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夏的打洛异常闷热,灼人热浪蒸腾着山野丛林,展眼皆是黛色远山、峡谷,云雾如岚。一声声清亮的鸟鸣划破空旷、寂静,在河流、山野上滑行、回旋。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中士岩枪说了个笑话,巡逻路上的艰辛与疲累瞬间被笑声驱散。尽管岩枪已在这崎岖的边境线上跋涉了很多趟,但在南部战区陆军某边防连上尉指导员朱喆心里,他还是新同志。
2020年9月入伍时,云南艺术学院艺术教育专业本科毕业的岩枪,已考上了红河州音乐教师。此前,报名应征体检合格后,他觉得那是自己从军的最后一次机会,错过就一辈子都当不成兵了。
“我是我们寨子里第一个当兵的大学生。”岩枪一开口,嘴角先漾起一抹笑容,眼神里有山溪的纯净与清澈。
岩枪说,我是西盟佤族,全寨子都是佤族。
我心里一动,问他,习惯部队生活吗?
他说,佤族人不吃炒菜,只吃鸡肉和牛肉稀饭;刚到部队时,我吃不惯炒菜;后来不吃不行,肚子饿,训练没力气,硬着头皮学着吃。
对岩枪来说,难关远不止饮食。佤族人吃饭前,要先从碗里挑一点出来祭奠祖先。刚到部队时,岩枪每次碗里盛上饭就往外走。班长纳闷,岩枪解释原委。班长对他说,我理解,可如果我们每个人都将家乡风俗带进部队,你想会是什么样子?敬畏和虔诚装在心里就好。
岩枪呵呵一笑说,我学着改变吧。
佤族人跳舞必须留长发,喜欢佤族刀舞的岩枪留了好多年长发,一入营区,就在一阵咔嚓声里变成了寸头。他拿着镜子左看右看,不吭声,晚上躺在被窝里偷偷抹眼泪。后来,他发现平头比长发精神、帅气,笑容又回到了脸上。
说实话,他的普通话如此地道、流利,让我颇为意外。
去年6月,连队早早安排排长刘镇源帮岩枪辅导文化课,但他还是以20分之差,失去了提干机会。
岩枪说,战友们都替我惋惜,我一点也不失落,能在军营里成长已经够幸福了。他又笑了,从茂密树冠枝叶间筛下的阳光映照着他黑红的脸庞,笑声像叮叮当当跳动的阳光颗粒。
“我去年还被旅里评为‘四有’优秀士兵呢!”他一脸开心,“今年春节探家回去,寨子里的人都说我变了,身上有一股寨子里人没有的气质。乡亲们羡慕我,我也觉得很自豪。”
我说,听说你今年还有提干机会。
岩枪说,能不能考过、提不提得成干都没关系,努力当一名优秀士兵也挺好的。然后,他看着我笑了,笑容里透着内心的满足。
二
朱喆指了指坐在岩枪身边的二级上士、四班长周恩改说,他是布依族,来自贵州黔南州,在这条巡逻路上走了12年的老兵。
28岁的周恩改一直在安安静静地听我们聊天,汗水从钢盔里顺着头发往脸上滑落。
他笑了笑:“我那年跌倒要不是自己爬起来,早就退伍了,就没机会坐这儿听大家说笑了。”他的声音浑厚而响亮。
周恩改的话有些突兀,战士们唰的一下都转脸看他。也许他藏在心里的故事,他们都未曾听过。
当兵第二年跑400米障碍,他因动作失误从云梯上跌落。后来一检查,右膝半月板撕裂,膝关节前交叉韧带断裂。
在医院做过重建手术,回到连队休养的周恩改心情陷入了低谷。医生让他以后不要再参加高强度训练。若无法参加训练、巡逻,留在连队还有什么意义?
连队官兵上训练场、去巡逻了,营区里一片寂静。他坐在椅子上,听鸟鸣在树上起落,看云朵在天空默默飘动,失落、焦虑、迷惘像蛛网般缠绕着他的心。
连长和战友鼓励他,啥都别担心,安心养好身体。但是,他心里急,安静不下来。他想跟战友们一起训练、巡逻,一起打球,想听到自己的梦想在哗啦哗啦的风里、在汗水落地的滴答声里,像营区的树一样拔节生长。
他怕家里人担心,一直将受伤的事藏在心里。但那天他还是忍不住给母亲打了电话:“妈,我年底想回去。”
母亲说:“想回来就回来吧,回来先找对象成个家。”
周恩改说,我妈这句话立马让我冷静了下来。我们那里的人结婚都很早,那年我才19岁。回去,就会跟村里的年轻人一样,结婚,打工……那样过一辈子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一阵风过,像林间的喧哗与私语。周恩改看着我呵呵一笑:“其实,只要愿吃苦,在社会上找个工作,养活自己并不难,但我想做自己喜欢的有意义的事。”
当年下连时,全新兵营军事训练考核,他排名第三。他不知道手术后自己还能不能达到受伤前的训练水平。
太阳炉火般炙烤着大地,针尖似的阳光从雨树、高山榕的枝叶上跳下来,寂静被一阵阵鸟鸣啄破。
他拄着拐走,丢开拐走,在营区一圈一圈地走,伸着双臂,像要将挡在眼前的困难一个个推开,像急着追赶走在前边的战友。
3个月后,他身体恢复了,揣着满心的欢喜,和战友一起走向训练场,在蒸腾的热浪里开始新的冲锋。
那年底,周恩改如愿选晋下士。母亲打电话问他,啥时回家?他立在营区高大的雨树下哈哈笑,笑声震得树上的鸟扑棱棱乱飞。多年后,他仍时常想起那艰难的一天。回忆,让许多意义不断在他心头浮现出来。
虽说现在已是两个孩子的爸爸,但当战友们为他鼓掌时,跳动在周恩改眉间的笑容里,还是有一缕淡淡的不好意思。
三
哈尼族二级上士白云中的声音听上去中气十足,振得空气嗡嗡响。他说,自己最难忘的是潜伏。
夜间闷热潮湿,蚊虫肆虐,他和战友在非法偷渡者可能出没的通道、水沟地段潜伏,几个小时不挪窝、不出声,在寂静里凭声音与月光识别、发现目标。潜伏一次,满手满脸的肿包,痛痒难耐。
有一天,他带队潜伏。半夜时分,对面悄然驶来一辆小货车。他们拦住检查,从车上查出两大纸箱钱。
白云中问司机,这钱是哪来的?
司机说自己在国外种香蕉,挣了点钱要拿回家去。
白云中问为啥不走出入境口岸,司机不吱声,转身从车上拿出一个小袋子,说我在外头挣钱不容易,请你们放我一马,这几万块钱你们拿去喝茶。
白云中有点恼,亮声说,这钱我们一分都不会要。随后,他们按规定将那人移交给了当地公安机关。
还有一次,他跟着排长潜伏,抓住两名非法入境男子,从摩托车上查出三公斤多海洛因毒品。对方拿出两沓钱要私了,见无法通融,突然从腰里拔出尺许长的砍刀向他们扑上来。
“两个张狂的家伙,也不看看我们是干啥的,”白云中笑说,“结果,三下五除二,瞬间就被我们制服了。”
白云中讲故事,也是带兵的风格,言简意赅,几乎没有细节。也许在他心里,这些经历都是边防官兵习以为常的,没必要细说。但我知道,他们每一次前行的脚步里,都有披荆斩棘的回响。
朱喆说,连队从城市移防到这远山里20多年,没有发生过一起违纪行为。
四
“我已给我爸妈说了,今年决定留队选晋下士。”上等兵周铭杰的率真写在脸上,无声的笑意像轻轻荡漾的涟漪。
22岁的周铭杰来自江西宜丰,大二时从云南财经大学应征入伍。听说他要当兵,同宿舍的同学问,部队训练那么辛苦,你受得了吗?周铭杰抿嘴一笑,不解释。
事实上,这个问题在他决定参军时,已在心里问过自己许多遍。答案很确定,那正是他渴望的青春。
我逗他,你若不来当兵,7月份就本科毕业了。
他仍是浅浅地一笑:在这里,虽然没有惊天动地的大事,但从每一件平凡的小事里、每天的汗水里,我都能感受到自己在成长、在进步。
正午的闷热使山野丛林比早晨更寂寥,静得能听见阳光落在枝叶上的脆响。枝叶间筛下的光线落在茅草、枯叶、深红泥土上,细碎,斑驳,闪亮……
训练、巡逻,常年风吹日晒,周铭杰年轻的脸庞黑里透红,甚至有些粗糙,但笑起来,牙齿白得耀眼。
入伍前,父母常年在外搞装修,他一直住校,不晓得饭菜是怎么做出来的。夏季执勤点在边境线上,吃住自己保障。他跟着老兵一点一点学,学会了炒各种家常菜,包包子、饺子,发面蒸馒头。
“荣誉、担当、勇敢、血性这些词,我以前觉得很大很远,到部队才懂得每个词都不是空洞的,是现实的鲜活的,都要用具体的行动来诠释。”周铭杰说。
我问,你年底选晋士官,不回去上学了?
周铭杰说,我喜欢部队生活。
说完,他笑了,我也笑了。
朱喆看了看表,朗声道:“大家整理装具,准备出发!”
急促的叮当声里,我从丛林幕帘般迷离的光线看过去,汗透衣背的战士们皆一脸兴高采烈。我突然想,许多年后,这次巡逻路上短暂小憩间的说笑,他们也许不会记得,而他们率真的笑脸,已深深印在我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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