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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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在中国最南端海边小镇长大的年轻人,试图摆脱祖辈的海上生活方式,去学习艺术,但在父亲失踪后,他却接班成为水手,由此见证了茫茫大海各种诡异的变化,船长不时透露给他关于父亲的点滴往事,父亲的真实面貌,是否就藏在那些“秘密”背后?
海鸥骑士
孙频
1
这么多年里,我一直记得父亲在某封家书里写到的一句话:“走到大西洋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这条船对我很好。”
我终于又回到了海边。太阳裹在云层里,云朵染成了金色,抬头一看,满天飞行着金色的大灯笼,一缕一缕的阳光从云层的缝隙间笔直漏下,追光灯一般直打到海面上,辉煌,庄严。海面上还静静憩着几条船,一动不动,应该是抛锚了。我喜欢看那些抛锚的船,她们身上沉着一种深不见底的安静,只要远远看着她们,心里都会染上这种奇异的安静。如果是阴天,海和天会连成一体,那些船则像在天空中静静飞翔着。
我从小在这个大陆最南端的小镇上长大,终日赤着脚在海边玩耍,看到的船比人还多,对船的感情并不亚于对人的感情。
对岸就是海南岛,我们木瓜镇与海南岛隔着一道海峡遥遥相望,两岸之间的走动只能靠船,于是从古到今,一直有船在这海峡上生息繁衍。沿着镇上唯一的一条主街往前走,走到路的尽头就是港口,这是一个很古老的港口,据说是当年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汉代的楼船正是从这里出发的。
小的时候,我经常站在这古港观看日出或日落。日出的时候东边烧一把大火,日落的时候西边烧一把大火,我们的小镇一日之内就要被焚烧两次,把半个天空烧得通红发亮,把整个小镇也焚烧殆尽,连跃出海面的飞鱼和海豚也被烧成了金色。
在我出生的时候,往返于木瓜镇和海南岛之间的基本还是木帆船。镇上的几个渔民在五十年代初成立了水上民船集体运输合作社,他们拿出各自的渔船入伙,组建了木瓜镇第一支帆船队,这其中就包括我的爷爷。合作社在六十年代改名为水上人民公社,七十年代又改名为水上运输公司。在我一岁的时候,合作社购买了一艘海军退役登陆舰,改装成了第一艘车渡轮,起名为“鸿志号”。过了两年,他们自己建造了一艘货船,起名为“创新号”,之后又有了第一艘驳船“前进001号”。一九八六年,水上运输公司建造了“海鸥一号”“海鸥二号”两艘姐妹船。一九九〇年,公司有了自己的拖轮和油轮,父亲在这一年从运输公司辞职,离开海峡,开始环球远洋。一九九六年,公司更名为运输集团有限责任公司。一九九九年,“海神一号”诞生。二〇〇〇年,“海装一号”诞生。二〇〇六年,“海鸥”“海神”“海装”组成了海峡三大船家族。二〇〇七年,海运萧条期开始了,远洋船接不到单,大量船员被迫下船,去售楼处卖房子去了。次年,父亲结束了他的远洋生涯,在家门口的海峡船上做了一名水头。二〇〇九年,公司更名为船舶运输股份有限公司,又从船厂接回了更大更新的船。二〇一三年,“鸿志号”头戴大红花退役,被封为功臣轮。就在这一年,父亲跳海失踪,从此再没有回来。
我的爷爷和父亲都是水手,父亲曾想让我继承这祖传的事业,可能因为对他来说,在海上比在陆地上更有安全感。高考的时候,我却自作主张报考了艺术学院,因为对于一个在大陆最边缘长大的蛮夷来说,那些高雅的事物才真正具有吸引力,而且做水手很辛苦,大部分时间都漂在海上,鲜有和家人团聚的时候。父亲常年跑远洋,一两年不回家是常事,最长的一次四年多没有回过家。所以对我来说,父亲更像海上的风或是一道影子,属于无形之物,总是面容模糊却又无处不在。
小的时候,我伸出手,他便从我的五指间穿过;我在灯下写作业,他便默默躲藏在我身后的黑暗中;我一扭头,他立刻化为乌有。大部分时间里,他只存在于母亲的口头和那些漂洋过海的书信里。后来又因为我学了艺术,自认为终于变成了一个从大陆最边缘走出来的文明人,留了一头长发,张口闭口都是拉斐尔、伦勃朗,生怕别人不知道我是学艺术的,和做水手的父亲则更是无话。
几年前,父亲终于结束了他的环球远洋,回到家门口的海峡做了一名水手,大概是年龄大了,远洋跑不动了。回到海峡之后,他回家的次数比从前多了很多,大概一两个月就能回家一次。而那时候我已经大学毕业留在了省城,但我其实一直没有找到什么像样的工作,画的画也卖不出去一幅,只能偶尔靠仿制些行画为生,又拉不下脸来做别的,好歹是搞艺术的。因为混得不好,便不太愿意回家,和父亲偶尔见一面,说不了两句话,我就不耐烦地把他顶回去,不用你管。甚至有一次还吵了起来,他又忧心忡忡地问我有什么打算,我最怕这种话题,所以张口就是一句,你懂什么?事后我也有些后悔,觉得应该向他道个歉,但我又告诉自己,以后再说吧。而且我发现父亲明显老了,竟然学会了偷偷看我的脸色,似乎还有点怕我,这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回家的次数便越来越少,到后来,竟然连过年都躲着不肯回去了。
但我时常会梦见大海,还有海上的那些船。那年春节,我找了个借口,又没有回家。除夕那天的黄昏,街上行人寥寥,正是一年和一年之间的接缝处,所以分外冷寂。我在没打烊的小店寻了一碗河粉吃,然后独自沿着河涌散步,看到河涌里漂着一只打捞浮物的小船,我忽然有一种冲动,想不顾一切地跳上那只小船,因为对我来说,船是街坊邻居,是亲戚朋友。我知道只要我坐上船,顺着河涌就能进入珠江,然后顺着珠江入海,就可以漂回到老家了。与坚硬的公路相比,我更喜欢蜿蜒柔媚的水路,而且在水中行船的时候,看着陆上的人和事,总有一种莫名的优越和解脱感,乘坐最古老的交通工具不仅显得古典优雅,还让我觉得自己暂时脱离了拥挤俗气的陆地,独自进入了一个由河流和海洋编织成的世界。
2
那个春节后不久就发生了一件事。当船行到海峡中央的时候,父亲忽然从船上跳海失踪了,而那时候距离他退休只剩下三个月了。因为正是半夜,人一跳进海里就找不到了。在海上失踪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极少数人在几个月甚至几年之后会忽然生还,但家里往往已经给他们做了衣冠冢。按照航运公司的惯例,在这种情况下,死者的一个子女可以顶替死者进入航运公司成为员工。母亲给我打来电话,抽泣着问我,侬仔要唔要去接班?
这么多年里虽然和父亲见面很少,但我从未想过父亲有一天会忽然离开我,就是从前他环球远洋的时候,我也知道,那个漂在大洋上的幻影父亲迟早会回来。在我的记忆中,他永远都是来去无踪,有时候忽然就拎着包出现在我面前,而且每次都会给我带回来一件礼物,或是在异国码头买到的小玩意儿,或是来自深海的稀有海螺。然后,他又在某一天深夜或清晨忽然消散,就像一个魔法。尽管他留在家里的那些船上的晕浪食品,诸如雀巢咖啡、威化饼干还有国外带回来的双卡录音机都是他曾经回来过的证据,但我还是觉得他只是一道幻影。幻影离家时从不和我道别,而且多在我熟睡之时离去。后来我做了水手才知道,所有的水手都不喜欢道别,因为他们迟早还会在大海上相见,即使有一天葬身海底,那也最终还是归于大海,所以道别对他们来说没有意义。
因为常年跑远洋,父亲远离人寰,几近于海洋族类,迈着水手们惯有的八字步,在陆地上几乎没有朋友,而且语言能力也退化如古生物,可以一整天不说一句话。因为没有朋友,回来休假的时候,他便终日在家里干活或呆坐着抽烟。在刚回家的前几天里,因为木床不似船那么摇晃,太稳当了,他居然睡不着,彻夜失眠,半夜爬起来抽烟,或睡到院子里的吊床上,好摇晃着入睡。过了几日,终于勉强能睡着了,又时常在梦中大喊舵令,左舵十,右满舵,双舵二。还有一次,他半夜醒来,看到母亲睡在他身边,忽然跳起来大叫一声,鲁怎么也在船上?
在家里待的时间稍长,他便显得烦躁不安,忍不住要去古港看望船,仿佛那些船才是他真正的亲人。有时候他会带着我一起到港口,只要远远看到船的影子,他便兴奋地大声对我说,快看快看,船都回来了哪。我们一大一小立在防波堤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船只。一条小小的船影从海平面出生,越长越大,等到即将靠岸时,已轰然长成了一条漂亮的大船。父亲扔了烟头,使劲向船挥着胳膊,嘴里模仿着船的汽笛声,而那船仿佛也听懂了,慢慢向父亲靠拢过来,似一种奇异的人船对话。有时候我和父亲在防波堤上一坐就是半天,眺望远处,有一只抛锚的船静坐于广袤的海面上,仿佛整个世界都烟消云散了,只剩下我们和这最后一条船。
……
(选读完,全文刊载于2023-2《收获》)
孙频,江苏作协专业作家,出版有小说集《松林夜宴图》《鲛在水中央》及《疼》《盐》《裂》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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