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疆文学》2023年第5期|大解:星星的反光

2023-05-26 09:07:22 来源:《边疆文学》2023年第5期

大解,原名解文阁,1957年生,河北青龙县人,现居石家庄。著有长诗《悲歌》,寓言集《大解寓言》,长篇小说《原乡史》,作品曾获鲁迅文学奖等多种奖项。

星星的反光

大解


(资料图片)

星星的反光

世上大多数卵石都是山脉崩塌的碎石演化而成,河湾村也不例外。为什么说大多数而不是全部呢?因为有些卵石是直接从地里冒出来的,一出来就是圆的,谁也不知道它们是怎么形成的。还有一些卵石不是来自于地下,也不是来自于山崩,而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天上悬浮的石头很多,有人说,天上的星星都是石头变成的,但是说归说,证实起来却很困难,因为去一次天空非常不容易,不是每个人都可以上天的。铁匠和二丫除外。

早年间,青龙河对岸的小镇里有个石匠,曾经到月亮上采集过石头,可惜他死的早。石匠死后,就只有河湾村的铁匠和二丫偶尔去往天空。二丫经常去云彩里采集露珠,铁匠是去月亮上采集碎片,带回来用炉火熔炼,用于打制透明的宝刀。这些早已不是什么新闻,在河湾村,这是尽人皆知的事情。三婶曾经几次央求二丫带她到云彩里看看,二丫就是不带,因为去天空是有风险的,三婶那么胖,体重大,说话也不靠谱,万一不慎摔了,从天上掉下来了,或者因为大嗓门说话不慎,吓到了云彩里的仙女,怎么办?

三婶确实不能上天,但是她从来不死心,一直想着天上的事情。

一天,三婶去青龙河对岸的小镇去赶集,回来时在河边的沙滩上捡到一块浑圆的卵石,看上去略微有些透明,她就顺手带回来,走到村口,路过铁匠铺的时候,她就顺便停下来,让铁匠看看。铁匠正在铺子里打铁,见三婶站在门外,手里攥着一个东西,就停下手里的活计,问,三婶找我有事?三婶说,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我在青龙河边的沙滩上捡到一块小石头,请你给看看,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星星。铁匠走出铁匠铺,接过三婶手里的石头,反复掂量和端详,说,这个石头掂量起来很重,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星星,天上的星星比这个要透明,发出细微的光,这个石头似乎没有发光,不像是星星,但也不像是普通的卵石,这么光滑,不会是三婶下的蛋吧?铁匠的话,把三婶逗得哈哈大笑,说,铁匠啊铁匠,亏你想得出,我若是能够下蛋,我就不养鸡鸭了,我自己下蛋自己吃!三婶说完又笑,铁匠也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荒唐,也哈哈大笑起来。

铁匠跟三婶说话从来没正经,三婶也不在意,她顺着铁匠的话茬继续说,既然你认为这块石头是我下的蛋,那你认为这个蛋,放到天上去会不会发光?铁匠说,三婶下的蛋,能不发光吗?三婶说,那就好,下次你再去月亮上的时候,顺便把我下的蛋也带去,放在月亮旁边,天上多一个发光的星星,不是很好么?铁匠说,三婶吩咐就是,我一定带上。三婶说,那这个蛋就放在你这里吧,记得上天的时候一定带上。铁匠说,一言为定,我一定带上。

就这样,三婶把捡到的小石头放在了铁匠铺里,等待某一天被铁匠带到天空里。

此后的很长时间里,铁匠并没有去往天空,因为他从月亮上采集的碎片还足够打制几把宝刀,暂时不需要去月亮上。

三婶自从把小石头交给铁匠后,时不时就问铁匠,去了吗?铁匠说,还没去。三婶说,什么时候去?铁匠说,过几天吧。三婶说,你要说话算话。铁匠说,三婶要是不信任我,就当我说的话是个屁。说完,铁匠真的就放了一个屁。三婶听见铁匠真的放了一个屁,当场就笑得前仰后合,说,铁匠啊铁匠,你放屁的时候小点劲,别把蛋崩坏了。铁匠说,蛋还在,结实着呢。

三婶真的关心自己捡到的石头,自从她把石头交给铁匠以后,随时等待着月亮旁边多出一颗发光的星星。三婶有自己的心事。早年他的小儿子从树上掉下来摔死了,据说他死后去天上,还在天上做了一官半职,日子过得还不错。对此,三婶非常欣慰,没想到她的小儿子死后还这么有出息。有一天她在梦里看见了死去的小儿子,跟他说,你注意一下,过些日子,月亮旁边会多出一颗星星,那是我托付铁匠特意放在月亮旁边的,你看到了那颗星星,就相当于看见了妈妈。她的小儿子说,谢谢妈妈,我看见了就告诉你。

此后,三婶每隔几天就会梦见小儿子,每次都问小儿子看见星星了没有,她的小儿子为了哄她高兴,就说看见了。三婶听说小儿子看见了她的专属星星,当场就高兴得哭了。醒来时,三婶发现枕头上都是泪水。

早晨醒来后,三婶急急忙忙地找到铁匠,说,谢谢你,谢谢你把小石头送到月亮旁边,我的小儿子在梦里跟我说,她看见我的那颗星星了。

铁匠被三婶的一番话给说愣住了,一时反应不过来。过了好一会儿,铁匠在心里转了好几个圈,才似乎有所醒悟,原来三婶让他把小石头安放在月亮旁边,是为了让他死去的小儿子看见。这些日子忙,铁匠根本没有去月亮上,可是,此刻怎么回答三婶呢?既然三婶说他的小儿子已经看见了那颗星星,不如谎称说自己去过天空了,确实把小石头放在月亮旁边了。

铁匠想好了说辞,就跟三婶说,是,我前几天去了一次月亮上,顺便把你的小石头放在月亮旁边了,三婶不用感谢,我也是顺便而为,再说,石头很小,我带着也不费力气。

尽管铁匠说不用感谢,三婶依然还是非常感谢,抹着眼泪说,从今以后,我小儿子想我的时候,就可以看看那颗星星,也就相当于我们娘俩在天上见面了。三婶说完继续抹眼泪,铁匠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劝三婶回去。

三婶回去后,铁匠却坐不住了,他欺骗了三婶,但是欺骗不了自己。他想,必须尽快把三婶的小石头送到天上去,不然对不起三婶,也无法面对自己的良心。

当天夜晚,趁着蒙蒙月光,铁匠专程赶往月亮,把三婶的小石头送入天空,安放在月亮旁边,回来的时候他看见整个星空在天空中飘移,其中有一颗星星是他所安排的,为此他感到非常骄傲。在返回途中,他还顺便抓住了几颗逃跑的流星,把它们送回到原处。由于抓流星和送流星耗费了一些时间,他回来的时候已经接近天亮。

从此,月亮旁边多出了一颗星星。对此,河湾村的人们并未察觉,因为人们很少观察天象,也不太注意天上的变化。人们认为天空中的星星无数,每天都有流星坠落,也没见星星的数量减少,依然那样密集,有人甚至认为,星星就是为了坠落而生的。

人们没有察觉天空的变化,但是三婶看到了。她看见了月亮旁边确实多了一颗星星,尽管这颗星星很小,小到所有人都看不见,但是三婶却看得非常清楚,她甚至能够看见这颗星星上的花纹,确实是她捡到的那块石头,她还看见了石头上的两束细微的反光,来自于一双眼睛,这两束光正是他小儿子的目光。她确信他的小儿子在天上的某个地方,正在注视着这颗星星。有那么一瞬,三婶的目光和她小儿子的目光在这颗星星上碰到了一起,星星突然闪了一下。在星光爆闪的一瞬间,三婶的心感到了一丝刺痛,像一根细小的针,扎在了心尖上。三婶想,疼就对了,说明我的小儿子确实看见了我的星星,我们真正通过这颗星星在做心灵的交流。

自从有了这颗星星,三婶几乎每个有月亮的夜晚,都要仰望星空,并通过这颗星星的反光,把自己的目光折射到她小儿子的眼睛里。她确实做到了。她从未想过自己多年的心愿竟然通过一颗星星,圆满地实现了。从此,她不用在梦里跟小儿子见面和交流了,她有了更为直接的方式,通过目光的对视而直接完成心与心的碰撞,而这个悬浮在月亮旁边的凝聚点,这颗闪烁的星星,竟然是她亲手捡到的一颗卵石。

关于星星这件事,三婶没有告诉二丫,她怕二丫去云彩上采集露珠时,不小心给碰掉。三婶不担心铁匠会碰掉星星,即使真的碰掉了,铁匠也能够捉住它并重新安放在一个妥帖的地方。

土豆

王老头家的土地里突然长出许多圆溜溜的石头,让他费解。早年他曾经在这块地里种过土豆,当时感觉有些土豆非常结实,甚至坚硬,咬不动,长老也试过,确实咬不动。当时两个老人由于眼花,没看清,咬的确实是与土豆相仿的卵石。

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很多年,后来王老头家的地里种过高粱,谷子,黄豆等等,都有不错的收成。如今他家的地里突然又长出许多类似土豆的卵石,让他有些疑惑,莫非这些浑圆的石头真是土豆?

王老头找到了长老,说,我家地里长出了许多卵石,跟早年间你吃过的一样,像是土豆,但又不是土豆。长老说,你咬过吗?能不能咬动?王老头说,咬过,非常硬,咬不动。长老说,咬不动,不一定就是石头,用锅蒸一下试试?王老头说,蒸过了,确实是蒸熟了,但还是硬的,咬不动。长老说,那可能真的是石头。

王老头蒸石头这件事,传到了三婶的耳朵里,三婶慌了,她想,不会是铁匠帮我安放在月亮旁边的小石头掉下来了吧?那颗小石头不是已经成为了一颗星星么?一颗星星不会轻易掉下来吧?

尽管三婶尽力为自己解脱,心里还是放不下,毕竟月亮已经十多天没有出现在天空了,月亮不出来,她就无法凝视月亮旁边那颗新出现的星星,因此也就无法判断王老头蒸煮的石头是不是自己在青龙河边捡到的那个卵石 —— 那个出现在月亮旁边的星星。她想,铁匠是个靠谱的人,他经常去月亮上采集透明的碎片,带回来打制宝刀,对于他来说,把一个小石头安放在月亮旁边的天空里,应该是比较稳妥的,不会轻易掉下来的,就算是真的从天上掉下来,也不会这么巧吧?偏偏就掉到了王老头家的地里?

三婶在担心中度过了十多天,但他不敢问王老头,也不敢问长老。因为月亮旁边多出的这颗星星,是她心里的秘密,永远也不会说出。他嘱托过铁匠,关于星星这件事,不要跟别人说,铁匠说,我知道了,不说。铁匠是什么人?铁匠是用拳头打铁的人,是个硬汉子,他答应的事情,是绝对可信的。

铁匠确实是一个可信之人,他把三婶捡到的小石头送入天空,安放在月亮旁边,成为一颗新星,没想到给三婶带来了巨大的心灵安慰。自从有了这颗星星,三婶的心情好多了,只要是有月亮的夜晚,三婶都要仰望夜空,通过这颗星星与他的小儿子沟通。自从三婶的小儿子从树上掉下来摔死后,她在许多年里缓不过神来,因悲伤过度而哭干了身体里的水分,松垮的皮肤仿佛是一个倒空粮食的布袋。幸好邻居二丫经常去云彩里采集露珠,给她做药引子,加上她大量喝水,身体才慢慢恢复过来,重新成为一个胖婶。后来她听说小儿子死后在天上做了一官半职,日子过得还不错,也就放心了。如今通过这颗星星,她与小儿子建立了直接的联系,只要有月亮的夜晚,她就可以仰望天空,通过这颗星星实现母子间的目光交流。有那么一些日子,她为了与小儿子交流方便,真想搬到天上去住,后来被铁匠反复劝说,才停了这个念头。

在等待月亮出来的这段时间里,三婶陷入了焦虑。她总感觉王老头蒸煮的石头与自己有关,王老头的身上一定隐藏着什么秘密。近些日子,王老头走路时经常自言自语,由于声音很小,近似于嘟囔,别人无法听清。有好几次,三婶与王老头在胡同里相遇,想问个究竟,当她真正开口的时候却说,吃了么?王老头说,吃了。然后就没有话说了。河湾村的人们都是这样,见面问候一句,然后就各自忙去。人们整天见面,该说的话早已说尽,不该说的也都说了,已经无话可说,可是见面时不说一句话,又显得没有礼貌,于是就礼节性的相互问候一句,吃了么?具体吃与不吃,人们并不认真,也不会细听。

王老头说,吃了。然后又说了一句,吃了。这多出的一句,让三婶心里嘀咕了半天,心想,平时都是回答一句,今天他竟然回答了两句,到底是什么意思?

三婶不仅动了心思,还要付诸行动。一天夜里,她借着一颗萤火虫的光亮,偷偷潜入王老头家的地里,看看他到底种的是什么。她用手在土垄上扒出几个土豆,她确认过了,确实是土豆,而不是卵石。再扒土,露出来的还是土豆,她想挖出一个土豆带回去,又一想,不能拿走别人家的东西,一个都不允许。河湾村的人们从来没有占过别人家的便宜,也不做昧良心的事情。于是,她把扒开的土又重新培好土,用手拍实,不能让人看出来被人扒过土。

三婶的行动非常隐秘,几乎是神不知鬼不觉。为了不暴露目标,三婶抓住一颗萤火虫,借助这微小的光亮,完成了行动。但是,问题恰恰就出在这个萤火虫身上。由于萤火虫的光亮引起了星星的关注,天上的一颗星星以为是同类,就从夜空中飞了下来,来到了三婶的身边,其他的星星看见后,也跟着飞了下来,一时间,三婶的身边聚集了很多星星,仿佛一群萤火虫围着她乱飞,把她照得通亮。

就在三婶被星星照亮这一刻,王老头手拿一块石头,悄然出现在三婶的身边,把三婶吓了一跳。这时,一切都暴露在纷乱的星光下,再也无需隐瞒了,也隐瞒不住了。三婶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挑明了问,王老头,你手里拿的卵石是从你家地里挖出来的吗?王老头说是。三婶又问,是啃不动吗?王老头说是。三婶又问,你确信这个石头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王老头说,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我不知道,反正我从地里挖出来的时候就是这样,不信你看?三婶看也不看,继续问,深更半夜的,你来这里干什么?王老头怯生生地回答说,我,我,我是来看看,是不是有星星落在我家地里。

三婶本来是偷偷摸摸来到王老头家的地里扒土豆,没想到竟然在此碰见王老头,本来应该是王老头质问三婶摸黑来此干什么,反而变成了三婶质问王老头,而且还如此大义凛然,理直气壮。王老头只顾回答三婶的提问,看上去既憨厚又委屈,仿佛做了什么理亏的事情,他回答三婶问话的时候声音都是怯懦的,嗓子眼里仿佛憋着一个大疙瘩。

三婶眼珠不转地盯着王老头,伸手接过了他递过来的小石头,看了看,掂了掂,感觉分量很重,确实像是一块卵石,与她在青龙河边捡到的石头相差不多,但看上去很像土豆。

三婶明知这是一块石头,还是追问了一句,你确信这不是一个土豆?

王老头说,我也觉得这是一个土豆,但就是咬不动。

三婶说,你咬一下我看看?

王老头说,我不咬,我的牙已经崩了一个豁口,再咬一次,牙就掉了。

三婶说,好吧,不让你咬了。

正在三婶质问王老头的时候,他们身边的星星越聚越多,似乎整个星空都在他们的头顶上空盘旋,其中一颗星星乱了方寸,不慎落在了王老头家的地里,很快就沉入了土壤里,看不见了。三婶指着那个星星落下的地方,以命令的口气指着王老头说,快,还不赶紧挖出来,还等什么!?

王老头已经被三婶训斥蒙了,愣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走过去,在地上扒土。他没有挖到星星,只挖出一个土豆。

王老头说,一个小土豆。

三婶说,看见了,还没长大,把它埋回去吧。

王老头遵从三婶的吩咐,把刚刚挖出来的小土豆又埋回到原来的土垄里。

三婶也感到纳闷,明明是从天上落下来的一颗星星,落进了地里,眼看着王老头挖出来,却是一个土豆。她自言自语的说,真是怪了。

正在他们说话的时候,远处传来了脚步声,近前一看,是长老。长老说,我夜里起身的时候,发现河湾村的夜晚比往常亮几倍,我就知道一定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情,我不放心,就到村外查看,看见许多星星聚集在你们这个地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三婶说,没事。王老头从地里挖出了一个土豆。

长老不理解三婶说话的前因后果,但他看见三婶和王老头相安无事,也就放心了。

回去的路上,星星们逐渐散去,回到了它们应有的位置,河湾村的夜空又恢复了黑暗,只有三婶手里的萤火虫还在发光,为三个夜行人照亮。走到半路的时候,三婶突然想起,落进王老头家地里的星星,不会是月亮旁边的星星吧?

想到这里,三婶转身就往回走,她要去找王老头刚才挖出来的那个土豆。王老头和长老看见三婶莫名其妙地又回去了,并不知道她的意图,出于对她的保护,也只好返回,悄悄跟在她的后面。

肉虫

许多弱小无害的昆虫,为了自身防御,长相非常凶恶,看上去一副惹不起的样子,实际上它们非常脆弱,一击殒命。有的蝴蝶,翅膀张开后,上面有两个大斑点,仿佛是两个大眼睛在瞪着你。还有一些毛毛虫,身上长着很长的毛刺,用来吓唬别的猎食者,意思是,千万别碰我,我非常厉害,我身上有毒。而真正具有杀伤性的动物,看起来可能是一副亲和友善的样子,让人感觉非常容易接近,一旦你真的接近它,你就被它欺骗了,它将迅速出击,把任何它认为可以吃的东西变成它口中的猎物。

有些昆虫长大后会慢慢变硬,不再会爬,也不会动了,身体僵硬甚至长出外壳,看上去就像是死了一般,可是它经过一段时间的变化会破壳而出,长出翅膀,变成会飞的昆虫。当然,天上飞的不一定都是昆虫,也可能是一只雄鹰,也可能是河湾村的铁匠。铁匠就经常去月亮上采集透明的碎片,带回来打制宝刀。铁匠是如何在天上飞的,一直是个秘密。人们只见铁匠背着布袋从天上回来,至于他是怎么上去的,从来没有人见过。他可能不像昆虫那样飞,但是具体怎么飞,无人知晓。另外,铁匠的长相也不像昆虫那样吓人,他的大胡子是用来遮挡脸皮的,不是用来吓唬人的;他的大拳头也不是用来打人的,而是在必要的时候,用拳头来打铁。因此可以说,铁匠不像是昆虫变的。

虫子变成人的可能性非常小,但也不能说绝对没有。如果一口否定,那么蚕神张刘氏吃下很多桑叶后,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把自己织在了一个硕大的蚕茧里,该做如何解释?幸亏她的家人及时发现,把蚕茧剪开,她从蚕茧里出来后变成了一个新人。人们说,如果再晚一步,张刘氏很可能就会在蚕茧里变成一个大肉虫了。还有人说,三婶可能是个大肉虫,她的一身肉,看上去就像个大肉虫。三婶对此从来不置可否,你说她是个大肉虫,她还很开心,故意做出张牙舞爪的动作,张开大嘴吼叫着吓唬你。

说三婶是昆虫变的,确实有些牵强,她太胖了,世上没有这么大的肉虫,但是从另一点上说,她与昆虫也有相像之处,她跟许多昆虫一样,也有一副惹不起的样子。据说三婶曾经在青龙河边捡到一个身影,一看就知道是铁匠路过河边的时候不慎脱落的身影,因为影子上面有些细小的漏洞,是铁匠打铁的时候溅起的火星烫出的漏洞。三婶捡起地上的身影并且把它叠好,回到河湾村还给铁匠的时候,她站在铁匠铺的外面喊铁匠出来,一不小心发出了吼声,把铁匠给吓蒙了。铁匠一看三婶站在外面,一副惹不起的样子,仿佛一个大肉虫,转而又笑了。铁匠说,三婶胖得像是一个大肉虫,是爬来的还飞来的?三婶看见铁匠取笑她,就说,你的眼睛长在裤裆里了?没看见我是走来的?铁匠见三婶上劲了,知道骂起来根本不是她的对手,但也不能立刻示弱,还需逗上几个回合,说,三婶是说自己吧?三婶回击说,说你呢,臭铁匠。你看我手里拿的是什么?是你的身影。你信不信,我一把火把它烧了,让你永远没有影子。铁匠一看,三婶手里拿的确实是自己的身影,而且叠得非常妥帖,像是一件旧衣服。铁匠就立刻服软了,说,三婶这么好的老太太,我怎么敢说三婶呢,我估计我是在说木匠。三婶说,再贫嘴,我就扔了。铁匠说,三婶要扔就扔在我的门口吧。

三婶把铁匠的身影抛过去,铁匠接住了自己的身影,抖落开后穿在身上,非常合身,说,三婶真是个好肉虫。三婶甩开浑身的肥肉,用背影回了铁匠一句,以后小心点儿,别再丢了,小心我再次捡到,给你的影子抹上狗屎。

三婶回去的路上,碰见了蚕神张刘氏。张刘氏的实际年龄比三婶大好几岁,但是看上去只有三十岁上下的样子,自从她从蚕茧里出来后,就返老还童了,许多年过去根本不见老。三婶见了张刘氏,问,现在还吃桑叶吗?张刘氏见三婶上来就问桑叶,有些唐突,也没有正经回答,就敷衍一句说,吃。三婶说,我也想吃,我回去就吃。走过身的时候,张刘氏回复了一句说,吃吧,新鲜的桑叶好吃。

三婶说到做到。以她的性格,如果她能够长出铁匠那样结实的拳头,她敢打铁。当然,不高兴的时候,她也敢把铁匠的身影从身上撕下来,不管铁匠是不是疼痛难忍。铁匠和木匠加起来,也不是三婶的对手。三婶用她一身的赘肉和极其泼辣的性格,让所有人都望而却步,根本不用像昆虫一样长出浑身的毛刺。

三婶回到家后,约上二丫,就去了北山去采桑叶。她和二丫是好伙伴,也都是河湾村里养蚕的能手,因此她俩经常一起去北山采桑叶。三婶和二丫年龄相差甚远,完全是两代人,说话却毫不客气,即相互斗嘴,也相互照顾。早年,三婶的小儿子从树上掉下来摔死了,她哭干了体内的水分,瘦成了一个松垮的布袋,是二丫经常去云彩里采集露珠,给三婶做药引子,三婶的身体才逐渐恢复,重新成为一个胖子。

三婶和二丫走在去往北山的路上,一前一后走着,三婶大,二丫小,以三婶的体量,把两个二丫装进她的身体里,也不会拥挤。三婶说,我想吃桑叶,像张刘氏那样,变成一个蚕神。二丫说,三婶变成蚕神,也一定是个胖蚕神。三婶说,你个臭丫头,竟敢奚落我,你信不信,我也能变成蚕神那样年轻貌美的女人。二丫说,我还真不信。三婶说,不信,你就等着瞧。

世上没有做不成的事情,哪怕是一个人已经死了,也可以继续做事情,大不了活过来就是。早年间河湾村西北部天空不是塌陷过一次吗?塌陷之后,不是有一个死去多年的老人从坟墓里出来帮助人们修补天空吗?补天之后这个老人不是又回到了坟墓里继续睡觉吗?谁说死人不能复活?谁说人不能变成虫子?谁说虫子不能变成人?蚕神张刘氏不就是虫子变的吗?她不也是活得好好的吗?而且还那么年轻,简直让人羡慕得要死。

三婶一连串的反问,好像是说给自己的,也像是说给二丫的,把二丫给问住了,她一下子无法回答三婶这么多的问题,只好说,三婶尽管吃桑叶就是了,不用想那么多。

二丫说与不说,都不会影响三婶吃桑叶,她以前不是没吃过,只是吃得少,量不够,不足以吐丝结茧。当时她没有下决心,觉得一个老太太,就应该有一个老太太的模样,如果真的变成了一副新模样,还怕人们见了不认识。现在三婶想好了,她看见蚕神那年轻貌美的样子,是真心羡慕了,她想,变就变吧,说不定还能变成一个仙女呢。三婶想到自己会变成一个仙女,顿时羞得脸都红了,幸好她背对着二丫,没让她看见,不然二丫肯定会笑话她。

到了北山,三婶一边采桑叶一边吃,篮子里始终是空的,她把采下的桑叶全部塞进了嘴里。二丫看见三婶吃桑叶那种狼吞虎咽的样子,仿佛几辈子没吃过饭。吃到最后,二丫看见三婶的脸都绿了。

三婶先是站在桑树底下采桑叶,后来胳膊够不着了,就爬到树杈上采,她一边采一边吃,看她那个吃相,仿佛桑叶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二丫在另外的一棵树上采,时不时喊一声三婶,三婶就在远处答应。

过了好一阵,三婶停住了采桑,没了动静。二丫喊了几声,没有听见三婶回答,就走过来看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二丫看见三婶正坐在桑树叉子上吐丝,已经把自己囚在了一个蚕茧的轮廓里,由于是刚刚开始织,蚕茧仅仅是菲薄的一层,仿佛是一层轻纱,能够清晰地看见三婶在里面吐丝的动作。看见这一幕,二丫惊讶得不知所措。她不敢再喊三婶,因为这时三婶已经不是三婶,而是一只正在织茧的大肉虫。她也不敢离开,她怕三婶万一坐不稳,从树杈上掉下来,岂不是耽误了她织茧,说不定还会掉下来摔死。二丫后退了一步,就那么站着,眼见着三婶在桑树上织茧,眼见着蚕丝一层层加厚,直到看不见三婶了,树杈上结出一个硕大的蚕茧。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天色渐渐黑下来,二丫认为这样等待下去不是个办法,必须回到村里告知人们。毕竟二丫还小,她没有见过蚕神张刘氏结茧的过程,她不知道三婶在蚕茧里时间长了,会不会闷死在里面。她几乎是跑步下山回到了河湾村。

等到河湾村的人们在二丫的带领下找到三婶结茧的那棵桑树时,月亮已经悬在半空,借着朦胧的月光,人们看见悬挂在桑树杈上的一个巨大蚕茧,已经成为空壳。人们发现,蚕茧顶端有一个圆形的出口,不知什么时候,三婶已经从蚕茧里出去了。她到底去了哪里,出来后是一个肉虫,还是一个长着翅膀的飞蛾,或者像蚕神张刘氏那样,是个仙女似的新人,人们不得而知。蚕神张刘氏也来了,人们问她,三婶有可能去往哪里?张刘氏也说不清,因为她当年织茧的时候是在自家的土炕上,而不是在树杈上,她没有在树杈上织茧的经历,不敢推测和断定。

后来的日子里,铁匠在去往月亮的途中,看见夜空中有一只硕大而肥胖的飞蛾在月光中飞翔,看上去体型很像是三婶,但他又不敢确信。

蚕蛾历险记

三婶从蚕茧里出来后,变成了一只飞蛾,在夜空中向月亮飞去。若不是铁匠去月亮上采集碎片,在夜空中遇见了三婶,恐怕三婶飞到了月亮旁边,也无人知晓。自从铁匠把三婶捡到的一块小卵石放在月亮旁边,变成了一颗星星之后,三婶就有了飞向天空的想法,没想到她吃了桑叶之后真的吐丝织茧,把自己织在了一个硕大的蚕茧里,然后破茧而出,长出了翅膀,飞进了天空。

三婶本来是羡慕蚕神张刘氏,也想从蚕茧里出来后变成一个年轻貌美的新人,没想到事与愿违,她没有变成美女,却按照一只蚕的正常演化规律,先是织茧,然后化蛹,然后羽化,出茧,变成了一只蛾子。由于三婶本身的赘肉无法消化,变成蛾子后依然很胖,是一只肥胖的飞蛾。本来蚕蛹化成的飞蛾空有一双翅膀,没有飞翔的能力,只能在地上抖动翅膀打转,然后求偶和产籽。产完籽后,蛾子就会死去,一个生命也就完成了循环,进入新的周期。但是三婶不同,她不是一只真正的蚕,她是河湾村的一个老太太,一个活生生的大活人,她变成蛾子后,有许多自己的想法,她不甘于变成一只蛾子后产卵死去,她想借助一双翅膀飞到月亮旁边,看看那颗属于自己的星星。

实际上,三婶的想法还不止于此,她去月亮旁边有可能是个借口,她真正的目的可能是去往天空的背面,去见她的小儿子。她们母子分离已经好多年了,自从她的小儿子从树上掉下来摔死后,被接到天上去,她们至今还没有见过面。如今有了翅膀,三婶不会善罢甘休,她一定会去天上看看。

三婶的这些想法,铁匠是知道的。铁匠和三婶是老对手了,一个住在村西,一个住在村东,两人只要见面,必将相互奚落,一般都是三婶发起挑衅,铁匠被动应对,很难占上风。两人之间,打嘴仗是表面的游戏,内心里并不是真的相互对抗,而是相互帮助。一次,铁匠的身影不慎丢在了青龙河边的沙滩上,正好三婶路过,捡到后叠好,还给了铁匠。铁匠也帮助过三婶。比如月亮旁边的那颗星星,就是三婶在青龙河边捡到的一颗卵石(有人说是一颗土豆,后来经过反复查证,确实是一颗卵石而不是土豆,因此,土豆一说不足为据),是铁匠帮助三婶,把这颗卵石放在了月亮旁边,成为一颗星星。三婶借助这颗星星,与她的小儿子多次交流眼神,实现了灵魂的沟通。

自从通过月亮旁边的星星与小儿子进行灵魂沟通以后,三婶就有了飞天的想法,但是她不知道通过什么样的方法去实现这个理想。三婶以为她这辈子也没有上天的机会和能力了,她跟铁匠不能比,铁匠是个特殊的人,能够用拳头打铁,还能到月亮上去采集透明的碎片,带回来打制宝刀。她也不能跟二丫比,二丫是河湾村里最善良的丫头,也是一个养蚕能手,她在北山上采桑叶的时候,经常到了山顶还要继续往上走,到云彩里采集露珠。二丫苗条体轻,在云彩里自由来去,从来没有掉下来过。三婶不行,她太胖,是河湾村最胖的老太太,即使早年间她小儿子从树上掉下来摔死以后那些年,她哭干了身体里全部的水分,身体干瘪如布袋,体重依然比二丫重,根本没有上天的可能性。三婶曾经央求过二丫,教给她上天的技术,二丫没有应允,她怕三婶从天上掉下来。她的小儿子就是摔死的,三婶不能再摔死。三婶是村里嗓门最大的人,也是最心直口快的人,少了她,村里就少了不少热闹。

现在三婶就在天空里奋力地飞着,看上去很吃力。一般的蛾子,都是在地上抖动翅膀,用翅膀做出一些求偶的动作,然后产籽。蚕蛾的翅膀,不是用来飞的,也从未见过任何一只蚕蛾在天空里飞翔。三婶飞得非常勉强,说白了就是拿自己的生命在冒险。铁匠看了非常担心,但是在天空里阻拦三婶飞翔更危险,她的脾气人们是知道的,不达目的不罢休,另外,她还有去天上看望小儿子的强烈愿望,强行阻止她飞翔会适得其反,弄不好还有可能直接掉下来。

铁匠刚刚从月亮上回来,身后背着一个布袋,里面装着从月亮上采集的碎片。他看见三婶正在向月亮的方向飞行,正好在空中相遇了。三婶假装没看见铁匠,她想,即使铁匠看见她了,也不一定能够认出她来,因为她现在变成了一只蚕蛾,已经面目全非了。三婶想得太简单了,她没有想到她身上的肥膘,暴露了她的身份,她即使成了一只蛾子,也是个胖蛾子,依然还保留着三婶的大部分身体特征。铁匠看见三婶后,也没有声张,也是假装没看见。他若是大喊一声,三婶肯定会吓一跳,如果是在地上,顶多三婶会坐在地上,手捂着胸口骂几句,而现在是在天上,在月光朦胧的天空,铁匠为了救三婶,也不能莽撞。

事态非常急迫,容不得太长时间的思考,铁匠急中生智,想出了一个好办法,他假装说锤子丢在月亮上了,需要回去找锤子,正好顺路,与三婶一同飞往月亮,顺便保护三婶,同时也帮助三婶完成自己的心愿。说起来三婶也挺可怜的,为了与死去的小儿子见一面,也是拼了,独自冒险飞向月亮,根本没有考虑自己的体重,到底能不能飞到目的地。她高估了自己的能力,简直是一意孤行了。

铁匠与三婶在空中见面,简单交流了几句,然后铁匠转身回返,与三婶结伴飞向月亮。他们到底是如何交流的,是用人的话语还是蚕蛾的语言,已经不重要。一路上,铁匠不能飞太快,因为三婶翅膀小而体重大,飞得很慢。大约到了后半夜,他们离月亮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三婶已经疲劳至极,翅膀振动明显减慢,随时都有可能掉下去。看见这种情形,铁匠做好了准备,随时准备救驾,保护这个肥胖的大蚕蛾。

三婶毕竟是三婶,不到山穷水尽,她不会放弃自己的努力。她使劲蛮力,在空中奋力地飞着,尽量不让铁匠看笑话。就在这极度疲倦之时,三婶看到了月亮旁边的星星,这颗她经常仰望的星星,已经近在眼前,由于距离近,这颗星星的光亮比往常大几倍,非常明亮。她通过这颗星星,近距离地看见了星星的反光中,有两束目光,正是她小儿子的目光。也就是说,她的小儿子此刻也在看着这颗星星。一想到她的小儿子正在看着这颗星星,她立刻感到一股来自生命本底的能量,瞬间给她注入了活力,使她精神倍增,有了冲刺的信心和力量。

当铁匠和三婶回到河湾村后多日,三婶还在回忆当时的情景,说,铁匠真是好样的,他是为了保护我才返回到月亮上的,他的锤子就在布袋里,根本没有丢在月亮上。铁匠也夸赞三婶,说,三婶更是好样的,凭着那么小的翅膀,居然完成了去往月亮的飞行,没用我帮一下,完全凭自己的实力。

铁匠和三婶在相互夸奖,但是他们没有说出三婶在天空背面是否见到了她的小儿子,她不想说,人们也就不问究竟,人们不想追问她心里的秘密。

三婶坐在村口的大石头讲述这次神奇经历的时候,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不再是一个大蚕蛾,只是她背部的翅膀脱落后,留下了两个类似伤疤的印痕,由于穿着衣服,她自己不说,没有人能够看见。

大雾弥漫

倘若一个人故意隐藏在大雾里,神仙也难以找到,除非他在雾里答应。倘若人们喊破了嗓子他也不答应,人们就很难发现他在哪里。

二丫就隐藏在雾里。确切地说,二丫是去天上的云彩里采集露珠,没想到云彩越降越低,最后完全落在了地上,二丫被云彩裹挟着也落到了地上,看上去就像是隐藏在大雾里。

平时,赶上大雾时节,河湾村也曾发生过类似的事情。一次,三婶在山坡上采桑叶,没想到从远处飘来一片云雾,把她给罩住了,她顿时失去了方向感,等她从云雾里走出来时,发现自己在天上悬浮着,下不来了。幸好那天二丫也在山坡上采桑叶,及时发现并搭救了她,否则她非掉下来摔死不可。尽管河湾村的铁匠和二丫都有能力在天上自由行走,铁匠还经常去月亮上采集透明的碎片,带回来打制宝刀,但是三婶却不行,她从未在天上行走过,再加上她身体胖,体重大,走不了几步就会掉下来。

三婶非常羡慕二丫在天上行走的能力,也曾央求过二丫,请二丫传授给她上天的技术,但是二丫只是传授给三婶行走几步的技术,而不是全部技能。因为三婶一旦学会了在天上行走,她有可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去天上找她的小儿子。有人传言说三婶的小儿子早年从树上掉下来摔死后,去了天上,还在天上做了一官半职,日子过得非常好,三婶听说后就信了,但是她一直没有亲眼见过小儿子在天上到底如何生活。她一直有一个愿望,想去天上看看,她想看看天空的背面到底是什么样。去天上是有风险的,万一三婶去天上迷路了,回不来了,事情就大了,因此二丫对三婶保留了上天的重要步骤和技术环节,三婶始终没有学会在天上行走。

天空没有道路,不像走在地上那样踏实。地上有很多条道路,前人已经走过,后人只要在路上不断地迈开左腿然后再迈开右腿,两腿不断交替就会使身体移动,甚至走到你根本不想去的地方,甚至你的身后跟随着连绵不绝的子孙。一个走路风风火火的人,两条腿交替迈步,常常被人形容为神叉子,意思是神的叉子。当然,人的行走不是为了叉地,而是为了身体的位移。二丫说过,在天上行走不仅靠迈腿,主要是靠飘浮,因为天空是松软的,踩在空气里就像踩在棉花上,两腿很难用上力。二丫说这话的时候三婶不在场,也没有人私下里透露给三婶。

今天,人们在大雾里寻找二丫,脚踩大雾感觉软绵绵的,终于领悟了二丫曾经说过的话,是有道理的。三婶说,这么大的雾气,二丫到底藏在哪里呢?三婶已经喊了好多遍,都没有听见二丫答应,这有三种可能,一是二丫真的没听见,二是二丫不想答应,三是二丫在大雾里假装睡着了,听见了人们的呼喊也不答应。后者的可能性极小,因为二丫很少搞恶作剧,不可能听见了不答应。想到这里,三婶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忽然拍了一下大腿说,坏了!二丫不会是死了吧?说完,她立即就捂住了自己的嘴,然后使劲扇了自己两巴掌,说,我这个臭嘴,我这个臭嘴!

三婶确实是想多了。二丫确实是没死,而是睡着了。人们在弥漫山河的大雾中寻找二丫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二丫自从云彩下降到地上那一时刻起,就熟练地在大雾中找到了回家的路,到家后把从云彩中采摘的露珠倒在簸箕里,然后回屋美美地睡了一觉。等她醒来时,隐约听见村庄外面传来喊声,她仔细听,是在喊二丫。她想,是喊我么?为什么有人喊我?她听出了三婶的喊声,经过反复倾听和确认,确实是在喊二丫。她想,三婶喊我一定有事,我要去看看。

等到二丫从家里出来,走到村庄外面时,大雾仍未散去,在雾里呼喊二丫的声音已经越来越小,似乎到了远方。二丫仔细听,确实是在喊她,其中三婶的喊声最恍惚而遥远,在喊声和二丫之间,仿佛隔着一个世界。二丫有些疑惑了,难道这喊声是来自世外的声音?难道三婶已经死了?她是在生命的外面呼喊?

显然,二丫也是想多了,三婶没有死,她只是急于找到二丫,走到了远处。三婶已经走到了大雾的核心,那里天地一片混沌,声音被大雾包围,很难传出去。在大雾中消失的人,会在雾气散尽后重现,而在大雾中呼喊的人,将被返回的声音缠绕和撞击,致使其晕头转向,甚至不辨是非。

从喊声判断,三婶已经走到了远方。二丫想,这么多的雾气,三婶千万别迷路,一旦走到天上去而雾气渐渐消散,三婶会悬浮在天上,随时都有危险。想到这里,二丫有些担心,她知道三婶并不能在天上行走,摔下来后果严重。她必须要把三婶追回来。

二丫经常去云彩里采集露珠,对大雾的属性非常熟悉,毕竟大雾和云彩是一回事,飘在天上的雾气就叫云彩,在地上弥漫的云彩就叫大雾,云彩和大雾只是所处位置不同,本质上没有区别。她顺着三婶越来越弱小的喊声追去,并且发出了呼喊。三婶……三婶……她喊了起来,在大雾中,她的喊声有些细,有些悠长,但是并不影响声音的穿透力。她在大雾中听到了三婶的回音。三婶一定是听到了二丫的喊声,她们在相互呼喊,声音也越来越近。

就在三婶和二丫相互呼喊的时候,二丫感到自己忽然飘了起来,不,不是自己飘了起来,而是大地忽然从她的脚下撤走了,把她的身体留在了空中。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以前她去往天空,都是随风而起,而今天,她明显感到是大地在下沉,仿佛大地抛弃了她。当她越飘越高时,雾气也跟着她上升,到达天空成了云彩。她在云彩上往下俯瞰,大雾已经离开地面,河湾村渐渐露出了轮廓,远近的山河在飘移,似乎有逃走的迹象。

二丫知道这是云彩飘移造成的错觉,因此也没有慌张。她并没有忘记在云彩中呼喊三婶。当二丫和三婶在相互呼喊和接近时,云彩忽然裂开了一道缝,从云缝中透出的一道阳光正好照在三婶的脸上和身上,三婶在出现阳光的一瞬间忽然就融化了。

说时迟那时快,二丫看见三婶在云彩的缝隙中出现那一瞬,迅速冲过去,赶在融化之前一把抓住了她。二丫感到三婶非常轻飘,好像没有体重。二丫感觉有些不对,仔细一看,她抓住的根本不是三婶,而是三婶正在阳光中融化的身影。

二丫有些慌了,三婶这是怎么了?她怕的是,三婶不再此处,也不再别处。

后来,云彩中陆续出现了许多人,他们都是跟随三婶去寻找二丫的河湾村人。他们看见二丫在,也就放心了。二丫问,三婶到底是怎么了?其中一个老人回答说,三婶在寻找你的过程中,误打误撞地走到了天空的背面,她在那里打听到了她小儿子的下落,那小子有福,确实是在天上做官了,三婶说她要在天上跟小儿子一起住几天。二丫又问,那我刚才听到的不是三婶的喊声?老人说,是的,你听到的喊声是三婶的影子呼喊的。

二丫恍然大悟,难怪三婶的喊声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原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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