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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图】
六十出头的马永善做了一回男主角。马永善是他在电影里的名字,实际上他叫杨本丁,闷子,闷瓜,闷葫芦,杨本丁是大名,后三个是外号。小官庄的人只叫他外号。
马永善坐在矮板凳上,对面坐着导演和女演员,两个人正在讲戏,声音忽高忽低,有时导演突然转过身对马永善说一句,马永善便仰起头看向他们。矮板凳实在太矮了,贴着地面,人坐上去,像是蹲在地上,这样的姿势使得马永善更显得虔诚和卑微。
门缝里挤进来的风摇得烛火忽忽地动,人的影子也在墙上恍恍惚惚。从马永善的角度看导演和女演员,他们的下巴显得格外明亮和奇怪,仿佛是这间屋子里唯一的活物,反倒是脖子,潜在黑暗中,如同涂抹了一层浓墨。
马永善说自己不会演戏。最初他就是这么跟导演说的,导演连忙摆手,说,不要演,做自己就好。他让马永善不要在意镜头,平时怎么说就怎么说,平时怎么做就怎么做。马永善点点头,又摇摇头。
从前马永善每天要对牛说很多话,现在,他要把那些话分一部分出来对女演员说。马永善迟钝着,老半天也吐不出一个字来,导演说,你莫紧张,慢慢来。马永善还是说不出话。女演员就说,嗨,这样吧,你把我当作那头牛吧,现在你就对牛说。马永善眉毛一耸,脸上愁苦起来,他说黑团吆,今年春耕不需要你了,都交给了机器,你莫担心,好好吃草,假若以后再也不耕地了,我也要给你养老送终——
黑团是牛的名字。导演说,马永善这段话说得很好。你看,是不是不需要演的,做你自己就好。马永善低着脑袋,憨憨应着。
导演来小官村拍纪录片,一眼就相中了马永善,那天马永善牵着他的黑牛站在河坝上,看着远处麦田里的一辆黑色轿车发呆,轿车如一条小船,被麦浪推着向前。
轿车里坐着的是导演,他要拍一部关于苏北平原的纪录片,童年时他来过这儿,对平原上的这个小村庄有着不一样的情感。原本让他的村长姨父作为纪录片男主角,当河坝上出现一人一牛时,导演被这幅画面吸引了。
晚上,马永善就见到了导演,是由导演的姨父杨共和领来的。这两人经过小桥爬上河坝去往马永善家的路上,就吸引来不少目光。
马永善住在河对岸,两间低矮的瓦房缩在河堤上。门对着小河,小河不宽,弯弯曲曲将小官庄绕了一圈,从高处看,小官庄呈碗状,马永善的房子就像是漏出碗外的两颗米粒儿。
导演看到马永善的那一刻,就确定下来了,他说马永善眼睛里有东西,而这个东西正是他想要的。
马永善听不懂,他搓搓手,又揉揉眼睛,好像人家正批评他。他是出了名的闷子,闷子是小官庄人送给他的外号,要不是导演找他拍片子,大概没人会记得河对岸还住着这个人。
导演是三十多岁的年轻人,之前也拍过一两部纪录片,少人问津,像他这样执着于电影却又籍籍无名的导演实在太多了,好在拍纪录片不需要太多经费,只需要大把时间。年轻人有的就是时间,他告诉马永善,他要在小官庄待一段日子,拍摄快要到来的夏收。
不影响你农忙的,你干你的,他拍他的。杨共和补充一句。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准确地说,是村长杨共和替马永善把事情确定了,他说,马永善,你这个闷子,让你遇上好事了,你就等着在大电视上看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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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演员叫田杏,也曾红过,前不久刚过完四十六岁生日,她已经很久没有拍戏了,这个年龄也不太容易接到戏。在家里待得太久,人容易闷出毛病来,听说有这么一部关于苏北平原的纪录片,毫不犹豫答应了。她不要报酬,反正闲也闲着。
田杏到小官村的第一天,马永善正在打谷场上平整场地,所以没见着。听说她的到来引起小官庄的小小骚动,人们被那张白得发亮的脸皮子吸引住了。很快田杏就进入了角色,换了衣服,穿得跟农妇没什么两样,头发也不披着了,潦草地揪在脑后,脸也不白了,不知怎么就暗淡了下去。
田杏在纪录片里饰演马永善的老婆,而现实中的马永善是没有老婆的,按理说,在农村像马永善这样既不残缺又不懒惰的人不至于打光棍,但马永善却是个例外。年轻时也有人给他介绍过对象,都没相中,再后来,别人也相不中他了。九十年代初,马永善到集市上买了头耕牛,有了牛的马永善觉得自己有了伴。
马永善睡在瓦房里,牛睡在牛棚里,半夜,牛打一声响鼻,马永善就会醒来,声音从窗户钻进来,噼噼啪啪落在他的枕边,马永善翻个身,说一句,黑团吆,快睡觉哦,明天还要早起干活咧。
有时夜里,马永善躺在床板上竖着耳朵听,外面一丝响动都没有。马永善反倒睡不着了,他起身开门,摸索到牛棚。黑团半卧着,马永善说,黑团吆,你好好睡觉哦,明天还要起早干活咧。马永善弯下腰,摸着黑团的脊背慢慢坐下,他将身子靠紧黑团,一股稻草和牲畜混合的气味窜进鼻子里,马永善深吸一口,他喜欢这个气味,浓烈,实在,顿时觉得心口被填满了。
其实,有一段日子黑团也是住在瓦房里的,那时候它还小,睡在灶膛前的草堆里,早上站在门边等马永善开门,门开了,自己跑出去,喝水,撒尿,顺便打个响鼻。有一次,马永善睡过头了,黑团走到他的床边,粗重的气息喷在马永善脸上,痒痒的,马永善故意不理它,黑团就用还没长结实的角轻轻拱着,拱他的胳膊,拱他的腰,拱得马永善咯咯地笑,他摸摸黑团头说,黑团吆,你这么勤快,叫你的主人也懒惰不得哦。黑团长得快,灶膛口很快就容不下它了,马永善才在瓦房边上给黑团盖了间牛棚。
田杏住在马永善的瓦房里,这是她要求的,为了保证拍摄效果,吃住行都和马永善一起。矮瓦房里一下子热闹起来,光他们的衣物就堆了一小角,还有摄像器材等等,只留下一条窄窄的道,好在不影响走路,也不影响拍摄。
比起那些娇气的女演员,田杏似乎敬业得多,她和导演、导演助理在屋子一角收拾出一小片空地,铺上稻草,作为睡觉的地方。马永善要把自己的床让出来,他睡稻草。导演没同意,他说那样就不对了。
人休息时,摄像机是不休息的,一只用于拍固定场景的机器被支在三脚架上,拍摄月光悄悄移动,拍摄灯火虚虚地照着,就连人咳嗽的声音、翻身的响动,都被摄像机捕捉了去。
夜里,田杏不停翻身,稻草窸窣作响,马永善说,丫头哎,地上凉哦。田杏咳嗽一声,说,莫得事,莫得事。再翻身时,马永善便跑出去又抱一捆草来,他说铺厚实了,寒气就不会往身上钻了。
这一夜,马永善没睡踏实,屋子里突然多出的人让他有点不适应。他似乎嗅到一股气味,淡淡的,略带着香气,黑暗中气味游丝一样地飘着。
第二天,马永善照例早早起床,去牛棚看看黑团,等他再回屋时,田杏已经起来了,正在锅边做早饭呢,她对这个“家”倒是没一点生分——麻利地往灶膛里添柴,到锅台上和面,从水缸里舀水……屋子里弥漫着热气,叫人心头暖暖的。
田杏招呼马永善快来吃早饭。从门口到饭桌这短短路程,曲里拐弯的,马永善两腿让着大大小小的包慢慢蹭进去,以往只走四五步,现在要磨碎成七八步。他越来越喜欢这种被塞满的感觉,每个动作都要被什么拖拽一下。
早饭盛上来了,是稀饭汤圆,白白胖胖的汤圆浮在碗面。他多久没有吃过汤圆了,一个人过日子是简单的、潦草的,要吃面食了,就做些面疙瘩。马永善夹了只汤圆送进嘴里,面糯糯的,黏黏的,拖拽住牙齿。就像他在这个屋子里走路一样,挤挤挨挨的东西拖拽住他的腿。他喜欢上了这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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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子秀了,六月的阳光普照着,大地一片灿烂。小官庄的人不说“麦子成熟了”,只说“秀”,跟镰刀上“锈”一样,有了金色和分量。在田埂上走几圈,麦穗上捻一捻,心里便定了收割的日子。日子一到,半夜就要爬起来,打水烧饭,把一天的食物装进篮子里,带到田头,镰刀早就从墙上取下来了,在井边磨得雪亮。
其实,割麦的事是可以交给机器的,拦上一辆从村子经过的收割机,半天光景就能收拾干净。但马永善不屑那样,不就是花点力气么?他喜欢每一根麦穗儿从手上经过,要不然整个农忙时间都觉得不够踏实。
天蒙蒙亮他们便往麦地去了,草尖正结着露珠,裤脚很快就湿了。马永善牵着牛,黑暗中谁也不说话,好像要攒着力气对付一天的劳作。
黑团走得慢,四蹄缓慢交替,它一天天老了。每天黑团都要和马永善去地里,它知道一头牛的职责在哪里,要是哪天将它拴在牛棚里,它就不乐意了,不吃不喝,好像愧对那几捆青草。马永善心疼黑团,便每天带着它,运柴时,自己肩上多扛点,让牛背上轻一些。
马永善放慢脚步,他和黑团的步调那么一致,这是几十年生活在一起的默契。天空比先前透亮了一些,好像他们并不是走在路上,而是在一点点摆脱黑暗。
田杏还不会割麦,几天前她就向马永善“请教”了,马永善带田杏去割草时教了她几招——握镰刀的姿势,两脚的距离,手的着力点等等,田杏学得快,割起草来很像那么回事了。但草是草,麦秸秆是空心的,草秆是实心的,手里的镰刀是最能感觉得出来。
他们从麦地一头向另一头割过去,一手薅住麦子,一手握住镰刀,一把,又一把,这个动作要重复上十几遍才能挪动一小步。马永善弯着腰,一刻不敢停将下来。雾气很重,头发眉毛被打湿了,汗水将衣服紧紧锁在身上。太阳还没出来,但眼前白亮许多,麦田望不到头,这叫人既欣慰又惧怕。
马永善是干惯了农活的,两人很快就拉开了距离,马永善转身帮田杏割上一阵,待到追上来了,再齐头并进。
如果不是一旁的相机,没人能看出这是在拍摄,更没人能发现这个动作麻利的女人是个演员呢。
马永善直起腰,惯性地看看前方,再看看身后,麦子被收拾得妥帖,躺倒了一片。马永善肚子饿了,他丢下镰刀一边招呼田杏一边往篮子走去。
田杏从篮子里取出食物和水,这是半夜就准备好的,几只烧饼和一锅稀饭,田杏给马永善盛了一碗,自己也盛上一碗狠狠喝一大口。
吃罢早饭,太阳也出来了,被麦芒划过的皮肤又痒又疼,马永善就着水渠洗一把脸又回到麦地里。他问田杏,累不?
累,田杏笑说,牙齿在脸的衬托下显得白亮,最初拍摄时还需要往脸和手臂打油彩,这些天显然不要那么费事了,脸上皴黑很多。她说第一次体会到“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马永善说,去田头歇着吧。田杏摇摇头说这可不行。
这一天的拍摄结束得早,用导演的话说,拍到不少“好东西”。他们又扛着摄像机去补拍了一些场景的空镜头,田杏没什么事做,也不愿先回去,歇了会儿便继续和马永善割麦。田杏问马永善他有多少地?马永善说有三亩七分地。
田杏愣了会儿,她对田亩与产量没有什么概念,便问,够吃不?
够吃,马永善笑笑,说不光够他和黑团吃,就是再加两个黑团也够的。
嗨,黑团,田杏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马永善,年轻的时候怎么没给自己找个老婆?
马永善愣了愣,说,那时……那时候没相中吆。
田杏笑了,说自己年轻时也没有相中的,现在也独身。停了停,又说,一个人过挺好的,干他们这一行的,独身才是对的,演艺圈里离婚率太高了。有人说是诱惑太多,也有人说是压力太大,很多人都有抑郁症。田杏薅住一把麦子用力割去,她说自己也患过抑郁症……
马永善发现田杏并不需要对话,她在自言自语,也许,她只想倾诉,对他,对着麦子,对着这一眼看不到头的平原。
马永善离田杏不远,当他割到左边时,田杏的声音便小了些,割到右边时,田杏就在他耳边说话。所以马永善总是割着右边的麦子,左边留出一大片。田杏说话的时候,马永善是不需要回应的,就像他与黑团,他对黑团说话时,黑团也无需回应。田杏说自己抑郁症也有几年了,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接不到戏的时候会严重一点,不过,现在已经好多了,慢慢走出来了。她说也许跟自己闲着有关,如果每天都像这样割麦,一定倒头就睡着,哪来的抑郁症呢。说完田杏笑起来,笑声在马永善耳边叮当直响。
晚上,田杏胡乱吃两口就睡觉了,她感到浑身酸痛。躺下没一会儿,外面的狗叫声把她吓醒了,她怕狗,叫声似乎就在窗下,还不止一条。马永善朝窗外喊了喊,狗叫得更凶了。田杏尖叫着,把脑袋缩在被子里。马永善说,莫怕,莫怕,是村里的狗。便开门去撵狗。
等狗叫声远了,田杏却不敢继续睡在靠窗的地方,她把铺盖卷挪到马永善床边,紧紧挨着床腿。马永善又要把床让出来。田杏说不要,这样就很好。
田杏很快又睡着了,用她的话说,每天都这么干活,哪来的失眠呢。
马永善反倒睡不着了,田杏细微的呼吸声,就在他的耳边。除了黑牛,他还没有感受过这么近的呼吸。那呼吸声像被风吹起的一根羽毛,离开了地面,又不在高处,偏偏在他的周围轻轻地飘游着、拂动着。马永善直直地躺着,不敢翻身,生怕一丝的响动惊走了这片羽毛。
半夜,牛棚里传来呼噜呼噜的声音,声音与往常不大一样。马永善起身摸出手电去牛棚,田杏也跟着去。黑团的脑袋搁在地上,眼睛微微睁开,马永善舀一勺水递到黑团嘴边,黑团没张开,只用鼻子呼呼喘气。
如果算成人的年纪,黑团已经七八十岁了。马永善想到黑团刚来的时候,还是一个小牛犊,身上的绒毛尚未褪尽,阳光底下金灿灿的,而如今,它老态龙钟了,毛稀疏了。黑团躺在他的眼前,好像那么多日子就这样全部摆在了他的面前。马永善鼻子酸酸的,腿脚顿时没有了力气,他撑住一根木柱慢慢坐下。田杏扶住他,也陪他坐着。手电筒的光暗了下去,电池耗尽了,黑暗中田杏递给他一张纸巾,马永善接过来,将纸巾紧紧攥在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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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麦收,到这儿才完成一半,脱粒要在打谷场上进行,东家西家借三五个男丁,记着工日,改日再一一还回去。这就是抢收,从割麦、脱粒、晒麦、扬尘、归仓,一点都不能马虎,但马永善习惯一个人了,他是个闷子,不喜欢与别人多话多事。
现在,有田杏帮着他干活,虽然力气小了点,虽然动作还不熟练,但马永善感觉不一样了。
割下的麦子从前都是由黑团运到打谷场上,现在马永善舍不得黑团再吃劲,他将麦子一捆捆装在板车上,再将板车的纤绳套在自己肩颈上。田间小路坑洼不平,车轮常常陷入泥沼中。田杏便快步跟上,用力推着板车。
有时田杏在前面拉车,马永善在后面推。他的目光从不落在田杏身上,当然,也包括导演,对于一个闷头闷脑的人来说,总是爱低头,每次目光快要靠近谁了,就赶紧弹跳开去。有一次,田杏突然杵在他面前,让他有些措手不及,准确地说,让他的目光措手不及。眼前的这个女人头发随意耷着,脸皮子有些皴黑。他觉得这画面好熟悉啊,好像在哪儿见过,他拼命回忆,却一点也想不起来。
麦子堆到打谷场后,夜里人就不回去了,不是防着小偷,也不是害怕鸟食,或许只是这样才踏实吧。田杏也要留下来,她说自己六岁那年也睡过打谷场,她想重温童年呢。那时跟她的太爷爷一起,太爷爷住在乡下,六岁的孩子记不了太多,只记得麦子堆积如山,她以为那就是山。于是从一侧爬上“山”,再从另一侧滑下来。太爷爷爱喝酒,晚上变戏法似的从草垛里摸出一瓶酒,分金亭,酒瓶淡绿色的,塑料盖子,打开时,瓶盖“啵”的一声。
田杏突然转向马永善,问他爱不爱喝酒?马永善想了会儿,说,年轻的时候,喝过。
田杏咧着嘴笑,说自己年轻时也喝酒,现在很少喝。
夜深了,打谷场上亮着几盏灯,昏黄的灯光打出一个个光圈。后半夜马永善醒了,看着头顶缀着星星的天空发呆,田杏睡在他旁边,中间隔着一两捆麦子,她翻身的声音,轻咳的声音,都让马永善一惊,真像是做梦啊,他屏声静气,连喘气都不敢用力。他木木地看着天空,直到田杏突然喊他的名字才回过神来。田杏喊的是“马永善”,田杏说,哎,马永善,马永善,你也醒啦?马永善一愣,随即应了声。他差点忘记自己的本名了。
田杏伸了个懒腰说好像睡饱了,没想到在麦草上睡得这么香。她说天空太漂亮了,星星竟然有这么多。
马永善清了清嗓子,说是啊,星星多咧。头顶的灯闪了闪,熄灭了,仿佛这漫漫长夜也倦了。灯熄灭后发现天亮了一些,田杏不再睡了,她从草垛上爬起来,穿好鞋,向打谷场西侧的通洋河走去。没一会儿,田杏的声音便从那儿传来,她喊马永善,快来看看,这是什么?
马永善赶过去,发现田杏正站在桥墩下,指着一只白色的鸟问道。
这是鹭鸶。马永善说。
鹭鸶是啥?白鹭对吗?
不是,鹭鸶是鹭鸶。
白鹭是不是比这大,鹭鸶小一些吧?田杏疑惑。
鹭鸶小点,白鹭大点,鹭鸶喜欢站在牛背上,它喜欢和爱吃草的家畜作伴。
哦,原来它也有伴侣——田杏在逗趣。
他们站在桥墩下看鹭鸶,鹭鸶一动不动,灰黑的天空里白色尤其醒目。
田杏弯下腰用河水洗了洗脸,注意力才从鹭鸶转到了河水上。她问这条河叫什么名字,比马永善门前的那条宽多了。
马永善说这是通洋河,他家门前的那条河是它的小河。
通洋河?通往海洋,这名字好。田杏笑起来。
这条河是五十年前开挖的,那时候村里老少都参加了挖河。马永善慢悠悠说道,他说挖河时自己只有十几岁,也去上工了,他是孤儿,平时吃不饱肚子,人瘦,力气小,但大人们都很照顾他,每次都把馒头烧饼省下来给他。一晃五十年过去了……不过,马永善顿了顿继续说,这条河,隔几年就要挖一次,清理河淤,加宽大坝……马永善停了下来,他发觉自己竟然对田杏说了这么多话。
为什么每年挖河?田杏皱着眉头问。
这一带是洼地,地势低,如果发洪水了这里先被淹,通洋河是排洪河,所以,要挖河清淤,把河床加宽,把河堤加固——
田杏看了一眼河堤,说她的太爷爷也挖过河,哪一条河她不知道。她伸着脖子向远处看,又将目光落在脚下的桥墩上,他们便同时发现桥墩下隆起的土坡像一座岛,桥墩连着桥墩,岛连着岛。“岛”上有牛脚印,深深浅浅围着桥墩一圈。
看来黑团也来过这儿,田杏说。
不是黑团,村里除了黑团还有一头耕牛呢。马永善说。
牛脚印里的土凹陷下去,比其他地方潮湿,几株细瘦的油菜像刚刚反应过来,迟开着几朵黄花。田杏掐下一小把,感叹说,一个牛脚印就是一片春天嘛。
天越来越亮,薄雾缥缈,看不远,只看得见脚下的这座“小岛”,他们坐在同一个桥墩下,慢慢悠悠地闲聊着,河水缓缓从身边流过,有一刹那,马永善突然分不清此刻是戏里戏外,哪又是真实与虚幻。导演总叫他“做自己”,可现在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了,好像从他的身体里飞出来一个人,那个人是自己,却又不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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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子归仓后,纪录片也快杀青了。经过这样的一番劳作,麦子变得不太一样了,麦子长在地里只能叫农作物,进了谷仓,才能叫粮食。在打谷场上经过扬尘的洁净麦子,堆成锥型小山,每一粒麦子都吸饱了阳光。这一次,马永善仍然没有让黑团拖运,而是自己用板车一袋一袋拉回来。板车麻花辫一样的纤绳嵌在皮肉里,木木地疼,尽管有田杏帮他推车,肩膀还是红肿了起来,他一点都不在乎,感觉身体里有使不完的劲儿。很多时候,马永善也感到不解,身体里怎么比从前多出了力气。
粮食运完的这一天,开始下雨了,苏北平原的雨季来得比往年早了一些,马永善记得小时候梅雨时节正好插秧,天上地上都水盈盈的,现在,不知道是雨季往前赶了,还是秧苗儿生长迟缓了。他们刚把最后一袋麦子卸掉,雨就倒下来了,真的是倒啊,看不清雨珠,只见得天地间白亮亮一片。
再做不了别的事了,于是早早吃了晚饭,尽管都累得不想说话,大家仍然照例在桌子边坐着。电还没到,点着火油灯,火苗将昏黄的光洒在桌子上。马永善倚在墙上,将手伸进衣兜,突然,他触摸到什么——是一小把麦子,脱粒时蹦进去的。他将它们掏出来,放在桌子上。这些脱离队伍的麦子反倒不像是麦子了,它们被置放在桌面时,像在期待着别的用场呢。马永善捻起一小撮,放进嘴里嚼着。
好吃吗?田杏调皮地问。马永善点点头,他说小时候经常嚼麦子,嚼烂后到水里洗一洗,就是泡泡糖了。田杏惊讶地睁大眼睛,好像这是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于是她也抓起一些放进嘴里。
这个晚上,就连一旁的导演也抓了一把麦子放进嘴里认真嚼着,大家都不说话,却专注地动着嘴巴。麦子被嚼碎后黏在一起,在水里冲洗掉麦麸,只剩白净的部分,软而黏,除了甜味欠缺,和泡泡糖没什么两样。田杏饶有兴致地嚼着,像个小女孩。她的热情似乎并不是泡泡糖,而是嚼出泡泡糖的过程。屋内十分安静,除了麦子、舌头和牙齿相互作用的声音外,不再有其他的响动。桌上的火油灯苗偶尔摇曳几下,墙上的影子也忽地晃一晃。马永善一边嚼,一边看着窗户,他想起了很多年前,那时还是孩子的他,坐在灯下嚼泡泡糖的样子,他觉得这样的夜晚竟然勾起自己的回忆,那些快要记不起来的事情都一一来到了眼前。
窗外黑乎乎的,雨点敲击着窗户,风吹过平原,发出浑厚而低沉的哨音。
纪录片终于拍完了,最后一个镜头定格在早晨,那是雨季难得一见的晴日,马永善和田杏走向麦田的背影,太阳已经升起来了,被连日来的雨水洗得发亮,金灿灿的,汇集了所有麦子的光芒。从镜头里看,他们身上像镶了一道金边。
杀青的这晚,导演买来一些食物,鱼,鸡,龙虾,还有当地比较出名的老鹅,小小庆祝了一番,大家喝了一点酒,相互说着真诚又客套的话。导演的姨父杨共和也来了,他比平时多喝了几杯,很感慨,拉着每一个人推心置腹。田杏也喝酒了,脸上很快就有了红晕,她端起酒杯敬导演,说自己很久没有这么轻松自然地拍过片子了。导演说不要感谢他,应该感谢马永善才对。一旁的马永善支支吾吾,说自己不会演戏的。田杏说正是你的不会演戏才让这个角色更真实,她说有几次感到很崩溃,觉得自己没法将角色拿捏到位,但当他看到马永善时,就有了底气,有了方向……
田杏一口气说了很多,借着酒劲又说到小官庄的水,麦地,打谷场,桥墩,还有小官庄特有的土豆,她说这些天吃了那么多土豆,都有感情了,说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土豆,粉粉的,还略带甜味。
马永善认真听着,却感到眼前恍惚,他不知道田杏还是不是电影里的那个人,像是,又不是。
田杏他们已经订好了第二天从市里飞往北京的机票,行李也收拾完毕,大大小小的包裹堆在门口,随时待命,有两个小包总是从包堆上滚出去,好像比它们的主人更要迫不及待地离开。屋里空了不少,曾经拖拽住脚的地方又开阔了。
次日一早,他们就要离开,之所以如此迅疾,是担心路上出现状况,这一夜的雨使人发愁,天像是漏了。每年雨季,从小官村到县城的路就不太好走了。
他们仍是坐的那辆黑色轿车,所有的行李和人都被挤塞进去。车门是杨共和帮忙关上的,因为里面的人实在腾不出手来。田杏的一根衣带卡在车门外,杨共和刚要打开门,被田杏叫住了,她担心打开后再难关上,所以用力地将衣带慢慢抽回去。马永善看着留在车外的衣带一点点缩短,直到消失在门缝里,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轿车沿着小官庄的土路向前驶去,马永善站在河坝上朝远处看,上一次这样眺望还是两个多月前,那时候还没有收割,满世界都是泛黄的麦子。他还记得轿车行驶在麦浪中的场景,像船行在水面上。而现在,麦子收割了,一切都裸露出来,连轿车飞快的车轮都看得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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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轿车消失不见,马永善才从大坝上下来。
又下雨了,雨滴麦粒一样的纷纷扬扬。他的两条腿像注满了水,重得拎不起脚。马永善刚走到门口,就看见装着土豆的塑料袋了。那是他一天前新挖的土豆,打算给田杏带走的,但田杏勉为其难地拿了一只,说,一个就好,留个纪念。她挑了一只乒乓球一样滚圆的小土豆放在手心里。那一天,她一直玩弄着“乒乓球”,导演打趣说,快要盘出包浆了。现在,马永善看见那枚留作纪念的土豆正躺在塑料袋旁边。田杏没有带走。
从桥墩下采回来的油菜花也早蔫了,它们还没来得及完全盛开。马永善还记得田杏摘下花时说的话,她说一个牛脚印就是一个春天。是啊,那时候还有晚春的气息,很多花草还没有开够。
他去牛棚里坐了会儿,紧紧地依着黑团,他觉得幸亏还有黑团,还有黑团没有离开他。
几只牛蝇憩在牛腿上,黑团无动于衷,它已经老得甩不动尾巴了。他为黑团赶走牛蝇,五根紫甘薯一样的手指抚摸着它的脊背。黑团的毛稀稀拉拉,皮变得硬而疲沓,皮和肉分离出来,好像用力一拎,就能将整张皮从身上揭下来。
他将脸靠上去,黑团特有的气味钻进鼻子,在这种气味的安抚下,他睡着了,睡得很香,还做了几个梦,梦里他变成孩子,骑在黑团身上,黑团驮着他向麦地走去。牛背一耸一耸的,他在牛背上前后摇晃。
醒来后他呆愣很久,梦里的一切多真切啊,再看看躺在地上的黑团,分不清哪个才是梦。
他在黑团额头抚摩一阵,起身走出牛棚。他去了打谷场,再从打谷场到三湾口,又从三湾口走到小岔路……好像一时间找不到事做,广袤的平原上已经没有一株麦子了,满眼望去,只剩一片麦茬。他觉得心里也空得很,和这麦田一般空空荡荡。
马永善缓慢走着,脚步来到了桥墩。雨已经停了,毛绒绒的河面平静了。那天看到的牛脚印里的草已经不见了,倒是在别的地方冒出了一些新芽。他看着河水发呆,浅灰的天空倒映在河水里,显得天空更加深远。一个小石块不小心被踢了出去,跌跌撞撞弹跳着,石头跌进河里,瞬间就沉入河底,不见了,可刚刚还很平静的河面却泛起了涟漪,如同有了心事,一圈一圈地,似乎永不停歇地波动着。
从桥墩上下来,他走不动了,立在田野里,平原多么辽阔,又多么荒凉。向东看,是一道地平线,向西看,是地平线,向南看,是地平线,向北看,还是地平线,除了地平线,还是地平线,他觉得自己被这几道地平线牢固地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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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永善回到村子的时候,田杏他们也回来了,是的,马永善没有听错,他们又开着那辆黑色轿车回到了小官村。
从小官村到县城必经的一座桥被冲坏了,其实桥面还是好好的,只是一根桥桩被水冲断。考虑到危险,乡政府派人将桥两头拦住,禁止车辆和行人通过。田杏他们向拦在桥头的人恳请,交涉,斡旋,直到傍晚,都没被放行。
他们不得不又回到了小官庄。
这一次,他们没有住到马永善家,而是住在导演的姨父杨共和家。毕竟,拍摄工作已经结束了。
第二天,马永善一直没出门干活,他担心导演和田杏过来而找不到他。然而,他们没有来,傍晚,马永善拎着那袋土豆去了杨共和家,远远的就看见那辆黑色轿车停在杨共和家的槐树下,杨共和正在猪圈前喂食,看见马永善,喊了一声,手上拎的啥好东西啊?
马永善说是土豆,给、给、给他们的。
杨共和皱起眉,说,土豆又不是什么好东西。说完接过袋子往猪圈栅栏上一勾。
马永善和杨共和站在猪圈前看猪哼哼唧唧吃食,半晌也不见导演和田杏出来,马永善没问,倒是杨共和开口了,他说几个人都在睡觉,下午睡到现在还没起,城里人就爱睡觉。
天空飘过几粒雨,远处响起雷声。马永善说他得回去了,晒在外面的豆子还没收。
夜里马永善睡在牛棚里,好像有预感一样,黑牛在天亮前断了气。
第二天, 村里几个力气大的帮忙将黑团抬到大坝上去埋了。马永善往挖好的坑里填了一些草,有人说你垫草干什么,牛都死了,还费这事。马永善不说话,将草铺得蓬蓬松松。一锹锹的土往黑团身上覆盖去,先是脚,头,再是脊背,当黑色看不见了,马永善的心也空了。他用沾满泥的手揉了揉眼睛,站在渐渐隆起的土坡前一动不动。
从大坝回来时,他走在最后头,心里沉沉的,脚步软软的。一连两天马永善都没有出门,坐在黑团睡觉的牛棚里发愣,他多么希望有人能跟他说说话,或者发出一点声音也好。黑团不在,田杏不在,导演也不在,好像他们还在熟睡。
雨一日不停地下着,无穷的水要从天上倒下来,原先的麦地里早已蓄满了水,再过些时候,秧苗儿长高了,就得插秧了。水田里有机器在耕耘,机器后面一根细瘦的烟囱在突突突地吐着黑烟,原本黑牛干的活都交给了它们。
傍晚时候,雨小了,马永善去地里干活,突然看见不远处的田杏,似乎正在来马永善家的路上。她并没有继续走,而是立在路边,打电话。田杏穿了件米色裙子,跟从前农妇的形象简直换了个人。马永善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过去,他觉得她是田杏,又不是田杏。
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已经来到田杏身旁了,田杏的电话刚刚挂断,她朝他点了点头,马永善支支吾吾刚要说话,刚要告诉她黑团死了,田杏手里的手机又响了。
马永善只好慢慢往前走,等他转身回来时,田杏已经不见了。
天黑前,马永善又去了杨共和家,槐树下的黑色轿车不见了,他心里一紧,问杨共和,对方说开去桥口了,去看看啥时候能够通行。
而田杏正在卧室里,因为马永善听见她打电话的声音了。她的情绪不太好,声音时高时低,有时会突然吼一声,惊得马永善和杨共和不约而同往她的窗口看去。后来,大概电话打完了,卧室里没有了声音。马永善竖着耳朵听,一边与杨共和说话,还故意咳嗽,加大嗓门,他多么希望田杏听见他的声音能从卧室走出来。很久过去了,门里仍是静悄悄的,杨共和看了一眼紧闭的门,说,怕是又睡着了。
一切都改变了,一切又好像没有改变,那些从前和黑团说的话现在不知道对谁说了。一天,马永善遇见杨共和,说想问他一个问题,杨共和等了半天,马永善也没说出个话来,杨共和快要离开了,马永善才支支吾吾问——你说,是不是梦?杨共和被问得云里雾里,回说,哎呀,你这个闷子——
马永善愣在路上,他很久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了,也快忘记自己还有这样一个名字。
他看见那簇蔫了的油菜花又开了几朵,金灿灿的,简直像耀眼的灯光。他把油菜花插到了黑团坟上,回来路上,弯道去桥墩下洗手,当他刚要从水边站起来时,听见了田杏的声音。千真万确,他听见了,田杏的声音像雨滴落在河面上。
河水淙淙,向远处流去。
【作者简介:汤成难,小说散见《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长江文艺》《钟山》等,著有短篇集《月光宝盒》《一棵大树想要飞》《J先生》《寻找张三》;著有长篇小说《一个人的抗战》《只有一个乳房的女人》等。曾获百花文学奖、汪曾祺文学奖、紫金山文学奖、梁晓声青年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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