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没去鄂南嘉鱼县了。前不久,省作家协会安排去嘉鱼采风,我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一次,应该有机会看一看多年未见的一位老朋友、老前辈、民间文艺专家谢忠告先生了。不料,一到嘉鱼,县政协的同志就告诉我说,谢老几年前就已经去世了。得知这个消息,我在心里难过了好些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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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动人的画面,常常在我脑海浮现:狭窄的斗室里,一盏小小的台灯下,数叠高耸的稿件夹缝中,一位满头华发的孤身老人,正躬着脊背,全神贯注地校阅着一篇篇稿件。190度宛如酒瓶底般的镜片,几乎是贴在稿纸上了。铁划银钩、字斟句酌、一丝不苟……这番情景,也让人想到巴乌斯托夫斯基笔下那位每天都从手工作坊的飞尘中,收集和淘寻出一点点金色粉末,而最终用这些积攒起来的金粉,铸成了一朵闪光的金蔷薇,送给了一个穷人家的姑娘的沙梅老头……当夜色深沉,遥远的汽笛声隐隐送进这座靠近长江的小城的梦里的时候,沉浸在工作中的老人,仿佛从一个静谧的长梦中惊醒,从堆积如山的稿垛中抬起头来,取下厚重的眼镜,使劲揉了揉酸疼的眼睛……谁能知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像这样度过了多少个辛劳的夜晚?不用说,当他再次俯身来到那盏小小的台灯下时,窗外已传来鸡鸣声了。
这位深情而执着的老人,这位从朝鲜战场上走过来的志愿军老兵,这位从此以后孜孜不倦地从事着群众文化工作的“老文化战士”,就是常年居住在嘉鱼县的谢忠告。我们那时候都称他为“老谢”。
诗人郭小川有一首名诗《秋日谈心》,写的是几位在战争年代里一起出生入死的革命战友,在新中国和平的日子里,在秋日的公园里,促膝谈心,回忆起战斗的青春时代的情景。其中写道:
大陈说:“那时候啊,我们也真一无所言,
肩膀上只有一杆破枪,背袋里只有一把黑豆。”
老侯说:“那年头啊,我们都是又黄又瘦,
头顶上只有一堆乱发,脚杆上只有一片泥垢。”
大陈说:“那时候啊,我总是在夜行军中耍‘猴’,
‘瞎子’看不见路,用根小绳拴在我的背包上走。”
老侯说:“那年头啊,老陈的肚皮大如斗,
每次会餐时,至少要吃十五个四两重的馒头。”
老谢作为志愿军战士奔赴抗美援朝前线时,是一个“文艺兵”,是部队文工团的团员。那时候他的眼镜片就已经像酒瓶底一样厚了。他跟我讲过,有时候半夜里急行军,他看不清道路,就只好用一根小绳,把自己拴在前面的战友的背包带上。第一次听他讲到这个细节时,我顿时就想到了郭小川在诗中的描写,想象着当志愿军战士时的老谢,跟郭小川笔下的“老侯”真是一模一样。
“紧紧跟上队伍,一步也不落……”
我也曾多次听老谢小声哼过他在行军途中自编自唱过的一首“进行曲”。多少年来,这首歌给了他无穷的信念和力量。
老谢是湖北省民间文艺界出了名的“机智人物”。这得益于他三十多年的民间文化的濡染。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湖北各地市的群艺馆和各县文化馆,都接受了采集民间文学“三大集成”的任务。“三大集成”分别是民间故事集成、民间歌谣集成、民间谚语集成。
我当时在与嘉鱼县同属咸宁地区的(后来划归了黄石市)阳新县文化馆工作,自然也全力参与了阳新县“三大集成”的采集和编辑工作。老谢当时是嘉鱼县文化馆副馆长,当嘉鱼县民间文学“三大集成”的主编任务落到了他肩上时,他已是年逾花甲的人了。但他像一个老兵接到了上级命令一样,二话没说,打起背包就下乡去了。
我记得那些年里,有好几次,我去嘉鱼看他,有如“松下问童子”,“云深不知处”一样,文化馆里的人,谁也不知他是在哪一带“打游击”,很难找到他。有一次,好不容易找到了老谢。他给我讲了一些他的趣事,我记忆尤深。
东吴古镇陆溪口,有位民间老艺人叫杨鹏。老谢常常和他结伴采风。两人凑在一起,一对“半瞎子”,两个“老顽童”。夜里走路,一根绳子上拴着两人,活像“耍猴儿”。
有一天采风归来,天色已晚,老谢想要赶回县城去。杨鹏劝阻说:“回去还不是光棍一条?黑灯瞎火,明天再走吧!”
杨鹏说的是事实,老谢已是六十开外的人了,却一直是个单身汉。他说:“约好了今晚有作者来谈稿子的。”杨鹏只好执手相送。
两个老顽童在夜晚布满泥泞的田埂上边走边谈,兴之所至,禁不住手舞足蹈。但乐极生悲,老谢一步踩空,整个人摔进了水沟里,眼镜没了,头部也摔伤了。杨鹏急着大声喊叫着,摸索了半天,先摸到了一只棉鞋,然后才摸到满身泥浆、满脸是血的老谢。天寒地冻,夜色漆黑。杨鹏赶紧为老友包扎好伤口,老谢套上透湿的棉鞋,磕磕碰碰连夜步行了20多里,总算赶回了县城。
也正是这一次,他收集到了《长毛港》等几个很有价值的民间故事。同志们得知老谢受伤的消息,纷纷前来探望,老谢竟乐乐呵呵地说:“这有什么呢?打从抗美援朝起,我不就是这样泥里雪里、摸着滚着走过来的吗?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按说,快要迈入古稀之年的人了,又是孤身一人,应该坐下来享享清福了。可他偏不服老。有时开会见面,我问他:“尊体近来可好?”他眨巴着眼睛,似乎要咂摸出某种“潜台词”来,笑着说:“托福,托福,昨天没死,就意味着今天还好好活着。”
大半生的基层文化生涯,可谓阅人多矣,受人冷落、遭人白眼的境遇也委实不少。可他又常常为了事业而宠辱皆忘,乐此不疲。为了使三套民间文学集成早日出版,老谢可谓殚精竭虑。
他跟我讲,有一天,他半夜里睡不着,爬起来给当时的县委领导刘书记写了一封长信,诉说出版经费的艰难。刘书记看完老谢恳切的长信,当即批了字,让财政局予以支持。刘书记还拿着他批了字的长信,对老谢说:“老谢,你眼睛不好使,我念给你听听吧。”仅仅这一句话,就把老谢感动得眼眶里噙出了泪水。他拿着批示,恭恭敬敬地给刘书记鞠了一躬。
后来,当三大本厚厚实实、散发着墨香的新书送到全县各界的手上,老谢喜笑颜开。他说,捧着墨香扑鼻的新书,那些耿耿难眠的夜晚,那些鼻青脸肿的摔打,又算得了什么呢?
老谢就是这样一个乐观和大度的人。当他满头华发,背着铺盖,翻山越岭跋涉在嘉鱼乡间时,没有人会想到,这位老同志的工作,还受到过原国家文化部、国家民委的表彰,湖北省首届民间文学“屈原奖”的领奖台上也曾出现过他的身姿。而当他俯身在昏暗的台灯下,铁划银钩地批阅着一篇篇来稿时,没有人会想到,一大批年轻的文学作者已从他编辑的文艺小报《蜜泉》上起飞,像山雀子一样飞向了全省和全国。不用说,老谢就是帮着他们“打过背包”、扶过他们踏上“战马”的人。
这是一位老战士的华发雅歌,是一位“最可爱的人”的黄昏之献。这使我想到,一个人生命的魅力,也正如太阳的光辉,不仅在黎明时是绚丽多彩的,它在正午和黄昏,同样也喷射出迷人的光华。
写到这里,我不禁又想到了郭小川《秋日谈心》里的诗句:
老刘说:“不,那时候,一列士兵就是一条铁流,
所有难耐的艰辛呀,一律变成真正的享受!”
老侯说:“对,那年头,一支队伍就是一副骨肉,
所有小小的私怨呀,一律化为大大的公仇!”
大陈说:“那时候啊,就是废铁也不会生锈,
一切的破屋断墙呀,都成了我们前进的斥候!”
老刘说:“那年头啊,就是木棒也可以不朽,
一切的奇峰怪石呀,都成了我们防身的甲胄!”
大陈说:“那时候啊,早把生死放在脑后,
甘愿以血肉之躯,充当时代列车的轮轴!”
老刘说:“那年头啊,对个人幸福无所追求,
甘愿以全身骨骼,架设革命事业的高楼!”
忽然间,我们的诗人好像喝醉了葡萄酒,
他说:“但愿每次回忆,对生活都不感到负疚。”
过一会,我们的中校爽快地昂起了头,
他说:“大海已经渡过,更何惧急湍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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