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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纪念。是的,写下这篇文字更多地是为了纪念,它属于一个旧故事,如果不是筹备离校三十年的同学聚会,它或许永远是个旧故事,直到在时光里慢慢消弭,再也不被提及。离校三十年的同学聚会,因我毕业后留校工作,一些筹备、联络的活儿自然落在我头上,而最为热心的,也是这次聚会的发起人却是刘雨泉,他现在是京亚供热集团的二老板。“二老板”是他自己说的,他要求我们一定在“老板”前面加个“二”——“位置,位置,摆正位置!我是二,我很二——免得在别人嘴里把我说成是一个总想篡权的野心狼!咱可没那心思!”这天,他给我打来电话询问同学们的联络情况,我清楚他要询问的重点,当然不会有所遗漏。A会来,B会来,C没有说死,他说看市里的安排,只要没有事儿就一定参加。D来不了,母亲病了。E一直犹豫,要不你和她说说,估计你说可能更好一些……就要挂掉电话的时候,他和我开了个玩笑,然后问,你和赵疯子联系了没有?那个赵疯子,我去,你怎么能忘了他呢,赵世光啊,天天写诗的那个!追着陈超老师谈他的诗、把陈超老师追进厕所里的那个!不洗袜子、把袜子扔同学盆里让同学帮他洗的那个!你怎么会忘了呢?那时候,你俩关系最好……
我没忘,只是一时脑子短路,要知道“赵疯子”这个外号已经近三十年没人叫了,所以一下子没有想起来。他啊……我沉吟了一下,我联系一下试试,他好像早就不在石家庄了,去了哪儿我也不太清楚。诗?早不写了,毕业后好像又写了两三年,之后就再也不写了。那时候我们还有联系……这样,我一定想办法联系到他,就说二老板非要请他来参加同学聚会。
(资料图片)
“倒不是非要……来不来都行,”电话里,二老板刘雨泉停顿了一下,“昨天我在看毕业照片的时候,看到站在后排的一个人,就是想不起来,怎么也想不起来……来公司的路上,我突然想到那不是晚自习的时候站到讲台上读诗的赵疯子么!唉,我都把他给忘了!你们俩关系特好——没想到,你也把他忘了。”
我说忘倒没忘,只是一时没想起来,这么多年,有二十几年了吧,一直没有联系,也真不知道他的近况。这样,我想办法,尽最大努力找到他,让他来。
“来不来都行,”那端的刘雨泉又重复了一遍,“你还记得咱们毕业那年,他那个邯郸的诗友吗?叫什么暖暖——好像是这个笔名!他还找过人家一次……你记得不,还记得不?”
我记得。如果不是刘雨泉提起,我的这个“记得”可能已经不算记得,它沉在水中泥中,不会再浮出水面——但经刘雨泉这样提起,那段往事立即从潜在记忆底部的地方突然浮出,甚至让我感慨,“我,我一定找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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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纪念。我要谈及的这个旧故事发生在二十世纪的八十年代,那时我们没有……没有……没有……但那时我们有诗,有文学,有“中国往何处去、世界往何处去”的争论和争吵,有不断寄出和收到的信函。那是一个诗歌的年代,陈超老师、邢建晶老师就是我们师大的明星,一个讲诗歌,一个谈美学,他们的课堂永远都是过道里、门外边站满了旁听的人,甚至会把我们文学院的学生都“挤”到外面去……回想往事总是让人感慨,尤其是在自觉和不自觉的巨变之中,但我的感慨必须及时打住。否则,它会阻止赵疯子的故事的到来——它是一个爱情故事,或者说,它大约是一个爱情故事。
不然,我应该怎样定义它呢?
它是一个爱情故事,因为诗歌而点燃的爱情故事,它有着一种特殊的思念的灼热——当然,它还应当是一个关于追逐和奔跑的故事,一个躲避和不断错过的故事……让我和我们的记忆向后跳转,删繁就简:现在,让故事开始吧——
不不不,在故事开始之前,我也许应当略略地再介绍一下背景:时间,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大三的下半年,六月。地点:河北师范学院中文系——当时师大的几所学校还没有合并,文学院也还称为中文系。主要人物当然是赵世光赵疯子,而另一个主要人物暖暖并没有真正地出场,我所见的,只有她写给赵世光的信和一张短发的照片——照相馆里照的,一只手托着腮,而另一只手则抱着一本《星星诗刊》,略有点娇羞的样子。现在想起来,那张照片的用光不好,太平了,面面俱到,背景也太过俗艳,从而使它看上去像是一张放旧了的年画——这些话,我当然没和赵世光说过,尽管我们俩真是几乎无话不谈的好友。我还能记起来的背景还有一个:在故事开始的前几天,三天前吧,赵世光发过一次烧。他一个人躺在宿舍里,写下一首首关于爱情和思念的诗,在我们回到宿舍的时候读给我们听。我记得有几首诗的题记写下的是“给NN。或者玫瑰”“给NN,以及我跳出心脏的心脏”。同宿舍的赵春林一边洗着掉色的内裤一边发出嘲笑,哼,明显的病句。心脏跳出心脏。逻辑就不通。
“感觉,感觉你懂吗?陈老师讲错觉的时候你肯定没好好听。”
“这和错觉有什么关系?陈老师可没这么讲过!”赵春林用了些力气,洗衣盆里的水变成了一片灰蓝色。“就会强词夺理。我看你还是烧得轻。要不,就是装的,不想听课。”
……好啦,我要说的背景也就介绍到这儿,不能没完没了,要不然故事会一直被拖延下去,邢建昌老师告诫我们没人喜欢看那样的故事,尤其是在信息爆炸的现代。它不符合美学的规律和要求,现代美学要求我们尊重阅读者的智力,要以一种“未完成”的美学样貌唤起他的参与感来——为了,纪念。这关于邢老师的这一段属于题外,我在反复地掂量之后还是决定把它写下来,因为,它也属于我试图纪念的一个部分,写下这段的时候我就会回想起年轻的邢老师给我们上课时的样子,意气风发,偶尔走神瞧着空旷的或者飘雪的窗外……现在,他已经是一个有点儿秃顶、马上就要退休的老人了。世事如烟。一切坚固的东西都已烟消云散。这是陈超老师常爱说的话,而邢建昌老师则持反对意见,他认为所有的消散都是因为它还不够坚固,真正坚固的东西是消散不了的。怀念那个大家聚在一起就争论不止的年代,怀念那个青春的、每个人都似乎喋喋不休的年代,那个,赵世光被称为赵疯子,在大三那年被爱情烧灼得身体微微发烫的年代。
我说赵世光被爱情烧灼得身体发烫这句话绝对是真实的,后来他和我承认,那两天的发烧,厌倦,以及随之而来的眩晕和魂不守舍,都是因为爱情。在即将毕业的最后时光,赵世光向遥在邯郸的“暖暖”发出了明确的爱情信号,他告诉她,想去邯郸见她,并想和她一起看一场电影。之前,他和她之间只有或频繁或稀疏的通信往来,交换着诗歌、生活的感受和各自的照片,但一直不曾见过,一直也没曾有过爱情表达——尽管他和她的诗歌中早已充满了隐喻。赵世光在一个正午寄出了那封后来使他身体发烫的信。那时候阳光炽烈,所有的物体都布满了不断闪烁的反光,包括赵世光自己。他把信郑重地放进了邮筒,然后计算着邮递员到来的时间——那个微胖的绿衣人像往常一样准时,在将所有的信倒进包裹里去的时候,他似乎没有注意到路边那个男孩子的紧张,他被紧张拉长了脖子,试图把自己的头伸进邮政包裹中再仔细地看一眼他的那封厚厚的信。微胖的绿衣人像往常一样,有些心不在焉地骑车而去,他没注意到盯着包裹看的男孩子,如果注意到,他一定会多看赵世光几眼的。
一天,两天。已经过了赵世光等待的天数,收发室里,没有他想要的信函。然后又是一天,两天。“我被热水泡了三次,又被冰水泡了三次,然后是……”没有等来信件让赵世光度日如年,于是,他病倒了,开始身体发烫。即使在那样的带有眩晕感和无力感的时间里,赵世光还是一首首地写着诗,一封封地写着信。“你说,我是不是不应该和她那么说……我是不是吓到她了,她本来……”一天深夜,身体还在发烫的赵世光突然把睡在上铺的我推醒,我甚至感觉那双黑暗里盯着我的眼睛正在散发着有颜色的光——“你,你干什么?!”
“我失恋了,”他用力抓着我的褥子,似乎要把我从上铺给拽下来,“她不肯再给我写信了。你不知道,我多痛苦。”
不知道是谁拉开了灯。我们都看到,赤着脚站在地上的赵世光已经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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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有不理我,我没有吓到她!”下午的时分,自习课,脸上闪着红光的赵世光把我叫出了自习室,在他手上,是几张折叠得整齐的信纸,“看,她给我回信啦!她,答应了我的请求!”说着,赵世光毫无提示地就抱住了我,凑得那么近,我都能感受到他鼻孔里冒出的灼热的气息。
“你已经好了?”
“好啦!”赵世光退了半步,“她约我,周日上午在博物馆门口见。你知道吗,我现在无论走到哪儿,闻到的都是玫瑰花儿的气息!”
“她真是这么说的?”我将信将疑,相对而言,我了解赵世光应当比他以为得更深一些。
“当然,当然是真的啦!你看!”他把信郑重地递到我的手里,在我即将展开的时候他突然又把那几张纸给夺了回去。“兄弟,你,你还是别看这封了,我,我先不让你看了。”他将那几张纸再次展开,抽出最后一页,然后将前面的那几张重新叠好,“你听听,她写的诗,你就能明白她的意思……这个句子,这个句子用得多好!我肯定写不出来,我觉得陈超也写不出来,里尔克也写不出来!你听……”我被他拉着坐在操场边的柳树下听了半节课的诗歌解析。说实话我并没感受到那首诗有多好,不过是些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句子、意象,但在赵世光看来,那样的平静下面有着一个一般人难以意会的涡流。“想要一个平静的湖面,你就要面对它的可怕的深度——你知道是谁说的吗?”“尼采,你都重复过八十遍了。再谈诗的时候能不能不总是重复这句话,还要问人家记不记得谁说的……我问你,‘如果从诗里排除掉一切关于物体美的图画,这对于诗来说是否是一个巨大的损失呢?’这句话又是谁的?”他盯着我看了两眼,“人家在跟你认真谈诗呢!这里面有深意,有爱情——你明白吗,是爱情,这里出现的白鹿就是关于爱情的转喻!它象征洁白,活泼,以及跳跃性——跳跃性你懂吗,就是心跳,它说的是心跳!”
六月的石家庄,天气已经很热,柳树细细的枝条根本挡不住什么,我感觉整个操场都在散发着一股厚厚的油脂气,这股气息,应当还是多年之前就存下的,不过是这个时刻将它又晒了出来。我盯着赵世光的额头、眼睛和嘴,实在看不出哪里会有什么“爱情的样子”,可是,他竟然找到了爱情,在邯郸市一家文化馆上班的暖暖。那时候,滔滔不绝的赵世光已经目中无人,他根本察觉不到我眼神里的变化,只顾把口里的河水一股脑地倒出来。
“浩子,浩子!你在这儿啊!团委的齐老师在找你呢!”远处,同班的陈宝云朝我们招手,“快点吧,他好像很着急!”“好嘞!”我拍拍屁股上跳起来,朝着校办的方向蹿出去。
“浩子……”赵世光在后面叫我。
“怎么啦?”我没有回头。
“没……没事没事。你快去吧!”赵世光在后面喊。
事后,赵世光告诉我,他当时想把我叫住的,但我焦急的样子让他放弃了开口。本来,他是想朝我借点儿钱——他的钱锁在宿舍的小柜子里,可那天他怎么找也找不到钥匙。我走了,他想自己还可以找别的同学借,然而这一耽搁竟然也耽搁掉了他所有开口的机会:必须承认,肯借给他钱的同学也不是很多,再说,快到月底了,加上马上毕业,谁的手上都不算宽裕。还要承认,赵世光不同于今天的二老板,他是一个极要面子的人,甚至可以说是有点儿虚荣和傲慢,尽管在太多事情上他都显得略有疯癫——天快黑了,他掏出兜里的八块四毛钱,数了数,再数了数,然后在心里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正是这个决定使他的生命生活有了另外的走向。这样说似乎有些过度夸张,但细想起来,尤其是今日再次地细想起来,他的这个决定很可能属于那种“改变一生”的决定,尽管它看上去并没有那么大,似乎只是东京的一只蝴蝶扇动了一下翅膀。似乎,仅此。可真的是仅此吗?
赵世光的决定是,逃票。他要省下来回的火车票钱,然后在邯郸的车站外面睡上一夜,第二天,就可以以饱满的精神去赴他和暖暖的约会,甚至还可以与暖暖吃一顿午饭,为暖暖买一串糖葫芦——逃票的事儿他以前也做过,而且不止一次,而且还被铁路警察抓到过。对于穷学生,警察们多数也就批评几句,教育几句,登记一下他的学校、年级和姓名(多数时候,学生们会报假名字,而警察们也装作被骗过了)然后安排就近下车,没什么大不了的。被幻想中的爱情不断烧灼着的赵世光已经想好了一切对策,他必须想尽一切办法奔赴他和暖暖的约会,“风来,我在风中等你/雨来,我在雨中等你/若是水来,我会在水中等你/抱紧那棵/你指定的桥墩……”
他摸了摸怀里的信,和三个月前暖暖随信寄过来的那张照片。他相信,即使没有暖暖信中那些详细的描述,他也一定能凭借气息和感觉,在人群中一眼就能把从没见过面的暖暖认出来,只需要一眼。
3
晚上,七点二十。赵世光来到了石家庄站,在密密麻麻的人流中挤了一会儿,然后转向车站的南侧。走出很远,他碰到的还是一大批摩肩接踵的人,背着拖着大大小小的行李,走在略有些磕绊的黑影里。穿过人群,赵世光绕过一根不断发出嘶嘶嘶嘶的响声、光线极为昏暗的路灯杆,然后朝东边的一条小路走过去。
走着走着,黑暗就变得不那么黑了,一是他探出的脖子慢慢适应了,二是院墙一侧的灯光偶有渗入,它们稀释着黑暗中的黑,使它不再那么厚重浓郁。赵世光走着,用脚试探着,可是试探的结果让他略有失望。“我应当走过了,”他想,然后在黑暗中转身往回走——没错,他是走过了,然而往回走的时候依然没有碰到丢在地上的砖,不知道是被什么人给移走了。他摸着墙,摸到那个豁口,停顿五六分钟,确定没有人后,开始朝墙的上面爬,爬过墙头——
远处,灯光明亮,走进灯光下面的人会变成明晰的大黑影,而在外面的,则是模糊的小黑影,仿佛灯光能使人变大。仔细看上去,应当比前几天多出了许多穿制服的人,他们来来往往,似乎在检查什么也似乎在等待什么……可能会有什么大人物出现,赵世光想,也不知道是谁。赵世光想到卢梭的《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以及马基雅维利的《君主论》——没错,他说自己趴在墙头向下张望,突然想到的就是这两本书,这是他后来向我讲述这个故事时告诉我的,要是撒谎也是赵世光在撒谎,不能怪到我的头上。当时,这是我们中文系极度流行的书,同时流行的还有李泽厚的《美的历程》,刘小枫的《诗化哲学》,尼采的《悲剧的诞生》和《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以及赵世光提到的这两本书……赵世光说,自己趴在墙头,竟然一时走神,完全忘了身在何处,直到一束手电的光从远处射过来。
躲过了那束光,赵疯子的疯劲儿也上来了,他一跃,跳进了车站的里面。“只能在那个位置跳。”事后,赵世光对我说,几乎所有逃票进站的人都从那里跳,他们早就排除了可能的危险,而别的地方,会有木桩和铁丝,跳下去极不安全。他跳下去,发现自己的响动并没有被注意到,然后猫着腰悄悄地朝里面移动。
他的猜测或许是对的,那天,有了比平时多出两倍的警察,他们也比平时认真、仔细,不肯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人——靠近灯光,赵世光弯下腰,做出要系一遍鞋带的样子,之前他跟着师兄们一起逃票时曾这样做过。没有人注意到他。他直起身,快走两步,走到一个背着大行李的旅客的后面,之前,他跟着师兄们一起逃票时也曾这样做过。眼看马上就能混进人流了,要和站台边上那些等车的人凝聚在一起了,一束手电的光照向了他。
“站住!你停一下!”
赵世光若无其事地继续向前。那束光跟在他后面——“说你哪,小伙子,哪儿来的,你的票呢?”赵世光停下来,慢慢回头,然后突然加速从前面跑过去。
“快快快,追!”
……赵世光没有跟我讲整个逃跑的过程,他只是说,好不容易,惊险极了。他不说的这个过程我只好想象,把电影里的、电视剧里的以及我所见的乱哄哄的车站里的,一次次加在他的惊险之中。马上被抓住了,他从站台跳了下去。六只手臂一齐朝他抓来,他一低头,竟然又一次挣脱,却狠狠地摔在了地上。根本顾不上疼,一翻身,他爬起来就跑,使出了全部的力气……奔跑甚至使他有了某种晕眩的幻觉,他感觉整个车站都在像剧烈的心跳那样颤动,让他和追赶他的警察们都站立不稳。在一个散发着臭袜子霉味儿的晚上,我把我想象的过程和赵世光添油加醋地谈起,他摇摇头,不够。我经历的还要惊险。这辈子,我都不想再逃票了。他告诉我说,他在那么多那么多人的阻拦中来回穿梭、奔跑,狼狈不堪,但还要注意倚靠的列车和它行驶的方向,注意他跳下去的那段铁轨是否会有火车经过……终于,他跑到了一辆列车的门口,而在奔跑的过程中他也注意到这辆蓝色火车将要向南开,是邯郸的那个方向——他钻进人群,从拥挤中将自己极为勉强地塞了进去。“站住!你给我下来!”呼喊声立刻蜂拥而来,他们还敲打着玻璃——但车门慢慢地关上了。从里到外冒着烟的赵世光,终于松了口气。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已是一个水人了,不断涌出的汗水早已湿透了他,包括他放在怀里的信。好在湿透的主要是信封,里面的信和照片只有一小点儿的水印儿——那时候,赵世光真想大喊两声,能够撕到心裂到肺的那种——这是他在后来的讲述中说的,不是我的添加。
火车平稳地在已经黑下来的路上走着,里面依然充满着拥挤,各种各样的声音和各种各样的气味,它们同样是拥挤的一个部分,让人感觉喘不过气来。赵世光在慢慢地平复,汗水,心跳,以及被列车的晃动延长了的眩晕——他开始想那个暖暖。他开始想,即将到来的明天以及博物馆的台阶。信中提到,她会在手里拿一本第四期的《诗神》,因为那里有一首署名“火鸟”的诗,“火鸟”是赵世光的笔名——她要用这本刊物作为见面的信物;信中还提到,她会穿一条藏蓝色的长裙,是前几天新买的——“裙子下摆有一串好看的玫瑰花”。赵世光的心在荡漾。刚刚有所平复的心脏又开始加速,就像鹿撞过来的样子。
邢台。有人下车,有人上车,过道里依然是人挨着人,人挤着人,没有半点儿宽松的样子,唯一的变化是赵世光被挤到了中间位置,能看到的都是人的肩膀和手臂。一名列车员晃着哗啦啦的钥匙从他面前经过,他收着肚子侧身,“咱们几点到邯郸?”“不到邯郸。下一站是郑州。”列车员继续晃动着哗啦啦的钥匙,头也不回。“怎么不到邯郸?”回答赵世光的是一个略有秃顶的中年男子,他坐在靠窗的位置,“咱这车是特快,从来没停过邯郸。不过号称特快,其实慢得像牛。小伙子,你上错车了吧?”
赵世光一阵眩晕,像是被谁抛进了冰水里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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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下的车,怎么出的站,赵世光几乎完全没有印象,他恍惚着,仿佛是一张被挤扁了的纸片。后来他告诉我说,“走出郑州车站,经风一吹——真想大哭一场。”
当然那时他并没有哭,车站里有那么多人,他不想让别人看出他有什么不同。尽管他掩饰着,悄悄地掩饰着,可他还是觉得自己特别特别地孤单:“就是感觉孤单。不知道怎么的,我认定我和暖暖已经错过了。我有一种被抛下了山崖什么也抓不住的感觉,也有一种一个人被放在草原上,怎么走也看不见人烟的感觉。”赵世光说,他孤单地站在车站广场上,看着行色匆匆的人们,突然就特别地饿,那时已经是凌晨一点左右。“那几天,我发烧,没怎么好好吃饭,而收到了暖暖的信后我又……晚饭也没吃就准备去车站,当时一点点儿饿意都没有。可是,出了郑州站,我立刻觉得饥肠辘辘,胸腔的前壁和后壁,胃的前壁和后壁,都已经贴在一块儿了。”
两块八,一碗羊肉烩面,醋和蒜两毛钱,赵世光想了想没要,但烩面端上来的时候他又犹豫了一下,递给穿着灰色围裙的中年女人两毛钱。吃着,吃着,赵世光不自觉地泪如泉涌,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可是实在抑制不住。他把自己的脸沉在了碗里。
郑州站他并不熟悉,尽管上个学期他曾和几个同学一起来过,但那是正午,而且一出站他们就坐上了公交,根本没有停留:因此,像在石家庄站那个翻墙而入是不可能的,它是大站,站上的警察也更多。赵世光把剩下的钱小心地放好,盘算着如何才能再次进站,顺利到达邯郸——他将兜里的钱又拿出来,看了几眼,从中抽出一张——他决定,购买一张站台票。这个钱省不下来,他不能再那样冒险了。
一切还算顺利,只是郑州站的警察更为严格,持有站台票接站的人都被安排在后面,与前面的人保持一定的间隔,车停下来的时候警察们会伸出警棍插在这个间隔中间……赵世光不停地打着哈欠,已经下半夜,折磨人的困倦早就遍布了他的全身,何况他曾经经历了那么多的艰难。他的脑袋甚至开始嗡嗡作响,晃一下,它就会消失,而再晃一下,嗡嗡声会再一次回到他的脑袋里,把它绞得空空荡荡。赵世光在人群里排着,他闭起自己的眼睛。
第一列。第二列。车进站的时候赵世光就使劲地睁一下眼,车皮是蓝色的,特字头,不是,它们可能不过邯郸。第三列。绿色。普字头。恍惚中,赵世光看到车上的人已经下完,而车下的乘客正在陆陆续续上车——他径直走过去,碰了一下警棍,然后从两个人的中间钻进车厢。“哎!”后面的声音在粗壮地吼他,但他已经从拥挤之中挤向了后面。
车开了,他长长地舒口气,仿佛从身体里丢出了一块不小的石头。因为是夜车,坐车的人并不多,竟然有一两个空座——赵世光看了两眼,选择在一个穿着皱巴巴西装的中年人身边坐下来。这个人明显是经常坐车的那类人,他正翻着一本《大众电影》,津津有味地看。“您在哪儿下?”选择一个时机,赵世光与这个中年人搭话,等他问出这话的时候他发现中年人的眼光里立刻闪出了警惕。“我到……”他想了想,“终点站。你呢?”“邯郸。我要在邯郸下车。”为了消除那个中年人的疑虑,赵世光憨厚地笑着,“我是学生,在石家庄上大学,到邯郸见个朋友,特好的朋友。”他还特别地加了一句,“特好的朋友”——其实,他和两年中不停通信的暖暖还从来没有见过面。
“你要到邯郸?”
“是啊,到邯郸。”
中年男人没有回话,而是悄悄上下打量着他,回话的是坐在前排座位上的另一个人,他转了一下脖子,“这车不过邯郸。你上错啦。”
“不过?”赵世光脑袋里的嗡嗡声立刻止住了,换进去的是一大段不间歇的轰鸣。“怎么会不过呢?”
中年男人的目光回落到自己那本《大众电影》上。“它是成都始发,经遂宁、南充、营山、西安、三门峡、洛阳到郑州,然后是新乡、安阳,它在这里转个弯,邢台、元氏,终点站是石家庄。这是我常跑的一条线。”
“它……”轰鸣声继续在赵世光的大脑里回荡,而他的心,则被泡进了冰里。
“你坐错车了。你可以在安阳下,等上午十一点二十的那次。不过那趟车经常晚点。再不行,你就补票坐到石家庄,从石家庄再到邯郸。那边的车还多一些。”前排座的那个人探出半个头,他盯着赵世光:“你在石家庄哪个学校?我的儿子也在石家庄上学,不过他去年就毕业了。石家庄,我熟悉。”
赵世光已经丧失了对话的全部欲望。他身体里,已经被一种莫名的、水一样的物质给占满了。
5
“查票了。”似乎刚刚才睡着的赵世光被他的邻座推醒,他睁开眼,发现车已经停了下来,窗外还是一片巨大的黑暗。“到哪儿了?停的是哪一站?”
“临时停车。都半个多小时了。”穿西服的中年男人看了他两眼,“你看前面。查票了。”他用下巴指了指前面,“你到后面去躲一躲吧。”
赵世光直了直腰,伸展了一下手臂——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没有车票,只有一张站台票,真的是需要到后面去躲一躲了。他朝那个中年男人点点头,然后朝后面的车厢走去。他走得不快。看上去,他不过是去厕所,一会儿就会回来的。
车一直不开。他在后面的车厢里坐了大半个小时——可能有这么久,谁知道呢,反正在他的感觉里如此,大概有半小时的样子,一高一矮两个乘警正缓缓地来到这节车厢。高个子的警察查票,矮个子警察在一张纸上勾勾画画,两个人都是一副极认真的表情。赵世光再次站起来,再次缓缓地,朝着后一节车厢走,后面的车厢里空位更多。赵世光坐下来,掏出暖暖的信和存在信里的照片。照片上的暖暖有些羞涩,有些冷漠,她做出的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标准动作,二十世纪的八十年代,太多的女孩拍照都会采取这样的动作和姿势,摄影师们也会这样统一要求,唯一不同的是她手里拿了一本《星星诗刊》,那上面,有一首暖暖写下的短诗。那首诗,是赵世光和暖暖结缘的开始,当时的刊物会专门在每一页的下边留一个很小的小条,刊登作者们的一段话、几行诗以及他们的家庭地址……赵世光按照刊物上的地址给暖暖写了信,然后收到了回信,然后他再次给暖暖写了信,并寄上自己新写的几首诗请求“赐教”,然后……照片上的暖暖让赵世光一阵心酸——“我把一切都毁了,一切。包括我自己。”
——不过,那还不是赵世光感慨的时候,余光里,那两个警察又走到了这一节车厢,赵世光站起身子……在他后面坐着的一个女孩儿也站起身子,略略倾斜了一下自己的肩从赵世光的一侧走过去,试图绕过那两个警察——矮个子警察伸出手来,两个人说着什么,女孩儿从上衣兜里掏出了一个小纸片,矮个警察接过来看了一眼然后递给高个子,高个子看了看那张硬纸片然后将它交还给小女孩儿,小女孩儿踏踏踏踏地继续走,拉开了厕所的门。本来,赵世光想跟在女孩儿的后面一起走的,现在看来他稍后的退缩是正确选择,不然他一定也会被拦下,一定会被发现他根本没有车票。怀着余悸的赵世光再次朝后面的车厢走过去。后面,已经是最后一节车厢了。
车开始移动。它已经停得太久了,窗外,天色已经不再那么黑,而是有了一层淡淡的光。赵世光再退,再退。那两个警察也已经走进了这节车厢。他们越来越近。
赵世光回头:最后一节车厢的最后一排座位上,坐着一个高高大大的白人,他大张着嘴巴睡得正香。急中生智,我们的诗人赵疯子急中生智,他蹿起来三步并作两步,一屁股在那个老外的身侧坐了下来,然后伸出手臂:“哈喽——”
老外翻了个身。赵世光只得又用手臂推了推他,“哈喽,你醒醒……”
白皮肤的外国人醒了。他一脸茫然,完全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个小个子的年轻人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自己身边而且不让自己继续睡觉。“哈喽,我来介绍一下自己,I……I am……”赵世光搜肠刮肚,磕磕绊绊地说着他还能记起来的英语,完全不顾自己身边的这个白皮肤是英国人、美国人还是法国人,他要建立一个貌似亲切交流的良好氛围。
“我在河北师范大学上学。石家庄,石家庄你去过吗?我学的是中文,中文对你们老外来说难多了,是不是?没关系,英语对我来说也很难,你知道,我根本记不住……我是想学好来着,可是记不住。”赵世光说着他没有节奏、没有语法也不一定准确的英文,一脸茫然的白皮肤依然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是一种怎样的表达,但出于礼貌他也用掺杂了手势和笑容的英语与年轻的赵世光对话,而那一高一矮两个警察,马上也要走到他们面前了。
“你知道吗,我是从昨天晚上出发的,一直在坐车,一直在错过……我本来是有一个约会,约会,这个词在英语中是不是可以这样说……本来,我有了一个志同道合的女朋友,她长得很漂亮。”赵世光表情夸张地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了那封信,又从信中抽出了照片:“先生,你看,她是不是很漂亮?她的诗,写得更漂亮。可是,我要错过了。我他妈的把所有时间都用在了路上,然而接连两次,来来回回,两次都不能在她的城市下车……”那个白皮肤的老外也瞄到了警察,他冲他们俩笑了笑,然后低着头去看赵世光递给他的照片,两颗头凑在了一起。“是的,她很漂亮。”
“先生,你们的……车票。”矮个子警察也靠近了他们。
“等一下,”赵世光笑着朝他摆摆手,然后再次凑近那个白皮肤,“你想不到,你肯定想不到,我错过了什么……我他妈的恨死我自己啦!”赵世光说着蹩脚的英文,但表情依然显得热忱而热烈,甚至是一种兴奋。“我都想把我自己丢在这条路上。我根本不想,不想再要自己。我太没用处了。”
“二位……先生,你们的票。”
“我们的票都在行李箱里。他是我们请来的朋友,我,是他的翻译。如果你们一定要看,我就告诉他去把行李箱打开。不过需要你们等一段时间……他是个丢三落四的人,东西总是乱放。现在我们在谈一个重要的事情——一定要开行李箱吗?”
两个警察对望了一眼,“算了。我们车上还真没有见过逃票的老外。”
“谢谢,谢谢你们。”赵世光说完,继续用他蹩脚的英文和夸张的表情与那位白皮肤的老外对话:“你好,早上好,现在的时间还是早上吧,我还可以用早上好来问候你吧?你是不是还没有吃早饭?想吃也不行,我没钱,没钱请你吃饭……”警察们离开了车厢,他们的离开也让赵世光立刻丧失了说话的兴致。“我想去睡觉了,”他用汉语和那个白皮肤说,“我要去那边睡,你也接着睡吧。好好睡吧。”
蜷缩在座位上,赵世光感觉自己的脑袋是空的,里面什么也没有,真的是什么也没有,就连他的爱情、暖暖、诗歌和毕业考试也没有,尼采、费尔巴哈、艾略特和乔伊斯也没有。他的脑袋完全是空的,浑浊的,可是,他就是睡不着。他能感受到困意然而抓不住它,它在,却与自己和接下来的行程保持着距离。
他的脑袋是空的。晃一晃,可能有一些令人悲伤的成分在,一想到这些令人悲伤的成分,它们就又消失了,只是它们的消失更让赵世光沮丧。
6
为了,纪念。这个回忆中的旧故事已经接近尾声。它的尾声,至少有一大半要融化在灿烂的、有着重量的阳光里。走出车站来的赵世光被大片大片的阳光晒得发软,像一个失去了魂魄的软体动物。已经是正午,这辆返回到石家庄的列车晚点三小时,这三小时,临时停车占了一大半,而余下的拖沓则是在行驶中悄悄消耗的,它完全不顾赵世光的急迫,或许,恰恰是赵世光的急迫才使它变得如此拖沓,浪费。软体的赵世光走出车站。那一日,开往邯郸的列车还有两列,分别是下午四点和晚上九点二十——“要不要?快点,要不要?想好啦!”“不要。”赵世光咬牙切齿地说着,可他再怎么咬牙切齿也依然显现出软体动物的性质,没有力量感。
走出车站广场。大片大片的阳光下,赵世光看到一个售卖冰淇淋的摊位,有个大约七八岁的男孩举着火焰状的冰淇淋缓缓走着,他走得太过小心翼翼,仿佛只要走得略快一些,手上的冰淇淋就会骤然地化掉或者摔碎。看着那个孩子,赵世光突然百感交集,他走向那个摊位:给我……先给我两个冰淇淋。
这是赵世光告诉我的。依然是那句使自己免责的托词:如果这里面有谎言和虚构,也是我的同学赵世光的虚构,与我并没有太多的关系。我只是一个旧时光的记录者,仅此而已。他说,四毛钱一个,他把手里所有的钱都换成了冰淇淋,一个一个地吃着,一个一个地吃下去。他说,这些冰淇淋让他想起自己的中学,也是毕业季,他也买了好多个冰淇淋一个一个地吃着……当时,售卖冰淇淋的机器只有县城才有,而他毕业后就要回到乡下,“我对自己的成绩完全没有把握。我以为,一切都结束了,我的一辈子注定只能是个农民,像我父亲和爷爷那样。你可能想不到,冰淇淋,冰淇淋对我来说,就是一切的……美好事物。”
再一次,赵世光咀嚼着他面前的美好事物,一点点,一口口。从有滋味到没滋味,从不断地想些什么到再也不想什么。他的肚子再一次感觉到疼痛,那些积累起来的冷冰冰的滋味在他的肠胃里翻滚、撕咬,然后生出尖厉的刺。“小伙子,你怎么啦?”那个老头儿看出了异样,“要不,我退你钱……这两个你就别再要啦,好不好?”
“不,给我。我要。”赵世光固执地坚持,“我这里还剩下了一块一……要不,你再给我三个,行不行?差你一毛钱。”
“不能再卖你啦。你不能这样……”
“你要不肯,那就再给我两个,找我两毛钱。”赵世光把刚取出的一块钱放进了老人的钱箱,这时,他的身体特别是肠胃再次向他发出警告,让他感觉自己似乎正在裂开,而一股寒流从大脑的下端骤然地坠向他的屁股,然后一热。“你给我……”他两次咬牙切齿地说。
…………
为了,纪念。我以同样的题目写下了两篇小说,另一篇,写下的依然是一个诗人,不过他的年纪大得多,在我们上大学的时候他早已声名显赫。除了都曾是诗人这一个共通点,另外一个共通点则是,他们的故事都与我的青春以及令人怀念的八十年代联系在一起,我承认,无论是青春还是二十世纪的八十年代都会让我无限感吁。这个回忆中的旧故事已经接近尾声,回到学校后,赵世光给邯郸的暖暖又写了十几封信,但再无回音——她也许相信赵世光的解释,但不接受他的那些理由,更不接受他的逃票……我们谁也没有见过暖暖,当然她究竟是怎么想的都只能是我的个人猜度。据说,赵世光在毕业后不久就去了邯郸,见了暖暖一次——这个“据说”我不太相信,因为赵世光从未向我提起过,留在石家庄的两年里,他还经常回学校来找我,喝酒吹牛,康德、海德格尔地胡说一气,直到他不辞而别,以一种毅然决然地方式从石家庄消失。
现在,我是说在我写下这段纪念文字的现在,同学三十年的聚会早已结束,兴致勃勃和兴致阑珊同时粘合在一起,它构成这场聚会的“完整性”也构成我们每个人的“完整性”,我不知道我们怎么会变成了这个样子。直到同学聚会结束,我也没能联系到赵世光赵疯子,他已经完全地从我们的视野里消失,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现状,他,成了我们同学们的一个谜,只是没有人在意谜底。聚会结束的时候,我突然想,如果那一日他不那么滔滔不绝地谈诗,而是一开始就朝我借钱,如果那一日他不是坐错了火车有那么一个荒诞而倒霉的来回,如果他见到了暖暖……或许,他会有另外一种生活,在我们的这次聚会中,他也会坐在某个位置上频频向大家敬酒——当然,这只是我胡思乱想中的或许。为了纪念,我写下这段旧故事,不知道赵世光有没有可能也读到它……我把自己又一次写得,百感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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