己喜欢旅游的祖母一般,新皮特去过将近五十多个国家。他喜欢的国度都在亚洲,特别是东方,神秘而古老的东方,文明而典雅的东方,他受东方强烈神秘感的召唤,让他对出生于东方国度的乌娜有了极为浓厚的兴趣,接触日久,竟然滋生出情怀来,那是一种有别于对其他女性的爱情,是一种探索,一种寻宝,一种历险,一种产生高浓度多巴胺的情绪。他无法自拔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乌娜。
我们看到乌娜手机里新皮特的照片,确实是个帅气小伙子,头发浓密,胡须繁茂,个头挺阔。两个人有许多合影,不算特别亲密,但也绝不疏离。不想做出亲密的姿态,看得出是乌娜的矜持,中国人不习惯在镜头前或者说是人前秀亲昵的那种保守。不过,仍旧觉察出照片里的男人对相拥着的女人的爱意。
我们放下乌娜的手机,无法言语。是的,再怎么说,乌娜和他,是有着二十岁年龄的差距。
“他是纯种的盎格鲁人种,从他而上,追溯到五代以上都在他的故乡,从没离开过。英国有好多的杂交人种,欧洲比较杂糅,互通往来的婚姻,”乌娜每次说到这些,我们如坠五里云雾,“连他们的首相和前首相,都不算真正纯种的英国人。纯种的英格兰人,很少见了。”她再一次强调新皮特的血源,是显示其高贵的身份吗?
“其实纯不纯的,也是没见过世面。没出去过的人,说到底,就是乡下人。十代以上都居住在农村的,不也是纯种的?”有人笑笑地说。
“那是。我倒为你担心,你若答应他的求婚,不坏了人家五代还是六代的纯英格兰血缘?”我也认真地询问。
乌娜竟然点头言是,告诉我们:“所以,我没打算和他结婚。”她放下手机,寻找着一片辣椒,细嚼慢咽后,满足地享受着舌尖的刺激,然后咂咂嘴,“我就是享受恋爱的过程。”
“自小皮特以后,我是说,你和小皮特离婚以后,你又恋爱过多少次?”我是真的好奇。像我们这种年龄,大约在十多年前就断绝恋爱的能力,不只是和先生的爱情,就是偶或对外的心动,好像也止于心力交瘁的庸常。
“不多,也就两三段吧。恋爱嘛,总是要付出心力,还是挺伤筋动骨的。毕竟得全情投入到里面。情绪的波动,喜啊,忧啊,悲啊,思啊,念啊,总之,还是蛮费心尽力的。”她似乎叹一口气,眼神蒙眬,不知道回忆起哪段刻骨铭心的爱情。
这时候她的手机响起来,她的脸部表情一下子生动了,两个人用英语繁琐地交流,乌娜娇羞,撒娇,过后,脸面严肃,最后,嘟一下嘴,直接挂机。我们静观,待其变,马上,铃声大响,乌娜看一眼来电显示,又挂断电话,三番五次以后,连我们看客也极不耐烦。乌娜把手机强行关机了。
“挺烦的,他说坐今早的飞机马上到我这里来。我们现在的时间,是他那边的早晨。我不想让他过来。”乌娜给我们解释。
大家都不吭气,只有我打破沉寂,解围:“你在美国,他在英国,你们相处也不容易。”
乌娜笑道:“这没什么难的,我是世界公民,他说他也是世界公民。身高不是差距,体重不是压力,距离就更不是借口了。”
东道主终于发声:“乌娜,你觉得你这样过日子,是真值得炫耀吗?在我们面前,在我们都知道各自底细的旧友面前,你觉得你的日子,是真比我们都好吗?”
我们都不敢发声了。只有东道主,她像从前一般,说话完全直抵人的痛处,毫不在意对方的反应。
乌娜说:“我没有炫耀,我只是过着我的日子。离婚的女人,不该谈个男朋友吗?我又不是老处女,也不是怨妇!”
东道主说:“不是说,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就是耍流氓吗?对男人是这样,对女人,也一样的标准吧?你不是最崇尚男女平等吗?”东道主就有这种本事,把骂人的话,语重心长地讲出来,倒像是关心你到骨头里。
乌娜说:“权利和金钱是爱情的春药。这是哪个伟大的哲人说的?我没有多少权利,但我有金钱,大把的金钱,我自己赚来的真金白银的金钱。所以,我说,我懂这句话。”
我们淡淡地听着她的讲述,看她强压住那种成功女人的喜悦。是的,她以为她是成功的,至少在我们面前,在我们曾经经历过她的青春,旁观过她的失败恋爱失败婚姻以及失败生活的际遇,牢牢记着她的一切负面过往。她想在我们面前扳回她的局面,她那难堪而致难以回首的从前,那无法更改却早已铭刻在我们心头的昔日岁月。
但是,她现在有了足以安身立命的事业以及由此成功的事业带来的富足的金钱,她奔波一生的背景里,不为人知的酸甜苦辣咸,还有,我们再也无法和她一同回到从前的巨大的沟壑,横亘在我们与她之间。我不清楚,这是她最好的命运,还是我们的命运强过于她?她的丰富,我们的贫瘠,她的多彩,我们的苍白,她爬过千山涉过万水,我们却是四通八达康庄大道。或者,就像她的名字的所谓含义一般,她是那么的独一无二!未来不可预知,而我们却平平无奇,从二十岁起就知晓了自己的人生。
饭局在萧肃的气氛中结束。大家在乌娜风一般地离去后,都多少有点后悔此次的相聚。各人手里拿着她送的那瓶精油,那个设计怪诞的U-NA,像个诅咒一般地提示着我们的无聊和平庸。
服务员过来帮我们续茶,东道主唤她买单,服务员笑意融融地告知我们已经有人结过账了。
我们受够了!
这最后的屈辱,终于把我们五个的愤怒,在临门一脚的点射中爆发开来。我们又结成同盟,开始谩骂这个无良的女人,从她闻名遐迩的“青春损失费”说起,到如今和一个儿子般年龄的男性如火如荼的约会,我们细数她一生的败绩,像红字一样本该受到诋毁的一生,却如今在我们面前,得意洋洋,嚣张跋扈,而我们的气,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出口,怎么也寻不到出路,只能强忍着再咽下去。
这是独一无二的乌娜给我们最后的挑衅!我们又得耗费至少十年的时间,在每次相聚的时候,唠里唠叨地说到她反客为主的抢着买单,说到她最后对我们的集体羞辱,说到她,成为我们这群人里真正的传奇。
我们再也绕不开她的名字。
乌娜!
【作者简介:弋铧,现居深圳,中国作协会员,已发表作品一百多万字,获首届鲁彦周文学奖、首届广东省“大沥杯”小说奖,出版有长篇小说和中短篇小说集,作品散见于《当代》《中国作家》《花城》《天涯》等刊物,部分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杂志选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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