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说起来还是在几年前的事。我们从上海去昆明探亲、旅游,嬢嬢带我们去看老爹以前住的地方。云南人把祖父叫作老爹。我父亲是张家长房长孙,他有时说:“我可真正是张家大哥啊。”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从翠湖沿着一条长长斜斜的路一路前行。这条路有个典雅的名字,叫“先生坡”。古代各地到昆明的秀才居住在此路上的驿馆等待赴贡院乡试,时间长了,大家就把这里称作“先生坡”了。我们沿着文林街走,来到云南师大附小门前。老爹晚年住在学校的一个小偏院里。我记忆里最近一次,是10岁前一个春节回昆明。那天天蒙蒙亮,我们刚进院子就看到一个老人在院子里站着。我叫了一声,他回过头来,拄着拐杖快步赶过来,一边走一边激动地说:“你们咋个就到了,咋个就到了!”
从这里出来经过一个巷道,嬢嬢引我们过去,走到被一片围墙围着的一个空间。嬢嬢说,这就是“玉龙堆”,我们老家了。玉龙堆是个老地名,这里是一片丘陵起伏的坡地,因紧靠有“龙穴之地”之称的翠湖,附近又有小玉龙寺等几个与龙有关的寺庙,得名“玉龙堆”。我想起,其实我是见过一眼玉龙堆老房子的,那是一个独门独院的四合院,隐约记得围合着一圈两三层的小楼。那次是我父亲带我顺道经过的。
二
老爹早就不在了。我对老爹和奶奶的一张结婚照印象很深。照片边上大概是老爹题的词:“我为池中鹤,卿为水上莲,相亲复相爱,花好月当天。”其时正是老爹春风得意的时节,他刚参加了香港大学公派留学的考试,云南省取三名,他是第二名。少年英俊,前程似锦。
家里人似乎不太谈起奶奶。与祖父大家长般浓烈的存在不同,奶奶在家中是一个安静的、淡淡的背影。我至今保存着一本奶奶为她母亲抄写的名人墓志铭和一本奶奶手抄的陶渊明诗集。奶奶字迹娟秀,这样的字定是出自一个心境平和的人。看功底,不像不曾上过学堂的人写的。嬢嬢说,常见奶奶戴着眼镜捧着“大部头”在读。奶奶中年以后的照片就很朴素,持家主妇的样貌。
我记得老爹的房门后长年挂有一件风衣,米色的,硬得像纸。是老爹留着的奶奶的风衣。其时她早已过世20多年。老爹未续弦。老爹留着他岳父写的好多信件,还亲自手抄了一本厚厚的文集,那是我太外公(奶奶的父亲)多年来的公文信函类。我翻了翻,大部分是政府表彰人物的墓志铭,当年一些重要人物、为国为民献身的英雄们的纪念文。很多篇文章题为“代卢公永衡作”,卢永衡就是卢汉,云南抗日将领,1949年12月带领云南人民起义。我太外公是大理鹤庆人,编纂了至今还很有参阅价值的《云南行政纪实》,如今他的宅邸被辟为鹤庆县文化馆,成为一处旅游打卡地。
三
通常我们对家里隔几辈的老人的印象,都来自家里的照片。我对老老爹(昆明人把曾祖父叫“老老爹”)的了解也是如此。他坐在老宅的院子里晒太阳,穿着旧棉长衫,长长的胡须,头是仰着的,朝着太阳的方向。老老爹的胡子十分漂亮,很长、很密、很白。我从来没见过谁的胡子像他那么好看,大概他自己也这么觉得。我后来看他的手书,发现他有好几个别名,“子山”“紫珊”,用得最久的是“紫髯”。
我也喜欢他另外一张照片里的样子。那张照片拍于丙午年(1906年),老老爹自己题了词:“龙眠图”。农历五月,昆明的气温可能已经很高了,老老爹躺在院子里石板上的席子上,枕在一摞书上。他光着上身,左手拿一把拂尘,右手拿一朵很大的云南山茶花。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我从来没见过那么怡然自得的胖子。而且,我觉得他脾气一定很好。我父亲证实了我的想法,他说,从来没看到过老老爹发火,连红脸都没见到过。这让我想到我的老爹,他这么爱红脸、爱瞪大眼睛吓人,怎么就不像老老爹呢?
听说老老爹的母亲爱子,在老老爹没满3岁时,就教他认家中屏风对联上的文字,大约数十个字,他都能记认。她觉得很欣慰,就请伯父俊卿公考察他的认读。伯父说,这个小孩聪明可爱,但是用脑过早会有损害,希望不要再教了。出于深爱,母亲停止教他,直到他4岁才开始教认字、他7岁才教读书。
老老爹被安排到他舅父家学习。“我在家中吃饭时,往往碗里还有余粒就算吃好了。与舅父一同吃饭的时候还是这个样子。舅父认为这是纨绔子弟的恶习,教导我以后吃饭前,先审度自己能吃多少,不许再犯这样的(浪费的)毛病。今天过去快60年了,我再没有这种不好的习惯,这也是多得拜谢舅父的赐教啊。”这是他年谱里记录的一件事。成年后,老老爹考了进士,后来当过云南富宁、腾冲、曲靖等地的县长。老老爹年谱里有几篇很详尽地记录了辛亥革命期间顺宁事变和几年后的富洲护国之战。那真可谓风云跌宕波澜壮阔,民族英雄熠熠生辉。与后人整理的《辛亥腾越起义》等记录相比,这样的记录更有亲历之人的切身体会。
家里还有老祖(老老爹的父亲)的照片。那张照片拍于1894年,是老祖和另外3人的合影。照片上有老祖的题字,我父亲每次看到我翻出这张照片,就要感叹一声:“这一笔蝇头小楷,啧啧,写得太好了。”父亲退休那几年,天天在家拿旧报纸练字,搞得家里都是墨汁味。有一年,临近春节,我母亲让他写个对联,他写了好几天,最后宣布不贴了。母亲就笑他:“真是,练来做什么!”父亲说,老爹看他的字觉得不堪,他看我的字也觉得不堪,估计老老爹看老爹的字,同样也是看不上眼的。
老祖用蝇头小楷写在照片旁:“序燕纷飞各一天,几番离合有前缘,记从兄弟相逢日,屈指而今四十年……桐城张邦杰仁卿莆识于锦城时在甲午长夏。”大概是老祖与几个安徽桐城的堂兄弟在成都碰上,高兴极了,于是说:“走,走!拍照留念去!”
四
我走在龙眠山的小路上。要找祖先的墓地。
夏季的骄阳晒着我的皮肤,田埂上冒着热气。300年前的两个老宰相躺在这里。村里的人并不知道他们姓甚名谁,叫他们“大宰相和小宰相”。
“小宰相”的墓地安静规整,数十座石雕陪这位清朝三朝元老晒太阳。照壁上是康熙皇帝亲题的字,这是他与这个谨慎勤勉的老臣的几分情谊。然而,褒赞庇护不了一生,宰相老了不受待见。80多岁的老人颤颤巍巍地走上前,请求乾隆爷把答应他爷爷和爹爹的待遇兑现,“配享太庙”。话说,百年后的子孙,已经没人能理解老人惦记的名头有什么意义。最后触怒皇上的是老人为儿子请求好的安置。其时,他面对的已不是爱他的康熙,新帝面前,又有谁说得清何为谦卑和识相?
人之将老,功名富贵都比不上儿孙。我父亲说:“老祖宗留下什么东西最重要?是人啊,就是我们这些人。”
高高的山,兜兜转转数百个弯道,不知道人们费了多少力气才把棺椁抬上来。这里面,有乡人对他的敬重。但“大宰相”墓却是怎么也找不到。辗转中,碰到一个阿婆。她说我们自己找不到的,要带我们上山。“你是老张家的吧?”她摇摇头说,“现在只有老张家的才会来找了”。
什么也没有。墓的一点痕迹也没有。她指着一块小小的石碑——真的特别小,大概只有一本书这么大,“喏,这里。这是老张家的人立在这里的标记”。
上面写着“张英之墓”。张英,张文端公。其后人有两代中堂、三世得谥、6位翰林,146个子孙为官。也是我们从小就会背的“六尺巷”故事的主角。安徽有一个叫六尺巷的地方,清康熙年间,礼部尚书张英的家人因地基问题和邻居发生争执,家人仗着张英在朝当官,写信给他,想通过他的特权得到地方官员的庇荫。张英阅后回了一首诗:“千里修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家人见信之后非常惭愧,主动让地三尺,邻居深受感动,也退地三尺。于是,两家的院子之间有了一条六尺宽的巷子,名为“六尺巷”,两家的礼仪之举被世代传为美谈。
文端公有一本家训,名叫《聪训斋语》。家里祖祖辈辈都会背诵、抄录。后来堂姐影印了一份老祖抄录的。老爹在扉页上提:“远祖文端公家训,今年再抄一份。”我在网上买了一本,断断续续地读。他说,吃饭不能太饱,否则就没有“气”的流通,人就会滞胀,不消化。我试了试,觉得每天吃七分饱果真很舒服。
五
此时是上海的一个普通的下午。这天出点太阳,我就想着把那收在樟木箱子里的老照片和老字画拿出来晒一晒。
我把它们散开摊在地板上,拉开窗帘让阳光照进来。它们躺在那里,很惬意的样子,像某种活物。
有些时候,照片和字比身边的人离你更近,因为它们被定格在那里了,笑容、愁眉或者思想,永远都不再改变。
那是一种情绪稳定的感情。一个人永远不会被照片里的亲人背叛或者嫌弃,照片是最忠实的,而生活总是更复杂些。
我盯着照片里的他们看,想象着我们之间流通的血脉,觉得奇妙极了。所谓祖宗,就是等你死的时候他们会再死一次。而我想,我死的时候,他们会不会在那个世界等我,会不会有一注光领着我通往先人的住所?这一想,让我觉得很温暖、安心。
这是一个很适合晒晒“故纸堆”的温暖的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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