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资料图)
那个深秋的晚上,我躺在二妈家的床上,想着我的奶奶。想着奶奶的时候,像有春雨、夏雨、秋雨、冬雨一时全部落下来了,带着各种温度和姿势,凌乱湿在心上。
二妈的梳妆桌上方,那只圆溜溜的灯泡正散发出柔而黄的灯光,又叫人想起热气腾腾的灶台和锅里的食物。我想起记忆里那些日色昏黄的黄昏,奶奶坐在灶膛边烧柴,她的脸上铺满柴火燃烧发出的玉米黄的光。从前的那些黄昏,都是奶奶的黄昏。她从厨房走出来,将碗儿碟儿端到餐桌上,我站在餐桌边,嗅见她灰色、黑色、藏蓝色的衣服上,还有她脑后灰白的发髻上,从来都飘散着柴草燃烧所余留的焦香。然后,门外天色渐深,也像她的衣裳,从灰色、藏蓝色到黑色……
可是,在这个夜晚,我的奶奶,她将像一个客人一样来到我们的家,短暂停留。
在我的家乡,丧殡习俗里还有一个迎接逝者“头七回家”的传统。失去至亲的巨大悲伤随着棺木入土,不能控制地攀升到情绪的顶点,然后,坟茔垒起,像一个微型的山脉,白色孝衣脱下,丧事算是完毕。父亲和姑妈他们终于在疲惫和悲痛中坠落,坠落进忽然找不见奶奶的沉默里。我们沉默,沉默等待。我们终于迎来奶奶的“头七回家”。
我们还需要一场温柔的告别。
这一日,父母亲早早准备好迎接奶奶“回家”的一应物事。二伯和父亲下午就在扎梯子。他们从河边砍了一小捆还没枯透的芦苇,扛回到门前的场地上,我和弟弟,还有堂哥帮着摘去芦苇叶子。二伯选了几根粗壮而长的芦苇,并排做帮,父亲将另外一些芦苇裁断,作为横穿在两个帮之间的搭子。他裁了一小捆,然后数。据说梯子有多少搭子,是根据奶奶的岁数决定。奶奶62岁去世,二伯和父亲用稻草为榫卯,扎了64个搭子,因为要在岁数的基础上,再加上代表天和地的两个搭子。扎好的芦苇梯子并不重,我们小孩子轻易都能搬动。如果不是为了迎接奶奶,迎接一个必须肃穆凝重的时刻,那个芦苇扎成的梯子该是我们多好的玩具。
父亲扎芦苇梯子时,神色平静,动作舒缓。这样的时刻,仿佛一条大河穿过浪花奔腾的峡谷,此时静水流深,河面宽阔无垠。暮色自门前的许家塘对面的田野上漫卷过来,我们小小的临水村庄像一幅卷轴一样,被卷进了幽暗的天光里。雀鸟归巢,鸡鸭也进窝了,猪被早早喂过也乖乖躺在猪圈里不再哼哼或嚎叫……村庄铺开一片黑缎一样安静的夜色,好让我们迎接这个刚刚变换了身份的客人。
奶奶喂过的那条未取名字的白狗也浪荡回来了,它半卧在屋檐下,和我们几个小孩子一样好奇,怔怔看着我父亲和二伯他们将芦苇扎的梯子扶起来,靠到屋檐旁。黑猫在屋顶的黑瓦上悠然独步,来来回回,好像也在等待着什么。
那芦苇梯子是给奶奶爬的吗?我心里惶惑不已,又不敢问父亲,唯恐打破了这有些神秘的寂静之夜。如果是给奶奶爬的,那奶奶的身子该有多轻呀。奶奶成为没有重量的奶奶了,像河边的芦花一样轻,像她曾经燃起过无数次的炊烟一样轻,像夜晚的风一样轻……可是,奶奶要爬这么轻的芦苇梯子上屋顶去干什么呢?爬高上低那样的事,除了我家的猫爱干,便是我们这帮不安分的孩子爱干了。奶奶是大人,大人应该是不爱游戏的。
母亲捧着一个陶质煨汤的罐子,那里面晃荡着一个煮熟的鸡蛋,这我知道。这个鸡蛋将在这一夜被胆大的孩子“偷吃”掉。母亲将陶罐放在门前的场地上,且靠近静寂无人的许家塘边。我看看母亲手里的陶罐,心里又想起奶奶。这么些年,家里的饭是奶奶做的,灶膛里的火是奶奶添柴烧的,陶罐里的汤也都是奶奶煨出来的……奶奶像是一个神奇的裁缝,在我们家,每一个白天是奶奶打开裁剪的,每一个夜晚也是奶奶缝好折叠起来的。而那个黑色的陶罐,似乎是专属于奶奶的生活工具,那弧形的提手上,覆盖了多少层奶奶的汗渍和她烧柴产生的草木灰呀。
现在,奶奶把她最常用的劳动工具丢下了。丢给我们,丢给这个夜晚,用来完成一件神秘的事情。
母亲放好陶罐,望望我们这群馋嘴的孩子,叮嘱道:现在还不能“偷”啊,要等天黑尽,等外面都没人了,才能去“偷”。我和堂姐是女孩子,自然不敢在这个夜晚去“偷吃”,我们只安心等待天色黑尽,只是好奇着今夜奶奶将以怎样的方式回到这个她已经离开了七天的家。倒是几个堂哥和弟弟望着那个小小的老旧的陶罐,神色里有藏不住的暗喜和期待。
这一晚没有月色,远方的田野黑得更结实了。几点暗淡的星光下,近处的许家塘水面上,一片片黛色的波光摇荡,仿佛来自遥远的另一个世界。弥散的水汽里含着辽远的沁凉之感,它和着夜色,将门前场地上的梧桐、草垛、猪圈都笼进了蒙蒙的夜色里。田野黑了,乡路黑了,路上的人影黑了,场地上那个藏了熟鸡蛋的陶罐黑成一个抽象的符号,几乎不可寻了。
这浓黑的夜色也像要把我们小孩子收进去,收进黑暗里,我们隐隐害怕起来。我们在大门口跑进跑出的,不知道自己怀的到底是怎样的心情,有期待,有恐惧,有好奇,有焦急……屋子里,油灯已经点亮,灯光低矮淡薄,柔软地撑着堂屋——我们的房子仿佛小如贝壳。这一晚,大人们不点电灯,房子不能太亮。这一晚,油灯是个驿站。在代代相传的传说里,这一晚,奶奶的魂魄将会借助灯光的明暗来告诉我们她的回家与离去。
姑妈、姑父,还有伯父、伯母,他们伴着父亲坐在堂屋里,坐在柔软稀薄的灯光里,像一粒粒豆子包在豆衣里。他们沉浸在回忆里,三句两句,说着关于奶奶生前的旧事。他们说着说着,眼睛被灯光照得亮晶晶的。但他们都没有哭,他们说着说着,又轻轻笑起来,仿佛是自我安慰或,又像是自我解嘲。还记得,奶奶棺木入土时,姑妈仆倒在泥地上,嘶哑的声音喊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她像是一串玻璃珠子断了线,掉地上碎了,四五个人都捡拾不起来一个完整的姑妈。可是,在这一晚,大悲大恸显然已经是不恰当的情绪表达。他们轻言轻语,慢话家常,节制着情绪。他们从回忆里缓缓牵出一条长长的驿路来,他们沿着这条驿路,远远迎候奶奶的到来。他们望望门外的夜色,又望望堂屋里的灯光,仿佛掐指计算奶奶进屋的时辰。
门外,偶尔有风吹树叶的声音,簌簌的,像下雨,又像什么人在私语。在南方的深秋,树上的叶子已经在凋落,却还未凋尽,夜色里,那些伶仃的叶子大约正在相互告别,谆谆嘱托着什么。风吹得木门发出轻轻的吱呀之声。风吹进屋来,吹得我的脸微凉,吹得油灯的光焰弯了弯腰,吹得墙上的人影子淡了又浓了……
母亲从灶膛里掏出一簸箕的草木灰来,父亲起身接过,在门槛内的地上均匀铺上,等待奶奶回家在那草木灰上留下脚印。姑妈也蹲身在侧,帮父亲铺灰,他们像在铺红毯,我无端觉得夜色和灯光都万分隆重起来。大人们说,奶奶属虎,到时候他们会看到老虎的脚印印在灰上。这个晚上,他们看不到奶奶,但是他们可以据此判断奶奶回家了。许多年后,我才想起来,我们那里是江北平原,湖泊众多,单没有山脉丘陵,父亲他们一辈子没有见过老虎,又哪里见识过老虎的脚印呢。也许,夜风在铺得平整均匀的草木灰上吹出来任何一种形状的图案,都可以被当作老虎的脚印,都可以证明,奶奶已经回了家门。他们相信,有一场看不见身影的重逢,在此时此地,他们全凭情意抵达,完成问候和嘱托。
父亲在门口铺灰时,母亲便开始驱赶我和弟弟,她怕我们跑进跑出,怕我们踩坏了铺好的草木灰,更怕我们乱纷纷的身影惊了奶奶。弟弟跟着堂哥先去了大妈家,我被母亲牵到了房下二妈家,这个晚上还被安顿在二妈家过夜。我心里也想在二妈家过夜,无论如何,这个晚上莫名让我害怕。似乎我的奶奶已经不再是我的奶奶,她有了另外的身份,她成了客人,在我家待一会儿就走,她从此与我们开始走向陌生。
2
我侧卧着身子,眼睛向着灯光。靠近灯光,令人心安,人和昆虫一样,都具有趋光性。电灯黄晕的光色在室内弥漫,让我又想起厨房,想起食物,想起奶奶煮的南瓜粑粑汤。那一年,我家的菜园里结了一个奇大的南瓜,奶奶牵了我一道去摘,篮子放不下,奶奶双手抱着,我也喜滋滋跟着搭把手,跟奶奶一起抱南瓜。南瓜抱回家,过秤一称,二十多斤。那是奶奶种出来的南瓜,她分外高兴,仿佛一个超大的南瓜也可以寓意着家宅的好运。奶奶切了南瓜,又拌了米面,做了一大锅的南瓜粑粑汤,我吃到撑。那黄澄澄的南瓜汤,冒着白气,多像此时梳妆桌上的灯光呀。但是,我知道,奶奶再也不会做南瓜粑粑汤给我们一家人吃了。是的,再也不会。以后的菜园里,即便结上再大的南瓜,奶奶都不会去摘了。奶奶变得看不见,奶奶的身子变得比芦苇还轻,奶奶是客人……奶奶过了今夜,不再回来。
我躺在二妈的床上,躺在一个夜色席卷不到的光明地带,不再那么害怕,只是心里起了层层叠叠的思念和叹息。
这夜晚,和以后所有的夜晚与白天,都是奶奶过剩下的了。就像奶奶没有干完的活,我们接着去干;就像奶奶没有摘完的南瓜,以后我们去摘;就像,这样的灯下,奶奶没有纳完的鞋底,就这么放下了……以后所有的夜晚和白天,我们要自己去过了。
我听到窗外的黑暗中有窃窃的说话声,有急速的脚步声。我知道,不是奶奶。奶奶是轻的了。我知道,一定是堂哥和弟弟,是他们在“偷”鸡蛋吃。一天前,母亲已经怂恿弟弟在这一晚去“偷”蛋。母亲说,“偷”了这样的蛋吃,以后胆子就大了。男孩子嘛,大人总期望他是个胆大的人。我也知道,男孩子长大,不仅是要长个子,要读书长知识,还要长胆。有了胆,他才是一个粗壮结实的男人。弟弟起初似乎不太愿意去“偷”蛋,虽然他很想吃那鸡蛋,但是他模糊听得我们的奶奶已经变成看不见的鬼魂时,他感到害怕。又想想,那鸡蛋放在小口的陶罐里,万一伸手进去,摸到了蛋,可是手抽不回来了怎么办。那么黑的夜,而且不知道奶奶在哪一片黑暗里观望他“偷”蛋。堂哥他们当然也想吃蛋,更想“偷”蛋,但是他们的手掌更大,就算手能伸进陶罐里,一旦拿了蛋,是肯定抽不回来了。
我听见堂哥和弟弟在门外的屋檐下低声说笑,猜想他们一定合作成功,堂哥陪弟弟深入黑暗中,小心找到陶罐,万不能一不小心一脚将陶罐踢滚到许家塘里。堂哥陪了弟弟,自然,那“偷”来的鸡蛋是要分一口给堂哥的。他们在屋檐下,又喜又怕地吃着鸡蛋。堂哥在这一晚又长了一寸胆,弟弟更是。明天,弟弟一定会得到母亲的夸赞。
弟弟和堂哥吃了鸡蛋,然后推开二妈家的大门,去另一个房间玩去了。我听见二妈家堂屋的大挂钟嘀嗒嘀嗒走动的声音,心里好奇奶奶到家了没有。我仿佛看见父亲和姑妈,还有母亲和伯父、伯母围着一盏油灯静坐闲聊的情景,他们一边说话一边看着油灯,据说当油灯的光焰忽然低下去,低到接近熄灭,便说明奶奶已经到家。奶奶不能让家人看到她,奶奶要把油灯的光按下来,她要在半明半晦的光线里伸手,去摸家里的每一样物件。奶奶摸时,所有人静默无语,静默在黑暗中,静默在穿堂而过的夜风里,不打扰奶奶对这个家的每一寸触摸。他们认为,奶奶一定对这个家有万千留恋与不舍,就像他们对奶奶的思念和牵挂。当暗下去的灯光忽然抬起身子,重新撑高我们家那青砖砌就的平顶房子时,那表示奶奶已经转身,与他们无声告别。
奶奶回家来。奶奶表达完不舍。奶奶动身。奶奶今夜走了,这次真的远行,从此不再惦念。
从此,剩下的夜晚和白天,都是我们的了。
3
在一秒一秒相连的寂静里,我忽然听到了鞭炮声。我知道,是奶奶已经回家完毕,现在起身告辞了,父亲燃放鞭炮,表示隆重的相送。鞭炮一路响着,向西而去,落在小村西边的牛屋边停住。奶奶出村,父亲和姑妈他们送至此处,不再相送。他们和奶奶,彼此不见,在心里挥手,在心里叮嘱。
那个用芦苇扎的梯子,据说也要扛走,扔到牛屋边的小河里。还有那个陶罐,一样要扔掉。
我躺在床上,躺在明亮灯光的照拂里,听着送行的鞭炮声经过二妈家屋后。我心里想,奶奶沿着这条西去的路远走不归,她此刻知道我在二妈家睡着吗?她会路过这个点了电灯的明亮窗口边吗?她会想要悄悄探看我一眼吗?
我想起从前许多个夜晚,在这样明亮的电灯下,奶奶或者缝补衣服,或者纳着鞋底。特别是秋天,因为秋雨绵绵而受潮的棉花被父母连壳摘回家,一箩筐一箩筐积压在家里,等着细细去剥开和晾晒。奶奶白天要忙家务,剥这样的受潮棉花全靠晚上。奶奶坐在灯下,成了分割黑白的人。在她的竹制小椅边,地上一堆黑色是棉花受潮的壳,旁边一筐白色是新剥出来的棉花。这样的时候,我们都听奶奶话,帮奶奶打下手,清理一堆堆剥过的黑壳,抱走一坨坨新剥出来的棉花,晾开在芦荻编的席子上——棉花不能受潮,受潮一焐就会发黄,品相不好就价贱。
这样的时候,父亲和母亲也剥棉花,但是他们把灯下最好的位置给了奶奶。奶奶年纪最大,眼睛自然不如我正值盛年的父母。剥棉花的奶奶弯腰坐在灯下,周身披覆黄晕的灯光,像一粒已经灌浆完毕的结实的稻子。
现在,奶奶沉入无边的死亡之黑中,像被我们弃掉的棉花壳一样的潮湿的黑中。而我们,蓬勃活着,在阳光或灯光之下,在光明的世界,在像棉花一样蓬松而洁白的人世。奶奶和我们,就这样从此分居在黑白分明的两个地带。
第二天,我早上上学,路过小村西边的牛屋边,看到水上漂着那个芦苇扎成的梯子,眼睛莫名有些生疼。那个芦苇梯子卡在伸到水面的野蔷薇枝丛里,风吹不走,漂了许多时日。后来,大约是充当榫卯的稻草先行腐烂,那个芦苇梯子终于散了架,一截一截,四散漂荡,渐渐不见。而我们对奶奶的思念也化成了一块一块的时间片段、事件片段,叠到心底,埋到时间里。
许多年后,我想起那个芦苇的梯子,感慨生命恰如芦苇,脆弱易凋,可是又一茬一茬,春风吹又生,绵延恒久。有一回跟父亲提起那个芦苇梯子,我好奇地问父亲:奶奶爬上那个梯子要去屋顶干什么呢?
父亲笑说:那个梯子不是给奶奶爬的。
我一惊,更好奇了。
父亲又道:奶奶“头七回家”,不是孤身回家的,会有几个鬼魂陪同她回来。奶奶进家门,难免不舍,难免这里摸摸,那里看看,可是陪同的鬼魂会在门外催她,于是我们要扎一个梯子,供他们爬上爬下地玩。还有那个陶罐里放鸡蛋,也是让他们伸手进去摸,因为鸡蛋在罐子里滑动,又可以混混他们的时间……
啊,原来这样!我感叹不已。
果然奶奶已经是客。陪同她回家的另一个世界的人,已被父亲他们款待。我忽然发现,死别这样的大事,到了“头七回家”这个情节里,已经减重,有了一种童话般的轻盈和诙谐。我们心里通常所虚构和猜想的“鬼”是如此顽皮,如此贪玩,就像个孩子,他们像玩滑滑梯一样攀爬芦苇梯子,像捉鱼一样去捉陶罐里的鸡蛋。
也许,不是死亡变得轻了,是我们活着的人在慢慢放下死亡。既已死别,那么,接下来生的人还要向死而生,还要结实地生,把剩下的夜晚和白天填满,填成自己的疆土。生的人,懂得不能一直背负死别的沉重,他们相信在另一个世界里,故去的亲人将会再识新的友朋,结成旅伴,不再孤单。
好吧,你已不再孤单,我这边也且慢慢放下。
你来了。你是客人了。你从主人变成客人,我这边隆重以待。
可是,我们又多么理解奶奶作为一个新客人的心情,理解她的不舍,一如理解我们自己。所以用一种极具童话意味的爬梯子和摸鸡蛋来争取更长的时间,好让奶奶完成回望,完成告别……
4
办完奶奶的头七之后,奶奶的去世,终于被我们最后完整地确认。
这个世上,因为奶奶不再回来,所以永远没有奶奶了。
奶奶的坟离中学不远,直线距离大约只有几百米。上中学之后,我常常在上学或放学的时候稍稍绕点道,这样可以经过奶奶所在的那片坟地。奶奶的坟边,疏疏落落地还立有七八座坟,都是我们这个临水的小村里故去的老人。总计不到十座坟包的这片坟地,坐落在一片微微起伏的沙地上,坟茔之间有村人种植玉米、花生、红薯,还有苎麻、棉花之类。
我经过那片坟地,像经过另一片没有人声的村庄,心里并不害怕。我想,如果没有奶奶,我经过这里大约是会害怕的。我相信奶奶隐居在另一个世界里,依旧像庄稼地上的阳光一样慈祥,也像她坟前生长的那两棵槠树一样硬朗。奶奶和庄稼在一起,和草木在一起,依然温暖有力,可以保护孙辈,就像从前一样。
我每次路过那样的坟地,都会在心底轻轻喊一声奶奶。她不再像“头七回家”那样带给我隐约的恐惧,她从鬼魂又转变成了另一种温暖有力的存在。我路过坟地,我遥望奶奶,奶奶成为我暂时还不能完全理解的一处生命地标。
奶奶走后,我似乎无师自通地学会做很多家事,细想想,到底还是从前跟在奶奶身边默默学会的。我会缝补衣服,知道选择同色的棉线,将开了口的衣服从反面缝缀。从前奶奶缝好衣服后,会在线头处打结,然后贴过脸,用牙咬断线,这个我也会。我从前看奶奶用嘴咬线,总以为那衣服是甜的,针线是甜的,待我自己咬线,才知道全是为了省事。我会生火做饭,坐在灶膛后面烧柴,火光熏得满脸汗水,我用毛巾擦汗,竟然全是奶奶从前在灶膛后面擦汗的姿势——毛巾搭在脖子上,右手撩起毛巾一端,迅即在脸庞上抹上一圈,像拖着毛笔画个圆。每个周末,我会把家里的脏鞋拎到屋后的长河边去洗,我蹲身在水边的捶衣石上,常常引得路人好奇地观望。他们大约见惯了我奶奶在河边洗衣洗菜,可是现在,捶衣石上的那个老人换成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姑娘。
曾经,奶奶在河边洗衣,棒槌抡起,在空中划出一条条弧线。水花溅落,水面圈圈波纹荡向远方,奶奶嵌在河水温柔的皱纹里,她的背影散发着一种不可捉摸的永恒之美。我或坐或立在奶奶身后的石阶上,看水里的淡墨色倒影,一个奶奶和一个孙女,还有婆娑的榆树和柳树,我们一起水墨画似的贴在一个平面上,空间感被抽去。如今,我蹲在捶衣石上,一边洗鞋,一边好奇细看自己的倒影。如那些或熟悉或半生不熟的路人所言,我的脸长得真有些像奶奶。微微摇晃在水底的那个墨色的面孔,因为是倒影,皮肤的颜色和质地都消隐不可辨,只有面庞的形状显得分外突出:我的微呈鹅蛋的上半张脸的脸型、我的长额头和美人尖发际线,这些都是属于奶奶的生命遗留。我看着水底自己的倒影,像是在跟奶奶的一部分睹面相逢。我心里一惊:奶奶不曾完全消失。我和奶奶,像水边的那棵柳树,一根主枝已然枯萎,可是底部又生出相似的嫩芽,嫩芽长大,抽出相似的柔长枝条,伸展出相似的眉形叶子。我和奶奶,一荣一枯,可是依旧生长在一起。在生命的隐秘处,纹理相接。
我还在长。我长得更高了,手脚更勤快了,力气更大了,奶奶丢下的那些家务,我一一接手过来,配合妈妈打理家中日常。在没有奶奶的日子里,我们一家四口的日子过得照样起承转合地流畅。我像一棵树,越发茂盛,把奶奶凋枯之后豁出来的那片空间一点一点地填补。除了我,父亲也在填补,母亲和弟弟也在填补。这个没有奶奶的家,像一只船,在短暂的歪斜之后,大家慢慢调整各自的落脚点,开始向着远方沉稳而轻捷地行驶,并且不时掀起欢快的浪花,从容迎送着乡间的日出日落。
而我,随着长大,越来越发现自己的性格也那么酷似奶奶。奶奶乐观、刚强,不轻易流泪。我也一样,我喜欢在寒冷的冬天独自穿过旷野,一个人去学校,或者去陌生的地方。我喜欢触摸那些冰冷的坚硬的事物,我喜欢跟貌似强悍的外物进行对峙,我不怕,我更不娇气。我常常失败,常常感到遭受冷落,可是我只愿意一个人向隅而泣,让流出的泪水再一点点流回到心底去。我和奶奶一样,都是骨头很硬的人。
在我们那个溪水一样安静而活泼的小村,奶奶走后,她的妯娌,她的同辈的村人也相继走了,一茬一茬的生命荣枯在轻吟般的流水声里完成。如今年轻人多半外出,小村的主人变成了我父母这一辈人。在外谋食的我,偶尔回乡,在长长的河堤上会遇见三三两两已经老去的旧时村人。他们常常惊诧于我的容貌变化,欣喜于认出了我是谁谁家的女儿,但是,他们从来没有说过我是谁谁的孙女。虽然他们从前无数回路过我家的屋后,跟我的奶奶在榆树荫下拉过无数回家常,但他们想不起提我的奶奶了。不过三十来年,我的奶奶像水一样彻底从时间的缝隙里漏掉了。
不过几十年,一个人,就归于荒芜。
我不忍任其荒芜下去,仿佛她的荒芜,便是我的生命一部分在枯萎。我似乎总在寻找一个结盟,我对所有有关奶奶的信息比从前更加感兴趣。因为我知道,再过几十年,待父亲和姑妈这一辈故去,这个世上记得奶奶的,只有我这一辈子。再随着父辈和我这一辈将来的生命之树凋零,我的无名的奶奶将彻底归于零。包括欢欣,包括悲伤,统统归于零。
我开始喜欢跟父亲打听奶奶的旧事,从奶奶的童年,到她最后的“头七回家”。我和父亲以这样的方式阅读奶奶,仿佛在阅读我们自己的一部分生命。听父亲微笑述说奶奶旧事时,仿佛奶奶还在我们的言语间生长,我们又成为一丛茂盛的植物部落。
每回老家,回小镇,我喜欢逛菜市场。因为在菜市场,我常常能遇见在那里卖菜的我的表姑——奶奶娘家那边的嫡亲侄女。她比我姑妈长得还要像我的奶奶,高鼻,大眼,牙齿整齐,爱笑,说话声音洪亮。而且,表姑六十上下,和我少时眼里的奶奶年纪仿佛。表姑爱种菜卖菜,也和我奶奶当年一样。每次路过表姑的摊位前,表姑总是一眼认出我,萝卜青菜,瓜类豆类,塞一大包给我。然后我们站着在嘈杂拥挤的菜市场里说一会儿话,说过她笑我也笑。我们都觉得亲切,大约我们都能在彼此的脸上找到我奶奶的影子。我暗暗问自己,我这样热衷去菜市场,内心隐隐盼着遇到表姑,是否也是一种迢迢的暗自寻访。奶奶从村庄里像水一样漏掉了,没有几人再记得她,她最后只是成为我们寥寥几个有着血缘联系的人内心的秘密,像方言一样,只被极少数人群所懂。
几十年后,当我不再寻访,当我也失去肉身重量,变得轻盈,那些和奶奶还尚有一点关联的夜晚与白天将彻底终结。可是,只要我还活着,就会和奶奶的一部分不断地相逢相认。人世便是这样辽阔,生命便是如此粗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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