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山之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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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个冬天,我都在苍山中到处行走。冬天的行走,就像是为了看到苍山世界的枯索,看到苍山中溪流的变小,看到许多的木叶脱落,也是为了看到世界在缓慢中的新生。现实生活中的一些重负,带来的身体和精神上的疲惫与困乏,以及对于城市生活中孤独感的强烈感知,都让我下定决心进入苍山。有时目的明确,苍山中相对明晰的村落、对明晰的人;有时没有目的,一些无意间出现的地名、一些无意间出现的溪流、一些意料之外的事物不断出现。更多是那些意料之外的行走,不断加深着对于苍山的认识。这个冬日,在苍山下翻看苇岸的日记,他对冬日的深情,也影响着我对冬天的感觉与判断。我告诉自己,要警惕那些阅读与他人对自己的影响。我需要自己的冬天,我个人的苍山,我个人的在苍山中流淌的那些河流,那些本以为会在冬日变得清瘦甚而会干涸,实际却是依然丰盈的河流。就像葶溟溪,在人们的印象中流量很小,甚至在一些河段已经断流。当我出现在葶溟溪边时,看到的却是与人们的印象完全不同的河流。我沿着一条又一条苍山的溪流往苍山深处走。我出现在了莫残溪边。“莫残溪”,这真是绝妙的命名。苍山中有着太多这样的命名,特别是溪流,那时她说苍山十八溪的命名真是很美妙。我想把苍山十八溪的名字罗列出来:霞移溪、万花溪、阳溪、茫涌溪、锦溪、灵泉溪、白石溪、双鸳溪、隐仙溪、梅溪、桃溪、中溪、绿玉溪、龙溪、清碧溪、莫残溪、葶溟溪、阳南溪。这些溪流背后是一个会激发人无限想象力的世界。想象很重要。我不能只是依靠想象。此刻,我再次出现在葶溟溪旁。我看到了苍山的一些草木枯萎,溪流中的一些石头在河床里裸露出来,是河流在拓宽着河床,还是河床在拓宽着河流?
出现在苍山中,便意味着暂时从物质的场中抽身。我感觉着与物质时代不一样的东西。冬天相较于秋天而言,并不是甜蜜的,反而是有点冷涩、有点苦涩,但冬天有雪,还有在冬天依然缓慢生长着的那些植物(生命的生长,被放入了暗处,暗藏起来,让人很难轻易察觉,生长的声音却是真实的,这样潜于内部的生长同样会让人着迷,需要敏锐的听力),还有那些流淌的河流,还有其他,还有光与阴影。光与阴影覆盖了整个苍山,更多的是光。托卡尔丘克说她有时会通过深刻而神秘的光来区分地点,而不是建筑或地名,在苍山中我们也可以试着用光来判定一条溪流、一座山峰、一个村落。
不用推窗,就能看到苍山。窗子上沾染着很难清洗的尘埃,尘埃飘到了空中,飘上了几十层的高楼。冬天苍山本身的纯净与色调,把尘埃又从高楼抖落到低地。马龙峰顶是裸露的岩石,岩石是铁锈色的,那时的山变得单一而荒芜。雪会在一整个冬天把铁锈色覆盖。荒芜的那些岩石,以及所带来的那种荒芜感,会渗透到日常生活中,对人产生一些影响。我像往常一样,透过窗口望着苍山(有个人望向了苍山。许多人望向了苍山。我们许多人谈论到了苍山)。诗人跟我说起了《沿河行》,那是激活经验,激活历史尘埃的经典,那些草木在生长,那些河流在流淌,一些生命与精神在完成属于自己的表达,那是作家本人的苏醒。尘埃不再是脏污的,尘埃飞了起来,在空气中慢慢消散。我进入苍山。我看见了冬天的树。冬天的白桦林,远远望去,显得格外清癯笔直,它们在冬天给人的印象要比别的季节深刻。
我最喜欢冬天的苍山。冬天,让苍山有了更多重的意义。这并不是在否认苍山在四时都会呈现出让人哑口的美,同样也并不是在回避苍山中依然发生着的关于生命苦痛的体验与一些衰败焦灼的现实。印象中其中一场雪下到了半山腰,雪在半山腰堆积的时间很短。苍山被皑皑白雪覆盖的样子,总是会让人兴奋和激动。于我而言,我真正感觉到了苍山那种会突然间让你内心为之一颤的美。美被这样直接说出。美同样以这样的方式被直接感受着,同样也想直接以这样的方式描述美。描述美总归还是有些难度,有些被描述的美很容易变得浅薄轻浮。世界在冬天,以及冬天积雪的映照下,慢慢变得清晰,自己同样也从生活的一些迷雾中挣脱了出来,那种沉重的肉身感似乎暂时消失。
我出现在了清碧溪背后的山谷,那时女儿在遥远的小城里。在遥远的距离与女儿的作用下,小城从记忆的斑痕中显露出了另外的样子。清碧溪,与命名相符。清碧溪,那是李元阳与杨升庵等人放歌纵酒之地。不只是清碧溪,还有苍山的很多地方,都有着他们的身影,那些是他们诗文中最为柔软湿润的部分,同时也是最具酒气与江湖气的部分。出现在苍山中的时候,他们似乎总是如影相随。我们必将很难走出他们所营造的那个场。他们就在苍山中,在苍山的日暮中,在苍山的幽深中,想通过自然来应对世俗与现实的困扰与牵绊。有时,我约了一些人出现在苍山中,我们想把一些地名具体化,想去找寻这些人在苍山中的足迹,在文字中还原他们的身影。
溪后的山谷,无人,一些把进山的路封起的铁锁露出颓败的锈迹,一些人越过锁链入山,下落不明,一些人从山谷中抱出一些花纹很美的石头,其中有大理石吗?有人说提到苍山,无法绕开的是大理石。真是这样吗?我说不清楚。我把大理石绕过去了。在他们看来,一些元素太重要了。此刻,我所希望的山谷,不是清碧溪所在的那个山谷,而是空阔些的山谷。把自己想象成一个要在那个山谷生活很长时间的人。我要在那里建造一个小屋(其实眼前真出现了一个小屋,只是那时里面没有人,只有一些时间里,那些巡山的人才会出现在里面)。还要建造属于自己的谷仓(那时谷仓没有,谷仓同样也是一个极具有梦幻气质的事物。我也想拥有一个可以盛满秋天食物的谷仓,可以在里面盛满那些美的因子。在苍山中,我是遇到了一些谷仓,里面放着的是属于牛羊的干草,牛羊正在远处湿漉的牧场里悠然行走着)。小屋前面流淌着的是一条叫雪山河的河流(苍山中是有那么一条河流,它缓缓地流淌着,从苍山的西坡流淌而过,经过一个叫漾濞的县城,最终汇入澜沧江。小屋前确实也流淌着一条河流,不是叫雪山河,是万花溪,或者是其他溪流,苍山十八溪的名字都散发着梦幻和诗意的气息。
有一段时间,我有意去往苍山十八溪,以及与苍山有关的那些溪流边,这样的行为里,同样有着对于河流的那种渴望。当有着对于河流的强烈渴望之时,我们身在一个大的城市——昆明,还是其他哪里,能确定的是不在大理。那时窗外没有河流。我们却谈到了云南众多的河流,我们再次谈到了《沿河行》,于是,我是第三次还是第四次打开了这本书。“水,令我魂牵梦绕。也许是我内心干渴难耐,也许是我太过于英国化,也许只是因为我对美太敏感。总之,如果附近没有河流,我就浑身不自在。”这是开头。然后,我看到作家找寻到了与灵魂相契的另外一个作家米沃什,这同样也是与我的灵魂相契的作家。“伤心欲绝时,我们就返归某处河岸。”在那个雨天,我的目的很明确,就是去看看一些河流,我出现在了苍山十八溪中的几条溪流边,然后在每一条溪流边驻足良久。溪流的气息似乎都不一样,它们的声息也不一样,可能我沿着它们往苍山深处走去的话,它们会越来越像。当我发现它们不一样时,我并不是出现在苍山深处,那时那些溪流已经与现实的城市与村庄紧密相连。这似乎也是矛盾的,那些溪流离城市与村庄很近,当它们行将汇入洱海时,它们变得越来越相似。我想暂时忘记村落和城市,就顺着溪流往苍山深处走,那时的微雨,没能阻止我的脚步。
卖 雪
我看到了那个在喧闹的集市上卖雪的老人。他早早就去苍山上背雪。那时,苍山上还有一些雪。冬日的苍山上,最美的色调就是雪色。与秋天不同,秋天最美的是那些突然之间就集体变黄的树木,像白桦林,像栎木林。在秋日里,我们还会看到一些变红的水杉,那样的红色同样美得让人激动不已。秋日已尽,那时是冬日。老人指了指背后的那座山峰,是玉局峰。他并没有说自己就是去玉局峰背雪。老人的存在,像极了一首寓言诗。他就像是因为看到了聚拢在集市上的人们内心的喧闹与迷茫而忧虑,他是为了驱除一些忧虑而去背雪来卖。我跟一些人说起自己遇见了那个背雪的老人,很多人都面露惊讶,在他们看来,这近乎不可能会在现实中发生。然而这样的事情确实发生了。
苍山下的磻曲村。我出现在了苍山下的这个村落。小叔同我们聊着与苍山有关的一些东西。小叔说起来到苍山下这个村子生活的几十年时间里,所收获的各种人生况味。小叔不断强调,努力就会有收获。这么多年,小叔的身份不再是放牧者,他一直在另外一座城市努力工作,每年很少的时间才会回到苍山下的这个村落。除了小叔,还有一些人,我们都不怎么能听得懂对方的话,我感觉自己一直是游离于那些人之外的。那时,我无比需要苍山。我朝苍山望去,苍山上斑驳的雪迹在那些山脉间的缝隙里堆积、聚散。寂静的雪,以及寂静的声音、小叔的声音慢慢消散,只有从灵泉溪那边传来的自然之声。
那个卖雪老人的身影再次出现。他会不会就出现在背后的苍山上,沿着小路慢慢攀爬着,进入苍山的那些缝隙中,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积雪的表层拨弄开。纯净的积雪真正显露出来,老人喘着粗气,像呵护着自己最重要的东西一样,把干净的积雪放入背篓里的瓮中,老人只能背起一小罐。我忘了问老人那一小罐积雪是怎样被他保存下来的,积雪为何在那个拥挤闷热的集市上没有融化为雪水。我同样没有问老人,他到底是从苍山的哪座山峰上背回了那些积雪。老人就那样坐着,安静地坐着。一些买雪的人络绎不绝。只一勺。每人只能买一勺。买雪的人络绎不绝。
当我再次回到老人所在的位置时,老人早已消失不见。我问了很多人,所有人都摇了摇头,他们对老人并不熟悉,他们只知道老人每年总有那么几天出现在那个集市上,只是卖一罐又一罐的雪。我想起了老人出现的那个集市,便是人们传说的那个可以看到一些亡灵的集市。莫非老人也是其中的一个亡灵?似乎用“亡灵”才能解释老人卖雪的行为给人的复杂感受。
当我离开磻曲村时,已经是黄昏。在黄昏中,苍山上那些斑驳的雪更加突显,冰冷感也越发强烈,同时寂静感同样也很强烈。在朦胧的色调中,人影被暮色吞去,山影却还清晰,雪同样清晰。那时的我,很激动,我说不清楚是冬日的原因,有点冰冷,还是因为暮色中的苍山和苍山上的雪给我带来了很大的震动。那时,我所见到的风景,真是美,那时的空间与时间不再是条分缕析的,一些暗色正从村落里慢慢往苍山上聚集,给人的感觉就是美,那是苍山的另外一种黄昏,是我在这之前往往忽略的黄昏。黑色笔记本中记下了这样的文字:老人退入黄昏中,老人退入苍山中,老人退入那些寂静与纯净的雪中,雪回到了苍山之上。
三只老虎
三只老虎出现,与苍山中悬挂在树枝上成串的蝴蝶出现时是一样的。黑色笔记本翻开,那些空白处是三只老虎的脚印,是那些蝴蝶羽翅的缤纷。三只老虎从苍山中走了下来。苍山,可能是我现在面对的真实的苍山,也可能是另外的山。苍山,那时成了一座有着形容和象征意味的山。当我出现在真正的苍山下的那个村落,那个叫鹤阳还是什么的村落时,人们竟惊人地提到了三只老虎。而在这之前,三只老虎首先出现在那个会议室,三只老虎在没有任何自然气息的会议室里被人们讲述着。
那些老人跟我说三只老虎就是从那里下来的,他们指了指那里,那是在树木不是很茂密的地方,三只老虎结伴而行实在是太醒目了。三只老虎从苍山中的那条溪流中渡河。溪流在冬日色调的作用下,更加清澈,溪流在冬日里依然是丰盈的。那条溪流,让我想到了苍山中的一条溪流。鹤阳村往上。灵泉溪。溪流丰沛。疏浚河流的几个人(只可惜,他们只顾着疏浚溪流,而不跟我说任何有关那条溪流的种种)。水中的废铁(隐喻一般的存在)。河流成为空间(宫殿,抑或陋室)之内的声音,河流成为教堂彩绘壁画的一部分,河流从本主庙前流过。坐在露在溪流外的一小堆砂石上,看河流流淌,主要是听,听那些不断撞击着胸膜的流水声,还有夹杂在流水声中的鸟鸣。一些鸟飞过,遮挡着阳光照入溪流,阳光被切割成鸟的碎影落入水中,又从水中振翅,朝灵泉溪的源头飞去。
那里再不能往上了,一些人脱了鞋子趟过溪流。三只老虎进入了溪流。有人出现在了那里,就像我出现在了那里。三只老虎似乎并不饥饿,它们无意去杀害眼前那个无辜的人。它们对视了一下,甚至根本看都不看那个人。三只老虎继续往前,而那个未被伤害的人吓得晕了过去,醒来便疯了。它们将出现在另外一条大河上。那是苍山中的那些溪流汇入(也可能不会汇入)的一条大河。那条叫“澜沧江”的大河。“三只老虎,”讲述的人说,“其实不只是三只老虎,而是很多老虎,它们浩浩荡荡地从苍山中离开。”它们曾经让自己斑斓的色泽把苍山的草木染得更加斑斓,它们还在暗夜中释放出炫目又感伤的色彩。
三只老虎在被讲述出来时,我是被迷住了。讲述的人在提到老虎时,那三只老虎的命运与人类的命运联系在了一起。我离开了讲述的人群,逃离了他们的记忆,出现在他们所指的溪流边,脱掉鞋子,过河,从河的那边又走了回来。那时我便是其中一只老虎。我试着感受那三只老虎渡河时的内心,感觉不到,能感觉到的是空,是河流的冰冷,是河流的清澈。三只老虎还将从冻结的冰层上跌跌撞撞地走过。
三只老虎被那些在苍山中行走的艺人画在了某个庙宇之上。抽象的老虎,属于印象主义的老虎,只是色彩的,又只是忧伤的色彩。只是不能肯定的是那变形而忧伤的三只老虎,就是被人们津津乐道的那三只老虎。是那对父子跟我说起的,我们无意间说到了它们。我以为是那对父子画的。那对父子坚决地摇了摇头,他们同样惊讶于那些栩栩如生的老虎。
那个苍老的父亲这样说完后,继续在那里画着。我看了一会儿,他们正画着一条我熟悉又不熟悉的河流。我能肯定的是,那无疑就是苍山中的一条河流。那条河流同样是印象主义的。我离开那对父子,远远看着他们,那时苍山,苍山中的庙宇,庙宇旁流淌的河流,那对父子汇入庙宇的红中,成为一幅印象主义的画,或者是我所认为的印象主义的画。我竟然产生了错觉,那对父子还画下了时间,一个变形的钟表,正在融化的钟表,有点像达利的时间与钟表。当我再次望向他们时,我以为的钟表没有出现,却出现了一只老虎的身影:真出现了一只老虎,它正把自己的头探向河边,饮水。然后又出现了一只幼虎,试探着朝那只大老虎与那条河流走去,同样饮水。在转瞬间的色彩变化中,那对父子不见了。
古 碑
他成了众多碑文的搜集者。他在苍山的那些村落中到处找寻着古碑。让他感到吃惊的是,在一个很大的场院里,那是人们在上面晒谷子的地方,他遇见了几百块古碑。当他发现那些古碑时,暮色落在了那个打谷场上,谷子的颜色顿时暗了下去。一些人开始扫那些谷子,谷子被收入谷仓里,古碑就那样显现出来。发现那些古碑,对他所造成的冲击感很强烈。那个人,因为职业的原因,因为真正懂得与热爱,面对古碑时,变得激动而感伤。
在他看来,那些刻满字的古碑,后面是人,是生命。古碑背后,同样存在着一些被篡改的人,篡改的一切,美化的一切。古碑背后,同样有着一些真实。我们是为了那些可能的真实而寻找和面对它们。他不断加重语气给我讲述之后,我才真正有了强烈去看看那些古碑的想法。他想把那些古碑一块一块扶起来,像扶起一个老人,像扶起碾落于尘的卑微生命。他悲痛地意识到自己无法做到,那些古碑太重了。有那么一刻,他忍不住让眼泪在苍山中的那个村落里簌簌往下掉,只有风帮他轻拭着那些复杂的眼泪。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对于古碑的那种热爱。
他让人帮忙扶起了其中一块古碑。那是元代的碑,碑文的作者为苍山的风景所吸引,他在以自己的审美努力抵达苍山的美,像极了此刻的我。我不断进入苍山,同样也有着这样的希冀。前半部分是苍山的风景之美,后半部分不再是风景,而是自己在现实中的怀才不遇。那种苦闷与焦虑,我们都能理解。努力把那块古碑竖起来的他,同样也能理解古碑的作者。
那是用古碑铺出来的场子,古碑上晒着的是谷子,是金黄的谷子,是已经不像田里那般金黄的谷子。他朝村落前的田地望去,还未收割的谷子释放出生命的金黄,金黄随风飘荡着,他远远听到了谷子成熟的声音。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等人们把所有的金黄收入谷仓,他就要过来把所有的古碑扶起来。然后我出现了,我看到了那些贴着地面的古碑,那种情形是在这之前我从未曾想过的(我曾想象过一两块贴地落寞的古碑)。
它们是在什么样的情形下被人有序地排列在了那个场子里?那些古碑旁,一些草木正在生长着,长得繁茂。在那个稻谷成熟的季节,它们依然繁茂。那是不真实的繁茂。那些古碑上的一些文字被金黄的谷子磨去痕迹,古碑上残剩粮食的气息。我遇见了古碑的一种命运。如果细视,我们还将遇见古碑背后一些人的命运,就像他扶起来的那块碑的作者。当我来的时候,那块碑又倒了下去,又成为那些有序排列的一部分。远远看,那是有序的场景。近看,有序开始变形,成了另外一种有序,或者是无序。
他说,自己要扶起的是一些生命与精神,那些撒落在苍山中,如那些撒落在古碑上的谷子一样的精神。他说,他有意在那个村落里住了一晚。他已经说不清楚是在梦中,还是真实的情形,他来到那个晒谷场里,他说自己听到了一些很清晰的声音,他是顺着那些声音来到了晒场里。那是苍山下这个村落的背后,一些石匠凿刻石头的声音,声音时而清脆,时而低沉,然后是一些人气喘吁吁地把凿刻出来的石碑抬到了苍山下的某个神祠中。刻碑的人出现,在夜色中雕刻的声音,金石的声音。一些命运的叹息被刻入石碑,时深时浅;还有自然被刻入石碑。刻自然时,石碑突然变得柔软下来,溪流从石碑上流过,留下了河流的影子;植物的种子被刻在了石碑上,植物开始在石碑上生长。当我们看到那些石碑时,我们为上面生长的繁茂的植物感到惊诧。他说自己听到了一块石碑的成形,那是一个会让人在暗夜中莫名激动,会不自觉流下眼泪的过程。我也在那个村落里睡了一晚,我也想像他一样在苍山的夜色中捕捉到一些声息,结果那一夜我睡得昏昏沉沉,连半夜村子里的鸡断断续续鸣叫的声音都没能捕捉到。黑色笔记本中,记下了这样的文字:古碑、河流、植物、谷子疯长。
李达伟,1986年生,现居大理。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大益文学院签约作家。有逾百万字作品见于《青年文学》《清明》《大家》《散文》《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等。出版有散文集《暗世界》《大河》和《记忆宫殿》。曾获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第三届三毛散文奖、云南文学奖、云南省年度作家奖、滇池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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