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张手套。本来应该叫张丰奎。上户口的时候被工作人员写成了张手套。兄弟姐妹几个的名字都算正常,张丰丽,张丰毅,张丰洁。
就这么好说话的吗?写成张手套就叫一辈子的张手套?我对我爸说,你不找他们纠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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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说,张手套也不错,好记。
我说,这名字搞得我像个外人。
我姐张丰丽说,你本来就和我们不亲,我结婚你不参加婚礼,比外人还不如。张丰毅张丰洁是你弟弟妹妹,你几时关心过他们?
我说,这就是孩子多的弊端,关系复杂,盘根错节,我想简单清静,你们可以当我不存在。
我爸可以当我不存在,我妈去世后,他另娶了女人,心偏一边去了。我姐做不到。她比我妈还妈。其实我姐张丰丽和我是孪生姐弟。我平时不叫她姐,直呼其名。
我生日,张丰丽给我送了一款蜜丝慕斯蛋糕,蛋糕造型类似一大白馒头,上面用巧克力色奶油写着:33岁孑然一身,像个大白馒头。
我在朋友圈晒了一下蛋糕照,许婷婷第一时间跑来问我,张手套,你还没把咱俩的事公开?
我说,许婷婷,咱俩网上也恋了三年了吧,面没见过,手没摸过,你是真的还是假的都无法分辨,怎么公开?
许婷婷说,你干脆说我是人是鬼都无法分辨,这样表达不更准确?和你视频的人难道是鬼吗?
我说,你又不让我见你,我见到你真人才会相信你是人不是鬼。
许婷婷说,叫你给我送个信物都不肯,一点实际的也不付出,还想见面?
我说,在网络我只付出网络感情,陪聊,24小时在线,秒回。
许婷婷说,真心实意地付出,才有线下见面的可能。
我说,我怕上当受骗。
许婷婷说,三年了,我骗你什么了啊,张手套。你陪我聊,我没陪你聊?你24小时在线,我比你更敬业,我25小时在线!我不同样秒回你的信息吗?
我说,你25小时,多那一小时我怎么没感受到?
许婷婷说,梦里,每天一小时梦里陪聊。
我笑了。许婷婷算个能帮我抵挡空虚寂寞冷的人。
许婷婷通过钱多多加的我微信。钱多多是我高中三年的同桌。许婷婷说她和钱多多是好闺蜜,两人都是插画师,一起开了间工作室。
许婷婷出现的时候,我正处于空心病的困扰中。许婷婷活泼,开朗,天天陪我聊天,不知不觉,我们发展成网络恋情。
张丰丽说我得的病叫空心病。我怀疑这病名是她起的。我说,医学上有空心病这词吗?张丰丽说,我针对你的症状查阅了资料,才定性的。我说,空心病属于抑郁症吗?张丰丽说,看起来像是抑郁症,情绪低落、兴趣减退、快感缺乏,如果到医院精神科的话,一定会被诊疗为抑郁症,但问题是药物无效,所有药物都无效。往往是那些优秀的人突然产生强烈的孤独感和无意义感,这样的状态会持续很多年。
三年前,我在前程灿烂的日子突然感觉人生无意义,放弃了一切,成为茧居族,谁也不见,房门上写着“止步”。我把躯体锁在房间里,并没有获得安宁。脑中各种意念翻腾,撞击,斗争,胸口经常有闷闷的痛感。空虚感,无力感,无意义感,整个人陷进一张大床中,像一堆废铁。张丰丽每天把饭送到房门口,从门缝偷窥我。有一天她承受不了了,号啕大哭,哭得气都上不来,比失去我母亲那会儿还凄切。我耐不住了,走出房间。张丰丽抱住我,把我拽入她怀中。她劝我去旅游。她说,你出去走走,你这个样子我的心都碎了,妈不管你们几个了,我得管,你得给张丰毅张丰洁做个好榜样。我答应了张丰丽。我从西城到景德镇又到苏州,又去了昆明和上海,只是纯粹坐车,也不看风景,最后拿着一些车票,返回西城。张丰丽说,好,好,好,出去这二十多天,你气色好多了。
张丰丽是个百事通,没有她不懂的。为了我这个病,她博览群书,夙兴夜寐,千方百计拯救我。我曾经怀疑许婷婷是张丰丽派来的演员。因为在时间契合点上,太巧了。我刚患病不久,许婷婷就出现了。张丰丽矢口否认,她说,我头脑再好也想不出这一招,我得感谢上天空降一个许婷婷,许婷婷是我们家的恩人,你不报答她,我也会报答的。
许婷婷每天滔滔不绝地给我讲述,连路上踩到一只蚂蚁也给我讲。
许婷婷说,在文艺路买了四个碟子,回家后从包装里拆出来,发觉其中一个的碟口缺了一小块,三个完整的加一个残缺的,放在一起,反倒更爱那个残缺的,说来奇怪,菜只要盛在这只碟子,总比盛在其他碟子里味道更好。
我附和,你喜欢残缺的美。
她说,实木餐桌上千万别使用隔热垫或餐布,一定要让餐桌有汤汤水水的痕迹,有烫伤的痕迹,留下些时间的证据多好。
我附和,让餐桌也有年龄,对,让它有衰老感。
她说,电视机那东西纯粹是个摆设,挂在墙上给墙作伴。
我说,只在有足球赛事时显得不多余。
她说她不看足球。
她花费了很多气力弄到一条蝴蝶长凳,长凳两旁,各镶嵌一只蝴蝶装饰。来家里的朋友均未发现蝴蝶。她忍不住,向朋友说,看,这是蝴蝶。她以为朋友会赞美,这条木凳多么独特啊。而实际上,朋友说,哦。
我说,这是实用性的胜利,审美的失败。
她发给我一只呜呜哭的小猫表情图,表达对蝴蝶凳事件的心情。
许婷婷起初很像个演员,她每天卖力地给我讲生活,讲段子,讲各种稀奇古怪的,她要把我的时间占满。在这个忙碌的时代,谁还会那么善心地关心一个陌生人的死活呢?我起初一直认为许婷婷是张丰丽花钱雇佣的心理治疗师,直到后来,我越来越迷恋她,我们成为了恋人,我的怀疑心消失了。因为一个治疗师再怎么渴望拯救一个患者,也不可能忽悠一个患者掉进自己设置的情网,治疗师得有治疗师的操守啊。
许婷婷就是上天降给我的福祉。我接受了张丰丽的观点。
许婷婷看到生日蛋糕后,变得爱找茬儿。威胁说如果我不向我姐公布她是我女友,她将绝尘而去。我说不想公布。她拉黑了我三天,又把我从黑名单里拉出来。
有天早上,我醒来发觉她给我发了一篇小作文。作文回忆过去,展望未来,细节详实,感情充沛,看得出用尽了心力。
作文最后,她说,你说我是假的,那钱多多该是你高中同学吧,她介绍我们认识的,你不相信我,你还不相信她?
我在头脑中理了理,觉得是这么回事。钱多多,我高中三年的同桌,她把她的闺蜜许婷婷介绍给我,是我太多疑了。我反思了一下,觉得自己在和许婷婷相处中,确实不够真诚。不真诚可以上升为人品有问题。我不能给她一个人品不好的印象。
我决定给许婷婷送一件信物。我把这个决定告诉她,她欢心鼓舞,在微信上给我发了九十九颗小红心。我问她想要什么信物。她说随便。我说随便就不好买了,买的不合适,浪费钱又没意义。许婷婷说她喜欢耳环,叫我在地摊上买一对三块钱的耳环就行了。她说,就三块钱的那种,会让我开心得跳起来。我心里一阵感动:这女孩果然爱我啊。
许婷婷收到耳环后,问我多少钱买的,她感觉价值不菲。她说,明显是和田玉的珠子,这得多少钱啊?
我不接话。她反复问。
我说,你喜欢就好,管它多少钱。
许婷婷说,你三年不上班了,还靠你姐接济呢,你哪来的钱?
我说,我财务自由了才不上班的。
许婷婷说,钱多多知道你的老底,说你在西城云诺电子科技公司工作的时候是挣了点儿钱,但钱都给你前女友了。你辞职就是因为你前女友嫁了公司老总,你气跑了。
我说,钱多多知道个屁。
许婷婷说,耳环多少钱?我只收三块钱的礼物,差价我补给你。
我说,你把你补给我就行。
许婷婷说,你知道我价值几何?我是你夜空中的一颗星星,一颗星星多少钱?
事实上,许婷婷讲的其中一部分没错。
耳环是张丰丽接济我的。张丰丽说,我原先就叫你给人家女孩送礼物,你不送,搞得人家女孩自己要你才送,你真的没格局。张丰丽对许婷婷极尽赞美,能陪着你三年,哪怕是虚拟的,她也是个虚拟的好女人。张丰丽拿出珍藏的耳环,叫我寄给许婷婷。她说这对耳环是前男友发达后为弥补当年对她的背叛送给她的,叫我别让现在的姐夫知道。我说,肯收前任的耳环,张丰丽,这不像你的风格啊。张丰丽说,我不收,显得我在赌气,心里没放下某人,我直接收了,放他一马,也放过了自己。
我暗自佩服女人的可爱。
许婷婷也这样给我说过,你做错事我可以放你一马,你欺骗我我可以放你一马,你伤我心,我还可以放你一马,但是,你要记住,我是有脾气的,我不是放马的。
女人们的灵魂多么有趣啊。
当然,我的前女友并非如许婷婷所说嫁给了公司老总。公司老总并非别人,我就是。在事业上升期,我日进斗金,短短四五年,财富就以亿计。我心高气傲,眼高于顶,像一个发狂的奔跑者,只想往前冲,越过一千米,越过一万米,一万米之后,希望越过无限的区间,抵达地球的边界,若地球都不好玩了,还会往其他星球奔跑。有一段时间我几乎失去了睡眠,订单如飞,我让公司的人志愿24小时工作,用高薪购买他们的工作时间,我自己则一线奋战。前女友说我事业狂魔。她说,用“事业狂”已经不能形容你了,需要用“狂魔”来定义你。前女友劝我,要相信事情是可以一件一件做完的。我说,问题是,你不一件接一件加速去做,那一件一件的就会累积成山,累积多了就会崩塌。她说,生命有限,事业是拼不完的。我说,你劝我这个年龄就放手,就躺平?前女友说,我怀念过去的日子,虽然贫穷,但每天下班后可以一起听风吹,看落日,四季的风多么好啊,从温暖到寒凉,在我们心间走过,那些落日多美啊,它们的金光铺满了西城的城墙和护城河……前女友描述往昔之美,眼里闪烁着泪花。
我去外地商谈项目的时候,前女友留下了一封辞职信,不告而别。她说,世界那么大,她想去看看,她会去看埃及金字塔,去看撒哈拉大沙漠,去一切我们曾经计划去而终没有成行的地方,她还会去我们计划之外的地方,她让我原谅她,她先行一步了,她知道我们不会在任何道路上相遇了。
前女友的离开让我有小小的伤心,我承认,只有小小的伤心。我觉得她很傻,为她很傻的举动感到遗憾。我们的日子越来越好,未来一片锦绣,将来我们可以坐自己的飞机去天空,坐自己的轮船去大海,我们不用做背包客那么辛苦。当然,我打听、寻找过她,没有一点音信。她毅然决然的消失甚至让我产生了不快感:一个女人不能陪伴男人创业,且由她去吧。天涯何处无芳草。
有一天,我站在公司落地窗旁,看见落日下降,灞河水一片金灿,落日隐没之后,灞河水藏起了身影,外面的世界一片模糊。突然间,我觉得向外界证明自己没有意义。第二天我将挣的钱交给了张丰丽和我爸,把公司送给了朋友。
那只习惯背后有熊的狼一歇下就变成了羊,再也不想去闯大森林,只想寻块简单的草地偷生。
许婷婷照我寄耳环的地址,回寄来一身休闲装,一双运动鞋,衣服和鞋的尺寸大小刚好合适。我说尺寸怎么这么合适,像给我量身订制的。许婷婷说,视频里看见你,大致能估摸出你的个头和体重。我说,你的眼睛测算厉害呀,鞋子尺码怎么测算的。许婷婷说,鞋子尺码是蒙的,运气好,蒙对了。在装衣物的包裹里,还有许婷婷写给我的一封信。那信和许婷婷一贯的小作文一样,深情款款。我发现信的笔迹和钱多多的特别相似。信里有一句话,“在明媚的青春里遇见你,是难忘的”,特别像钱多多给我的毕业留言,或者说就是钱多多的原话——我没记错,高三毕业前夕,钱多多约我去操场散步,送给我一个系着蝴蝶缎带的笔记本,笔记本的扉页上写着这句。
高三那一年,班里班外传言钱多多喜欢我。不久,流言传到张丰丽耳朵里。那会儿,我妈刚去世,张丰丽辍学在家,照顾弟弟和妹妹。张丰丽把我带到班主任办公室。班主任教育我,按你的成绩应该奔北大清华这样的名校去的,你现在成绩下降,肯定是钱多多影响了你,你收收心,将来一切都会有的。我辩解,真没这回事,捕风捉影,连风都没有,不知道怎么捉的影。张丰丽说,老师说得对,小屁孩懂什么感情,再说,那姑娘成绩又差,连大学都考不上,你们没有未来发展的可能。张丰丽请求班主任把我的座位调一下。班主任说,那就调钱多多吧,把她调后排去。
钱多多约我去散步,我本来不太情愿,但我觉得钱多多被调到后排,是因我而起,我突然恨班主任和张丰丽,索性对抗他们,偏不听他们的话,我去了操场。我记得那是五月的黄昏,钱多多和我沿着塑胶跑道走了很多圈,她没有说一句话。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只是看着天边的火烧云,看得眼都酸痛了。我说,青春像火烧云一样,遥远而疲惫。钱多多回应了一句,青春不是此刻吗?我摇摇头。我们又走了几圈,我说我得回教室去。钱多多哭了,把笔记本塞到我手里,跑开了。那天之后,钱多多没有再来学校上学。她放弃了高考。
我问许婷婷,为什么她写的字像钱多多的字。许婷婷解释,她和钱多多在一起时间长了,连模样都相像了,更别提字了。我说,“在明媚的青春里遇见你,是难忘的”这句话是钱多多以前说的。许婷婷说,如有雷同,纯属巧合。我说,再说,这话放在信里,语言环境不对啊,我们不在明媚的青春里,我们现在是中年人了。我知道许婷婷和我同岁,她也应该33岁。许婷婷一如既往地耍贫嘴,本姑娘还在青春里,心理年龄只有18岁,你是正走向慈祥的中年男,我以后叫你大叔好不好。
我给许婷婷打语音,咱们见个面吧,我去扬州找你。
许婷婷说,干嘛呀,求婚吗?
我说,有可能。
许婷婷说,你真的爱我吗?
我说,见面就知道答案了。只有见面我才能给出答案。
许婷婷说,张手套,我问你个问题啊,如果我这个人由两个分裂的部分组成,比如,样貌是一个人的,个性是另外一个人的,你只能选择其中一部分,你选哪个部分?
我说,这跟妈和媳妇掉水里先救谁是一样的,这种问题永远没有答案,怎么选都不合适。我前女友问过我妈和媳妇落水的问题。
许婷婷说,你怎么回答她的?
我说,你最漂亮最重要,我妈会游泳。
许婷婷说,那你前女友什么反应?
我说,她捶了我一拳,因为我妈那时已经不在了。
许婷婷说,那你现在回答一下我的问题。
我说,姑奶奶,你还不如杀了我。
许婷婷说,你必须做出选择,你没有别的出路。
我说,我说选样貌吧,你会骂我外貌协会的,我说选个性吧,又显得不尊重你的外貌,你明明长得很可爱。待我想想啊,我到底该放弃哪一部分呢?你陪我三年,能聊得来,皆因个性相投,这是长期交往的基础,我只能选择个性了。
许婷婷说,也就是说,如果我换成另外一副样貌,还保留现在的个性,你还会爱上我喽?
我说,我头脑被你搞蒙了,你这什么乱七八糟的问题啊,换谁都蒙。你换了样貌,变成一个陌生姑娘站在我面前,你说我能突然认出你吗?
许婷婷急了,哎呀,你到底认得出认不出呢?你凭感觉呀,语言风格呀,你必须认出我。
我说,我真有可能认不出啊。
许婷婷说,那我会很伤心的。
许婷婷接下来几天情绪低落,微信上不怎么理我。我说,为不存在的问题闹别扭,你觉得值得吗?不可能发生的事,你伤心伤肺,没必要啊。许婷婷说,我最近想静一静,理一理心情。张手套,生活多反转,不是吗?你由一个成功的商业精英变为一个躺平的空心病人,你按常理出牌了吗?
我说,那好吧,许婷婷,你出的任何牌我都接招。好不好?
听到冬天打雷的声音,是许婷婷与我分手的理由。
许婷婷说冬天不会打雷,她从来没有听见过冬天的雷声。我说冬天会打雷。许婷婷说,冬天打雷,不吉利。我说,一年四季打雷都属正常的自然现象。许婷婷说,反正冬天打雷咱们就分手。我说,干嘛呀,打雷与分手有毛关系。
许婷婷听到了冬天打雷的声音。她打语音给我说,就在脑门上炸裂,然后还一个接一个,打了一晚上。我觉得她说得过于夸张,就说,不至于吧。反正西城没打雷。我问她在哪儿听到的雷声,许婷婷说她在通州听到的。我说你跑通州干什么去了?许婷婷说她和钱多多一起去的通州,想体验北方的冬天。
许婷婷说,反正我们从今天分手。
我在微信上问钱多多,你也在通州吗,你昨晚听到雷声了吗?
钱多多回,我在扬州啊,没有听见雷声。
我问,你不是和许婷婷在一起吗?
钱多多说,没有在一起,她一个人去了通州。
我问许婷婷为什么说谎,为什么以打雷这样的理由来提出分手,扯任何理由都可以,这个理由我不接受。许婷婷不再回复我。我每天给她发很多条信息,她不予理睬。一个星期后,我再给她发信息,发现她删除并拉黑了我。之后一个月,我天天期盼,希望意外出现,她加我回来。许婷婷曾经如一道闪电嵌入我的生活,她曾发誓说,她肯、也愿意成为我体内的一个句子,被我支配、享用,甚至流放。现在不是她被我流放,而是我成了被她攻克又弃置的一座空城。
女人的心,海底的针。前女友如此。许婷婷如此。我实在忍受不了无穷无尽的猜想与判断,我给张丰丽讲了,让她帮我分析分析。
张丰丽说,张手套,这回你可不能不在乎了,你前女友跑了,你没做过努力,辜负了人家女孩,许婷婷你一定要找回来。我问该怎么办。张丰丽说,我连夜给你收拾行李,你明天赶到扬州去。
我说,许婷婷去了通州,我跑扬州干啥去?
张丰丽说,去通州你也联系不上她,你只能去扬州,去找钱多多了解情况,从钱多多那里获得她的信息。
我说,微信上问过了,钱多多说没法获得确切信息,许婷婷也不理她了。
张丰丽说,反正你去扬州,总能找到有关她的蛛丝马迹的。
我找到了钱多多和许婷婷在扬州的工作室。她们的工作室在江都区一条比较僻静的巷子里。初冬细雨微寒,巷子悠长,仿若戴望舒笔下的雨巷。
高中毕业后,我只在一次同学聚会中见过钱多多,距离现在已有七八年。那次见面钱多多还留有中学时期的眉眼。现在的钱多多我简直不认识了。她穿着一款男友衬衫,衬衫下摆一角随意别进高腰超短裙中,一款白色暗花袜套从脚踝至膝下,腿笔直而修长,脚上一双平底芭蕾舞鞋,这双鞋充满戏剧感的芭蕾元素,和日常的场景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在她身上有种俏皮的少年感,整个穿搭又显出一种超女性的温柔气质。
钱多多说,老同桌不认识我啦?
我说,你变了。
钱多多说,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我说,有种陌生的惊喜感。
钱多多带我参观她们的工作室。工作室暖气大开,墙面被画幅包围了,画中的微风、小雨、宠物、海边,一切都那么自然、恬静,我仿佛进入了明媚的春天,看到了全世界春暖花开。
我说,在这样的房子里我可以无所事事地发呆一整天。
钱多多说,然后,第二天呢?
我说,继续发呆。
钱多多笑道,第二天你会边发呆边感慨,啊,飞鸟一闪而过,去了我永远不知道的地方!第三天你会说,不行,我要去寻找飞鸟。
我说,唉,许婷婷就是那只飞鸟。
钱多多说,哎呀,惹你伤神了。换个话题吧。
我说,钱朵朵,我们俩都很悲催,我们都是名字被别人改变的人。
钱多多说,可不是,同是天涯沦落人。
记得高一刚入班,班主任第一次点名,点到“钱朵朵”时,将“朵朵”两字由三声念成平声,我们听到“钱多多”这个名字,哄堂大笑,我们用目光搜寻名字的主人,发觉没有人站起来。班主任第二次再叫“钱多多”,半会儿无人应声。班主任问,钱多多来了没有?一个细微的声音回答,来了。班主任又问,哪位是钱多多,站起来回答一下。我们的目光投向那个站起来轻声答“到”的女孩。钱多多头低着,快要埋到课桌中去了。后来我们学班主任的语气叫她钱多多,她起初生气不理我们,时间久了,大家都这样叫,她无奈默许了。
钱多多文科强,理科却极弱。月考过后,老师编座位采用好帮差,一帮一的形式。我和钱多多成了同桌。钱多多找我请教数理化题目,我给她一道题讲三遍,三遍过后,她充满歉疚地告诉我,她似懂非懂,其实完全不懂。每当我对她失去耐心,看到她那双大而明亮的眼睛像星星一样无辜地眨动,我只好又一次给她讲解。
钱多多说,那时我上数理化课,根本听不进去,偷偷瞥你,你听得特别专心,有时候你咬着笔头皱眉思索,有时候你心领神会会意微笑,我画下你听课的样子,画了很多张,藏在书桌里。有一天张小乙做值日组长,检查卫生时翻了我的书桌,张小乙把这些画交给了班主任,告诉班主任,你和我搞恋爱。于是班主任找你谈话,还请来你姐配合说教。
我问,张小乙为什么那样干?我真不知道原来是这样。
钱多多说,估计张小乙喜欢你吧,她把我当假想敌。张小乙和你,每次考试不是你排第一就是她排第一,有一次你们总分并列第一,老师表扬你们:张手套和张小乙这两位同学啊,可以手拉手进北大。你还记得老师说的这句话吗?
我摇摇头,发出尴尬的笑。
钱多多说,张小乙进北大后没联系你?
我说,没有。我考砸了。
钱多多说,西城交通大学,也挺好的,总比我强,我连考场也没上。
我说,你现在不也挺好,事业有成。
钱多多说,小有成,不算大成,说得过去。但我不像你曾经那么拼。
我说,我将来也想做一点自己喜欢的不累心的工作。
钱多多说,要不你来帮我当摄影师?
我说,这个我完全不懂啊。
钱多多说,其实就是玩,你随心所欲地拍,草地,阳光,天空,大海,人群,见啥拍啥,然后把照片发给我,我从照片中可以获得创作灵感。你想拍就拍,不想拍就不拍,没有定性的任务。
我说,哈哈,好啊。世上有这等美差,我撞大运了。
钱多多说,不是桃花运吧?
我说,唉,桃花败了。
我想起许婷婷,心里又一阵难过。我问钱多多有许婷婷的具体地址没有。她说没有。
我从扬州返回西城,沮丧而颓废。张丰丽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我找她找不到,她好像从西城消失了一样。
都玩失踪。好吧。
半个多月后,张丰丽风尘仆仆出现在家门口。她给我一个微信号,叫我加一下。我添加,发现是许婷婷的头像。许婷婷通过了。
许婷婷说,很抱歉啊张手套,这才是我的微信。之前那个是钱多多的微信小号。其实,是钱多多爱你,是钱多多在陪你聊天。
我说,和我视频的人不是钱多多啊。
许婷婷说,我们视频只有过两三次吧,而且每次时间都很短暂。你要求视频的时候,她叫我代替她出镜,你没感觉到吗?视频里的我很紧张很不自然。
我说,她干嘛要这么做啊。她直接说不行吗?
许婷婷说,她从高中就暗恋你,她感觉你对她没那个意思,她不敢表白。当然,她也去试着接受别人,有过婚姻,后来终究离婚了。她在你们西城的同学那里打听你的情况,当她知道你一蹶不振,就用小号加了你,陪伴你,本来只是想帮你振作起来,后来她陷进去了。她感觉网络里拥有了你,可距离现实很遥远,甚至根本不可能实现。她很痛苦,犹豫了很久,决定以消失来解决问题。
我说,我去了扬州,她并没告诉我真相。
许婷婷说,你去扬州见了她,没能认出她就是“许婷婷”,我替你遗憾。你可以冷静想一想,你究竟有没有爱上那个叫“许婷婷”的钱多多?
我说我不能用语言说出知道这一切后的感受。我想缓缓心情。
西城连续不断的冬雨。好多天才见了一点并不炽烈的阳光。我走在街上,闻到空气中弥散着一层薄薄的太阳味儿,我闭上眼走路,嗅这种味儿。这太阳味儿就是许婷婷的气息。是的,许婷婷的出现让我感受了太阳。
回到家,我给钱多多微信发过去一句话:今天西城的太阳,让我想起了你。
钱多多没有回复我。我知道她不会回复我。
张丰丽和我聊天,她问我,你想做什么?我回答说我想创造,做一种艺术类的工作。突然,张丰丽说,摄影呢?在那一刻,我突然想到,摄影,可能会很有趣。
我报了北京的一家摄影学校进行专业的学习。一年的时间我跟着老师走过无数地方,我痴迷上了镜头里的山川草木、长河落日、风花雪月,我拍下很多照片,分享给钱多多。
钱多多没有回应过我。
我回到西城,专注地拍摄西城故事。西城的街巷,市井,城墙,护城河,我用镜头讲述给钱多多。我还专门去了我和钱多多读书的西城一中,我拍下教室、课桌、操场,拍下老师点名她站起来困窘地答“到”的那个位置。
钱多多依然没有回应我。
也许,钱多多有了新的生活。
钱多多来西城开画展的消息是那个真实的许婷婷告诉我的。真实的许婷婷跟我说,钱多多看了我拍摄的西城故事,感到非常震撼,她通过我拍摄的现实场景与记忆嫁接,创作了一个系列,命名为“旧事里的烟尘与美”,她即将回到西城搞画展。
我去咸阳机场接钱多多,她从人群中向我走来,她喊我,张手套!我喊她,许婷婷!我们不约而同笑起来。
横行胭脂,本名张新艳,湖北天门人,现居西安。陕西省文学院第二、三届签约作家,中国诗歌学会理事,鲁迅文学院新时代诗歌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小说选刊》《人民文学》《诗刊》《花城》《小说月报》《北京文学》《青年文学》《作品》等。获中国年度先锋诗歌奖、第三届柳青文学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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