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个小说题目,茨威格的名篇,一般作家是会避开的吧。作者敢于拿来再用,一定是非常自信自己写出了新意。果然是以前没有过的阅读体验。这是一篇事关小说写作的小说,题目是用茨威格的,内容讨论的是美籍华裔作家的一篇小说,这小说又仿照美籍印度裔作家裘帕·拉希莉的《第三和最后一块大陆》。有些套中套的意味,颇耐人寻味。
关于黎紫书,去年读了她的《流俗地》后印象深刻。这来自两点,第一是惊诧于在马来西亚这块中文的飞地上,她的语言的精美程度要超过我们大陆,没想到那里的中文传统被承继得那么好;第二来自于她对大陆中文写作的评价,她直言越来越难读到令人心动的作品,作品篇幅往往过长,以量充质。这两点一对照,不得不让写作者警醒,我们对待自己的母语是不是不够慎重?
(资料图片)
她的这篇《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再次让人感受到语言的紧致和精美。此外故事的精心构置和精巧程度,也让人流连驻足。还有小说用了第二人称“你”,这种写法别开生面。这篇小说内含了很多如何解读小说的细节,像一篇很好的小说评论,也让人受益良多。
小说里有三位超过百岁的老太太,她们之间两两对照。写这封信的自称是“内奥米”的犹太裔老太太,对照第二人称“你”的女作家小说里的老太太,认为“你”在结尾处把老太太写成纳粹集中营的幸存者,是落入俗套的一大败笔。然后引出裘帕·拉希莉小说里的老太太,作为一个资深的小说阅读者,内奥米一眼认出“你”写的老太太,是裘帕笔下那位老太太的翻版。这种模仿被内奥米认为很拙劣,说“你”根本没读懂裘帕的小说,接着就一一指出:地点从波士顿移到法拉盛就缺乏根柢;关键的第一次交房租的细节被潦草带过;反而写了太多无关紧要的吃吃喝喝……
读这样的小说,如果不去读裘帕·拉希莉的原著,总觉得隔膜。于是立即购了小说集《解说疾病的人》电子版,开始阅读小说中提到的那篇《第三和最后一块大陆》,书中的译名是《第三块大陆,最后的家园》。果然如写信的老太太内奥米所说,小说蕴含了很多别有深意的细节,不是理想读者真读不出来。它有西方短篇小说那种简洁克制,不会铺陈太多,把更多的想象空间留给读者。内奥米老太太对裘帕·拉希莉的评价也很准确,“小说笔法老练,很难想象作者写它时还不到三十岁”。这部小说集让年轻的裘帕成为普利策奖年龄最小的获奖者。
经由小说中内奥米老太太对裘帕小说的解读,我也是前后读了好几遍,才品出了《第三和最后一块大陆》的韵味。小说是西方小说常见的第一人称,内奥米老太太说得对,“用第一人称写的小说人物难得有这么含蓄又这般生动的”。这位印度孟加拉青年用一种平淡的、不带温度的口吻诉说着自己的际遇:在异国他乡的辗转漂泊看上去没有太多挣扎,新婚妻子刚开始时陌生如路人,同房东老太太的交道有些让人受辱,但他还是回报以礼节。这些感情色彩不浓的涓涓细流慢慢汇聚,终于引发了情感的喷发和转折。房东老太太初见妻子时的倨傲让夫妇俩初次靠近,老太太对妻子的赞赏为这段婚姻加持了祝福,不知不觉中,生活重新开始。直到看到老太太去世的讣告,“我”才如五雷轰顶,方发现房东老太太在自己情感转折中的重要性。小说的另一个译名《第三块大陆,最后的家园》,实际比《第三和最后的大陆》更能体现小说的要义,这位孟加拉青年感觉自己被第三块大陆接纳了,他在这里安居下来,波士顿成为他最后的家园。在崇尚科学精神的波士顿,印度人用来自古老文化的涵养,让西方文化接纳了自己。一篇短篇小说,就这样不着痕迹地描绘了两种文化的融合。
至于那篇被指认为有抄袭之嫌的“你”写的小说,作者无意提供它的全貌,只是对比了几个关键细节,这也让我们知道了小说的好坏和高下之分。比如不吝笔墨写了一个百岁老妇人的下午茶,对茶具的描绘巨细靡遗——而在裘帕的原小说中,百岁老妇人已经对食物不感兴趣了,主食仅是罐头汤——就这样,“东西方文化差异被写成了茶杯和盘子里的那点事儿”,内奥米老太太把它比作一把好宝剑,“你”只取了剑鞘。抄袭不说,还没有得其精髓,只是在外表大肆雕龙画凤。这无异于对原作的亵渎,于是理想读者,百岁的内奥米老太太写来一封信,讨伐来了。
作者设计了一个精巧的细节,借由内奥米的做心理咨询的台湾病人之口,让一位犹太裔老太太知道了“山寨”这个词——这个当下在中国各行各业普遍存在的生产模式,当然在创作上就是抄袭。这样,小说的意旨就不仅是谈小说写作,而是扩大到一种社会现象和文化现象。为什么我们大陆的人对“山寨”有这么高的容忍度?并且人人都有机会从中获益?在小说末尾,有一笔精彩的点题,“山寨”被堂而皇之地解释为反权威、反主流、反智性的大众狂欢和文化现象,同我们有着革命基因的传统倒是很契合。
说到“山寨”,小说里还为我们提供了两个让人印象深刻的女性:作为写作者的“你”,名校学霸,矢志在写作上有所作为,却有些无底线,不仅一稿多投,还投机取巧落入抄袭(山寨)窠臼;另一个是内奥米老太太“中英文双全的孙媳妇”,老太太特别提到了她极强的生存能力,只是送给老奶奶的西湖蓝咖啡具,也被目光老道的老太太看出了仿冒(山寨)的痕迹。两位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均在不同的领域都默许了自己的“山寨”行为。她们都来自中国大陆,这其中不乏讽刺意味。
这让我联想起两年前网上盛传的华裔教授袁劲梅写的那封信《我就不该录取你》。袁劲梅还是位严肃的作家,对自己不安心学术,热衷关系,涉嫌抄袭,即将被退学的来自大陆的研究生,说出了“是你的失败,也是我的失败”这样痛彻的话。对于学生的人格分裂,她指出不能全怪学生,这是畸形教育和社会背景的责任。这让我们不得不反思,我们的教育“畸形”在哪里?我们的社会背景又该负什么样的责任?
一个域外作家能看到中国这些社会问题,那她指出的绝不是偶然的个例。这股“山寨”之风从经济社会刮向了文化界。种种乱象,急功近利,机会主义,实用主义……在学界和教育界屡见不鲜。读纪念黄永玉老先生的文章,这位世纪老人这么说:“‘文化大革命’后,人同人的关系完全不一样了。‘文化大革命’把礼法,社会关系完全破坏了,同时让每个人心里有了一种邪恶的东西。”读罢让人感慨万千。对传统文化造成的断流,时至今日仍然不能赓续。
此外,《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中的内奥米老太太,以及她理解的裘帕笔下的百岁老太太,都让我们对老龄问题耳目一新。这也深刻地映照出东西方文化的不同。这两位老太太都有着坚强的意志力,非常独立自强。裘帕小说中的老太太拒绝哪怕是租客为她热一下汤,这篇小说中的老太太思路清晰地同作家辩驳。而在裘帕小说中还写了“我”的母亲,在父亲去世后即精神失常,生活无法自理。西方社会中,八九十岁仍在工作的老人比比皆是,股神巴菲特和他的搭档芒格就是例证,芒格更是近百岁了,仍然活跃在投资一线。近日,百岁基辛格还可以飞越大洋来华为中美关系斡旋。裘帕小说中印度青年,一定是在百岁白人老太太身上获得了某种精神力量,才能坚韧地在异国他乡扎下根来。内奥米老太太是位理想的小说读者,这一爱好至少有助于她远离老年痴呆。从这些老人身上,我们应该学习到另一种对生命的态度,帮我们迎接即将来临的老年社会,还有自己终将会来临的老年。
小说用独特的第二人称,在第一人称泛滥成灾的当下,显得卓尔不群。这样,作者得以用观察者的角度,不带主观色彩地描述整个事件。此外,作者还在小说中安排了一个“他者”——家里无处不在的摄像头。有这样的监控存在,一个人的行为会有所收敛,不会毫无顾忌。这样的设置真是精巧,脱离开了那种自说自话。小说结尾处,摄像头里出现的是一个颓败的妇人,被一封信打得偃旗息鼓,不复昨日的“乘风破浪的姐姐”,真是妙笔啊!这些“山寨”“监控”“乘风破浪”的存在,让人觉得这简直就是一篇社会讽喻小说!我们足可以此为鉴了。
再说小说的篇幅。这篇中篇小说可能是近几年读到的最短的一篇,只比短篇小说略长一点,接近中篇小说的字数下限。可是,并不给人以单薄之感,其中自有一种丰富。可见,丰富与否并不只同字数多少挂钩。这在繁荣不衰的中篇小说中市场中并不多见。我们的中篇小说很擅长讲故事,很多也确实讲得好,可往往因为篇幅太长,成为“一次过”,再读一次让人生畏。《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则不然,就是用评论者的放大镜反复检索,也会觉得很耐读,语言精练,语意深厚,没有一笔虚笔。这让人又想起在《流俗地》后记中,黎紫书对大陆长篇小说的批评,“再长了语言无味令人厌烦”,甚至“读之像是亲眼见着一头猪被人灌水,惨不忍睹”。这种以外来者角度提出的批评,不会是虚言。在读有些名家的新作时,也会有这种感觉:有必要写得这么繁复吗?写这些有用吗?从短篇小说的衰落也能看出这一点。我们的作家们不太懂节制,不知道怎么删繁就简。同黎紫书这样的域外华语作家比起来,我们对自己的母语不够珍惜,正在随意挥霍浪费。
最后又忽然意识到,黎紫书特地用了茨威格的名著做篇名,你尽可以套用小说中所说的“山寨”。可她的小说写得多有新意,丝毫不辱没原作,可看做是对茨威格的致敬。这也又一次讥讽了小说中的女作家对裘帕原作的拙劣模仿。
当下小说课也呈泛滥之势。这篇《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用小说的方式给我们上了一堂生动的小说课。
2023年8月1日
Copyright 2015-2022 魔方网版权所有 备案号:京ICP备2022018928号-48 联系邮箱:315 54 11 85 @ 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