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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天晚上,方延睡着之前,总是感到眼皮上出现一片猩红。等第二天睁开眼睛,那片红色就消失,但残留着暖色的感觉,类似一种温暖的灼烧。当她用裂隙灯的旋转按钮,做出不同宽窄的黄色光束,照射在对面的眼球上时,那种感觉又回来了,然后,她听见对面的人喊她的名字,短促的一声,她在这时认出了李朝阳。
中午休息刚过,门外的灰色铁椅上就已经坐满了人。有小女孩吵闹,戴着遮住一片的眼镜,穿绿校服,套红袖套,在走廊里来回跑。李朝阳第一个进来,卫衣外套羽绒服,穿得像一头熊。方延的电脑还没打开,老电脑开机的时候发出巨响,她在其中招呼他,坐。他把椅子拖来,踟蹰了一阵,说他最近眼睛刺痛,像有针在戳。方延晃了晃鼠标,屏幕丝毫没有亮的意思。方延头也没转,问他视力是否有异常,得到否定的回答后,领他进暗室,先在裂隙灯前坐,让下巴放在垫纸上,她也向他靠近。最近的情况下,他们的距离不超过三十厘米。当她认出他时,电脑也打开了,开机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她的身体在白大褂里耸动了一下,第一次感到那声音是如此巨大,遮蔽了其他所有的声音。于是她发现,多年之后,当她再次看到他时,红黑色斑块依然出现,让她的双眼发烫。她的心怦怦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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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眼睛没有任何问题,应该是视疲劳,等平静下来后,她告诉他,打算给他开硫磺软骨素滴眼。巧了么,什么时候回来的?她边在电脑上开方,边笑着问,尽量让自己显得熟稔。李朝阳说,请了几天假,租他房的到期了,一边摆弄着手里的钥匙。门口的病人探着头,紧紧地盯着他们。李朝阳不得不站起身,向她挥手,你忙着,回头联系。站起来正准备走,又弯下腰略略凑近方延,压低声音问,你知道周日同学聚会吗,方延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问是什么时候,李朝阳说,就这周日。她强迫自己去看他的眼睛,几乎无法思考地说,知道,我去,然后举起杯子喝水,挡住了他看她的视线。李朝阳还没走出那扇门,门口的病人就挤进来,蹭着他的肩膀,当她的杯子放下,李朝阳已经消失。
晚上,路灯很稀薄,轻轻地打在方延的头顶,她把双腿交叠,搓着手等人。方延男朋友是院里内科的医生,更多的晚上,她要等他下班。她向上瞧,分不清哪一盏灯是他的科室。那段时间,和燕路附近的农业银行发生了一起枪杀案,在此之前,逃犯至少已经杀死过七人。方延摸了摸自己羽绒服蓬松的口袋,她只在里面装了几枚硬币,用作乘车,她经常把公交卡落在办公室,当她把揉搓硬币后的手拿出来,翻转,放在鼻子边,她闻到那股铁锈味,就像干了的血。
那股味道又带她回到那个几乎昏暗到不可见的过去。那是一个晚自习放学,她走在寂静的剪刀巷,闻见墙角缝隙的青苔,两旁木门上褪色的对联被月亮映成泛着青的蓝。快到尽头时,几个身高同她差不多的影子,从不知道何处闪出,身体在她熟悉的校服里潜伏着,外套上的帽子拉得很低,许多被树枝切碎的阴影遮住几张脸。
那几个影子把她包围,肩膀连在了一起,朝她慢慢逼近,于是他们的身体变得像山脉一样巨大,她不得不后退到背部紧实地抵住墙,感到墙缝里湿气从身后丝丝缕缕地沁入,甚至渗透至胸前。有一双手摸到她时,她已经退无可退,哆嗦着半蹲了下去,抱紧了自己的书包。她只记得黑暗中有很多双手,有的手箍住她的手臂,有的拉扯她的头发,有的捏她的脸。她不停地用力推开那些手,用脚踢,用指甲掐,用胳膊挡,最后害怕地发出凄厉的叫声,喊着,杀人啦……他们突然变得非常慌乱,立马有一只手从背后搂住她的腰,又有一只手狠狠地捂住她的嘴。直到搂她腰的另一只手慢慢往上移动,放在了她的胸上,像一下子从噩梦里惊醒,发现现实也同梦里一样无法逆转,她突然从心底丧失了所有力气,如同失去了骨骼,任由被陌生的手一寸寸沾染侵蚀。她无助地看向远处,只有电线杆上停着的小鸟跳动又飞走,恍若黑红色的斑块。风吹拂低矮树梢,他们的气息喷在她校服的领子上,呼吸越来越粗重,她的衣服被粗暴地拉扯,这时她看见李朝阳。
那粒足球红白相间,先于李朝阳进入巷口,足球清晰地撞击在老旧的灰色砖墙上,震动之间飘洒下许多墙壁的碎屑,在路灯昏黄的光线下四溅。当方延看到李朝阳时,他的脚已经失去行动,于是球一路滚到了男生们的脚边。捂住方延嘴的男生,压住声音向他低喊,别他妈多管闲事,快滚。但是李朝阳一动不动,就像是玩木头人时停下的动作,头发在灯光下有一圈亮边。他看着方延被拉坏的衣服下,裸露出来的身体,睁大了眼睛,脖子前伸,几乎忘记了呼吸。
有一个男生冲了过去,把捡到的球狠狠砸向李朝阳,李朝阳这才捂住了鼻子,冲过去一拳反击在男生的脸上,对方发出了痛苦的大叫。男生们气愤地丢下了方延,几乎全部拥向李朝阳。有一个抄起了路边的花盆,嚷嚷着让兄弟们让一让,直接砸在李朝阳的头上,粉紫色的茶花就掺着土,裸露着根茎摔在了他的脚边,花的尸体被拥上来的人群踩得到处都是。李朝阳终于倒下了,抱住了自己的头。这时,方延原本瘫软的身体突然涌上一股力量,她用膝盖狠狠地袭击了禁锢住她的那个男生的下体,哭叫着爬了过去。
最终,李朝阳捂着肚子蜷缩在地上,抱着头,肿着眼睛,脸上都是血。他们一人踹了他一脚之后,听见巷子边上的越来越多的住户把窗户打开,更多的灯亮起,照射在李朝阳的身上,把他脸上的血反射得更加鲜红。男生们往他头上吐痰,拥挤着匆匆跑走。方延不断大口呼吸,终于爬到了李朝阳的身边把他扶起,他脸上的血就混着土,贴在了方延裸露的胸口上,和她的汗水融在一起。方延感觉到了李朝阳的冰冷,又在那一瞬间听见了自己更加强烈的心跳,她控制不住地轻轻抚摸着他的皮肤,手仍然在微微颤抖。过了很久,她颤抖的手终于可以拿起附近公共电话亭的听筒,她像第一次使用右手一样按下了数字,但是发现自己并没有带一枚硬币。
她看到一个弱不禁风的身子从远处走来,那是徐阳。他的手上拿了一个苹果,见到方延时,放到他给她买的挎包里,是科室的护士分给他的,方延知道。给完后,他把手抄兜里,没有去拉她的意思,于是她又摸索起那几枚硬币,感觉时间变慢,甚至发生拉扯。冬天的马路坚硬又平坦,公交车亮着黄灯经过,他们已经经过第一站。平时,他们得走上三站,到了方延宿舍铁门外,然后徐阳从反方向回家,没有车可打的时候,她还会再陪他等上一会儿。今天,徐阳终于把手伸进她的兜里,用手心蹭蹭方延,跟她说,今晚跟我回去。
介绍她和徐阳认识的老护士,和徐阳大姑是同学。徐阳比方延高出五厘米,瘦瘦的,平头,带着一副玳瑁框眼镜。他第一次见方延,在医院的食堂,刚一落座,眼镜有些下滑,他推了推镜片,那时候,方延自信猜到了他要说什么,她在心里偷偷和他一起说。果然,徐阳说,你长得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以至于她自己没发现,她和徐阳一起轻声说了出来。
跟徐阳在一起的时候,方延觉得自己像落了地,但是,没有别的什么感觉。困难的地方在于,不同于给人看病,也不同于做题,像有一只面目不清、活生生的动物,她看不清它长着一张什么模样的脸,但它好像急切地等待着她去触摸。之前,当她睡在徐阳的卧室里,早上强烈的阳光刺进眼睛时,她感觉它长出了爪子,在对她进行抓挠,她明白那个意思。
那是标准的两室一厅,不同于她朝北的双人宿舍,干净明亮,她往往睡在靠窗的里侧,背靠着徐阳,身上盖着被子的一角。如果是周末,她就会订上七点之前的闹钟,因为徐阳的妈妈可能会来打扫卫生。但是更多时候,在徐阳睡着后,她无法入睡。失眠紧紧地握住她的喉咙,她干渴到难受,掀开被子的一角,起床喝水,然后上厕所,如此重复数次。有时窗帘没拉,她喝水的时候,月光照着落地窗下侧的栏杆,再照到她睡衣的裤腿上,还有她裸露的脚踝,她能感觉到水透明地穿过了她整个身子,还有那栏杆影子的重量,沉甸甸的。
她拒绝仍然是因为害怕失眠,特别是今天见到李朝阳之后。她想过,或许有一个晚上,窗帘被完好地拉上,做爱之后,徐阳会转过身,问她,你今晚会睡不着吗,我们来说说话。无论如何,不能发生在今晚。而徐阳,他听到拒绝后的表现永远是相同的,就是没有任何表情,甚至也没有丝毫停顿,从方延的口袋里抽出了手。
方延不知道,在那一年的夏天,和燕路上杀了人的逃犯会在重庆再次作案,然后被击毙。在两起案件发生的间隙,她总时不时重复地想起,在新闻上留意,但往往无果——事情都只会在有结局的时候才突然呈现全貌。之后,她合上了手机,这是少有的空闲时刻,门诊室外寥寥数人,整栋建筑都在沉睡。她学会提前打开显示器,把鼠标摆到触点合适的位置,诊断名单布满电脑桌面。又翻到昨天,点开李朝阳的名字机械下拉,除了眼科和内科,看到肿瘤科赫然在列。
披上的白大衣沾了茶渍,方延下楼,去三楼的水房接水。回来的时候,她已经路过了内科和肿瘤科,像消毒棉花转进瓶子一圈,由膨大变得皱缩,留着残留的药水。徐阳给她发短信,约她周日回母亲家里一起吃饭,她问他周日几点,他没再回复,护士的声音在半扇门外响起,显示器的光倏忽发亮。
周日晚饭之前,方延帮徐阳的妈妈处理完了一只母鸡。徐阳妈妈不敢砍鸡,见到鸡裸露的皮就发憷,徐阳累了的时候,方延负责把鸡切成块。晚饭结束半个小时,方延洗手下楼,徐阳本来在客厅里看电视,后来半躺在沙发上睡着。灰墙楼道里,方延把手凑到鼻子边嗅,洗手液和鸡皮的味道一起残留着,二十分钟后,她裹着羽绒服,走到饭店门口,进门之前她又闻了一次,那好像又不是鸡皮的气味,是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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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延的一缕头发在解开围巾的时候掉下来,散在耳朵旁边,等她捋起那缕头发时,李朝阳再次出现在她的面前。这一次她终于敢看清他,穿着那天同样的羽绒服,比起高中变得微胖,长起了许多胡须,眼角似乎也更加下垂,她还特意盯了一眼他的鞋。他得体地帮她把大衣和围巾挂在门口的衣架上,马上又有新进门的同学招呼他,好久不见,他一个个喊出他们的名字,在那一瞬间,方延感觉,有关李朝阳的记忆终于保持了连续,许多年前的事情就好像发生在昨天。
宴会上,单身的人还是很多,但是默契地都没有坐到一起,有了家庭的人都分散开坐,像一个个岛屿。一个人来的?李朝阳问服务员,有儿童座椅吗,服务员和他轻声说了点什么,李朝阳点点头。耳朵里都是孩子的哭笑声,他们穿着各种颜色的小袄子,有的躲在包被里。还有几个已经能走路的,但没有已经上学的孩子。方延又一次环顾四周,李朝阳自然地坐在了她的左侧,方延右边坐着一个已经稍稍发福的男同学,带上了家属,隔着她和李朝阳互相递烟。
说话最多的是一个已经在公安局工作的男同学,当年成绩不好,上了一个铁路警校,后来被分到市中心当片警,听其他男同学吹牛,他已经是某个局长身边的红人。他也倒是真的红光满面,带了一个透明的酒桶,没有任何标签,使唤坐在身旁的人神神秘秘地给大伙倒上。一路顺到了方延,连连喊她方医生,给分酒器倒上一层。敬酒时,方延抿了几口,感觉有一股腥气冲上头顶,掩住鼻子,酒气和袖口死去的鸡尸体的味道混在一起,她想呕吐。
外面冷风潮湿,星星已经很久没出现了,特别是在这个季节。有星星在干枯的树枝之间若隐若现,烟从嘴里出来,绕过树枝往上飘。方延已经预料到,李朝阳要出来找她,然后听到厚重的棉布门帘在身后撞击闭合的声音,他和她并排站到一起的时候搓着手。徐阳长得像她认识的一个人,她没有骗他。李朝阳问方延借了火,他长得很高,比徐阳高得多。方延的头正好到他下巴,打火机点燃的时候,她低头,看到他脚上穿着一双黑皮鞋。那双黑绿花纹相间的钉球鞋,从学校毕业之后,方延再也没见过。
球场是用绿色的塑料草坪做成的,画着白色的线,围着它的塑胶跑道是红色的橡胶,已经因为年久而发灰。李朝阳在球场上奔跑,传球,用球衣的下摆擦汗。方延和其他女生靠在栏杆上,手里抓着本子和笔,写写画画,利用体育课的时间写家庭作业。在周日,补课结束之后,学校里的人慢慢走完,方延在没有人的教室里脱掉校服外套,李朝阳靠在教室外面的墙上等她,然后他们一起往球场跑去。
塑料的草坪,除非是太阳猛烈的时候,一直都格外潮湿,踩下去后,鞋边泛上一圈深色的水。方延轻轻地跳跃,飞快地奔跑,盘带、过人、起脚、射门,最开始的时候,她什么也不明白,只是记得她一直在跑,那个红白相间的足球变成一只类似鸽子的生命,从来不会轻易地来到她的身边,若即若离地,在翠绿色、毛茸茸的天空上滑翔。她不会像李朝阳那样能踢出漂亮的高旋转球,只会用脚弓进行直推或者是用脚背进行平抽,偏离位置后,李朝阳像另一只大鸽子那样疾速地朝球飞跑而去,两条小腿颀长有力,在她眼前交叠,就像一对扇动着的翅膀。
然后,足球滚动出了校门,滚落到剪刀巷。李朝阳告诉方延,他最喜欢的球星埃得森·阿兰德斯·多·纳西门托,昵称贝利,小时候就在巷子里踢球。他的生日日期和李朝阳只差一天,一米七三,比那时的李朝阳整整矮十厘米。但他连过多人破门,他半场带球长途奔袭,他倒勾破门,他头球冲顶。这一切的源头都发生在巴西,年幼的贝利在贫民窟的巷子里踢一只金黄熟透的芒果。球朝着两边潮湿的砖墙撞去,墙缝间生长出的苔藓似等待已久。球掷下爽朗的回声,和周围住户炒菜传来的噼啪作响,掩盖住因剧烈运动而加速的心跳,方延那时已经知道那是什么,肾上腺素,用于过敏性休克、支气管哮喘及心搏骤停的抢救。从此,更多的时候,剪刀巷在记忆里一直回响着足球被抽起与碰触砖石的声音,院子连成的墙高而结实,好像所有的事都会在一种被生活包围的气息里被安全地凝结成秘密,又或者是一种假象,潮湿的南方到处都是多余的玻璃。
方延没有抬头,把手插到口袋,围巾围好,转头问李朝阳,里头有东西不,李朝阳说没,她问,那走走?李朝阳说,行。看了一眼手机,八点二十三。方延走在前头,手在口袋里张开又攥住,捏着那几枚许久没换的硬币,出了一手汗。她没想好去哪里,只是朝来处的反方向走,后来想明白,只要持续走四十分钟左右,她就能和李朝阳到达江边,她已经闻到空气里的一抹冷冽,长江大桥的灯已经全部打开,如果他们一直走,出了桥,走上高速,坐上车,就能一直到上海。后来,她听到李朝阳的女儿在上海的一所特长幼儿园上学,如果他把女儿带来,她应该是在场的孩子里最大的一个。女儿现在学下国际象棋,还有外国老师,教她英语和西班牙语。西班牙语,还是法语,李朝阳没记清楚。突然,方延问他,你知道法语的月亮吗,李朝阳有些愣住,方延继续自言自语,lalune,la就是阴性的,月亮是女人。李朝阳说,你还会法语呢,还没等到方延回应,他们已经快走出这个步行街。
李朝阳说,回去吧。方延站住不动,在一根灰色的路灯杆边,路灯的两边还挂着过年剩的红灯笼,穗子散乱地垂下来,她又站在路灯下面了。方延走出路灯投下的影子,但她的心里仍然留下了那道阴影,躲避着医院空气消毒机冷静的反光,她好像仍然躲在那道阴影里。她开口,但问的是,还踢球吗?李朝阳说,哪可能。方延又问,那还看球吗?她记得今晚,徐阳在沙发上时,电视上播欧冠半决赛,利物浦对巴萨。李朝阳似乎觉得很冷,脸上堆满苦笑,把领子拉高,对方延说,不看了,回去了。
和李朝阳在一起时,方延总是能听见很微小的声音,她能听见毛玻璃像月亮一样撼动,从内部残缺破碎,而回去的路上一路无言,江边的冷风刮到耳边呼呼作响。最后的时候,李朝阳的声音变得又模糊又松散,他们混在向东和向西走的两队人里,互相和对面告别,脸上都洋溢着笑,说下次再会,实则他们的眼睛都只盯着彼此。方延没有再去徐阳家,把手机关机,十点半,她一个人坐上公交车,路线经过和燕路,车上只有她和司机,还有另外一个阴影里的男人,司机的制服帽沿压得很低,往下半卧在座椅里,像是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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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之后,是属于黑夜的时间,黑夜比白天更长,月亮是一只更大的眼睛,黑暗从地底向四周倾泻而出。寂静的晚上,方延想起当她决定可以去爱徐阳的时候,徐阳在家里弹他父亲留下的钢琴,白纱罩布已经发黄,上面印着一朵朵红色与粉色相间的牡丹。方延站在旁边,扶着琴盖,黑漆微微振动,感觉到时间变慢,甚至趋于凝固、晃动、静止。盖上琴盖,徐阳告诉她,这是德彪西的《月光》,clair de lune,月亮是女性。他的眼睛轻轻盯着方延,于是她不好意思地低头,看着他的手。上面有一道长长的、蜿蜒的红色疤痕,像一条小虫静静地蜷曲着。
徐阳本来预备从事外科,他的手指纤细修长,方延时常会幻想,如果她早点认识徐阳,看到他在学校做解剖,刀片反射着他灵巧的食指,她可能就会爱上他。后来徐阳实习时,一位暴躁的病人摔碎了诊室的杯子,好巧不巧,碎裂后的一片玻璃扎进了徐阳的右手。之后他休学一年,复学后转专业,家里又托关系才找到现在的科室。徐阳现在有时捏住一张轻飘飘的挂号单,手都会本能地颤抖,但当他弹钢琴的时候,手指的运动又流畅而轻盈,像乐谱里上行的琶音。
徐阳将手刹拉紧,他开着刚买的福特车,把方延送到商场楼下,问她,晚上几点接,方延答,到时候打电话。冬天的雨弥漫着刺骨的冷,车灯照射雨,一条条丝一般的细线砸中马路,却蒸腾着微小的热气。方延穿着皮靴,踩过雨水,她先是进了商场的南门,然后横穿整个一层,从北门走出。
方延站在李朝阳房子门口的时候还是略有犹豫,摸了摸口袋里的硬币,它们变得十分潮湿。她对自己说,摸到第三个就敲门,但在第四个的时候,门已经开了,因为之前就虚掩着,李朝阳已经听到了动静。他的衣服凌乱,把门口堆积的纸箱子,还有断掉的扫帚把都推到一旁,让方延进来。那是一个只有二十多平的小公寓,唯一的日光灯没有开,只有灶台上方的吸油烟机亮着,锅里的蒸汽上升,弥漫到暖黄色的罩子里。方延站在门口,鞋在地板上留下了水印,于是她不敢向前。
李朝阳正在煎一块牛排,无奈地朝方延笑,说没关系,没有拖鞋。方延没关门,把灯打开,看见一片狼藉,唯一干净的小茶几上摆着一大盘蔬菜沙拉。李朝阳找了一张大塑料布,铺在小沙发上,招呼方延坐,从冰箱里拿了一瓶矿泉水。
李朝阳又回到了灶台前,问方延,怎么样,上一户两千一月,打个折,你看着给。方延环顾四周,窗边是一张小床,除了她坐着的沙发和面前的茶几,还有一个书架,上面悬挂着似乎是傩剧的红色脸谱,流苏缠绕在一起,像是在愤怒地盯着她。方延说,两千合适,又问,周围有地铁吗?李朝阳说,十分钟,二号线,能去你们医院。方延站起来,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看到外面林立的高楼,不远处的led屏幕上轮播着广告,让她的眼睛有些刺痛,于是她想起来问他,眼睛怎么样了?
李朝阳告诉方延,主要是不能看被太阳照射的玻璃反光,之后看什么都会变绿、变黑。方延想起小时候看的一个安徒生童话,叫《白雪皇后》,魔鬼的镜子碎片掉进了小男孩的眼睛和心里,此后他看什么都变得冷酷无情。方延回过头的时候,李朝阳也来到了窗前,半低着头看着她,手里捏着钥匙,钥匙扣是一个小足球,上面印满了巴西的国旗,摇摇晃晃。
方延把下巴扬起,和李朝阳对视,因为太久没有眨动,眼睛干涩地积满泪水,她嗅到了危险,不敢闭眼。她发现他现在的面目,竟然比记忆中的那个更像印刻在心的旧面庞——多年前,她被扯开衣服,李朝阳站在她面前。她看见他一动不动的身体,他面无表情的脸,她看到他的眼睛深不见底,像一片深色的水域,潜在水里十几年的孩子,终于慢慢爬了出来,浑身缠满了散发着腥味的水草。
李朝阳抱住了她。她浑身颤抖了一下,感受到那轻微的压迫感,忽然而来的陌生气息,甚至能在其中沉睡,她先是小声说,不要,但是李朝阳没有丝毫松开的意思,她提高了声音,说,我说了不要这样,扭动着身子想要挣脱。李朝阳钳制住了她的手,把她紧紧箍在怀里,用大腿压制住了她的双腿。他的四肢是如此有力、健壮,她只能拼足全部的劲,抽出一只手去抓他的脸。他一巴掌扇了过来,响亮的一声,他们两个同时愣住了,方延睁大眼睛,看着他,所有的动作都在那一瞬间失去力气。
李朝阳捧起了她的脸,粗暴地吻上去,接触到他的嘴唇时,方延脸上的疼痛才传导到头部,她闭上眼,又看到了眼前出现的那片猩红,同时,她在自己的嘴里尝到了它。往事的记忆一下子在她的身体里汹涌复现,她又想起了那个时候,李朝阳沾满了血的脸颊贴在她几乎裸露的胸口上,彼时强烈的心跳一直传到了她今天的身体里,于是她又看见了那些红黑色斑块,就好像是某种灼烧后留下的伤口,还残留着滚烫的温度。
方延被扒下来的衣服扔在肮脏的地面,口袋里的硬币和钥匙抖落,重重砸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一只皮靴因为系的结太紧而无法脱掉,倒在床上的时候,她闻到了落在她身上的厚重的灰尘,想起的是第一次时那撕裂她的疼痛,好像是从内到外的彻底损坏,那时她放声大哭,但现在她却哭不出来。她觉得心里空无一物。浓烈的糊味从灶台的方向飘来,她被呛得咳嗽,李朝阳喘息着,汗水滴到了她的胸前,他伸手狠狠捂住了她的嘴。
好像是回到了无数个之前的晚上,面前的窗帘只拉了一半,方延看到对面高楼的窗户,闪烁着一片片模糊的小光点,抖动着,就像白天看过的一双双眼,当被灯光照射,其中的许多片透明的小月亮。地上的手机响起,是徐阳打来的电话,响了很多下。被烧透的锅发出了微小的碎裂声,是一种金属特有的噼里啪啦的崩坏,就像来自于她的身体。
有水流声灌注到方延的耳朵里,又流向了她的深处,是李朝阳披上了衣服,关上灶台,把煎锅放在水龙头下冲,那水流声甚至让她感到了一丝安稳。李朝阳卷起袖子刷锅,他拿起钢丝球,就好像是吃完一顿普通的晚饭,用餐后洗碗的那种口吻告诉方延他得了癌症。后面的话就被水流声掩盖,方延没力气听清。最后,水龙头关上时,她听见他在哼一首熟悉的歌。
维瓦尔第的《四季》,徐阳正在弹的是《冬》。有许多重复而需要力度的音符,练到最后,徐阳几乎是在沉重地敲击着,他手上的伤口正慢慢变红,像一条蚯蚓一样凸起,一页乐谱弹完,页脚已经卷起了边,方延并没有帮他翻页,握住了他受过伤的手。
阳光打在徐阳的手上,方延仔细打量着他手上那触目的伤疤,又一次想起在《白雪皇后》里被碎片伤害的男孩。男孩受伤之后被白雪皇后带走,女孩历经磨难去找他,她的眼泪流进了他的心里,男孩心里的镜子被融化,于是男孩自己也大哭,眼泪又融化了他眼里的碎片,在故事的结局里,他们一起回家。徐阳问方延怎么了,她紧握他的手,说,徐阳,我们结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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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就要来临,白日慢慢变长,在方延下班后,远处蓝黑色的天幕上凝固着飞絮般的卷层云,路灯还没有开。当方延坐在徐阳的车里,看到和燕路从车窗里疾速掠过,突然感觉那些灯光十分陌生。不久,徐阳还照着她的意思更换了他卧室的壁纸,换成了一种沉静的蓝色,据说有利于缓解失眠,她也不再想着自己租房子,当她再次睡不着的时候,她就一遍遍数着新墙纸上面印的许多白色月亮。
那是一个普通的夜晚,从李朝阳母亲家回来后,方延睡不着。当她闭眼,她周围所有人的脸就一个个出现,又一个个看着她,等着她也看向他们。当她将他们一个个驱逐出脑海,一片猩红色仍然残留在她的眼皮上,甚至慢慢勾勒出了火舌的形状,变化万端。旁边的徐阳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翻身之后,短暂地打了一阵子呼噜。方延睁开眼,看到被完整拉上的窗帘,被关紧的房门,屋里漆黑一片,突然觉得十分恐惧。那是她第一次在睡不着时叫醒徐阳。徐阳翻过身,问她怎么了,她深呼吸一口气,说我想和你聊聊。徐阳打着哈欠说,明天白天说,闭着眼睛摸了摸方延的脸。方延又握住了他的手,说求求你,我想和你聊聊。
徐阳起来倒水,回来之后坐在床沿,准备打开台灯,方延说,别。方延拉开了一半的窗帘,看见外面路灯的光投射在徐阳冷白色的脖子上。他躺下后又松散地抱住了她,把脸贴在方延的胸口,问,你想说什么?方延感觉到风从窗外吹来,她的心绪变成一只翅膀薄到透明的蝴蝶,在屋里随着风四处翻飞着。
她缓慢、镇定地告诉了徐阳曾经在剪刀巷发生的一切,包括那里潮湿的空气,梧桐的飞絮,夏季一闪而过的暴雨。还有学校那布满了爬山虎的外墙,在冬天的冷雨和暗色的天光中微微地抖动着反光。徐阳的身体不再是一种倦怠的状态,而是变得非常紧绷,他松开了方延,看着她,方延能够感觉到隔在他们中间的那一整块透明的空气。她在说的时候一直不敢看他的脸,半闭着眼睛,眼球在眼皮下微微滚动。
床头换下的衣服,被她不自觉地紧抓着,揪成一团,像准备好了随时逃走。直到她说到李朝阳,终于把眼睛全部睁开。深深的一次呼吸之后,方延好像又一次看到了李朝阳那深不见底的视线,并终于能够毫不恐惧地在过去的时间里直视他,甚至是在说给他听那样,决心将一切和盘托出,不再有一丝羞愧与隐藏。她渐渐地觉得鼻尖有一些寒冷,身体里面也几乎没有任何温度,空气纯净又干燥,里面没有一丝多余的味道,她越说越快,越说越多,换气的时候,像是在闻一块玻璃。
她停下了,那是一片全然的寂静和空无,外面的月光像某种液体似的,她就让自己静静地躺进去,像躺进了一条冰冷的河。然后,轻轻的,她的身上被盖上了被子,于是她又感到非常温暖。在被子里她被徐阳紧紧抱住。她听见徐阳说,没关系,方延,没关系,我们好好的。方延感觉到了环绕着他的体温,于是她的体温也同步缓慢地上升。她没说话,只是更紧地抱住了徐阳,徐阳轻轻拍她的背,一起沉默了很久,然后他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还有她曾受伤的嘴角,说,快睡吧。
她浑身轻飘飘的,很快就睡着了。在梦里,那片猩红色像一条引火线那样蔓延开去,然后变成了一场彻彻底底的大火。她看见剪刀巷熊熊燃烧。巷尾的小树,整个树冠都在疯狂地烧着,发出了枝干爆裂的声音,然后树干也倒塌,横在巷子中间,点燃了两边的墙壁。燃烧的苔藓使砖墙之间的缝隙全都变成了火,又变成烟,那火舌边缘的焦黄色一步步互相追赶着,放射着,往方延的方向伸长了手,方延正站在巷口,脚下是一颗红白相间的足球。
方延醒来的时候,徐阳已经走了。甚至第一次,他上班前为她准备了早餐,尽管煎的鸡蛋和面包都带着糊边。方延看到他发的短信,说如果今天不舒服就不要上班了,他帮她请假。方延拔掉了手机的充电器,卷成小小的一团,然后拉开床头柜抽屉,把她的全部证件、卡片都拣出来,又打开衣柜门,把她所有的衣服都收拾进行李箱。不知道在哪一个时刻,眼泪突然不受控制地流出,模糊了她的视线,但她手上的动作丝毫没有变慢。她进洗手间,洗了一把脸,不敢看镜子,把牙刷、毛巾、拖鞋,全部放入垃圾袋。所有都收拾妥当后,她披上大衣,停在了玄关处,几乎是习惯性地看了一眼鞋架——平时,她或徐阳如果看到玄关的挂钩上有钥匙,地上有换下的鞋,就说明他们其中一个已经回家了。她晃了一下神,把手里的钥匙很郑重地挂回了入门处的挂钩上,门在她的身后清脆地关上。
方延的步子不急不慢,把垃圾袋在楼下扔掉,拖着行李箱出了小区,走到徐阳家门口的公交站台。她把冰冷的手放进大衣的厚口袋,一直等到公交车来了,车门开启,她把口袋里的两枚硬币拿出来,放进了投币箱。
【作者简介:程舒颖,1999年生,现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创作与批评方向硕士研究生。曾于《长江文艺》《西湖》《小说月报原创版》《青春》《文艺报》等刊物发表小说和评论。南京市青春文学人才计划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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