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那条狗,肖越还不知道原来镇郊有这么大一个水库。那狗也是恶,他不过是凑巧发现了一户与别处不同的人家。四扇对开的破败木门上对贴了鲜红的门神,门楣用白漆刷了几个工整的大字。凑巧那会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条缝儿,一个乌黑的猫头从缝里挤了出来,淡定地看着肖越的镜头。正当肖越对着门缝里那双收缩的金色瞳孔一阵狂拍时,斜刺里杀出一条狗,穷追不放的,一路把他撵到了一里外的水库边。
你丫的我拍一只猫关你狗蛋的屁事。肖越喘息未定,站在堤坝上四处张望。水库的东边是一大片桉树林,肖越不喜欢这种被豢养似的整齐划一的秩序,不喜欢它们争先恐后地伸向天空,贪得无厌地索求阳光雨露毫无高贵可言的姿态。一如他不喜欢城市里化着精致妆容的女子,同样的大眼睛高鼻梁,同样充满欲望的丰满红嘴,同样精致的脸上充满匠气的笑容。这一切,都让他感到厌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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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子边上有个土丘,地势偏高,看着有些荒凉。土丘原先是庄稼地,被分割成块的痕迹依稀可辨,只是久了无人打理,倒是荒废了,长满了茂密的稗子。而杂草丛生的地面上,大约每隔八十公分,就有一块泥砖,像有谁刻意而为,让那块杂乱的土丘显出了几分秩序。他顺着泥砖的方向边走边拍,在走过了不知多少块泥砖时,前方隐蔽处出现一个长方形的墓穴。
墓穴里躺着一个女孩儿,这让他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女孩儿双眸紧闭,小脸晒成了古铜色,还算干净。纤细的胳膊,一双赤脚沾满了泥巴。穿一身洗得掉色的水绿色长衫裙,脖子上系条鲜艳的红纱巾,整齐地绕脖一周,规规矩矩地服帖在女孩的胸口。肖越飞快地举起相机,摁下快门。即使心里有一百个疑问,他也会让光影先行。肖越向来对拍摄死亡情有独钟。他认为,人类与艺术最深刻的关系,离不开与死亡的密约,而像他这种一直轻佻地活着的人,总在不断地探索死亡中期盼永恒。他甚至觉得,刚刚死亡的肉体比寻常活着的躯体更具有生命空间,并一直寻找机会,用摄像机记录死亡瞬间迸发出来的毫无预知的生命迹象。他拍摄过车祸现场生殖器都被辗压没了的男性路人,娱乐城里被误杀的乳间文着青色小蛇的女服务生,还有那具从天而降一路呼啸坠落的女性裸体。他觉得他们横陈在地上的姿态是多么地惊艳撩人,比任何和他上过床的女人都要美丽妖娆。在生命的最后一刹那,那些肉体都不自觉地表现出了生的欲望与死的激情。他从不知一个人在死亡前那一瞬间,可以散发出如此庞大的气场。那种凄绝的气息蛊惑了他,让他欲罢不能。于是,他怀揣着如地狱神话般一厢情愿的痴迷,用胶卷去反复求证死亡前瞬间的魅力。
肖越从不同的角度拍着墓穴里的女孩,他觉得自己又与饱满翠绿的生命来了一次完美的邂逅。这一趟真没白来,他感谢那条把他撵出一里外的恶狗。
墓穴里女孩儿的嘴角突然荡起一丝细纹,眼睛猛地睁开,坐了起来,一片红云漫上她苍白的脸庞,她像被冒失闯入者坏了好事,又急又气,又羞又怒。你在干什么?女孩儿的声音纤细单薄,像是许久不语,跑了音准。虽是提高了声调,仍不显愤怒,更多是羞涩。肖越先是吓了一跳,看到她这般羞怯的模样后,反倒助长了几分痞气。他干脆拿起相机,快速调焦,对着女孩儿的脸来一通特写。反正这种死皮赖脸的事儿他也不是第一次干。女孩儿小兔子一样跳起来,左脚拇趾伸进穴壁的小洞,右脚蹦跶几下,扶着坑沿的双手一使劲,敏捷地爬上了墓穴,一拧身跑了个没影儿。
墓穴还算宽敞,里面铺满晒干的稗子。肖越觉得这个坑挺有意思的,就跳了进去,学着女孩儿的样子躺下来。太阳在西沉,满天金色豆腐块一样的云层,像海浪日积月累推出的层层叠叠沙丘,密布在坑上头。肖越听老人说过,这叫地震云,这样的云层出现,就预示着要变天了。他喜欢变化的东西,即使是不好的,也让他欣喜于生命那份强悍的真实感。躺下后,他的视线突然收窄,一切静止了下来,世界只有头顶长条形的天空那么大。心头倒是澄清,所有尘世俗事也随之收窄,过滤,变成了空中那块快要被吹散的云。他喜欢这个坑。
坑里的泥很干燥,不像是新挖的,应该有好些时日了。四壁出奇地平整,像有人经常细细地摩挲。稗子从上头倒吊下来,厚厚的,绕着墓穴四周的边沿一圈,显出几分绿意。可有谁会把墓穴像居室这样地打理呢?那女孩儿吗?肖越伸出手臂,触摸粗糙的穴壁。他侧侧身体,能感觉到底下泥土的凹凸不平。他想起女孩纤瘦的身体,她躺在这穴里,多像缸里郁葱的小豆芽啊。那脆弱而又倔强的小身躯,把粗陋的墓穴照耀得如此地生机勃勃。肖越想起他拍的那些死亡肉体,女孩身上有沉静如死亡的一种气质,却又像随时能复活燃烧起来。以他摄影师的本能感知,这种矛盾且稍纵即逝的东西,对他有致命的吸引力。如果——如果也有那样一具鲜活的肉体永久地沉睡在这墓穴里,蓬勃,纯净,那该多好。他怪笑一声,打破自己稀奇古怪的念头。
肖越的工作室在离小镇百里之外的沿海城市。他一边从事着商业摄影,一边嘲笑自己变得越来越俗不可耐。毕竟要活着,要吃饭,要支付房租,还有购买昂贵的摄影器械。他拍私房照——为各种各样的女人拍半裸全裸照,这是目前城市里最流行的一种摄影。女人想借艳照留住她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而他,也因此获得生存筹码。女人都喜欢找他拍私房照,也许是因为他长了一张英俊的脸,又或者是因为他擅长调情。拍私房照是需要调情的,能对摄影师产生暧昧感觉的女人通常会有更好的镜头感。在面对他的衣食父母时,肖越从不吝啬展示他作为男性摄影师的优势与魅力。为了让那些统一有着傲立胸脯和白滑长腿的女人拍起来更加妩媚动人,每次开拍前,他都会引导她们进入角色。
那天,当一位女客户把自己脱成一只像被拔光毛的火鸡,拘谨地站在他跟前不知所措时,他先用赞赏的目光表扬一轮她的身体,伸出洁净而修长的手指理顺她的头发,展现极具亲和力的微笑。然后,催眠般地问,你的性幻想是什么?女客户说,我想当一个坏女孩。他继续诱“敌”深入,能具体点儿吗?想想你在床上是怎么表现自己的,不要掩饰你的欲望。表现给我看。再大胆点。对。很好。继续。女客户于是逐渐进入状态,展现她不为人知妖娆动人的一面,似乎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嫖客,而她,正使出浑身解数来取悦他。这样的状态下,拍摄进行得相当顺利。当然,也有一些女客户是怎么也进入不了状态的。有一次,他问一个可爱型女生的性幻想是什么?女生大声回答,豌豆射手,植物大战僵尸里的那个!女生穿着性感的兔女郎装,说话大大咧咧,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不管他怎么诱导,场面都往咋咋呼呼的感觉里跑,风马牛不相及。他不由得苦笑,想起四个字——色诱未遂。
肖越的男性朋友们常羡慕他干的勾当——阅裸体美女无数。更让他们愤愤不平的是,一些女客户常进化成他的情人。但这情仅限是一日情,他是绝对不会和客户有感情纠纷的。成人之间的游戏不过是你情我愿,各取所需,大家都对游戏规则心知肚明。当然,他也有自己的职业操守。在拍摄过程中,他是不会动那些女客户的,不管对方怎样的色香味俱佳,或是半真半假地勾引。他也有荷尔蒙泛滥的时候,但他认为,把每一个因荷尔蒙而荡起的瞬间,结合他因此看到的更美好的她,悉数拍下,那才是一场完美的私房照拍摄。肖越不是禁欲主义者,他只是太了解人性。如果当场动了眼前那具肉体,随着欲望被排出体外,创作激情就会消退。毕竟,事后适合做的不是拿起照相机,而是,像摊烂泥一样躺着抽烟。不是吗?肖越轻笑起来。时光随着他身体的放松而愈加缓慢了下来,如一只温顺的猫,匍匐在他身上。他理着它的毛发,它眯着眼,喉咙里发出慵懒的咕咕声,伸出半截舌头,去舔他的脸。他觉得鼻子痒痒的,伸手去抓,却触碰到了一根草。他睁开眼。右上方,一张古铜色的小脸覆盖了过来,正拿着一根稗子挠他的脸。
你在笑什么呢?女孩儿问。
你怎么又回来了?刚刚不是跑得比兔子还快么?肖越揶揄她。
我想给你拍。女孩坐在坑沿上,看着他笑,长发半遮着脸颊,用稗子缠起了左手食指,一圈又一圈。
肖越抽一根稗子叼在嘴里,双手枕在脑袋下,故意捉弄她说,我只拍裸女,你愿意?
女孩儿怔了一下,互扯着双手食指,紧咬下唇,似乎在思索对方所说的裸女含义。然后,像做了个重大决定,轻轻地点了点头,小声说,我愿意。
这回轮到肖越吃惊了。他不敢相信乡村野外有这等豪放的姑娘,更不敢相信自己能摊上这等好事。他怕女孩没了解他的意思,比画着脱衣服的动作说,要脱光,你的——明白?
女孩又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肖越一咕噜坐起来,挠挠头发,认真看一眼女孩儿的脸,那一脸的倔强与真诚,不像是说谎。
远处传来说话的声音,女孩儿急急弹起,说,我傍晚再来,便往林子那边隐去。他的声音追了过去,你叫什么名字?
稗子——
傍晚时分,稗子如约而至。她穿件草灰色棉质长衫,右襟有一排斜扣。长衫又像长裙,宽宽松松地罩着她纤细的身体。那条红纱巾还在,这是她身上唯一的亮点,却恰到好处地点缀了她。这份自然中的刻意,倒显得是刻意中的自然了。肖越双手插裤兜里,斜靠在坑壁上看她。稗子慢吞吞地溜下坑来,仰躺在干草堆里。身体绷得笔直,脚尖也是绷紧的,衣服紧贴着单薄瘦小的身躯,胸膛急剧地起伏。她的小脸微微上仰,双目紧闭,睫毛轻轻颤动,像进行一个庄严的仪式。然后,她伸出右手,去解右襟那排扣子。不知是因为扣子咬得紧,还是紧张,她半天解不开一个。肖越干咳两声,她在惊吓中回过神来,停止了动作,瞪大眼睛看着他。他不懂自己为何在最后关头制止了她,他肖越何时变得这般的怜香惜玉了?她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受惊的小动物,不老实演出就会被赏一皮鞭似的。
你真想脱?他露出狡黠的微笑。
我答应了你的。她骄傲地仰高下巴。
你已经做到了。
她露出不解的神色。
来,小姑娘,哦,稗子,我们开始吧。想想让你觉得快乐的事情。他拍拍手,活跃一下气氛,拿起相机,做出公事公办的样子。
稗子紧锁眉头思索了一阵,似乎在努力领悟“快乐”两字的含义。她皱着眉头想了很久,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开始流露出羞涩的神态。她伸出左手,开始抚摸自己的头发,脸庞,嘴唇,脖子,胸口。那像一只陌生人的手,在探索和开启她的身体。她浑身微微颤抖,嘴唇哆嗦,用另一种与她判若两人的声音,沙哑地说,你真美啊,你是我见过的最动人的美人。她绽放一个奇异的笑容,缓慢地扭动躯体,然后开始掉眼泪。在短短的几分钟内,她的脸上轮番出现了各种表情——痴迷,快乐,羞涩,热情,忧伤。她在镜头下流露出一种来自天性的自由奔放,坦诚热情。
肖越连续摁下快门。
远方苍白的云层被落霞涂上了一层紫红色,稗子的肢体语言变得更加丰富鲜活起来,像跳进了另一幅画面的臆想中。她把双腿最大限度地打开,赤脚撑住两侧泥壁,小腿使劲,胯部用力往上顶起。裙子往腰间滑落下来,露出苍白的大腿,大腿上的青筋凸起。她的呼吸急促了起来,左右极力晃动脑袋,发带松掉,长发覆盖了小脸,只露出空洞的张得极大的嘴巴,干燥的嘴唇吐出小兽般的痛苦呻吟。她把指甲插进旁边的泥壁,抓出道道痕迹。脚掌来回磨蹭底下的干草,干草被搅到了一边,露出嶙峋的沙石。锋利的石瓦划破她的肌肤,血液渗透出来,和泥巴搅和在了一块儿。似乎有个魔鬼钻进了她的身体,她在使劲把它逼出来。肖越不自觉地被眼前痛苦的肉体卷进了一个奇怪的旋涡,他大汗淋漓,举着相机的手失去了以往的镇定,漫无边际的虚空感向他袭来。
这是梦境吗?肖越紧盯女孩扭曲变形的身体。哦不,那像极了一具女巫的身体——她似孕育了一个大地的孩子,在拼尽全力使它得以安全分娩,为了那个即将降生的孩子,她把自己拼得奄奄一息。在最后的一声声嘶力竭的呐喊中,她瘫在了那堆干草上,如一具死于难产的女尸。苍白,虚弱,如一张皱皱的纸片儿。肖越安静地看着她,不敢打扰,仿佛轻轻的一声呼唤,也将换来她的魂飞魄散。
稗子紧闭双目,攥紧拳头,匍匐在墓穴里,一动不动,似历经了千百年的痛苦。接着,她侧了侧身体,双手环抱怀中,轻轻抚拍,还哼起了童谣,像哄一个熟睡的婴儿,表情温柔,安详。肖越有流泪的冲动。他从不知,自己一直苦苦追求的体现生命力度的东西,以这种突兀的方式,完整地诠释出来。这已经不是一次拍摄,而是她用生命来演示的一场行为艺术。
像经历了一场战斗,当一切归于平静,肖越觉得有点儿乏了。他躺下去,在她的左侧,面对她苍白小脸,伸出左手,轻轻地为她理顺凌乱的长发。她缓缓地睁开眼睛,眼神清澈透亮,很认真地端详着他。良久,再闭上眼睛,伸出右手,探索起他的眉毛和鼻梁,脸上露出雾一样的表情。
她喃喃自语,你像一个人。
谁?
你真的是他吗?她脸上露出惊喜而又疑惑的表情。
是谁?他再问。
她不语,低头扯了扯衣角,脸上飞过一片红霞。鼻尖上仍然汗丝闪动,眼里水润润的,像藏着一汪泉水。刚才还疯狂扭曲得死去活来的女孩,戏剧般地恢复得羞涩而灵动,和之前判若两人。
第二天午后,肖越在拍别人鱼塘边上那只斗鸡时,又被狗追上了。他往水库堤坝上一路狂奔,边跑边吼,他奶奶的,追你爷干吗,看上你爷了是吗?还有更恼火的事儿——相机掉水库里了。正当他气急败坏,纠结着要不要和狗拼命时,稗子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她敏捷地挡在他和狗中间,冲着那狗,像狼一样地龇牙咧嘴,喉咙里发出嗷嗷的低吼,眼里露出锋利的目光,张牙舞爪地挥舞着手里的砖头。仿佛她是一头母狼,一头保护狼崽子的母狼,随时准备和敌人拼个你死我活。那狗看来也是个吃软怕硬的主儿,坚持了几秒,便摇晃着尾巴往后退,哼哼几声,干脆一扭头,跑了个没影儿。
肖越站在两米外打量着她。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她像一朵总也开不满的花,每开一层,都呈现出不同的颜色与形状,让人惊叹。
我来找你。她一改刚才的凶悍,扯着衣角,羞怯地看着他。
有事?
晚上我不回去了。
那你住哪儿?
坑里,我在那儿等你。她的头垂得更低了。
肖越只愣了两秒便释然。主动的女人他见得不少,拍摄完了,水蛭一样缠上他的也有。来不及细想,他便在坝上来回走动,朝水库那边张望,回到丢失相机的懊恼中去了。
稗子的眼睛亮晶晶的,说等明儿天亮时我去帮你把相机拿回来。她说你相信我。脸上又露出了雾一样的神色。肖越没当真。
我水性很好的。她很执拗地强调了下。
面对稗子的主动,肖越还是犹豫了一下。他借口回镇上拿东西,一路思想斗争起来。
肖越啊肖越,你怕了?怕她缠上你?你俩对对方一无所知,她又能奈你何?你即使今儿晚上睡了她,明天还可以离开小镇。没准儿人家比你还要放得开,今天把你睡了赶明儿就记不起你是哪根葱。再说了,你也不是啥好果子。别他妈的装清高了,你其实就一混蛋。肖越看一眼右手肘那个乌亮的疤,那次酒驾,他开一辆铃木王摩托车,为避路人,一个急刹车把自己给摔出了几米远。右脸被擦伤,鼓得像个鸡蛋,眼睛也肿得眯缝上了。右手肘的半张皮都被磨掉,露出白白的骨头。他不肯上医院,借着酒劲,打电话叫了新勾搭上的一个女客户过来。女客户开着小车,穿身大红紧身衣,咋看都像个圣诞老人。一看他这副模样,女客户猩红的嘴巴张得比他脸上的鸡蛋还大。肖越二话不说,拧住她胳膊就把她摁车后座上,在女客户的骂骂咧咧中扒拉下她的红内裤,贴了上去。肖越在后视镜里瞄了眼自己——一张紫红色肿得像猪头的脸,缝儿似的眼睛,香肠大的嘴唇,还有那满脸的血污。他嘿嘿咧嘴一笑,伸出那截闪烁着瘆人蓝光的白骨爪,按在女客户肥硕的胸脯上。女客户反手一个耳光甩在他左边还算光洁的脸上,混蛋,你他妈的算什么男人?他瞪大那只还能睁开的眼睛,想好好地教训一下她,让她知道什么叫真男人。可是,他竟然不行。
肖越,你就是个混蛋。他想起女客户骂他的话。还有混蛋怕的事儿?肖越吹了下口哨,嘿嘿一笑,恢复了吊儿郎当的模样儿。天刚黑,他就沿着堤坝往回走。堤坝像尾细长的银龙鱼,闪着银灰的光,在夜色中缓缓向前游动,直到淹没在无边的黑暗里。
今夜没有星光,夜色浓稠,像往空中抹了一把深蓝。水库异常地光洁,像面灰蓝的镜子。镜子中央悬着一弯巨大的钩月,红色的。喧闹的红与清冷的蓝各不相扰,却又和谐共存,仿佛向前一步就能踏进俗世的欢乐中去,而退一步,就会被蓝色的清凉淹没。
再往前走,来到了水库的浅水区。肖越听见了水声,依稀看见一个黑影。水声越来越大。慢慢地靠近,肖越发现,黑影是稗子。她正站在大腿深的水里,赤裸着身体,脖子上还系着那条红纱巾。他走下堤坝,蹲在旁边看她。她手里不知拿着一块什么东西,从脖子一路往下刮,肩膀,手臂,胸,臀,腿,使劲地,反复地,一小处也没放过,似乎那身体很脏很臭让她嫌弃。肖越皱皱眉。
嗨,我说,你想把自己刮掉一层皮吗?肖越调侃。
稗子不见了往日的羞涩,似乎为他的到来由衷地高兴。她哗啦啦地双手拨水,像顽童一样奔向他。驻足。把头发往上抓起,在月光下展示她闪烁着丝绸光泽的身体。她急急地说,你看看,我干净吗?我用瓦片搓过了,我的身子很干净,一点儿也不脏,你看看?这?这?这?她转了一个圈,向他展示不同的角度。你怎么不说话,嫌我不干净是吗?我的身子很干净,真的,不信你摸摸。她仰起小脸,露出欣喜而期待的表情,很自然地拖起他的右手,往墓穴的方向走去。她的手很纤细,使劲一握便能融化了似的。他一声不吭,跟着她走。
他们并肩躺在了墓穴里。她小心翼翼地把他的手按在她的身体上,她说我很干净,你摸摸看。她说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你还记得那一夜吗?在稗子地里,你说你一定会回来的。那晚没有星啊,和今夜一样,只有一弯钩月,红色的,就藏在稗子地里。我记得你的气味。她把脸贴近他的脖子深吸了口气,接着说,你说我很美,你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我的。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孩子,她长得可真像你啊,浓密的眉毛,高高的鼻梁,她是我的命啊。她猛颤了一下,亲上他的眉毛,鼻梁,唇齿,还有他的身体。她的身子是冰凉的,覆盖着他的肢体,像一条晨间游走在草丛里的小蛇,吐着舌信子,在晨露中坚定地试探着前行。她颤抖着冰凉的嘴唇贴紧他,痴痴地呢喃,求求你,再给我一个孩子,求求你。她的声音像从远处的水库里被湿淋淋地打捞上来。肖越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陷阱,可跟前的女子那一脸不谙世事的天真与急切,还有那发自内心的痛楚呢喃,让他无法拒绝。这种感觉和以往的不同,它无关欲望与风月,没有掠夺,它是略带怜悯的,就如做一场祷告,播下希望的种子。
可是,他疲软的身体无法听从他的指令。
一弯红色的钩月从头顶盖了过来,映照着洞穴里的凌乱。他想揽紧她那具因徒劳的忙碌而渐渐失去耐性的暴躁躯体。可是,来不及了,她已尖叫着坐了起来,愤怒如一头小豹子。她的长发覆盖着裸露的身子,胸腔在急剧地起伏,声音凄厉如锈迹斑斑的锯。她恶狠狠地说,你和我男人一样嫌弃我是吗?他生不出孩子,跪在地上像条狗一样哭着喊着求我去借种。我心软了,屈服了。女儿出生后,他就嫌弃了,说我生了个赔钱货。说我和野男人睡了,生的是野种,说我脏,让我滚。她开始簌簌落泪,抽咽得无法抑制。肖越不知如何应答,只是轻抚她突兀如鱼骨的脊梁。良久,她平静下来,趴在肖越的胸口,笑了笑说,你还记得我为什么叫稗子吗?那是你给我取的名字。那晚在稗子地里,你说我的头发长得多好啊,像一地茂密的稗子。你瞧,你瞧,我一直留着长发,等你回来。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
呃,稗子,我们是第一次见。肖越小心翼翼地说。
不!那是你,我记得你。我摸过你的眉毛,你的鼻梁,我记得你的声音,还有你的气息。她叹口气,伸出右手,有节奏地轻拍他的身子,又说了起来,我们的女儿好乖啊,她长得像你,那眉毛,那鼻子。都说女儿长得随爹有福气,她长大了肯定也像你这么了不起。你说是不是?她的声音尖细而高亢,充满了喜悦。
肖越不知该说是还是不是,只好沉默。
走,我带你看她去。稗子高兴地一跃而起,不知哪来的一股劲儿,把肖越给拽了起来。
她一手紧紧地牵着他,往水库走去。她飞快地走在黑暗的林子里,像黑夜的精灵。她熟知这林子里的一切布局,似无数次在夜里这般地行走,能轻易地绕开一切障碍物。她的赤脚轻盈而又坚定地迈着碎步,像领着心爱的情人,去看他们可爱的女儿。她脸色红润,体态欢畅,如少女般天真雀跃。她不时回头催促他加快步伐,并不停地唠叨,快了。快了。快了。
他们停在了水库跟前。水波涟涟,里面有一弯猩红的钩月。肖越不解地看着脸色绯红的稗子。稗子一只手紧箍他的手臂,另一只手往水库深处指去,幽幽地说,看见了吗?我们的女儿就在那里。肖越看着她出神地眺望,忍不住说,那是水库,什么都没有。她怔了一秒,尖声打断他说,不,她在那里,她一直在那等着我。看,就在那儿。她怕黑,我经常来这里陪她。这里以前是坟地,只是一年前变成水库了。女儿属猪的,她怕水,她不喜欢一个人在那里头待着。我恨他们,他们为什么要让这儿变成水库。你来了,她爹来了,她高兴啊,她要去了你一个相机玩儿。我说这是你爹很重要的东西啊,很贵的。不过你放心啊,她说明儿一早就还给你了。她很听话的,明天我一定帮你要回来。
肖越觉得喉咙一阵发紧,他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夜深了,四处一片漆黑,只有那一弯红色的钩月,浮荡在灰黑的水库里。月儿开始极速膨胀,撑满了整个水库。腾空,整个天空都是肆意的血色。红色如漩涡一样盘旋,蔓延到了小树林。桉树被连根拔起,缠绕,扭曲,疯狂地向上飞舞,发出隆隆的轰鸣。突然,一群飞虫快速地从水面掠过,打碎了那一湖的平静。月儿也碎了,化为红雨,从空中坠落湖底。遂又变成无数只沉寂的眼睛,藏身于湖的深渊,睁着血红的眼,默默地看着他俩。
她拍着手,跳着脚,歪着头,眯着眼,盯紧了湖里那一片血红。仿佛那片红刺得她睁不开眼,便把手盖在眉毛上,踮起脚,做出远眺的样子。声音里满是轻颤的喜悦,她说,点灯了!点灯了!你看你看,月亮像灯笼吗?娃娃满月要点灯,说好了要点灯的啊。突然,又咬牙切齿地说,他们说她是女娃,按照习俗,满月了也不给点灯啊!
她又哭又笑地闹了一阵后,终于安静了下来,转过身,把他的手箍在她的脖子上,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要不,掐死我,要不,给我一个孩子。说罢,伏在他身上,伸出长舌,疯狂地舔着他的身体,像一头饥渴的母狼,流出黏稠的唾液。她的身体发出阵阵恶臭,夹杂着浓稠的血腥味。他从袖管里伸出那半截白花花的骨头,去抚摸那颗上下求索的脑袋,心中充满了悲怜,欲望如被大雨浇灭的火炭。她悲愤地仰起头,极力伸向天空,发出狼的嚎叫,凄厉的目光转向他,冷冷地看他片刻,嘴角微微露出怪异的笑容,一口咬向他的脖子——墓穴里的他惊叫一声,醒了过来。
天已大亮。水库边上吵吵嚷嚷的。他们说,不知又是哪家的猪落了水。水库自从去年建成后,隔三岔五的就有猪落水淹死,真邪门。
肖越朝水库中央望去,那里漂浮着一个白花花的物体。太阳很刺眼,水面闪起无数道银光,看不大清楚。但肖越分明看见了,一条鲜艳的红纱巾,正漂浮在水面上。
湖水红了一片。
【作者简介:王彤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花城》《十月》《山花》《江南》《作家》《天涯》《北京文学》《小说月报原创版》等刊并被多种选刊转载。曾获《红豆》文学新人奖,广西网络文学大赛二等奖。现居北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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