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部推荐语
《天涯》自1996年改版以来,虽经历世事变迁,却始终以道义感、人民性、创造力作为办刊宗旨。正是如此,才造就了《天涯》的精神与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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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变了,《天涯》的精神始终未变。海南这片土地孕育了《天涯》,这是一个边缘与前沿的存在。《天涯》时时刻刻从边缘处重新出发 ,朝向前沿,也是朝向未来。
正是抱着这样的信念,《天涯》力图求新求变。《天涯》2023年第2期的“自然来稿里的文学新人”小辑,七位青年作者的八篇小说,都是从纸质来稿和电子邮箱发掘的。在这些小说中,编辑看到了“文坛陌生的新人”具备的自由精神、奇僻思想、锐敏直觉和活泼生命。这些青年作者的文字,似乎回应了李大钊在《青春》一文中的这段话:青年之字典,无困难之字,青年之口头,无障碍之语;惟知跃进,惟知雄飞,惟知其本身自由之精神,奇僻之思想,锐敏之直觉,活泼之生命,以创造环境,征服历史。
今天,我们推送孟祥鹏《去瑶池》。
去瑶池
文/孟祥鹏
陈百利发消息问我什么时候回去,那时我正站在拥挤的人潮里,进退两难。购物车左前方的轮子失灵了,轴承卡住无法旋转。刚才进门的时候我就察觉到那个轮子有问题,但我懒得回去换,以为磨合几下就好了。没想到它越来越僵硬,几乎使我寸步难行。我停在众人的步履中,试图将其掰回正轨,累得一身汗,它依旧不屈不挠。
没多久,陈百利直接打电话过来,春山,你什么时候回家?我把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两只手继续和轮子较劲,还不确定,怎么了。没什么,他的语气遥远而空荡,就是想见你一面。哦,我说,我也有点想见你。愧对曾经的友情,谎话张口就来。其实生活中我很少会主动想起陈百利,这些年他就像沉在湖底的一粒沙,几乎从未被记忆的潮水推到我思想的岸边。
初中时我们做过几年朋友,不过关系随毕业而止,我继续念书,他四处打工,见面次数不多,平日里基本上只用微信联络,他偶尔跟我聊下近况,但因为没有重合的生活轨迹,闲谈的内容时常卡在某个地方无法推进。前几年他跟我说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是瑶池的仙童,下凡历劫,顺便普度众生。我说,那太巧了,我上辈子是曹雪芹,转世回来续写《红楼梦》。春山,我没和你开玩笑,他听出我话里的戏谑,声音陡然苍凉起来,仿佛一把年久失修的琴,有种落满灰尘的破败感。我当时正在吃一只很甜的沃柑,噼里啪啦地把籽吐进垃圾桶,我说我也没跟你开玩笑啊。或许我轻佻的话语给他造成了伤害,自那之后,他好几年没再找过我,但我压根没把他的疏远往心里去,维持这段关系不会丰富我的生存价值,说到底我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那你回来记得要联系我,他在电话里反复叮嘱,或者我去找你也可以。嗯,我随口答应着,潜意识并没有把这场邀约纳入计划之内——难得的几天假期,我要应付我爸的各种脸色,还要完成几篇荒废了很久的小说残稿,不值得为他分散精力。你不要在这里碍事好不啦,超市里的顾客小声抱怨,是啊是啊,这么多人走不开的呀。我正好不愿多费口舌,便对陈百利说,先这样吧,回头我再打给你。说完迅速挂掉电话,推起跛脚的车子,磕磕绊绊前行。
超市里比刚才更加拥挤,晚饭后的人们正源源不断地闯入这个陈列着百货的密闭空间,我必须加倍用力,才能勉强保持购物车的平衡,时不时还要吆喝前面的人注意脚下,仿佛一个推销盒饭的列车员。真是个坚强的小伙子,一对在冰柜前挑选速冻水饺的老夫妻这样感叹道。我冲他们点了点头,他们对我伸出大拇指,眼神里全是敬佩,可能误以为我患有某种无法正常行走的疾病。
陈百利又发了条消息说,所剩的时间不多了,你回来一定要跟我联系。我只回了个“嗯”,便把手机塞进口袋,对时间不多之事并未追问。他总是喜欢在言语中留一些铺垫,企图为我们下次联络增加契机,可这种故弄玄虚的低级手法,对我完全不会起任何作用。上次见面时他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那是几年前的秋天,我回家办理产权登记,清冷寥落的两条街道中间悬着一架天桥,他坐在小马扎上摆摊算卦,穿一身青色长袍,头上簪了个鸡蛋大小的发髻,颇有几分仙风道骨。呀,春山!他热情地拉着我的手,你回来怎么不跟我打声招呼!起先我没认出他来,以为这是什么新型诈骗手段,甩开他的手就想逃跑,他晃身上前拦住我的去路,指着自己被风吹日晒的赤红色面庞说,是我,陈百利。
他的摊位不大,几块石子压着一张纸板,上面写着“瑶池仙童,普度众生”“看姻缘、看风水、看前途”,风大的时候纸板会被吹翻,背面是“桂圆莲子八宝粥”。他的生意冷冷清清,也许因为长相不够衰老,无法博取客户的信任。与律师、医生、公务员一样,算卦这个职业对年轻人不太友好。他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让我为你占上一卦吧。但我那天忙着赶高铁回上海,委婉谢绝了他的好意。临走时他在我眉心点了粒朱砂,说这样可以减少病毒传染的概率,不过出门最好还是要戴口罩。出租车已经等在路边,他喋喋不休地给我分析着我今年的运势,我打断他,百利对不起,我得赶紧走了。而后奉上几句感谢,并邀请他有时间南下作客,顺便也普度一下南方人。他站在桥头冲我挥手道别,说他所剩的时间不多了,有空多联络。那个时候我还以为他得了什么绝症。
小伙子怎么啦?一位身穿导购服的胖阿婆拨开人群朝我跑来。刚刚她目睹了我的踟蹰、犹豫,以及我把两箱坚果放回促销货架的全过程。净重1068克,去掉200克花生、200克蚕豆、500克瓜子、麻花和过度包装的礼盒,剩下略微值钱的东西寥寥无几,每盒售价高达159元,她应该有不菲的提成。啊哟,过年吃点坚果多好呀,她风情万种地拍了我一下。我没搭话,对她笑了笑,转身离开。由于购物车的方向不好掌控,我不得不斜着用力,走一种怪异的步伐,从而抵消那只轮子对我的忤逆。
也许是不甘心自己的营销策略没有奏效,她追上来抓着我的袖口不依不饶,我跟你讲啊小伙子,这些坚果富含亚油酸、亚麻酸,还有膳食纤维和微量元素,可以降低胆固醇、防止动脉硬化,往小了说益寿延年,往大了说长生不老的呀。为了把两盒坚果卖给我,她似乎用尽了此生所有浮夸的词汇与神态。我无法忍受其聒噪,食指挡在唇前示意她闭嘴,说,我的那份留给你,拿回家长生不老去吧。然后,我从旁边拎了几箱牛奶装进购物车,左摇右晃地准备去结账。怎么回事的呀?她在后面用方言嚷嚷,现在的小毛头讲话都这样难听啦,腿脚不好就可以这么嚣张的呀?你才腿脚不好,我回身朝她做了个鬼脸,你全家都腿脚不好。
工作以来,我的吵架技能迅速提升,非常善于在纷乱的因果中找出要害,快速制敌。下班前我刚和客户吵了一架,当然,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跟客户吵架了。对方想兑换外币,没带身份证,我说,不好意思,这样我没办法帮您办理业务。他细着嗓子抱怨,没办法就想办法啊,我急着出国谈生意呢。不可以的,我重新为他解释了一遍,没有身份证明确实不能办理业务。那要你有什么用?他翻了个白眼,你坐在这儿不就是为人民服务的吗?若不是隔着防弹玻璃,他的兰花指肯定要戳到我脸上来。我叹了口气,说,是哦,为人民服务,但不为刁民服务。于是一种难以名状的丑陋情绪在他脸上蔓延,静默两秒钟之后,他开始尖声大骂,同时掏出两部套着水晶壳的手机,不知道拨去了哪里,总之口中念念有词,说出国前一定要让这个土气巴拉的乡下人不得好死。经理夹着一摞材料闻声赶来,卑躬屈膝地给他赔不是,并调动自己慌乱的五官示意我赶紧道歉。对方恶狠狠地斩断我们的交流,吊着一边嘴角说,没用的,跪地求饶也没用。我微微一笑,那就祝你客死他乡好了。
从超市停车场开出来,已经是晚上八点,不属于晚高峰的时间段,武宁路仍然在堵车。陈百利转发给我两个链接——《上古神话谱系与昆仑仙界历史考述》《高科技还原瑶池仙境3D效果图》,我爸发了几段语音,估计是催我赶紧回家的,我懒得点开,直接锁了屏幕。车流缓慢地向前移动着,寒风从远方卷来一片叶子,绕过我的车窗向另一个远方飞去。这一年马上就要过完了。
临近除夕的午后,外面四处阴沉。天气预报说要下的雪始终没下。我对着屏幕上已经搁置了数月的小说发呆,丝毫找不回当时的创作头绪。而后又从硬盘中找出一部想看已久的法国电影,结果没看几分钟就开始犯困。男女主人公围绕着加缪的作品长篇大论,滔滔不绝,无休无止。法国人的浪漫和悲伤往往构建于狭窄的私人情绪之上,有时候让我觉得很没胸怀。
爸,你吃草莓吗?我按下暂停键,伸了个懒腰问他。
锅铲相撞的声音停了片刻,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他正在厨房里煎带鱼。
其实他明知道我们两个人都不喜欢吃带鱼,煎得再好也多半是放到变质,最后丢掉。可每当新的一年来临时,他仍然要为这项仪式而忙碌,别人家准备什么,我们家也准备什么,炸年糕、煎带鱼、酱牛肉、蒸糕点,诸如此类。多年以来,他努力为我们两个相依为命的日子营造一种烟火缭绕的假象。
爸,别忙活了,我善意地提醒他,多了也是浪费。他瞥我一眼和我手里的草莓,欲言又止——早饭时我们因为琐事发生争吵,场面不算激烈,经过大半天的冷静和沉淀,当我以为两个人可以互相原谅、既往不咎了,他却依然沉浸在委屈的氛围里,仿佛我亏欠了他多少——他习惯把冷暴力当成解决矛盾的制胜法宝,不管过错是谁,从前对我妈这样,而今对我也这样,随着年纪增长,症状愈加严重。
微信提示有新消息,我拿起手机一看,是陈百利。他问我回来了没有。我用湿漉漉的指尖敲了几个字发过去,回来了。晚上有空吗?他再次向我发出邀约,我们见个面吧。我有点烦,放下手机,想用沉默来拒绝这场无谓的碰面。没多久他又发了一条消息,问我是否愿意去他家,理由是我已经很多年没去过他家了。我打字不方便,索性直接发了条语音,语气不算和顺,回头再说吧,晚上要是没别的事我就去找你。虽然我至今仍在落魄之中,但却提早从陈百利那里体会到了达官显贵面对穷亲戚的无奈,我不知道自己和他到底有什么不解之缘,以至于这么多年了他还要跟我纠缠,他时不时给我发一些莫名其妙的内容,空腹吃大蒜可包治百病,狮子座流星雨明天撞击地球等。从我们走上不同道路的那天起,他就想方设法地维系那段我不以为意的短暂友情,但我早就已经清楚地判定,他的阶层将永远在我之下,他想跟我产生的所有瓜葛,都是下流人对上流人的巴结。
几段裹着面糊的银灰色带鱼在油锅里滋滋啦啦地翻涌,我抓起一颗洗好的草莓递到我爸嘴边。任何时候,都是我率先打破这种僵局。尝尝?我带着讨好的意味问。他顿了一下,把草莓咬在嘴里,转身继续忙碌。这个季节的草莓很贵,你知道为什么吧?他问我。知道,我点点头。为什么呢?你说说看,他关了火,用笊篱从油锅里打捞带鱼。还能为什么,我漫不经心地回答他,反季水果,所以贵。答对了,他把刚煎好的带鱼盛进盘子里,说,物以稀为贵,就是这个意思。他总是喜欢先扯些无关紧要的话,然后突然话锋一转,塞给我几句生硬的道理。
硕士太普遍了,你应该去读博。他捏着鬓角的一根白发,仿佛捏着我的宿命。
自从我的工作稳定下来,他就开始发疯一样地催我考博,今年是他催我考博的第三年,我完全不明白他的这份执念来自哪里,也不知道他梦寐以求的博士学位能给我带来什么,数钱数得比别人快?或者跟客户吵架的时候永远不输?
哪儿来的时间读啊,我抱怨道,天天有那么多工作等着我做,再说读博也没你想象的那么容易。我故意在“时间”和“容易”两个词上咬牙切齿,希望他能听出我言下的不满。
当初毕业时他铁了心要我去银行,甚至花了不少积蓄去疏通一些无用的关系,说上海是大城市,银行工作稳定,听着也好听。可事实上呢,入职两年多了我仍然是一名几乎看不见未来的柜员,起早贪黑,披星戴月,每天坐在同一把局促的椅子上为不同的面孔存钱取钱,有点教养的临走时还知道讲一句谢谢侬啊,其他多半是冷着脸不吭声的。不过这倒也没什么,嬉皮笑脸的人容易被生活灼伤,因此大家都习惯面无表情,可怕的是那些无德而勇猛的人,他们总以为自己有权利让别人不得好死。
他把装满带鱼的盘子端到窗边,回过头来望着我,恨铁不成钢地说,我几个同事家的小孩都考了博,工作读书两不耽误,哪儿像你,不知进取。窗户开了条细小的缝,有凛冽的风在那里叫嚣,他背着光,轮廓瘦弱而干瘪。
他们考他们的,与我无关,我有点不耐烦,生气地顶撞他。我刚才的话他根本没往心里去,他以为读博就像坐公交,刷个卡就能畅通无阻地坐到终点站,即便有朝一日他意识到这件事不轻松,按照他的逻辑,他也只会感谢祖宗保佑,感谢老天爷开了眼,而我只是好运降临的一个载体而已。
随便你吧,他耸耸肩膀,佯装无所谓地说,我不过是为你指明方向。他瞪我一眼,转身离开了厨房,企图用不痛不痒的话语,达到四两拨千斤的效果。
晚上,天气预报的弹窗提示,那场蓄谋已久的大雪可能会在今夜降临。我打开电脑里未完成的小说稿件,在一个陌生又遥远的断句前无助地出神。不知哪里出现了偏差,最近几个月,灵感总是绕我而行,我满腹愁肠,百转千回,但就是写不出东西来。我关掉台灯,望着窗外无尽的黑暗忽然想到陈百利。在这个凄冷的文学年代,他几乎算是我最忠实的读者。我发表过的每篇作品,他都曾试图与我进行深入探讨——用大篇幅的读后感,提出各种问题与建议。当然,我从未耐心看完,更未作出回应。我发自肺腑地认为,一个初中学历的江湖骗子,根本不可能懂我千辛万苦的创作。有一次他告诫我说,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少用成语和修辞,那样会使文章看起来很琐碎,而且对语言过分雕琢会破坏整体的流畅,得不偿失。我看到这段话时简直瞠目结舌,甚至对他的固有印象产生了动摇,三言两语宛如利剑,直击我的死穴。但我沉下心来仔细一想,他懂什么呀,肯定是从哪里抄的,邯郸学步,鹦鹉学舌,瞎猫撞了只死耗子,他要是什么都懂,那他就不会是陈百利了。
闲来无事,纠结再三,我披上大衣系好围巾,准备前去赴约。其实从一些违背道德的角度来讲,陈百利于我并非一个毫无作用的人,他和他糟糕的生活是滋养我人性丑恶面的根基。当我们还是朋友时,我就频繁指使他在一些危险的境地里冲锋陷阵:百利,你去把数学老师的车胎扎破;百利,你去把那只睡觉的疯狗撵走。这些号令昭示着我们之间有种与生俱来的不平等,他只配充当一个被我呼来喝去的角色,而他也默认了我们的这种关系,臣服于我的统治,从未有过逆反和背叛,以至于我常常带着一种观赏性的目的俯视他,从前是,现在也是,遇见再艰难的挫折阻碍,我都能从他那里获得些许安慰,世界上还有一个比我更差的人,他叫陈百利。
我爸还在客厅看电视,新闻节目里,口音丰富的政治专家们在讨论东欧边境冲突,我掠过他身旁,径直往外走,傲慢淡漠与他一脉相承。你要去哪儿?在我即将关上家门的那一刻,他还是忍不住向我抛出问题,好似一块冷冰冰的石子打在我身上。我没有回头,告诉他我要去见个朋友,然后重重地关上门,把那块石子又朝他扔了回去。年关将近的深夜,我莫名地不想再做任何迁就,这么多年他始终高高在上,把我当成他平庸生命外的一种衍生和附属,我百般隐忍,委屈求全,却换不回他一点慈父的良知,反倒把对待我妈的那套方法原封不动转移到了我身上,甚至变本加厉。接下来他可能会咒骂,会摔掉手里的遥控器,也可能会砸烂我的电脑,永远不允许我再写那些没有前途的小说,但那又能怎样呢,眼不见为净,随他去吧,反正我已经从他所在的那个世界里逃离,哪怕只是短暂地逃离。
陈百利家在清泉巷的一栋破旧公寓,院子里有棵巨大的樟子松。上学时我每天都会经过这里,和他结伴去学校,这也是我们能够成为朋友的唯一原因。他没有父母,和外婆一起生活,他的外婆头发花白,瞎掉了一只眼睛,清晨坐在松树底下,用粗糙得宛如枯枝的双手,整理捡来的矿泉水瓶和旧报纸,她见到我总是喜气洋洋地笑,春山你先等一下啊,百利还在蹲茅房。她承续着祖辈的传统,把卫生间叫做茅房,而且由于门牙残缺,每次都会把“春山”喊成“村山”。
我赶到他家楼下的时候,陈百利早已站在门口,夜空中雪花开始飘落,他蒙上了一层凄惨的白色。春山,好久不见,他冲我挥手。好久不见,我也挥了挥手。走吧,他笑笑,然后转身引我上楼。他仍然穿着那身青色长袍,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热情,由内而外的清冷气息,好像已经在过去的某个时间里看破了红尘。
你注意脚下,他在前面提醒我。嗯,我轻轻答应,空旷的楼道里,隐约能听到自己的回声。以前热闹喧哗的公寓已经衰败不堪,拐角的声控灯呈现出诡异的绿色,而且被不知名的原因驱使,让人胆颤地快速闪烁着。墙角蛛网密结,还有几处看起来不太吉祥的鸟类巢穴,若是意外闯入的话,我肯定猜不到会有人类在这种环境里生活起居。一个毛茸茸的白色生物跳到窗户上,朝我望了一眼,转而湮没在夜色之中。那是什么?我惊慌地喊出声来。陈百利回过头来笑了笑,说,别怕,一只兔子。
进屋之后,他从盒子里掏出几袋雀巢速溶咖啡,撕开其中一袋倒进杯子,端起旁边锈迹斑斑的暖瓶,边加热水边搅拌。这是我前天刚为你买的,他小心翼翼道,电视上说,大城市里的人都爱喝咖啡。哦,我坐在炉子跟前,百感交集地应和着,本来想说大城市里的咖啡都是现磨,转念一想还是算了,反正我也不喜欢喝咖啡,况且这间逼仄的公寓和那台旧电视机,也不会告诉他世界上还有现磨咖啡这种东西——离开县城之前,我也坚定地认为咖啡就是那种混合了奶粉和香精的怪味饮料,之后在上海的某个阴雨天,我去思南路一间咖啡馆喝了正宗咖啡,舒缓的西洋曲调在屋内氤氲,身披绮绣的人们望着玻璃窗外的雨滴从房檐坠落,我抿了一小口,后又悄悄地吐回杯子里,原来大城市的咖啡也很难喝。
春山,我要去瑶池了。陈百利把缺了口的陶瓷杯递到我面前。去瑶池?我郑重地接过来,这是他用以区分大城市和小城市的标签。嗯,他不铿锵但有力地说,是的,去瑶池。杯子没有预想中那样烫,可见隆冬腊月里,这栋空旷的旧楼无法给他提供完善的取暖和保暖措施。你说的瑶池是哪个瑶池?我吸溜一口,困惑发问。还能是哪个,他揭开炉盖,往里面添了一把看不清样貌的纸团。我很早之前就告诉过你了,他嗔怪道。哦,我恍然大悟,他说的是神话里那个瑶池,位于帕米尔高原的昆仑山上,要不是他脸色变得难看,我还以为县城里新建了个劣质旅游景点。他将干糙的双手伏在炉子上方,说,我算过了,今年为止,我已功德圆满,很快就要去瑶池赴任了。那恭喜你,我笑着揶揄他,世间又少了一个活菩萨。他刚想说什么,我赶紧改口纠正,不好意思我记错了,你是普度众生的仙童。他叹口气,脸色笼罩在失望之中,说,我一直以为你学问高,会相信我的。我笑笑,没吭声,也不准备狡辩,他以为的是错的,我是学问比他高,但我从来没有相信过他,就像我永远不会相信大蒜包治百病——愚昧的人坚定了某件事情之后,会想要获得比自己更高明的人的赞同,我将其理解为谎言对真相的攀附,是对规则和秩序的一种致命伤害。算了,不信就不信吧,他低下头,跟我一起围坐在涣散的炉火前取暖。
窗外的大雪逐渐猛烈起来,细弱的树枝已率先投降,传来噼噼啪啪的断裂声。陈百利比上次见面时更加瘦削,其他倒没什么变化,只是脖子尤其粗大,他的下巴和锁骨连成了一条线,昏暗中显得触目惊心。我问他,是不是甲状腺有问题,没吃加碘盐吗?他说,去医院检查过了,甲状腺没问题。那你这算怎么回事?我坐的那只塑料桶晃了一下,他给我换了另外一只,他把它们称为板凳。我也不清楚,他说,也许是咽过太多生活的苦。哦,我低声答应,暗地里为之惊艳,用生活的苦去解释大脖子病,是多么动人心扉的江湖哲学啊,我从前竟然有眼无珠,对他发过来的读后感嗤之以鼻。他再次往炉火中投纸团,干瘪的火苗急遽明亮,很快又归于奄奄一息。一个纸团落在地上,我弯腰捡起来,拆开发现上面画着一些乱糟糟的红线。陈百利瞥了一眼,说,那张是亲情符,有助于家庭和睦,需要的话你可以拿走。我耸耸肩,“家庭”二字让我无言以对。
春山,一番凄冷的沉默之后,他缓缓开口,其实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什么事?他的语气让我突然警觉,下意识往后挪了两厘米。我怕他向我索要去瑶池的路费,或者是无条件地给他一笔钱,以换取他将来保佑我一生平安。你别多想,他仿佛看出我的惊虑,说,我只是希望你为我写篇小说,以我为主人公的小说。我松了口气,把目光转向窗外,不是骗我钱财就好,毕竟我连159块钱的坚果都舍不得买。他见我语塞,又尴尬地补充道,如果你实在为难就算了,也不是非写不可。没有,我连忙摇手,不想让他觉得我薄情寡义,然后追问道,你怎么会突然有这种想法?我的语调略显浮薄,意思是你个算卦的,竟然也想当主人公。他没有听出我的弦外之音,脸上勃发出一阵喜悦的潮红,怅惘慨叹道,人生一趟虽然波折坎坷,但总得留下点什么,证明我来过这里。
哦,听闻此言,我客套且心虚地笑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答。陈百利蜷坐在被他称为板凳的塑料桶上,青色长袍裹住了包括他脖子在内的所有部位,只留下一颗独善其身的头,看起来与普通人无异,但他的眼神却纯粹而坚定,像是空空如也,又像是包罗万象。我望着玻璃窗上火炉的倒影和他寡淡的轮廓,蓦然发现问题还有另一个侧面——他明知道我不相信他关于超现实领域的所有陈述,却从未在是非真假、孰对孰错上与我辩驳,他自始至终奉行着一套逻辑缜密的世界观,哪怕在我看来极其荒唐可笑,他这一点值得我肃然起敬。恍惚间,我觉得自己似乎陷入某种隔绝了人间烟火的磁场,几乎快要相信他是一个已经功德圆满的瑶池仙童。窗外无风无月,雪花越来越紧密,电脑里那几篇残稿难以为继,还不如换个思路重新开始,于是我勒紧讥讽的口袋,答应了他朴素的请求,好,我写。
除夕到来时,家里如明镜般纤尘不染,我爸再一次进行了大扫除。自从和我妈离婚后,他以每周一次的频率保持着这个习惯——吃完早饭把所有家具搬离原来的位置,在午餐之前按照原样组装回去,清扫出一些可怜的灰尘,多年来乐此不疲。我怀疑那场失败的婚姻给他留下了阴影,需要在漫漫余生中,用家里的干净整洁去抵消女性角色缺失带给他的无尽伤害。
爸,你能不能轻一点?我吃着几颗刚洗的草莓,正构思关于陈百利的小说,而他制造出的响动让我无法专心。他愣了一下,说,马上过年了,家里总要收拾收拾吧。他嘴上合乎情理地辩解着,但脸上全是你死我活的表情。可以可以,那你收拾吧。为了不与他正面冲突,我干脆躲回自己的房间。也许是我妥协得不够诚恳,让他感觉到自己被冒犯,他把手里的东西重重一扔,发出了更大的声响。我反锁房门,坐在书桌前叹气,口袋里揣着几张亲情符,丝毫未起作用。
陈百利不仅摆摊算卦,也顺便出售各种功能的符咒,除了我偷偷拿回来的亲情符,还有事业符、平安符、爱情符、考试符、减肥符,种类繁多,数不胜数,售价五块到二十块不等。他说这些是积压的库存,过保质期了,如果你想要我可以重新帮你画。我不需要,我慌忙摇头制止,我只不过好奇而已。好吧,他意味深长地笑笑,仿佛戳中了我的软肋,又及时地手下留情。
我掏出那几张符丢进垃圾桶,上面的朱砂痕已经很淡了,也许真如陈百利所说,保质期已过,故而没有生效。可即便它们鲜艳着,恐怕也无济于事,我们家早就分崩离析的亲情,多么高深的道法仙术也无法拯救。
能过就过,不能过就离婚,我爸妈吵到这个话题的时候,是我十岁那年的夏天。火焰龟得了软甲病,我在阴雨天的窗子底下喂它吃虾壳,黏稠的空气被吸进肺里,我们全都慵懒而呆滞。一阵熟悉的摔砸和叫嚷后,我听到客厅传来“离婚”两个字,紧接着屋里变得极其安静,像耳鸣后的万籁俱寂,仿佛时间的流逝遗忘了我们。我匍匐到门边,掀开一条缝儿,心里有种难以言表的欣喜。
我不能否认,外人眼中的我爸优秀且善良,单位连续几年将他评为先进工作者,人缘好,工作能力强,对点头之交和素昧平生的人怀有无限热情,在大街上施舍乞丐,给灾区踊跃捐款,但偏偏对自己家人尖酸刻薄,不肯把他的善良分一点给我们。他喜欢借由任何小事来证明自己凌驾于我们之上。我妈买了条碎花连衣裙,在镜子前转圈,他滤出嘴里的茶叶末子,呸了一声说,真不要脸。我英语考了100分,需要家长签字,他边签边念叨,是抄的吧,当心我打断你的腿。他不放过任何一个细枝末节,巩固自己那令人窒息的权威。尽管他们离婚意味着家庭关系的永久破裂,可我还是希望,我和我妈,至少有一个人能脱离苦海。
好啊,离就离,我妈把零乱的头发绾到耳后,扶着沙发的靠背站起身说,收拾收拾吧,下午去办手续。我透过门缝儿观察他们,两个人像隔了一层纱,虚幻而缥缈。他踉跄了一下,熊熊燃烧的气焰骤然熄灭。也是从那一天起,我顿然明白过来,他畸形、病态的占有欲之下,整个人不堪一击。外面起了风,几片边缘枯黄的月季花瓣落到窗台,微弱的天光跌进屋内,很快又被乌云遮蔽。我看到他缓缓地抬起手臂,撕掉了墙上一幅年年有余的画,然后蹲在那里,宛若一尊被丢弃的雕塑。他心里怎么想的我不得而知,但往后的日子里,他却没有把那天的挫败引以为戒。
遵从陈百利的嘱托,也为了给自己混乱如麻的心绪找个出口,简单的构思之后,我新建了一个word文档,开始为他写小说,题目已经想好了,叫《去瑶池》。故事先从他的外婆开始。那个每天认真捡垃圾的老人,几年前死于一辆抽粪车的冲撞。当时,她在陡峭的斜坡下捡拾塑料瓶,坡顶上的司机在路边购买香烟,由于他忘记给抽粪车拉手刹而酿成了这一匪夷所思的惨案。人们议论说老太太原本可以躲开的,奈何她瞎了只眼睛,方向感丢掉一半,所以只能在污秽中难看地死去。这件事我后来听我爸提起,他颤抖着声音给我描述了那个场面,我听完觉得沉重、恶心,但又很纳闷,算卦谋生的陈百利,难道不能帮自己的外婆挡住这场飞来横祸吗?就算这是他们命中不可避免的劫难,起码也应该选一个更体面的死法。
小城的领导致力于环保,在多年前就禁止燃放烟花,这项规定也殃及了我的童年,使我丧失了很多绚丽的乐趣。不过隆重的节日到来时,芸芸众生里总会有人挣脱缰绳,让天空传来一些孤单的爆裂声。年夜饭后,我和我爸分坐在沙发两端,对着越来越无聊的春晚发呆。我起身踱向窗边,满地白雪,疏影横斜,远处楼栋上规规整整的窗格,点缀着别人家的喜气与灯火。我打开手机,众多拜年消息中夹杂着经理的一条。出于礼貌,我先点开了他的对话框,结果并没有什么虚情假意的祝福,他劈头盖脸地通知我:公司接到大客户投诉,你的工作先暂停,过完年等候发落。
我长舒一口气,如愿以偿地笑了笑,宛如摘掉紧箍的孙悟空、从西湖牢底逃出来的任我行,在这个讨厌的工作岗位上披肝沥胆了两年多,我终于等来了这一天。可笑完之后我又隐隐觉得不安,至于为什么不安,我暂时也搞不清楚。经理很快把消息撤回,修改了两个字重新发过来,“……过完年等候安排”。好吧,我犹豫了半分钟给他回复,而且配了几个微笑的表情,故作轻松。其实“安排”和“发落”的字面释义不同,本质并无差别。
新年钟声敲响之际,远处有一朵清瘦的烟花绽放。我爸依然歪在沙发上坚持看春晚,他每年都要等李谷一唱完《难忘今宵》。爸,我有点困,先回屋了,我轻声对他说。团圆的节日里,我已经尽了应尽的陪伴义务,再消磨下去也不会把我们的关系变得更好,或许还有可能节外生枝。他的脑袋撑在右边手掌上,缓缓睁开眼睛,迷离地望了我一眼说,去吧。
脱了衣服刚躺下,我收到一条来自我妈的短信,儿子,新年快乐。谢谢,我心无波澜地跟她客套,你也快乐。近几年我和她联系很少,只有逢年过节才会用短信进行一些简短的问候。她和我爸离婚后去了青岛定居,改嫁给一个做海外贸易的商人,起初那几年我们来往还算频繁,她偶尔会回来看望我,我们一起去吃蜜三刀和江米条,她也会给我买一些我曾经爱而不得但如今已经不再喜欢的玩具,她嘱咐我好好念书,将来考大学去青岛,那样我们就又可以变成一家人了。后来她回来看我的次数逐渐变少,据她说是因为自己患上了糖尿病、痛风以及肾衰竭,不太适合出远门。再后来她与我通电话的时候,那边有个小男孩喊妈妈,尽管我和那个小男孩素未谋面,但不难判断,他已经懂得了比较多的人情法则,带着某种报复性意图,故意把那声“妈妈”喊给我听。我妈慌慌张张地说,有事要忙,先这样吧,回头再跟你联系。那个时候我才幡然醒悟,原来我们再也不能变成一家人了。
现实的三十岁和我曾料想的三十岁有很大不同,我没有发大财,也没有成为著名小说家,更没有摆脱我爸的桎梏,但新的一年还是带给我一些新的改变——关于陈百利的小说我写得非常顺利,差不多仅用两天时间就拉出了整体框架,流畅到让自己不敢相信。要知道我在写作上缺少天赋,很多时候为了如何表达一句话而殚精竭虑,思维困在无形的语言高墙里,这种情况严重时甚至会影响到我的睡眠,经年累月下来,整个人都显得颓唐萎靡。
小说缝补到第三遍的那天,我得了一场重感冒。我体质差,常常因为一些意外的风霜而患病,从前我妈在时,她总是为我的感冒感到愧疚,她说是她把虚弱的体质遗传给了我。后来每当我感冒,我就会在暗地里祈祷,希望老天爷让她的第二个儿子也要体质虚弱,也要常常感冒,说不定哪天她就会因此而想起我。可惜这一近乎诅咒式的祈祷没有应验,或许是她运气好,第二个儿子生龙活虎,她从未再过问我的任何事。
社区的人怀疑我感染了新冠病毒,全副武装地上门来帮我做了五次核酸,我爸为此慌张了好几天,而且温顺得让我不知所措。你吃草莓吗?他捧着盘子过来问我,雪梨也行,我去帮你洗。我说,不用了,我吃不下。连续几天,天不亮他就起来煲汤,夜里不眠不休地为我测体温,我还隐约听见他在角落里抽泣。我以为这么多年自己错怪他了,直到医生宣告我只是普通感冒后,他才重新换上原先那副势不两立的嘴脸,他只想让我捧着铁饭碗,再考个博士光宗耀祖。真是让人佩服啊,他边打扫房间,边对我冷嘲热讽,为了你那些没人看的小说,连命都不要了。我趴在一堆擤过鼻涕的卫生纸中缄口不言,领悟到一些与他相处的诀窍,能不说话就尽量不说话,因为跟他说的每句话,都蕴藏着几百万种争吵的可能。
陈百利为我带来了两张免疫符,说只要烧成灰拌着老黄酒喝下去,即可药到病除。我思忖再三,说,我还是不喝了,这玩意儿有毒。他笑了笑,没再勉强。我问他,最近在忙什么?他说,也没忙什么,收拾收拾行李,然后喂喂兔子。兔子?嗯,兔子。他说秋天的黄昏,从他家院子里那颗樟子松上面掉下来一只受伤的兔子,他喂了它一把苜蓿草,于是他们两个便成了好朋友。哦,我无聊地答应了一句,因为我喜欢猫,对兔子不感兴趣,不想让这个话题继续。
他先是靠着窗边站了一会儿,然后扶着自己的大脖子,在我房间里溜达了一圈,脚步很轻,轻到我几度猜测,这是不是我感冒严重时做的一场梦。随后他又翻阅了书架上的几本书,他的文化水平可能连字都认不全,但依然翻得煞有其事。春山,我就要启程了,陈百利坐到我床头来,低声细语道。那太棒了,我心不在焉地应和他,祝你一路顺风。从头到尾,我都不想参与他编织的谎言,他去瑶池,去天庭,去不周山,随便去什么鬼话连篇的地方,都和我没关系,我肯为他写小说,已经等同于恩赐。我指着书桌上的电脑告诉他,小说初稿就在桌面上的word文档里,名字叫《去瑶池》。他顺着我手指的方向,回头望了一眼说,我来不及欣赏了,你安心地写吧,我相信你会写得很精彩。而后,他掀起青色长袍的一角,从缀满补丁的口袋里掏出一把苜蓿草递给我,说,我走之后,要麻烦你帮我照顾一下那只可怜的兔子。我皱了皱眉头,对他突如其来的要求感到抗拒。
他看了下手腕,像在计算时间,但我注意到他手腕上根本没有手表。你知道吗?他说,兔子的忍痛能力是生物界的极致,它骨折了不会叫,从高处摔下来内脏出血也不会叫,它只会趴在原地静静地等待死亡,人世间所有伤筋动骨、肝肠寸断的苦,都不及一只默默无语的兔子。我打了个哈欠,一阵困意袭来,没有耐心听他再说下去,昏昏沉沉地打断他,好的,我记住了,你让我先睡一会儿吧。好吧,他抿着嘴,恋恋不舍地看了我一眼,说,那我就先走了,春山,你多保重。
我爸的几个同事来家里吃饭那天,我收到了公司的最终处理结果,我被开除了。意料之中,情理之中,这一天真的来了,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新冠疫情反复,全球的经济环境都受到了影响,我一时半会儿应该找不到什么好工作。我请求经理,可不可以暂时先不要开除我,让我去后勤部做保洁也可以。经理说没办法,公司的决定,他说了也不算。
春山你赶紧吃啊,我爸的同事们热情地招呼我,好像我才是来这里做客的人。嗯,好,我放下手机,夹起一块向来厌恶的煎带鱼。它们刚被炸出来的时候金黄饱满,色泽透亮,晾几天后变得干瘪了很多,好像失去了最初拥有过的什么。我爸开了一瓶泸州老窖,挨个儿给他的几个同事斟酒。他们与我爸共事几十年,在同一间办公室里写材料,喜欢穿款式差不多的黑西裤和发黄的白衬衣,因此我一直分不清哪个是张叔叔、哪个是李叔叔、哪个是王叔叔。
他们先讨论了单位去年的效益为什么下滑,最后得出结论是领导决策有误。而后又研究了最近的国际局势,尤其是东欧的边境冲突,从20世纪中叶北约成立一直聊到当前的原油价格上涨,但关于会不会打仗的问题,意见没能达成一致。酒足饭饱之后,他们又开始聊起各自的儿女,疑似王叔叔的人说,他女儿明年就博士毕业了,他退休后会搬到哥伦比亚去跟女儿一起生活,早晨吃炸香蕉,中午吃烤肉,晚上吃点青菜沙拉,颐养天年。另外两位叔叔也不甘示弱,眉飞色舞地聊起自己繁衍培育出来的医学博士和社会学博士,预判他们将推动整个人类文明的发展。我爸酒量小,二两泸州老窖让他变得神志不清,读博啊,他口齿不清地与他们三个互相碰杯,我家春山今年也要读博了,工作念书两不误,是不是啊?春山?他红着脸,期冀着我对他的吹嘘予以肯定。
我突然想到陈百利的那篇小说缺失了很多细节,比如他的父母死于何时,他为什么读完初中就辍学去打工,他用什么样的方式普度众生,他所住的那栋破旧公寓又是如何被社会发展所抛弃的。凡此种种,都应该是他人生劫难的重要构成,倘若我不把这些劫难描述清楚,这篇小说的血肉就不够丰盈,就难以说服众人,更不会成为佳作。我给陈百利发了条微信,约他晚上见面,想跟他再聊一聊,但等了很久他都没回,我又给他打电话,结果他也没接,我心里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外面天朗气清,积雪开始融化,一束明亮的阳光照进来,把客厅切割成两块不规则的多边形。我放下酒杯,起身对我爸他们说,我有事要先出去一趟。他们几个正指点江山,推杯换盏,齐刷刷地看向我,而后口齿不清地答应道,对,对,对,还是应该去读博,工作念书两不误。
雪过天晴之后,道路变得泥泞难行,我朝着清泉巷那栋破旧公寓跑去。路上磕磕绊绊地摔了几跤,膝盖处擦出两个狰狞的窟窿,裤子上破损的绒线藕断丝连。我顾不上疼痛,拍了拍灰尘,迎着凛冽的寒风继续向前狂奔。在这一刻我才逐渐明白过来,也许,陈百利早就察觉到我在我们之间制造的距离,他也根本不在意我是否愿意相信他的话,因为总有这样一天,我能够亲眼见证,他轻而易举地摆脱了生活的荆棘,而我却要在这条泥泞的道路上跋涉下去,无穷无尽。
巷子尽头有一群缠裹着棉衣的老人,他们双手揣在袖子里,像一个个废弃的木偶围坐在阳光下,等待腐烂降临。我疯狂地摇晃着公寓的铁门,心间蹿出一股莫名的焦急与怒气,陈百利,你出来!生锈的锁与铁链不停地撞击在一起,叮叮当当的声响宛若宿命的风铃,院子里那棵巨大的樟子松下面,一只雪白的兔子迅速消失在荒草之中。别喊了,那群老人麻木地望着我,这里早就没人住了。
【作者简介:孟祥鹏,青年写作者,现居济南。曾发表小说、影视文学研究文章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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