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回到家,他提前点的外卖也到了,还是热乎的。今儿吃麻辣烫——肉食不干净,只点了六七个素菜。吃完之后,他发现晚上八点还没到,便定了闹钟,去床上睡觉。晚上十点,闹钟响了,他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洗澡,刷牙,吹头发,把自己弄得干净整洁,然后穿好西装,换好皮鞋准备出门。走到门口,他又折了回来,把手表、手机、钱包都扔在茶几上,就只带一根门钥匙。
他要去见一位重要的朋友。
一走出公寓,冷风吹面,他闻到一股淡淡的花香,却分辨不出是什么花。他仔细打量着附近的花坛,不知什么时候换了一批植物,平日来去上下,竟都没有发现。到底是什么花呢?他沿着花坛走来走去,仔细打量每一株草木。
(资料图)
寻着香气,他在花坛角落里发现了一株开着黄花的植物,与周边的非洲菊完全不同,像是一株野草。当走近的时候,花香逐渐变淡,反而有一股腥臭味。越走近,香味越淡,腥臭味越浓。他扒开花坛的龟甲冬青,探头一看,那植物下面居然卧着一只死去的猫,猫的身体已经腐烂。怪不得有一股腥臭味。他作呕,正准备退出来的时候,发现那些小黄花是长在死猫的身边的。不止一株,周边还有好几株,只是那是最好的一株,花开得最多。
他回头看了一眼楼下门口的垃圾桶,苍蝇乱飞。而这只死猫周边却没有一只苍蝇。太奇怪了。他夹着鼻子跑进花坛,摘了一朵小黄花,立马退了出来。他仔细打量小黄花,没有什么特别的,就跟一株小野花一样,又小,又不太好看。他将小黄花放在手心,嗅了嗅,花居然是无气味的。他有点不信,反复嗅,才确认了花就是没有气味的。
他很犟,什么事不弄个明白晚上就会睡不着。他在附近的花坛找了一棵樟树,撇了一段枝,将叶子去掉,利用树枝一点点将死猫从花坛往外撬。死猫的身体已经僵硬,不容易移动,于是他薅着小黄花的花枝,用力地往外扯。小黄花的花枝都扯断了,死猫才动了起来。他耐住性子,一点点地推,终于将死猫弄了出来。一股腐蚀之味迎面袭来,熏得他差点吐了出来。他瞄了瞄死猫,死猫脖子上有皮套,应该是小区哪户人家养的宠物,死猫的样子像是被汽车碾压而死的,除了猫头以外,整个身子都严重变形了。他猜测猫在小区被车压死之后,司机下车直接将它扔到了花坛。
他将小黄花放在手掌上,抵近死猫,再闻了闻,腥臭之中,果真明显地嗅到了一丝香味。
真是奇怪!
他不由得思索起来,这到底是什么花,怎么在腐臭之中才能闻到香味?他把死猫放在了楼栋的电梯间的出口,或许能被它的主人发现,它的主人应该也很想它。他又折回到花坛,看着地上被连根拔起的小黄花的花枝,他掐了最顶端的一小截放在口袋里,他得找个研究植物的人问一问。他整理了一下衣服,出了小区,转过中央街的十字路口,向公园走去。他一边走一边想着刚才的小黄花,论起懂植物的人,最厉害怕是祖母。
“你在听吗?”
“在的。”
“你祖母过世了,中午,在县中医院过世的,她希望能在中医院走,那是她工作一辈子的地方。”
“中午几点?”
“中午11点45分。”
“哦。”
“她走的那几天,意识不清,也不知道病痛,躺在床上,张开口,喊着你的名字……
“你知道人得了那个病,到最后痛起来要人命,所有的止疼药都不管用,只能打吗啡了,打吗啡越打越上瘾,管用的时间越来越少……
“祖母真可怜,日夜疼得睡不着,说是自己要写个证明,让我们去医院开点要命的药,她要安乐死。我们看她那个痛苦的样子,也于心不忍,即便我们想去开点要命的药,医院也不准呀。祖母说她是医院的老职工,奉献了这么多年了,从来没向上级提过任何要求,至少这次要依她吧,她向老院长求个情……
“我们知道是没有用的,祖母逼着我们去找老院长,我们给老院长打了电话,老院长大骂了我们一顿,说我们不孝,这事又怼回来了……
“我们本打算把她抬到老家土葬,中医院知道了,老院长又打来了电话,说公职人员一律火化,没有例外,于是我们打了电话给殡仪馆,殡仪馆派车把她接走的……
“我们找了道士算了算,打算在殡仪馆停灵三天,第三天下午三点火化,然后直接送到祖坟山,火化的时候,1968年的、1985年的要回避,避之则吉,我们也通知了……
“你还在吗?”
“在的!”
“所有的事你不用操心,我们都安排到位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我不回来。”
“可是祖母是最喜欢你的,小时候你爸妈去广州打工,你就跟着祖母的屁股后面,那个时候,你才半米高,现在都长到树那么高了,别人都问吃什么长那么高……
“祖母说,她带你去山上采野菜,采野果,教你认识荆芥、苦菜、马齿苋、牛至、车前草,你还把野莓果子吃了,拉了几天的肚子,你非要去医院开药吃,祖母不同意,她本来就是医生,知道吃坏肚子拉干净就好了,再吃药更伤身体,让你忍忍!你一直骂她是个坏祖母……
“在听吗?”
“在的。”
“你应该回来,送送她。”
“我已经说了,我不回去。”
“你是工作忙吗?”
“上半年工作忙,现在是淡季,好一点,工作不是那么忙!但是我是不会回去的。”
“可是为什么,祖母那么喜欢你!”
“不为什么,就是不想回去!”
“她得罪你了吗,你不喜欢她吗?”
“我喜欢她。像你说的,祖母确实教会了我好多事,不止你说的这些。在我还读小学的时候,我问她怎么才能当一个有出息的人,她说人慎独,人要独立。她让我记住,我就记住了。高考后报志愿的时候,家里人让我报在省会城市,距离家近一些,而祖母让我报得远远的,越远越好。”
“是呀,你得回来看她最后一眼。”
“不用了,她一直在我心里。”
“你到底是怎么了,心肠这么硬?自从去了大学以后,都九年了,你九年都没回过家,连过年都没回来,你到底是怎么了?你从小到大,不说过得怎么好,之前吃的穿的没亏待了你,像是家里谁跟你有仇,欠了你的债务似的。”
“你们的恩情我都记在心里了,但是我不想回去,真的不想回去。不是因为你们的原因,因为我的原因,就是心理上的问题,它让我产生了一种意识,我不想要任何的亲情。但是我是爱你们的,包括祖母。”
“你的话让我很伤心。”
“我很抱歉,让你们伤心了。”
“你得去看看医生!”
“我看过了!”
“不行,你得看看中医,我们去找中医院老院长,让他推荐一名老中医,吃几副中药。”
“我的身体我知道,跟了祖母这么久,我也能看病了,但是我知道,我没有病!”
“你病入膏肓了。”
“你别哭,我真的很爱你们。”
“你以后就死在外面吧,最后葬在公墓里,上不了祖坟山,看有没有人管你,没人给你上香烧纸!”
他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被中央大街的写字楼投下的影子掩盖了,他尽量往马路牙上走,使自己的影子跳出大楼的影子,他觉得这样挺有趣的。往来的行人匆匆路过,他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忙碌的行人,还要照料着自己的影子不被淹没,一时脚步乱了方寸,走路一扭一瘸的。
就在这时,“嘭”的一声,两辆车追尾了。他正习惯性准备转过头,意识猛然告诉他不要管闲事,他立即闭上眼睛,又挑过了头。他什么都没看到,于是继续走路,一群看热闹的路人从他身边纷纷疾走过去,排成了一条长龙,他们有的报警叫救护车,有的拿出手机拍照,路人议论声此起彼伏,他猜测:伤员的情况不容乐观。
他忍着强大的好奇,径直向前走去。他像刚才一样,低头寻找自己的影子,却被路人的脚步吓跑了,他又不能去把路人都赶走,正心烦的时候,他发现地上有几块碎片,一眼就看出是车灯的碎片。车灯的碎片都飞了这么远,可想当时后车撞向前车的冲击力。那个开车的司机怕是喝了酒,把刹车当成了油门。他想,总有些傻逼,耽误大家的时间。
他没走几步,路人发出了一阵唏嘘声,他们看热闹似乎都兴奋了起来。原来后车的司机被几个人从驾驶室抬了出来,平放在人行道正前方的绿化带。那是他要经过的路,他不得不看一眼。看完就后悔了。那人浑身是血,身子疼痛得绷直成一条直线,低声嚎叫:“救命!好疼,真他妈的疼呀!”
他见状,捂住耳朵,绕过司机,快步前进。一声巨响,火光耀天,旁边的行道树被照得通红。车的油箱起火爆炸了。那群围观的人吓得四散跑开,一边后退,一边回望。更多围观的人跑了过来。他无意中抬起头,发现写字楼上也有许多人打开窗户,探出头,凝望着下面,乌压压的一片,像是天兵天将一样,站在空中。不一会儿,一辆救护车进入了他的视野,那辆救护车被卡在拥堵车流中,动弹不得。两辆警车也来了,缓慢地向救护车靠近……
他低下头,越走越快,开始小跑起来,嘈杂的声音越来越小。他猛然转过一个弯,进入了一条小路,世界骤然安静了。这条路被高大的梧桐树掩盖住,路边的车都静静地摆放整齐,街上除了一家便利店,没有其他商家,有一对老夫妻相互搀扶着行走。他放慢了脚步。正在他想四处瞅瞅,享受一番慢时光的时候,意识告诉他,不要,快去做大事。他反应性地收回了目光,重新盯回地面,踏着大步子。今晚还有大事要做,他要见一个重要的人!为了见这个人,他可是足足等了一个月,整整三十一天,好不容易等到这天了。想到这儿,他觉得什么都值得了,整个人也变得亢奋了。他想起在广化寺抽了一签,说他就是那个命!
“施主好久不见,近来安好!”
“老师傅,你还是这么硬朗。”
“不行了,左脚风湿严重,夜夜疼得厉害,以前用你祖母的药,近来看了几位中医,没你祖母那么灵验了。”
“祖母开的方子,你那里存了吗,要不要我回去帮你找一找?”
“方子只对一时的症状,此一时彼一时!劳烦施主费心了。”
“是呀,此一时彼一时!”
“施主,你祖母最后一次来寺庙的时候,坐了很久,她还多次提到了你。”
“她都说了什么?”
“她说你与众不同。你是属蛇的,出生的时候,一声都没哭,瞪着一双大眼睛,左看看,又瞄瞄,你祖母把你放在盆里洗澡,你却沉在水底,游了起来,还扭动着腰,像是一条小蛇。”
“她一直说我像蛇。”
“蛇有什么不好。我告诉你,属蛇的本命佛是普贤菩萨,大多数都是好命。”
“蛇很冷血,不仅吃同类,还吃后代!”
“你倒不像,你祖母说,你从小到大都不吃荤的,只吃素,一吃荤食就呕吐,还被当成了病。虽然祖母说不是病,家人还是隐约担忧。”
“但是我感觉我跟蛇一样,无论是对待家人还是朋友,都那么冷漠。不知道怎么了,我跟那些人都搞不好关系,也完全不想跟他们亲近,甚至想远离他们。不仅是他们,所有的人。虽然我知道他们都很爱我。”
“那不是你的错。所以你祖母才说,你与众不同。”
“这不是好事。”
“也不是坏事,你祖母常说你心善,我看也是,这才是重要的。我们这里有个风俗,孩子八九岁的时候,都要就着烈酒生吞一颗蛇胆,蛇胆是刚从活蛇身上取下的,还冒着热气。据说,这样做对孩子的视力有保护,也能增加免疫力。那东西好难弄,好不容易弄来一颗,你祖母说你死活不吃那颗蛇胆,不管怎样诓骗你,你就是不吃。”
“我那时并不知道是蛇胆,如果晓得是蛇胆,我更不会吃。”
“你非要把这颗蛇胆送给隔壁的女孩,那女孩患有天生的白内障,你还亲自拿过去,给那个女孩吃了。”
“我要知道是蛇胆,我就不会那么做了,吃蛇胆对视力完全没有什么用处。”
“我方才看到你抽了签,抽的是什么签?”
“我不信这个。”
“不信归不信,但是你抽了。”
“是抽了,我没怎么看,就放了进去。”
“可是看你拿了解签。”
“好吧,逃不出你的眼,我在大殿求的是前程,他给我拿的是婚姻,是个下签,解签上面写着:君问婚姻鬼贼多,虽然暂就不相和;劝君早作无缘想,后唱离歌奈若何。”
“这也是一种缘分!”
“可是……”
“你是怎么想的?”
“我实话说,感觉这一签太灵了,我本就没打算结婚,即便结婚了,我也会选择做丁克,我不太喜欢孩子。我一看见孩子吵闹就心烦,感觉心脏病都会犯了。祖母可能和你说过,我一到太热闹的地方,就浑身不适应,心里隐约作痛,意识会提醒我赶紧逃走。”
“你祖母现在不在了,你得照顾好自己身体,去医院检查一下。”
“我没有找祖母以外的人看过病。”
“你得适应。祖母不会陪你一辈子。”
“我感觉她会吧,我经常做梦梦见她,她带我去山上辨别草木的名称、功效,给我讲那些草木的故事。得益于她,我认识不少的草木,但是也会碰到不认识的草木。这时我就会想起她。”
“然后呢?”
“我在手机上下载了一个能识别花草的客户端,我把不认识花瓣的照片导入进入,它就会自动匹配最相似的草木。虽然很方便,但是跟祖母讲解的差得远了。”
“看样子,你很信任你的祖母。”
“但是我也疏远了她,我也不想和她有过多的交集。”
“她和你生活了那么久,她早就知道了,她去世前存了一个方子给我,说以后如果有缘见到了你,让我把方子给你。”
“她为什么不直接给我。”
“缘分,万事讲究一个缘分,她看缘分,这个方子能不能到你手上。”
“我回去再看吧,明天我就坐早班车走了,离开这个县城,想到我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年,还是有些不舍,但是我不打算再回来了,我终于可以独自去生活了,不沾亲带故的。”
“既然你打算不再回来了,那我也祝施主你万事顺遂!”
走到马路的尽头就是城市公园。公园是依山而建。里头种满了栾树,在公园的中间有一座人工湖,叫做团结湖。他走到公园门口,发现铁门紧锁,可能是最近换了保安,管得严。他绕到侧边的围墙,顺着墙根往前走,遇到了一根断了的铁栏杆,他便熟练地从中钻了进去。
穿过小灌木,就到了游步道上,沿着游步道走了几步,有一处开阔的小广场,他仰头,终于望见了天上的月亮,他露出了微笑,道了一句,好久不见。
今天是农历十六日,正是月亮最圆的时候。月光将栾树的影子投射在游步道上,影子随着风吹,轻轻摇曳,如同长在湖里的相互交错的水草,而月光是波光粼粼的水面。这个景象跟他小时候读苏东坡《记承天寺夜游》里描绘的一样: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他兴奋地在“水面上”行走,仔细盯着“水下”张望,突然惊动了林子里的鸟,纷纷展翅高飞,变成了“水下”一群鱼在游动。
那个时候,他晚上经常睡不着,偷偷从祖母家里溜出来,趁着夜色四处溜达,走累了,就找挨着河水的地方,欣赏天上的月亮。
祖母很早的时候给他读了《记承天寺夜游》,短短几句话,一念完就知道什么意思,但是字字句句都透着一种莫名的悲凉感。他觉得自己迥然一身,连个朋友都没有,特别是怀民这样知心的朋友,想到这里就特别的失落。他也曾努力地去适应朋友关系,但是他总是因为想太多了而不自然,最后都逃避了,懒得去经营。这些经历,反而让他更喜欢这篇小文。他反复地读,反复地背。
祖母发现了他的异常。那天晚上,他偷偷溜出去的时候,被祖母叫住了。他先是一惊,委屈巴巴地望着祖母。祖母笑着把他招呼过来,牵着他的手走出了家门。祖母给他讲,苏东坡曾经来过她家门口,据说她祖宅门口有一口古井,东坡见井是好井,但是井水浑浊,甚是可惜,就派人把井浚干净,掏出污泥,终于古井流出了清泉。他用清泉煮茶,果然有一股甘味,一时兴起,写了一首古诗,就叫《浚井》。后人为了感谢他,就成了把那口井取名为东坡井。
祖母带他来到了东坡井,他赶紧朝井下看看,黑不溜秋的,什么都看不到。祖母坐在井旁边,高兴地把他招呼过来,说是给他介绍一位朋友。他好奇地问是谁。祖母说,那位朋友你非常熟悉,也绝对喜欢,说着就指着天上的明月。祖母把天上的月亮介绍给他做朋友,又说,你以后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孤单了,总有一位天上的朋友陪着你,那是一位无与伦比的朋友,谁也比不了。
他望着天上的明月,茅塞顿开,欢喜地跳了起来,连连说这个朋友特别好。
祖母说,你这个朋友还有个名字,叫怀民!
怀民正是《记承天寺夜游》里苏东坡拜访的那位朋友。他兴奋得发誓往后每天都跑出去找怀民。祖母连忙阻止,你这样烦怀民,小心怀民以后又不理你。他疑惑地看着祖母,央求她怎么办。祖母说,你一个月去见怀民一次吧,在怀民状态最好的时候,那时正圆。
他沿着游步道走到了湖边,天上的月亮倒映在湖面上,如同怀民从天上来人间找他。他脱掉了皮鞋袜子放在一边的草丛,又摘掉了领带,脱掉了西装外套、衬衣,解下了皮带,脱下西装裤,最后脱掉了内裤。他一丝不挂地沿着湖边行走,目光紧盯着湖中的月亮。他小声诉说着:“又是多么无聊的一个月,这个月只和别人说过二十句话,见过四十三位外卖小哥,拿了八次快递,其他的没什么印象。哦,我记起来了一件事,前天,我去买包子,你知道我总有一种担心,就是手机没网没电或者其他情况使用不了,特别是在买东西的时候,那得有多尴尬,所以我一直保持用纸币的习惯,那次我给了那个阿姨十元钱,包子只需三元每个,我应该给她六元,她只找我三元。她把找的钱递给我,我就接住了,但是我知道那钱不对,我没说什么,当时心想,是不是最近涨价了,每个包子涨了五角,而我不晓得;又或是阿姨算数不好,没算对。那一整天我都想着一块钱的事,想了无数种可能,甚至想到阿姨故意占我一块钱的便宜。我开始无比厌恶那家包子店,连早上吃过的包子都觉得恶心想吐。但是第二天,我还是到她家买了两个包子,一模一样的包子,我给了她十块钱,她找了我四块钱。我顿时知道了,包子还是三块钱,那又怎么样,我已经讨厌她家包子了,我装作若无其事,提着包子在某个路口的角落里扔了!”
水中怀民的反应,永远是一望到底的沉默,像是热烈地回应,也像是不置可否。
他走了三圈,屏住呼吸,跳进湖里,没一会儿,全身被没入湖水中,他仿佛又找到了那种感觉,整个人包裹在子宫里,那种强烈的安全感,自己一出生就会游泳肯定和这个有关。他的身体慢慢沉入水底,过了一会儿,身体开始上浮,他将头抬出水面,深呼了一口气,然后伸开双臂,奋力向湖中游去,像是一条巨蟒,推开了水花。他越游越欢,似乎这一泓清水带有消除记忆的灵力,那些琐碎的事在水中被从身体清洗出去,以后再也不会去想了。他这么多年已经养成了习惯,与怀民共同沐浴。他浮起身子,对着湖面大喊了一声:怀民,怀民!
怀民在水中央,山风推着一股水波到了他的跟前,他敏锐地捕捉到了怀民的回应,心里乐开花。他也推了一股水波向前,带着空明的夜,打乱湖面上的那些幻想。
“怀民,我来这座城市多久了?”
“已经过了这么久,久得我都不记得了,但是我记得你第一次来的时候,租房、应聘、通勤,以你那么懦弱的性格,都能搞定了,真的是做了巨大的努力。”
“整整九个月了,我已经习惯这里的无聊,也难以忍受这里的无聊。”
“那你怎么办,又想离开吗?”
“是的,这些街道都被我逛了不知道多少遍,我专门租了一个离公司比较远的地方,每天花在通勤的时间要一个多小时,但是在路上花费的时间是我最为看重的,我可以到处晃晃、转转、看看,我期待着上班的路上,也期待下班的路上。
“说真的,你好不容易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又要去哪里,别的城市又有什么不一样,你又要花费许多精力去适应。”
“我……祖母之前给我了一个方子,上头只写有一味药:黄芪,阴虚阳亢者均不宜服用。她让我走,走不动了,也不要回到原点。”
“你还记得第一次找到这个公园吗,你发现了一个秘密基地,并以此为荣,当天晚上,你就迫不及待地偷偷潜入公园,当看到湖水,看到湖水里的我的时候,你把衣服一件件脱光,刚走到湖边,一束手电筒的光照在你身上,三个保安过来了,你吓到了,他们也吓到了,不知道你要什么。你拿起衣服落荒而逃。你的第一次是这样,但是第二次你就变了,保安走到你面前,你都不管不顾,径直跳入湖中游曳。无论保安用多么恶毒的话驱赶你,你都无动于衷,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那个时候,真佩服你的勇气。”
“不要说那些话了,我当时心里慌得要死,故作镇定而已。保安拿我没办法,现在都不管我了。”
“是吗,你看你适应了这个地方,没必要再折腾!”
“但是你知道吗,我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吃包子了,我特别喜欢吃包子。”
“你可以换一个店吃。”
“我吃那家阿姨的包子,吃习惯了,提到包子,我就想起是那家的,别人家虽然卖的是包子,但是我也觉得那不是包子。”
“就为了包子?”
“也不全为了包子,还有其他,比如说……虽然暂时想不到什么案例,但是一定有。”
“离开了这座城市,你想去哪里?”
“我想去一个有海的城市,能被海风吹拂,闻到海鲜的腥味,我从来没有去过海边,可能有许许多多的惊喜。”
“什么样的惊喜?”
“比如海上明月共潮生。我们可以一起看潮起潮落,可以在沙滩上用沙子堆城堡。”
“你真的会很惊喜?”
“我也不知道。”
“你可能是个疯子吧,奇奇怪怪的疯子。”
“可是我每次想找你的时候,我都能轻易找到,所以你今天晚上是没有睡,特意来这儿等我。”
“我宽衣解带,但是没有睡,怕是猜到了你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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