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好比精灵,小说更像怪物
▶ 吴佳燕(以下简称“吴”):
志明兄好!一直以为你是80后呢,没想到是出产不薄的70后作家。收到你的快递,吓一大跳,不声不响地出了这么多书呵,厉害。感觉你是一个很有生活经历的人,从乡村到城市,从南京、北京到武汉,写诗歌、小说,也做过编辑、出版和影视,好像一方面置身于多种生活与领域,一方面又游离各种场域之外。京漂的经历,或者曾经漂泊的状态,对你的写作有何影响或改变?
(资料图)
▷ 赵志明(以下简称“赵”):
辛苦佳子。在我之前,南京的两个朋友也北上过,他们短暂的京漂经历被讲成段子,在朋友们中间广为流传。我个人觉得,这也是南京写作圈特别动人的地方。无不可入画,无不可入诗,无不可入小说。这些对于初涉文学之路者,不失为绝佳的写作课。听得多了,我这样一个脸皮薄的人,很担心如果铩羽而归,必定也会被南京的朋友们添油加醋。就这样,我在北京待了二十年,认识了很多同行者。我最喜欢的就是和天南海北的朋友吃饭、聊天。喝酒固然高兴,清谈也未尝不可。徐则臣写过一篇小说《王城如海》,“唯有王城最堪隐,万人如海一身藏”。我在北京认识的友人不满百数,自然不必急于把自己潜藏起来,但想象中,不管是万人还是百人构建的波涛起伏中,自有一番个人的闲适与自得,也能更好地观察自我的个性深渊。作为长年“京漂”的另一个好处,是身边朋友多而亲戚少,无论你选择过怎样的生活,都没有人在旁边从早到晚敲耳朵鼓,相反还能获得支持甚至艳羡。久而久之,写作于我便更像是一种入定,如果没有足够的抗干扰能力,便只能从弃绝一途上做文章,免得太多欲望乱了心性。北京藏龙卧虎,多奇人异士。见闻多了,见识便也涨了,对世事能保持淡定,对写作也能保持耐心。毕竟,写作是孤独的长跑,只有坚持到终点,才能知道自己跑出了什么成绩。
▶ 吴: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走上文学道路的,但一定跟诗歌有关。你的小说中可以看到诗歌的影子,你的朋友圈更是充满了诗人的身影。由此引出的话题是,我想聊聊同人刊物、同人作家群对于促进个体写作和文学发展的作用。“同人”是基础,所谓“嘤其鸣矣,求其友声”,一群有相同志趣、独立精神并且摒弃了商业影响的写作者聚在一起,有发声的阵地,还有核心的人物,是件多么美好的事情。比如现代文学史上的创造社、新月社,比如北岛与《今天》杂志、韩东与《他们》诗刊。纵向来看,有中国新诗的代际承传与接力,更有突围与冒犯;横向看,充满了同人作家群的磁场效应和聚合能量。现在很多的年轻作家,不论写诗还是写小说,都深受“他们”诗派的影响,也应该算是你的精神底色吧?北岛、韩东等前辈作家对年轻人的关爱与提携,让人感动。你怎么看待自己与诗歌、诗人之间的关系?
▷ 赵:
或许是因为我已经走上了写作的道路,反过头去看,我会觉得在我热爱阅读、憧憬写作的时候,能够认识优秀作家并和他们有所交往是何等重要。这种重要性并不会因为我今天成为小说家而被主观上凸显和放大。事实上,如果我不从事写作,这种“遇见”或许会对我的人生产生更重大的影响,毕竟在写作上,我很难追赶他们,但利用他们的教诲和影响,我很可能从“晚熟的人”一变而为“大器晚成”,说不定真能在其他行业成为曹寇口中的“赵发财”。在书籍中读到和在生活中遇见,真是完全不一样的体验。比如说,因为郭平和鲁羊是当年我的写作课老师,我才会想到:“原来我也可以像老师们一样成为作家。”又比如说,当我和苏童、毕飞宇、韩东、朱文等面对面时,我才会产生这样的执念:“写出我自己,比成为作家更有挑战。”
说到文学上的具体影响,有的作家让我赞叹,有的作家让我激动,但只有韩东让我冷静,让我意识到,成为作家的准备期,可能比确立这种身份更难,延续则是难上加难。因此,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默默写作,秘不示人,也一直含羞抱愧。但我一直喜欢阅读诗歌,甚于翻看小说。我认识和仰慕的很多作家都是左手小说右手诗歌。思维好比金刚钻,语言好比瓷器的材质,思维和语言相得益彰,才能有好的瓷器活,这是我的“诗见”。相比于诗歌,小说因为字数篇幅,很难像诗歌一样浸透语言之美,但依然要遵从“信达雅”。这是文学创作的门槛,也是下限。“言之无文,行而不远。”“言”是诗歌,也是小说,“文”就是语言,是文采。现代小说如果放弃了语言,意味着思辨的纤弱和思维的含混,可能五年之后即无人问津。也因此,我一直视韩东为我文学上的引路人。首先,他启发了我的写作。我最开始的写作,可以说完全得益于他的小说创作,如《西天上》《树杈间的月亮》《小东的画书》《扎根》等。这些小说提供了一种标尺,让我得以衡量我和我的乡村、我和我的乡村生活、我和我的家人、我和我的成长。一些事件有了须尾,一些面孔得以复现,让我得以管窥创作堂奥,屏息凝神,大为振奋。其次,他对写作的理解、谨慎乃至求全的态度,一直在校准着我的写作,让我心生警惕。诗歌好比精灵,小说更像怪物。我仰慕精灵,却保持距离;我渴望驯化怪物,不惜近身搏斗,因为我不想被它们反噬,所以必须格外小心,从来不敢托大,更不敢得意忘形。
▶ 吴:
从文学的源头去谈论中西方文化的差异很有意思。比如对比我们的《山海经》、盘古开天、女娲造人、精卫填海、夸父追日等上古神话与古希腊神话,你会发现东方神话有更多的自然属性与碎片化特征,具有人类童年时期的一些天真天性(如三星堆出土的那些奇形怪状的动植物造型与“纵目人”面具),以及对神秘未知世界的恐惧、探究与战胜欲;而西方神话更偏人文和理性,有相对完整的故事和关系建构。从你的写作来路中可以很明显看到民间文学和传统文化的滋养,有接续的雄心和现代性的观照。不仅是回到中国小说的源头,还要回到中国文学的源头。那些历史传说、志怪传奇、传统文化中的神秘部分,成为你写作的丰沛资源和独特路径。重新打捞与解读逸闻轶事,也发现现实日常中的秘密与奇遇。甚至你还专门出了一本《中国怪谈》的集子,对我们耳熟能详的尾生抱柱、庖丁解牛、南郭先生等历史故事进行了再创造,有点“故事新编”的意思,不但富有想象力和趣味性,也有着更多的现代视角与人性探索。
▷ 赵:
电影《潘神的迷宫》中的无眼怪人,很像《封神榜》里的杨任,眼中长手,手中长眼,能看天界、人界和冥界。这是何等惊人的想象。再如诺兰的《盗梦空间》和今敏的《红辣椒》,也会让人联想到梦境叙事在中国古代的辉煌,只是而今安在。这种想象力的退场,也折射出创造力的衰退。正如你所言,自然属性和碎片化特征,以及其他种种限制,让中国特有的想象力昙花一现,没有继续发展壮大,这是殊为可惜的事。梦境叙事具有独特的时空观念,本来可以让线性叙事和圆形空间完美融合,变得更加丰富,并探索出更多可能。袁珂先生的《中国神话传说》,朱大可老师的《华夏上古神系》,以及《山海经》《水经注》,各类笔记小说,里面的很多故事虽然短小,却容量巨大,让人骇异。比如《阳羡鹅笼》,我和很多朋友聊过这则故事,都觉得如果能用现代小说的语境来加以呈现,一定会非常吸引人,但挑战也很大,让人不敢轻易动笔。我写《中国怪谈》,除了肯定受鲁迅先生《故事新编》的影响,也是出于自己拟定的一些写作计划,以写带写,做些准备。我有一些古文功底,阅读古籍无碍,但要像唐传奇和“三言二拍”那样写一则古代故事,却是力有不逮,所以想通过新编来找找语感。《中国怪谈》这本故事集,还有《石中蜈蚣》《无影人》等短篇小说,都可以视为练手偶得。《中国怪谈》出版之后,反响还不错,现在出了越南语版和汉语版,里面的《庖丁传略》被译为西班牙语,《食指》和《伥鬼》被译为日语。
▶ 吴:
除了对奇闻异录的痴迷,你的小说也关注现实生活。但我的感觉是,你从来都不是老老实实的现实主义者,而是求新求奇变化多端,小说内部有多种路径与可能,就像博尔赫斯的“小径分叉的花园”。漫不经心的日常叙事中突然的跳脱与神来之笔,或者写实的叙述风格中突然虚晃一枪,变得迷离诡谲,增加了文本的丰富性、吸引力和陌生化效果。但是有些小说比如《妈妈老了》这篇,我觉得最后对现实的抽离与陡转还不够圆熟和自足。你怎么处理小说与现实的关系?
▷ 赵:
《妈妈老了》这篇小说,大概是十年前给一家报纸写的专栏,因为版面限制,字数控制得很严格,致这类小说都有一个通病,就是强行瘦身带来的不平衡感,有点像是在做一道证明题,很多时候节奏完全不在点子上,丧失了小说内部的延续性和自足性。这种尬写,确实会让我羞愧难当,所以很快就中断了专栏。我喜欢写小说过程中的无拘无束感,有点像散步,只需规定一下大概线路,这样一来不至于迷失方向,二来总能遇到意外的惊喜。我将之总结为“预设和偏离”。预设像是最初的河岸,但河水经常改道,这种偏离导致了新的河道出现。新河道相比故道,肯定是更合乎现实情景的。所以说,不管小说是出于现实,还是为了反映现实而凭空虚构,都要遵从合理性,不能放弃顺畅性。现代小说虽然出现开放式结尾,但依然指向的是小说逻辑上的闭环。我比较倾向于小说脱胎于现实的说法,如果单纯为了反映某个现实去生造一篇小说,我总觉得它更像用于宣传的故事,而不是自成一体的小说。如果生活中的确有其人事原型,据此创造一篇小说,就会既受到必要的限制,又给予创作者充分的自主性,激发出更好的想象力和创造力。真实的事情有时比灵感更稀奇。《老人与海》就是最好的例子。
乡村的人际关系往往落脚在空间距离上
▶ 吴:
想谈下你小说中的乡村书写,这与你的乡村经验和童年记忆有关,是你回溯与想象过往时最用力用情的部分,也有某种现实主义精神的回归。你很擅长描述时间深处的乡村生活与旧式人物,以及那种原始朴素的情感,殊为动人。之前你在本刊发的《姐妹》,写一对乡村妯娌互相参照与较劲,也在关键时刻互相扶持与陪伴,那种复杂的内心与生命体验叫人感慨。本期的这篇《在河之洲》也很写实,叙述视角与落脚点也是在老农民这一代人身上。写一家六口人搬家到村子外围的河边居住的故事,搬迁的过程以及与村人的关系,充满了乡村的人情世故与人心变化。人与人的关系,人与房子、村子的关系,最后都变成人与时间的关系。是回溯,更是为了记住,小说因此具有寻根文学的意味。
▷ 赵:
《姐妹》写的是一对老妯娌。在我生活的乡下,或许中国几千年来都如此,在家庭矛盾中,妯娌和姑嫂之间的睚眦往往是最不可调和的。乡村人际关系往往落脚在空间距离上,比如“远亲不如近邻”“牙齿和舌头再好也会打架”之类的俗语。从亲密无间到疏远生隙,这是一种情感演变;然而,如果真的从空间距离的远变为情感上的疏远,所谓“远山淡影”,也就趋归于无,无有争执了。只有相邻的、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这种关系才会永远处于变化中,呈现为量子纠缠的态势。只有当事人一方或双方离开(搬走或去世),这种空间距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当事人的憎恶敌对才会彻底平息。在考量这种关系时,我仅仅是设身处地去想象,都会觉得不堪其累,但当事人往往乐在其中,可能仅仅是因为摆脱不掉,进而产生了依赖。就像杨争光老师的《老旦是一棵树》,人活于世,树立一个敌人才是活着的全部意义所在。
《在河之洲》原本依托的也是这种空间距离。一家人生活在村子里,和左邻右舍总归会置点气,闹点别扭,导致想在村子里盖房,却处处受制于人,不得已在村子外围批到了地基,盖了房子。至此,凸显的还是一种空间距离。然而,我突然觉得不安,好像提前感知到了我生长于斯的那个村庄的朝不保夕,这就是时间。好像是随着“地球村”“元宇宙”的出现,“地球上的王家庄”就突然停滞、萎缩了,不仅不再生长,反而开始凋零。所以,不再是“一个人的村庄”,而是村庄像“一个人”,它不再能按部就班循规蹈矩,因而陷入了迷惘,就像一个人意识到自己不久于人世一样。原本,至少在我这一代看来,村庄还是在膨胀的。村子的外围还在扩大,房屋变多,人口增加,但突然之间,村里的年轻人少了,孩子们都去城里读书了,只剩下老人了。而且,老人如秋叶如风烛,一会儿掉一片,一会儿灭一根,越来越少。当一个个人离开生活的村子,当一个个村子在记忆里消失,这些都会引发感伤。如果放在“赛博朋克时代”和“宇宙奥德赛”的背景下考量,记忆将是奢侈品,而回溯变得困难重重。
▶ 吴:
感觉你的小说气质有两个方面比较特别,一是神秘性。不仅是取材的奇异怪诞,还有神秘氛围的营造。比如《在河之洲》人在浓雾里的迷失以及遭遇的“鬼打墙”,《雾霾共和国》里的想象与隐喻甚至让人想到《失明症漫记》。神秘性服膺于你要表达的不同主旨,指向的却是传统文化及其现代处理。二是思辨性。你的小说叙事经常有某种溢出,而去直接讨论与感慨某些话题,比如时间、生活、人生、生命等等。
▷ 赵:
佩索阿有一句名言:“像唯灵论者那样思考,像唯物论者那样行动。”在一定程度上,诗人都是通灵者,都对神秘性情有独钟;而小说家都难以摈弃思辨,哪怕小说家本人在现实生活中的逻辑异常混乱,拙于言谈。让小说自我呈现,就像让诗歌追求理性,都可能是一种虚妄。我可能就是这样的一个矛盾体。因为诗歌的影响,我对神秘性很着迷,越是难以言说,就越让我跃跃欲试;而试的结果,往往是“表现不够,溢出来凑”,总要忍不住效仿异史氏,跳出来指手画脚,抒发感慨。像《渔夫和酒鬼的故事》,到了小说末尾,我刹不住车,一定要把那句话写下来:“有的时候,人类的罪恶,真的是一言难尽啊。”我记得是在中国人民大学杨庆祥老师组织的联合课堂上,李壮指出《渔夫和酒鬼的故事》的主角并非渔夫和酒鬼,而是那条巨大的鲶鱼,深得我心。我在诗歌里写过大鱼,在小说《钓鱼》中写过大鱼。大鱼隐在水中,本身是神秘的,而它在水里的生活、生长和死亡,又是可以想见的。至少,鱼生和人生,在宇宙法则和时间度量中,是平等的,也是可以互替的。
▶ 吴:
谈下你的新书《看不见的生活》这本集子。书名会让人想到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不过他想象的是不同的城市生活,你关注的是生活角落里的那些弱者和小人物。小说写了形形色色的人物,年少失明的人、傻子乞儿、歧路青年、邮政储蓄所的保安、乡村孤寡老头、生活逃跑家、被狗叫困扰的失眠女人、在游戏中迷失的洞中男孩等等,重在审视生活、体恤人心,故事也有很强的设计感。
▷ 赵:
作为多年文学编辑,我希望也是一个好的选家,特别是自己的小说集,应该呈现非常合理的选编思路。《看不见的生活》里的11篇小说,都是关于普通人的,他们的生命中鲜有高光时刻,也并没有因为生活的重压就失去温柔的部分和向光性。《歧路亡羊》是设计感最强的。源于有一次我在八里桥附近打不到出租车,为了赶时间,便走向黑车聚集点。无巧不巧,我坐上了一辆“老鲁和陶菊英”的车。构思是从我坐上车开始的。我想如果他们遇上坏人怎么办。北京的治安我是放心的,可也保不齐有坏人出动。于是“小蔡”出现了。当时“撤离北上广”正是热点,小蔡就有了这个身份。而我刚到北京时曾和老板的司机在一起合租了几个月时间,对给公司老板开车的司机有所了解,也对雇佣司机的老板有所了解。这些老板喜欢雇佣退伍军人,有时候是特种兵,做司机的同时,也兼职保镖。慢慢的,小蔡就被固定为一个司机,喜欢炒股,人物形象一点点丰满起来。《歧路亡羊》得了第七届华语青年作家奖的中篇双子星奖,我想可能是因为小说中的四个人物共同守住了人性的温度和高度。而这些正是我创作这批小说的目的,人在生活中永远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幸福也好,不幸也罢,首先都要能够承受住,好的请过来,不好的请走开。我想,“选择和承受”,这也是一种现代性吧。
写作是一种苦修,也是献祭
▶ 吴:
你应该算是初代的豆瓣作家吧?我看到《我亲爱的精神病患者》这部集子就是豆瓣阅读出的。现在也有很多的年轻作家并不是一开始就走传统的写作发表路径,而是先在线上出道,再转到线下。一些网络平台和文学网站,比如我们所熟悉的天涯社区、榕树下、起点中文网等等,成为写作者的摇篮。现在的自媒体如此发达,怎么看待网络媒介在作家成长与作品经典化过程中的作用?
▷ 赵:
我算是豆瓣最早的用户,2007年就注册加入了。有一次我和小说家孙智正聊天,觉得豆瓣文艺青年居多(这并非贬义),估计里面会有一些我们的读者。受他鼓动,我整理了一批小说,像《还钱的故事》《我是怎么来的》这类小说,贴到了豆瓣上,确实受到了关注,也顺利促成了我第一本小说集《我亲爱的精神病患者》的出版。这个小说集的书名很豆瓣,因为很多豆瓣用户都视豆瓣为“精神角落”。从“精神”贵族到“精神病”患者,也就一字之差,很容易定位失准。《中国怪谈》最初也是发在豆瓣上,后来才出版的。因为连载《中国怪谈》里的故事,我的豆瓣友邻从三百多猛增到两万多,大出我的意料。这也证明了分众市场确实存在。此后,例如班宇和陈春成,都可以视为从豆瓣涌现出来的作家代表。豆瓣被重视,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中国的出版市场渴求原创作者。像博集天卷、磨铁等民营图书公司,一开始是在天涯社区、榕树下、起点等平台跑马圈“地”的,然后是红袖添香、铁血军事网、豆瓣和“有妖气”等。趁着这个热点,豆瓣也做起了原创出版。我的很多豆瓣友邻,他们的第一本书都是豆瓣出品的。所以说,这是对民间写作者有利的,毕竟让他们受到了关注,得以浮出水面,让他们的作品被更多读者读到,客观上给中国的当代文学注入了新鲜的血液。但也要看到另外一种影响,一旦受到关注,作家们在豆瓣潜水的自娱自乐和平静生活势必会被打破。这种写作环境的变化,对于有经验的作者还好,勉强可以应付;对于经验还不够的,简直就像是把水中的大鱼移到岸上,是催生,是拔苗助长,对他们的成长未必是好事。至于推波助澜下的“经典化”,我觉得很难经受住时间的考验,且看吧。
▶ 吴:
现在的60后、70后一代作家,已然成为当下文学现场的主要担当和中流砥柱。之前对你的写作了解不够,觉得你是一个不温不火的写作者,其实是有鲜明的个性特征的,就像锦衣夜行,只是没有被更多的人看见。获奖也算是让人看见的一种方式吧,你也得过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项、华语青年作家奖等奖项。怎么看待获奖这件事?有无影响的焦虑?
▷ 赵: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群星。而“群星拱月”也是必然现象。因为有月亮的闪闪其华,群星必然是“嘒彼小星”;但如果没有星群乃至流星的陪伴和点缀,想必月亮也会感到寂寞。不是无敌那种寂寞,而是缺少同行那种寂寞。我虽然是米粒之珠,也能感受到日月之行、星光灿烂的寂寞,而且我自己并不觉得“看不见”有什么不好。就像《看不见的生活》这本书,里面写了如此多的平凡人的黯淡生活,即使如此,也不能剥夺这些生活者的快乐。生活可以看不见,但再卑微的生命也不能视而不见。如果我的“看不见”处境,能让我“看见”得更多、更远,又何乐而不为。写作是一种苦修,入定是恒常的状态;写作也是一次献祭,任何艺术创作,当她摆脱世俗功用升至不朽之境,创作者必然也将从“小我”升至“大我”,会牺牲掉一部分乃至整个自我。昨日种种,皆成今我;今日种种,切莫思哀。一个小说家,如果狗苟蝇营,不能超脱于常人眼见,那他的写作也是可疑甚至是需要警惕的。即使他伪装得足够好,终会被时间的麦芒戳穿。太多的小说家以此落幕,值得后来者殷鉴。
至于获奖,我认为被一个文学奖项提名是对作品本身的认可,最终获奖则更像是对作家本人的嘉奖。这么一说,好像所有获奖者得的都是终身成就奖一样。其实,我觉得这句话对青年写作者更为适用,是安慰,也是鼓励。如果你寂寂无名,却能脱颖而出,斩获大奖,无他,就是你的作品好,好到评委们都无法选择“看不见”,因为美玉在前,他们也不忍心圈错名字。如果你连提名都不进去,却心心念念获奖的美事,那就得好好在自己身上找原因。最好是把得奖这个执念和枷锁解开,认真问自己:“写作重要还是获奖重要?写作获得的快乐重要还是获奖带来的虚荣重要?”不为虚荣写作,这是在写作上达到真诚的第一步。而写作的真诚,才是那扇对内观诸于己对外观诸天地的窗户。获得了真诚,则天地坦荡,影自随身,可短可长,盈亏而已,不复强求。
▶ 吴:
看你的履历中有“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专业硕士”一项,对当下勃兴的高校创意写作专业,有何感受和看法?
▷ 赵:
眼下很多人似乎都认同一个说法,即“中文系不培养作家”,以此推论,好作家未必是中文系出身,这显然有失偏颇。“中文系不培养作家”,是因为“中文系确实不以培养作家为己任”,不仅中文系不培养作家,数学系也不培养数学家,物理系也不培养物理学家,体育系也不培养运动员。经过高校教育在行业内成名成家的确实凤毛麟角,无法苛求。所以,这里面有很大的逻辑漏洞。之所以“中文系”被单独拎出来示众,我觉得可能是因为大家都认为作家好当,不就是“坐在家里”“不就是做鞋的吗”?好像会说话就会唱歌,会写字就会写作,其实大谬。当然,“中文系没有培养理想的读者或者阅读的习惯”,我觉得这个问题反而更值得警惕。相比于不写作,不读书的危害更大。我觉得这也是催生“创造性写作专业”的原因和契机。
拿我本人举例。我本科读的是中文系,但当时我的同学爱读书的很少,喜欢写作的更是寥寥。那时也开设写作专业课。给我们上课的写作老师,一个是郭平,一个是鲁羊,都是非常优秀的诗人、小说家,然而课堂里的学生谁会意识到谁又会在乎。所以说,在中文系的写作课上,即使是著名诗人和小说家给学生上课,也无异于对牛弹琴。这也和当时的教育环境分不开。我们通过高考这座独木桥,对身外世界的认知差不多白纸一张,除了做题考试,并不知道马尔克斯、北岛、莫言,还以为写小说最好的就是王朔、席娟,写诗歌最好的就是席慕蓉、汪国真,写散文最好的就是三毛、余秋雨。从学校层面,中文系的领导和老师,谁也没有想过要把某个学生培养成作家,从而因材施教,给予针对性的指导和帮助。我和同学李黎那个时候,是从图书馆的期刊部发现了喜欢的刊物,并根据上面的地址以信件方式投稿的。除此之外,我们别无途径,更不用说还知道有文联作协这些组织机构了。
创造性写作专业等于把这些问题一篮子都解决了。学生和老师都是有选择的,学生爱好写作,具有一定写作经验,同时很明确想继续从事写作;老师有丰富的写作和教学经验。这对学生来说,有两点非常重要:第一,接受系统而专业的教育,而非此前中文系的宽泛课程,似乎什么都学了,但又什么都没有入门;第二,是对写作专业本身的一种专业界定,让学生在写作上觉醒,从而从自发写作阶段进入自觉写作阶段,帮助学生更快更好地形成自己的写作特色。当然,创造性写作专业也未必能把学生都培养成作家,但不久的未来,可以肯定地说,好作家出自创造性写作专业的比例会大大提高。
▶ 吴:
若用一个词来描述对你小说的总体印象,我想应该是“现代说书人”。“说书”强调的既是小说与故事的关系,又指向小说的中国传统与经验;而“现代”毋庸赘言,指的是你的现代视野与技术,以及我们每一个人所置身的生活环境与时代现场。你认为现代说书人的理想或者做一个理想的现代说书人是怎样的?
▷ 赵:
谢谢你的描述。蒋一谈老师在《万物停止生长时》的序言里称我为“说书人”,“讲故事的人”可谓我创作的一个鲜明特色。但我更喜欢“现代说书人”的指称。传统说书人,像我小时候在镇上茶馆还能看到的,是现场给茶客们说各种演义讲各种评书的。那是在一个具体的时空场域里,由历代作者、现场说书人和听客共同完成的。不消说,说书人需要对自己所讲的故事娴熟于心,同时要观察现场听客的反应,以使他们更好地共情。或者说,如果不能产生共情,说书人是会被当场撵下台的。现在,我在手机里也下载了各种音频软件,喜马拉雅、评书相声戏曲大全等,但老实说,和现场比起来,听感很一般。我觉得这是一种“二次元”,我隔着手机,听单田芳老先生给他那一代听众声情并茂地讲《童林传》。我能听到单老独特的嗓门,但我不在场;我能感受到听众们都吊着脑袋听得入神,但我不在场。我有些悲哀,像面对一抔“声音冢”。
古琴传世,不仅在于心法指法,还要有凤凰琴;说书人的技艺通过口耳相传,故事文本之外,还要有场域空间。失去了说书人和听众们济济一堂的场面,即便说书人依然能够通过电波将故事讲得天花乱坠,但听众们躲在“二次元里”,他们的表情不再呈现,不知道会不会让说书人怅然若失,由虚空进而感到空虚。在马泰·卡林内斯库的《现代性的五副面孔》中,“媚俗”是其中之一。“说书”徒具“重复”“老套”甚至“陈腐”的特征,也会助长消费者的“懒惰”,然而它却不时尚,是一种濒临退出舞台的表演艺术;它的消费者的面目越来越模糊,自始至终都不足以让“说书”进入“高雅”的行列。这一切表明,“说书人”很难与时俱进,会和时代越来越脱节。
但我确实设想过“现代说书人”,他可能是我《帝运匠心》中的“罔见”“道听”“途说”的综合体,而现代说书人更孤独,故事在他的肚子里翻江倒海,但他面对的却只有虚空,是浩渺宇宙,于是他便也沉默下来。他变成了唯一的讲述者和倾听者。但他永远不是亲历者。这就是现代性的悖论。对短暂性洞察越深,就越想从中抽取出永恒性。而我们对此是多么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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