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几颗星星镶嵌在黛青色的天幕上,料峭春风轻拂着宁静的村庄。
卞康全一如往常,早早起床,开始一天的忙碌。小院里,84岁的老父亲卞华已推出一辆独轮车在等他。车上载着昨日新取的泥土,空气里弥漫着新鲜的泥土味儿。
【资料图】
父子俩默契地对视一眼,谁也没说话。出发时,卞康全接过独轮车在前面推着,父亲扛着两把大锹在后面跟着。
十几分钟后,父子俩来到位于江苏省盐城市经济技术开发区步凤镇五总河畔的五条岭烈士陵园。在巍峨的烈士纪念碑前,两人停下脚步,放下大锹和独轮车,不约而同地整了整衣容,先是对着烈士纪念碑三鞠躬,而后站直身躯肃立在纪念碑前。借着微弱的晨光,卞康全高声地诵读碑文,卞华则认真地侧耳聆听。
碑文复制于北京天安门广场上的人民英雄纪念碑。父子俩对碑文早就烂熟于心,但每次诵读和聆听,他们依然会有新的感受。
一
盐城东临黄海,大片土地是向海生长的泥质滩涂,这也使得盐城成为全境没有一座山的低海拔城市。
然而,一场血雨腥风的战斗,却让平原上耸起了“高山”。
时光回转到1947年12月,国民党反动派纠集13000多人从东台北犯盐城,我华东野战军第11、第12纵队所部会同地方武装,在盐城东南的伍佑、便仓一带对敌展开阻击。战斗异常激烈,这场阻击战,史称“盐南阻击战”。此战中,我军取得辉煌战绩,消灭、俘虏国民党军7000多人。但因敌我力量悬殊,我军也有2000多名将士血洒疆场。
战火硝烟中,当地百姓通过船载人抬,将烈士遗体送至主战场附近的伍佑区袁坎乡港南村(今步凤镇庆元村)一块空旷的盐碱地掩埋。卞康全的祖父卞德容当年参与了烈士遗体的安葬,亲眼目睹了安葬烈士的全过程。由于牺牲的战士太多,加之战争频仍,无法一一给烈士建坟,当地百姓只能在平原上挖沟,以叠葬的方式安葬烈士。
一条沟,两条沟,三条沟……大伙儿一边流泪,一边不舍昼夜地挥舞钁头、铁锹挖沟,共挖出5条横贯东西的长约40米的土沟,堆起了1米多高的长长坟头。在一马平川的平原上远远看去,恰似一道道耸立的“山岭”,当地人遂将此处命名为“五条岭”。
烈士安葬后不久,在一场狂风暴雪的袭击下,陵墓局部坍塌。家住陵园附近的卞德容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冒着风雪前去修墓。自此后,他自发地当起了烈士陵园的守墓人,并花费了10年时间,终将陵墓稳固住。
二
自卞德容起往下数,卞康全已是五条岭烈士陵园的第三代守墓人。
1967年,卞康全出生时,他的祖父卞德容已因病去世了6年。“在我稍稍懂事后,我头脑里打满了问号,为什么我家附近会有5条山岭?为什么父亲总在那里忙碌?”这是卞康全日记上记载的一段话。他的这些问号,从母亲程庆莲那儿得到了答案:“那不是山岭,是陵墓,下面埋着很多革命烈士。你父亲在那儿忙碌,就是护陵守墓。”
自从卞康全知道五条岭是烈士陵园后,就对五条岭格外留心起来。他看到父亲卞华每天总要扛着大锹、扫帚去陵园转一转,拔草、添土、打扫,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从不间断。特别是逢上阴雨天,父亲更是整天守在陵园,常常忙到天黑,才一身泥水地回家。
卞康全也想跟着父亲去,父亲看了他一眼后说:“等你长大了,再去。”
他还发现,每到清明,却没有烈士的亲人来祭奠。他问母亲,母亲沉思片刻后告诉他:“这些烈士牺牲的时候很年轻,有的就十七八岁,而且来自五湖四海,家里人不知道他们牺牲在这儿,一时找不到他们,你要把这些烈士当作我们的亲人、当作外公来看待。”
母亲为何要卞康全把烈士当成“外公”?原来,卞康全母亲的堂叔程步凤就是一位出生入死的烈士。1948年秋,时任盐东总队副政委的程步凤不幸为敌所俘,面对威逼利诱,他严词拒绝、慷慨就义。五条岭烈士陵园所在的步凤镇,就是以程步凤名字命名的红色镇。自小起,母亲就让卞康全称程步凤为外公。而母亲让他把这么多烈士都当成外公,可见,用情是何等之深!
16岁时,卞康全第一次跟着父亲卞华到五条岭烈士陵园为陵墓添土。也就是在这一天,平常少言寡语的卞华与卞康全有了一次刻骨铭心的谈话。卞华说:“我跟着你爷爷来的时候,也是16岁。你爷爷生前常跟我说,烈士们牺牲的前几天,还在村里给老百姓挑水。打仗那天,连队开饭,前头的兵刚端起碗,后头的还在排队打饭,结果一听到命令,他们饭都顾不上吃,就上前线了……”听着听着,卞康全的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卞华声音哽咽,沉默了一阵继续说:“我总有老的一天,你会接着守下去吗?”“会!”卞康全声音响亮地回答。
卞康全说到做到。此后的日子,他与父亲一起守墓。偶尔,父子俩会默默地站立着,凝视矗立在陵区的墓碑。眼神里,注满了尊敬与崇仰。
打扫、除草、添土,这样的场景,每日都在重复。无论冬夏,父子俩进入陵区总是长衣长裤,衣着齐齐整整,以示对烈士们的礼敬;无论何时,父子俩都要保证陵区的干净整洁,让烈士们在安宁的环境中长眠。
三
新中国成立后,当地政府在五条岭种起了小树林,对陵区加以保护。
卞康全不仅守墓,而且主动寻找烈士的亲人。起初,卞康全没有烈士名录,只能守着墓等待烈士的亲人。一直守到他24岁的那年春天,才等来第一位烈士的亲人。那天上午,卞康全刚从陵园修墓回到家中,就有一位操外地口音的中年女子上门借锹。卞康全好奇地问:“你借锹干吗?”
“我父亲安葬在这儿,我要给他上坟。”
卞康全心里一惊,急忙把她让进屋详聊起来。她叫陈继业,河北邯郸人,她的父亲是在盐南阻击战中牺牲的陈同桂烈士。
“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卞康全问。
陈继业答道:“我父亲牺牲后,由于部队改建,我家除收到一张烈士证明书外,别的信息都无法查找。我和我母亲多方查访了很多年,终于查到这儿就是我父亲的安葬地。”
卞康全立刻站起身,恭恭敬敬地给陈继业鞠了一躬,然后带着陈继业上坟。面对5条长长的坟岭,无法确认陈同桂到底埋在哪条岭下。陈继业给每条岭都添了三锹土,边添土边抽泣道:“爸爸,女儿来看你了。”陪在一旁的卞康全也不断抹着夺眶而出的泪水。
可是,陈继业之后,等来的烈士亲人还是很少。到了2009年,事情出现转机:当地政府对五条岭再次进行了翻新修整,正式聘任卞康全为“五条岭烈士陵园守墓人”。并组织人力物力四处收集盐南阻击战的有关信息,汇编成《难忘五条岭》一书,书中收录了751名烈士的名录。
正是这本书,使得卞康全帮烈士寻亲有了依据。他结合书中的信息,并通过走访烈士籍贯地的党史部门、民政部门等收集到信息,不停地给烈士的家乡写信寄信,联络烈士的后人。这些年,卞康全已写出900多封信件。政府发给卞康全的补贴,大部分被他花在邮资和外出寻找烈士后人的差旅中。
对此,卞康全的妻子唐兰女不仅毫无怨言,还在农闲时外出打工挣钱养家。她常对卞康全说:“你为国守墓,我为你养家,都活得有价值。”
四
在通信中,卞康全不可避免地遇到一个难题:由于很多地名变更,导致信件“原址查无此人”。
早期,卞康全收到的退信很多。可从2019年开始,退信突然消失了。怎么回事?细心的卞康全一查访,却查访出一个让他倍感暖心的事:邮政公司的投递员们得知卞康全为烈士寻访后人的事迹后,自发地加入这一公益行动。地址不清的信件,他们一次找不到就二次,二次找不到就三次。经过努力,许多本应退回的信件找到其接收人。其中,卞康全寻找孙汝同烈士后人的信件,投递员就花费了两个多月时间查访。
孙汝同烈士籍贯盐城阜宁县,他原先居住的村子叫“申家墩”,投递员怎么找也找不到。后在阜宁县党史办的帮助下,才得知申家墩几十年前已改名为长胜村,卞康全寄出的信几经辗转,终于投送到孙汝同烈士的侄子孙少国手中。
展读这封信后,孙少国老泪纵横。孙汝同是孙少国的二伯,于1945年参军,生前系华东野战军第10纵队第84团战士。孙汝同参军离开家乡后,因部队随时转战各地,与家人失去了联系。自那以后,“失联”的孙汝同成为父母的一块心病。然而,历经多年查找,一直苦无音讯,其父母也带着失望先后离世。
收到信后,孙少国随即带着家人乘车来到五条岭烈士陵园祭奠,而这天正是孙汝同烈士的百岁诞辰纪念日。
除写信联络外,卞康全还自备记事簿,详细登记陵园每一位来访者的信息,包括名字、来自哪里、联系方式等。他会告诉来访者,其家乡有哪些烈士安葬在这里,让他们把烈士的姓名、当年的部队番号等用手机拍下来,回去帮忙找找烈士的后人。到现在,卞康全已累积了15本陵园记事簿。
2021年3月,盐城市经济技术开发区启动五条岭烈士陵园提升改造工程,将陵园从10亩扩建至50亩,并新建烈士纪念碑、盐南战役纪念馆、无名烈士墙、党员宣誓墙等。纪念馆大厅的三面墙上,镌刻着1029名烈士的英名,这其中有836名烈士的名字来自卞康全的不懈查访。
可是,还有许多烈士的名字没有得到确认。有人曾建议卞康全,将其归类到无名烈士行列。可卞康全认真地说:“每个烈士都有名字,我们只是暂时不知他们姓甚名谁,他们的名字永远刻在我们心里。”
寻找依然在继续,卞康全从来没有放弃。
五
前不久,我再次到访五条岭烈士陵园。陵园的盐南战役纪念馆内,卞康全正为一位老人做着讲解。
“这位老爷爷名叫彭建兴,今年90岁,当年参加过渡江战役。”卞康全向我介绍老人。
“您参加过盐南阻击战吗?”我问老人。
老人先是摇了摇头,而后挺直腰杆向我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声音宏亮地说:“我当年是华东野战军的战士,这些人都是我的战友,我会经常来看望他们。”
卞康全告诉我:“彭爷爷几年前得知了五条岭,就经常独自一人来看看他的老战友。这次,彭爷爷还带来了一件他当兵时用过的军用水壶,呶,在这儿。”
说着,卞康全取出一把军用水壶,这是一把铝制壶,草绿色的漆面已经斑驳。
“您这把壶要捐吗?”我一边打量着水壶一边问老人。
老人重重地点了点头,说道:“我们当年打仗吃了不少苦,牺牲了很多人,就是为了让国家太平,让老百姓安居乐业,我们的后人要永远记住英烈们的贡献。”
让人欣慰的是,随着越来越多的人知晓五条岭,每逢清明、烈士纪念日、主题党日,前来五条岭凭吊的机关党员干部、企事业单位员工、中小学生和广大群众络绎不绝。卞康全又当上志愿讲解员,宣讲着五条岭烈士的事迹和崇高精神。
外地烈士的后人到盐城五条岭祭奠先辈时,盐城40多位出租车司机自发组成“五条岭爱心车队”,免费接送远道而来的祭奠者,成为厚德盐城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当年,安葬烈士选址在地旷人稀的盐碱地。而今,盐碱地已成了人烟稠密、物产丰饶的鱼米之乡。对于卞康全一家三代人来说,无论这里如何变化,他们始终都没离开过。
当地村民孙守根已是年过八旬的老人,他见证了卞家三代人的守墓壮举。他告诉我,分田到户那年,卞家选了五条岭周边的土地,为的就是靠近这些长眠的烈士们。每到清明前夕,正是春季播种的忙碌期,而卞家人为了给烈士们准备祭口,每年都推迟播种期。
村民李运泽是卞康全的发小。他多次约卞康全外出打工挣钱,卞康全从来不去。哪怕外出办点事,也从不多耽搁,生怕错过寻亲的烈士亲属。他的电话也接得特别多,有单位联系来参观的、有烈士后人来寻亲的……
2019年12月,卞康全的儿子参军入伍。临出发前,他向父亲行了一个军礼,说:“爸,回来后,我和你一起守陵。”
卞康全欣慰地笑了。就在儿子参军的同月,他也荣登“中国好人”榜。
与卞康全告别时,已是中午时分,阳光照耀下的五条岭格外庄严肃穆。青松苍翠欲滴,高耸的纪念碑直指蓝天,碑顶的红五星和碑身上“革命烈士永垂不朽”烫金大字,在阳光照射下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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