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听过两句话:“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前面一句好理解:大英雄用不着自吹自擂,也用不着别人吹喇叭抬轿子。无论威风凛凛,还是形同乞丐,都会让人尊敬。名士就好像复杂一些。首先“风流”就是个颇有歧义的词。搁在这里,最浅显的理解,应该是“风流倜傥”的意思,包括“气度非凡”,“器宇轩昂”,“睥睨万方”,“罗曼蒂克”,衣冠楚楚或不修边幅,温文尔雅或落拓不拘,手上握着烟斗或夹着雪茄,小口呡着茶或咖啡,吟一句“人间四月天”,又或是薄暮时分“由侍女扶着,吐半口血,在台阶上看秋海棠”,等等。
非此,就有些麻烦。
鲁迅当年应该算是名士了。他去饭店看望外国友人,仆役却不让他进门,嫌他没有派头。
【资料图】
以貌取人是世俗社会的通病,怪不得那仆役势利。我自己也好不到哪里。
某年访问一个北非国家,在宾馆大堂等车。一个瘸腿老人拄着树皮剥落的木棍向我们走来。他的穿着同他本人一样老旧,黧黑的脸露在一顶皱巴巴的鸭舌帽和一圈大毛巾之间。极厚的毛衣和棉袄满是灰尘,旅游鞋满是皴裂。当时我只穿着单薄的衬衫,在阳光下还是止不住出汗。但老人一说话,我就听出他的哮喘,这是许多老年人在冬季难以避免的痛苦。起先我以为他是随意进入宾馆的闲逛者,一点没有在意。
但我马上就知道了,他是该国作协为我们请来的导游。几乎是从一落座开始,老人便再没有停止说话。在整个导游期间,他的厚嘴唇一直在不停地翕动,嘴角上一直挂着浓浓的白沫。他拄着木棍不停地爬上爬下,走来走去,给我们讲一幅幅壁画、一段段残垣、一座座建筑和废墟,不肯放过一块石头、一棵树甚至一片草,他恨不得让我们知道一切。他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但他毕竟是老人,嘴唇干裂,精力不支,不得不时而停下来喘口气,他叙述的热情就像横贯该国的大河流过灼热干燥的沙漠。一位老人,为了赚取报酬如此尽力地付出辛劳,深深地打动了我们。但是我们完成访问行程同他告别的时候,他坚决不收小费,只收下了我们随身带着的清凉油。他极高兴,连声感谢说,这对他的哮喘和风湿病一定有好处。
老人蹒跚着走出宾馆后,该国作协的秘书长告诉我们:老人是该国首都师范大学的退休校长。他的前任是一位享誉世界的著名作家,故世后当地政府为那位作家建造了街心公园并在其中矗立了巨大的铜像。作为这样一位人物的继任者,老人是自豪的。
像许多知识者一样,老人是精神的崇尚者,清贫而富有。没有对这样一位老人表示足够的敬意,我心里一直后悔不迭。
但这样的后悔并不是最后一次。
几年后,我去到北欧一个国家,当地文化部门的官员带着一辆中巴来接,趁主宾寒暄的时间,司机一趟一趟地在接机大厅和停车场之间两头跑,把笨重的行李搬上中巴。他高大,壮硕,袖子挽得老高,手臂上满是浓密的体毛,脸色通红,一头大汗。到了宾馆,他又把行李一件件送进大堂。然后,礼貌地向大家摆了摆手,走出宾馆,自始至终一言不发。我请教接待官员才知道,他是教授,出版过许多著作,不久前从当地大学退休,这次是特地来做义工的。我看着绝尘而去的中巴,半天回不过神。
两位学者,生活在不同历史和经济背景的国家,他们的人生姿态却是那么相似。在他们各自的国家,都应该是名士了。只是这样的“名士”恐怕很难跟前面所谓的“风流”沾边。
但我认为,两位学者的姿态,也是一种“风流”。这种“风流”就是他们天然的、自然的、坦然的普通人本色。
《庄子·天运》讲的东施效颦的故事众所周知。“东施之貌,未必丑于西施,止为效颦于人,遂蒙千古之诮”(李渔《闲情偶记》)。人本来未必那么丑,因为“装”,反而丑了。
看来,人还是本色最好。做人实实在在,别人自然敬重。风流不风流其实是无所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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