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新视野】《回响》:更深层的文学追求

2023-05-17 09:01:58 来源:文艺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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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首先是小说《回响》的读者,然后才成为网剧《回响》的观众;东西则首先是小说《回响》的作者,然后又成为网剧《回响》的编剧。在本文开篇指出这一点或许并非多余,这影响到我如何理解和接受这部网剧,以及东西如何通过大众文化形式去传达他更深层的文学追求。

《回响》这部小说读起来很爽,主要因为它有侦破、悬疑等类型文学元素。小说采用双线结构,与现实中“大坑案”的追凶破案并置的另一条线索,是女主人公、警官冉咚咚对丈夫、文学教授慕达夫是否背叛出轨的侦查,相比前一条主线,这条两人之间的心理战更为内在,也更具张力,充分展现了小说家东西的语言艺术、叙事才华和透视人物内心的能力。它是东西式的充满智性的语言,如“他知道她没睡着,她知道他知道她没睡着,他知道她知道他知道她没睡觉,但还是假装睡着,这一夜两人都翻来覆去,他不高兴她调查他,她不高兴他骗她”。“最好的答案是既让他相信又不伤害她,否则相信又有何意义。”诸如此类的妙语警句直抵人物内心,装满了两个人的生活,这正如有评论家所言:“满是语言的生活”,这种生活跟东西在此前小说中所虚构的“没有语言的生活”一样,都不是寻常的现实,然而,这正是作者独特的探索和思考,他的小说是在追寻一种不可能性。他常常通过设立极致的人物命运和情境,从中探索人性的幽微与复杂,思考人的存在本身。

在由小说改编网剧的过程中,我们看到,心理战的部分削弱了,大量的心理活动没有了。这可以理解,毕竟画面无法直接展示生动微妙的心理描写,它们有些直接转化为画外音作人物的内心旁白,更多则需要依赖两位演员精湛的演技,去营造一种心理氛围。与此同时,故事情节的现实性增强了。比如网剧对小说的一个重要改动是关于“大坑案”受害者夏冰清,小说中夏冰清只是因为单纯不喜欢父母所安排的按部就班的医院护理工作,选择辞职另寻工作,从而偶遇徐山川,也就此掉入了命运的陷阱,走上不归路。在小说中,夏冰清成为徐山川的情人,更多地被用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犯罪中的被害人对于加害人产生好感)加以解释,颇具心理学色彩。而在网剧中,则加入了夏父驾车撞人致残,因不停被伤者家属索赔导致小康之家转瞬堕入深渊,夏冰清为了缓解家庭经济危机,急于拿到徐山川公司的工作机会,从而给了对方可乘之机,又在被徐山川强奸之后,为了帮家里还债几经挣扎才接受徐山川的金钱补偿,进而一步步沦为对方的“小三”。这些改动强化了夏冰清作为背负生活重负、被侮辱被损害的弱女子形象,也容易获得普通观众的同情和道德感上的宽宥。

尽管有不少情节改动,网剧《回响》在总体上还是延续了作者和编剧东西在小说中的思索与追问。其一,是丈量每个普通人的人心与“恶”之间的距离。案情侦破是不断蔓延式的,一个人牵起另一个人,从徐山川、沈小迎,到吴文超、徐海涛,到刘青、易春阳,越来越多的人被卷入到这起案件中,如一粒石子掷入水中,波纹一圈一圈荡开。其实人心也如那荡开去的涟沦。最终动手杀害夏冰清的是疑患精神分裂症的民工易春阳——这个案件链条中的最末端的人物,是偶然的闯入者,与受害者本人并无任何瓜葛;即便是最后冉咚咚锲而不舍地揪出了案件幕后的始作俑者,从强奸犯到谋杀主使的徐山川,这样的结果设计或许还是会令习惯了“大反转”套路的观众的期待有所落空,也较难满足刑侦悬疑剧迷们的“烧脑”趣味。然而,不仅是案件链条起始端的徐山川和末端的易春阳,这个链条上的几乎每个人都盼望夏冰清从眼前的现实中消失,他们或许可以以自己并没有亲口说出“干掉她”来为自己辩护和脱罪,但他们的心理动力相互交织,逐一传导,终于传到了易春阳的那只犯罪的手上。大风起于青萍之末,每个人出于自私的愿望共同作用,最终造成了这起犯罪,他们与“恶”、与事实犯罪之间的距离或许只隔着一层尚未捅破的纸。当然,作者并没有从纯粹的心理学层面、从人性善恶的抽象层面去解释人的行为,而是给予每个人物的行为以社会基础和现实逻辑,比如吴文超因身材矮小而遭到父亲的嫌弃与怀疑,并最终导致原生家庭破碎,使他从小就深切感受到亲情缺失;沈小迎、徐海涛、刘青等人也各有自己出于婚姻、金钱等现实利益的考量。推而广之,甚至夏冰清父母的过失、那位已婚文学教授对卜之兰始乱终弃的行为等,也都从不同方面间接引发了这场悲剧。

其二,对“爱”的反思与追问。从新时期之初女作家张洁的那篇《爱,是不能忘记的》横空出世、石破天惊,围绕“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命题,掀起一场关于爱情婚姻道德伦理的讨论,到“仅有爱情是不能结婚的”,再到“不谈爱情”……随着中国社会生活的不断变化,文学中的爱情话语也历经沧桑,从理想的高处往现实的地面不断下沉。这就好比《回响》中,东西借冉咚咚之口归纳总结的婚姻生活的“三段论”。第一个阶段:口香糖期。顾名思义,那个时间的感情就像口香糖,又甜又黏,为期三年。第二个阶段:鸡尾酒期。这个时期的感情,就像鸡尾酒,所有的父爱母爱,亲情爱情全都搅和在一起摇晃,时间是从妻子怀孕到孩子五岁。第三个阶段:飞行模式期。这个时期好像把爱情给忘了,就像手机调到了飞行模式,明明没有关机,却没有信号。这可谓是现实生活中很多夫妻的婚姻情感状态,人们每每习焉不察,或者默认为无可避免的过程,甚至接受了感情的千疮百孔。然而,冉咚咚在此警醒,她不接受、不认可,她要维持纯粹的爱情,于是她要追查慕达夫是否出轨背叛,她反复追问“你还爱我吗”,她再三寻思“怎么知道他还爱不爱我”,她让我们重温了有些久违的、具有人文色彩和理想主义的知识女性对于真爱的追寻。从《萧红》到《人世间》再到《回响》,演员宋佳对于一系列有点神经质的、倔强执拗的知识女性的塑造,已驾轻就熟,深入人心,能引起观众,特别是女性观众的共鸣。这些角色并不讨巧,在很多人看来也不可爱,但却是富有魅力的女性形象。

“大坑案”最终告破,然而,感情却还没“破案”。关于慕达夫究竟有没有出轨的事实,在小说中刻意没有交代,而在网剧中却通过两段闪回的镜头告诉观众,慕达夫两次开房是因为确实动过出轨的念头,只不过没有迈出最后那一步。但最终,冉咚咚还是选择了信任和包容,这是编剧留给观众的善意与暖意。然而,我觉得最动人的恰恰是这种追寻的意志,我们明知道爱与不爱的追问或许是一种虚妄,我们不能确认对方是否还爱自己,甚至自己是否还爱对方。人心是最大的悬疑,也是最大的谜案,正如慕达夫对冉咚咚的质疑:“别以为你破了几个案件就能勘破人性,就能概括总结人类的所有感情,这可能吗?”人类在对世界与自我真相的不竭追寻中迸发出感人的伟大力量,而文学艺术对人心的探寻同样没有止境,借用一句话说,案件结束的地方,文学开始。

(作者系《光明日报》高级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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