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读《木兰辞》,最喜欢那个结尾。花木兰载誉归来,爷娘仍在,姐姐没有变得沧桑,弟弟似乎只是长大了一点,东阁西阁的陈设依旧,她还能穿上旧时衣裳。
好像她只是在织布机前打了个盹,一觉醒来,开头让她愁眉苦脸的问题已经解决,梦里获得的东西都还在。有这样一场出走真是太好了,不出走,不能验证自己的力量,不归来,不能找回初心,每个人都需要一场出走与归来。
然而再看别的诗,出走固然不能那么顺滑轻捷,归来也不是从此再没有问题。花木兰是传奇,活在世上的大多是普通人,普通人走到哪里都有问题,在家有在家的问题,出征有出征的问题,归来有归来的问题。普通人的一生就是问题相伴的一生。
(资料图)
《诗经》里有三首诗,可以看做关于“归来”的三个维度。
《陟岵》里,那个人还在异乡:“陟彼岵兮,瞻望父兮。父曰:嗟!予子行役,夙夜无已。上慎旃哉,犹来!无止!”
他登上高冈,遥望家乡,想象父母家人都在念叨他,体恤他白天黑夜不得消停,期待他早点归来,不要身死异乡。这个疲惫的行役者,把归来视为终极解决方案。他想着,等到回家,一切就都能好起来了。
《采薇》里,主人公已经踏上归途,但感觉并不美妙:“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当年我出发时,正是杨柳依依,如今我已归来,赶上大雪纷飞。道路泥泞难行,我饥渴交迫,我心中如此伤悲,这哀愁谁能够懂得。
我试着去懂他一下,哀愁可能是因为梦碎了。这个平平无奇的老兵,没能建功立业,他两手空空地归来,只是更加衰老,像一口被挖掘过的废矿井,不知如何自处。
所谓“近乡情怯”,也许因为身处异乡时,家乡成了“别处”。深陷无力感的我们,习惯于认为答案在“别处”,眼看着“别处”就要转化为“此处”,我们不得不面对这现实:可能我们到哪儿都不行。
到了《东山》这首诗,那个“不行”被展示得很具体。
终于能归来,那个士卒一开始是喜悦的:
制彼裳衣,勿士行枚。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独宿,亦在车下。
我脱下军队的制服,换上家常衣裳,再也不用衔着小棍行军,不用像那些蠕动在桑野之上的蚕,缩成一团,睡在军车底下。
他对未来充满憧憬,非人的日子已经结束,即将回到日思夜想的家园。到家才发现,归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鹳鸣于垤,妇叹于室。洒扫穹窒,我征聿至。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见,于今三年。
鹳鸟鸣叫于土丘,妻子一边收拾屋子,一边感叹我还不回来,我就在这一刻抵达。我看见那个破葫芦,它还丢在柴堆上,我不见这一切,已经三年。
曾经司空见惯熟视无睹的事物,此刻竟然触目惊心。这里虽然是他的家,他离开它太久了,那种暌隔,不只是时空所制造,还有两种生存方式的不同。当他在遥远的东方,像个牲畜那样活下去,已经忘了曾经为人的感觉。如今他归来,举动之间,便有一种做了新客的怯怯。
花木兰对家中的谙熟,也许是出于自信,出于在征伐中建立的掌控感。这个平平无奇的士卒,出生入死之后,心里落下的,更多是恐惧和退缩。就算回到家,战争带来的损伤,也不能像破旧的军服一样被脱下。
不过,只要家还在,早晚会熟悉,也许要不了多久,他就能端着酒杯,跟亲朋好友讲战场上的故事。可能还会把自己的战功放大很多倍,怡然享受他们的星星眼。
最悲伤的归来,还是在乐府诗《十五从军征》里,一点余地也不留地断了所有念想,只剩空茫。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
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
“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老兵十五岁被征召——应该和木兰从军时差不多年纪,不同的是,他到八十才归来。不知道中间这几十年他都经历了什么,不大可能混得很好,不然他的家人不会没人管没人问地相继死去,化为松柏下一座座坟茔。
在时间里,我们常常会有一种错觉,认为我们告别的人,会永远保持着离别时的样子。也许在这个老兵心中,妈妈还很年轻,弟妹都还是孩童,家里洋溢着欢声笑语。就算那些场景在岁月里磨出了破碎感,也没有新的图景能够取代。这几十年里,除了恐惧与孤独,伴随着他的,也许就是那些不太清晰的影像。
当然,他也知道,这么多年,他牵挂的那些人大抵都不在了,但总会有人在,代表一整个过去在那等着他。所以他问“家中有阿谁”,答案却很残酷,一个也不剩。他的想象不过是刻舟求剑,记忆的锚,早已锈蚀,抓不住河底。
还不只是物是人非:
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
家园毁弃,兔子钻入狗洞,野鸡飞过屋脊,院子里长着野生的谷物,野葵则覆盖了水井。居住者消失之后,家园处处失序,曾有的家人闲坐灯火可亲,像是梦一场。看到这里,旁观者都很难不悲从中来。而那个老兵又是什么感受呢?诗里没说,只说他:“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
他在做饭,而且很得法,就地取材,将野谷的壳捣掉做成饭,采来野葵煮成菜汤。这个流程是对的,饭比较难熟一点,要放在前面做。总之给人的感觉就是老兵非常地有条不紊,该干嘛干嘛。
也许是军旅生涯已经粗粝了他的神经,也许人类面对现实的能力本来就比想象中强,他需要在失序之上建立秩序,生火做饭正是建立日常秩序的一种方式。但是就在这个过程中,关于家园的感觉渐渐被找回来:
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
他到底没有把握好一人食的量,羹饭热气腾腾,却没有人跟他分享。他走出门,向东看,为什么要向东呢?可能哪个方向对他来说都一样。他期待着,能从某个方向看到点什么,却也知道,他能看到的,只是一片空茫。
他的眼泪终于落下来——没有家人的家园,和异乡也没什么两样。不是每一场归来,都心有所归,都满心欢喜。这个老兵的归来,不过是换一种方式,继续在世间漂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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