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宥予是个有语言天赋的写作者,他知道文学叙述要走心,而不是单纯地说事。《撞空》是个“广漂故事”,写及的广州城事不多,但它说透了当前城市青年人的心事。宥予来自北方,在广州生活多年,典型的广漂青年。宥予对于广州城市的书写,不像很多本土作家那样热衷于怀旧笔法讲述城市历史或岭南遗物,也不像那些已经融入广州城市的“70后”“80后”作家那般,用文化寻根或展望未来的思路去关心很多宏大问题。《撞空》不像任何一部既有的广州城市题材小说,它很纯粹地叙述着一些漂在广州的青年人的生存状态。宥予为《撞空》虚构的叙述人何小河,也是来自北方的广漂青年。但《撞空》不是自叙传,作者宥予更像是小说中的苏铁,是个神秘人物,隐藏在何小河的身后,也深入他的内心,作为“跟踪侦探”记录和审视何小河的生活。小说内部有人物转述解释了苏铁的跟踪行为:“说是有种野心,要做普通人的史官,用眼睛写下普通人的起居注。”《撞空》正是一部“普通人的起居注”,宥予就是这个“史官”,他用眼睛侦查一个普通广漂青年的日常生活,用文学探问现代社会城市青年的生活勇气和精神出路。
(资料图片)
漂在现代大都市,何小河像大多数上班族一样,在一个看不到希望、没什么人情味的公司日复一日地上班下班。小说从周一的上班生活开始写起,用何小河的目光,审视着公司内部的冷漠。坐何小河旁边的同事两周前自杀,死者的姐姐来收拾东西时,何小河想问这位姐姐能不能把死者桌子上的那棵发财树送给他。“那个人,我的同事,死讯传来时,我就在琢磨这个事。”“那个人”,何小河甚至不记得坐在自己身边的同事的名字。对于同事的死,何小河和公司里所有人一样,无感,甚至还有一点幸灾乐祸,只想着自己能不能因为一个人的死去而获得什么。显然,何小河就是构成现代城市内部“无情、冷漠公司”的一分子。但作家不是要批判何小河这样的青年,而是客观地呈现着何小河这类青年的生活与心理。不带感情色彩,没有主角光环,何小河也就成了某种现代都市青年的典型形象。何小河很久之后才想起这位自杀同事的名字,才忆起他曾经在KTV包房里对自己说“我好难过”。何小河当时被同事对着他表达“难过”的“真诚”吓到:“我不知道这真诚哪里来的,凭什么落在我身上。”被吓到的何小河当时回应他,“难过就难过一会吧”。何小河已经对现代生活中人的“难过”无感了。在何小河看来,“难过”已习以为常,它太普遍、太普通了,不普遍的是这种面向他人表达难过的坦诚。从这个角度,也可尝试理解《撞空》为何叫“撞空”。自杀前的同事突然间用“我好难过”撞过来,撞到同代人何小河这里,或者撞到更多的城市青年那里,都只能是“撞空”。何小河没有拦住他,更多的人也不会去拦住他,他只能一直滑落直至死去。
二
“未经审视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我们都熟悉苏格拉底的这句话。但对于当代城市青年而言,他们的生活经得起审视吗?何小河始终记得前女友小港对他说的话:“你没有生活。”这话像一个魔咒,让何小河耿耿于怀,与小港分手后,他一直在寻找、确认“生活是什么”。“可生活到底是什么呢?它到哪里去了?”带着这种哲学的目光去审视自己的日常生活,必然出现一种疏离感:当下的生活是生活吗?如果不是,当下的状态是什么?难道“生活”永远在别处?宥予的叙述之所以走心,就是因为这种审问式的姿势在推进叙事。
带着一种较真的、审问式的目光去生活,一切坚固的东西都将变得可疑,生活中的一切也都会陷入无意义感。昆德拉小说中的名句:“生活的本来面目就是一种失败。我们面对被称为生活的东西这一不可逆转的失败所能做的,就是试图去理解它。”但是何小河这样的城市青年,他们的生活才开始,他们该如何理解这样一种注定失败的宿命?“生活”的本来面目为什么是“失败”?这对于一个中老年人而言,或许是早就放弃了追问的、无能力回答的问题,甚至是一种接受了失败的顺其自然。但对于刚开始主导自己人生的青年而言,“失败感”“无意义感”将是一道难以跨越的精神门槛。何小河的生活较真,宥予的文学追问,就是陷入这道精神门槛时的彷徨感与无力感的表现。
“你没有生活”,这句话对于何小河而言,不仅仅是他与小港的爱情的结束,更是他与广州这座城市的关系的终结。小港是广州本土人家的女孩,作为广漂青年的何小河,进入小港的生活,就是在广州找到了归属,意味着他在这座城有了真正的“家”。小说第二部分,开篇写何小河与小港共同生活的记忆,这是一节很温馨的城市青年情侣的家庭生活记录。午睡起来,浇花赏景,玩笑逗乐,看书念诗,谈情说爱,他们还聊了各自家庭的不幸,说到了父辈遭遇留在他们内心深处的伤痕,这些对话也让这对情侣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他们仿佛找到了另一个自己,几乎是一种灵魂的共鸣。但是,最终小港离开了他,说他“没有生活”,何小河再次成为无家可归的“广漂”青年。“小港”是个人物,或许更是广州市海珠区的“晓港”街道。何小河与小港的关系不仅仅是男女关系,更是一个游子与一座城的关系。
何小河不回老家参加奶奶的葬礼,因为他与奶奶没有感情,他对老家的记忆,全是他母亲当年车祸死亡的场景。他放弃登机,返回广州城,回到与小港谈恋爱时一起生活的街道,这个街道留给他的记忆比家乡给他的记忆更温暖,这里更像他的“故乡”。“走上海珠桥”之后,宥予用了长达五千多字的“一段话”来写何小河的所见和所想。这一长段内容极其精彩,这是一个广漂青年的目光看广州老街上最普通最日常的景观,更是一个失恋青年在重温旧地。物是人非,这个老街的一切还是一如既往地运作着,但它们已经和何小河没有关系,他回到的是一个已经找不到“家”的“故街”。“一切都没有变得更老,那些更新的细节似乎都在证明一切如何不变。一切都很熟悉,我仍是一个外人。”已经断了感情的乡土老家和有了感情的城市港湾,他都回不去了,他是漂在这个时代的无家可归的青年。
三
城与人的关系的认同或疏离,必然不能单纯以爱情关系的合与分来决定。《撞空》表现何小河与小港爱情的内容,都是何小河的视角在回忆,回忆的同时也是对一座城的有感情的凝视。如此叙述,小说就不再是个体性的爱情私语,而是一个青年对于一座城的深情表达。广州本土女孩小港以“你没有生活”作为理由,与外地移民、广漂青年何小河分开,导致的不仅仅是一个青年的失恋,更是让何小河醒悟、重新去寻找“生活的真相”。何小河对生活真相的追寻,在小说的第一部分是哲学式的探究,这种方式显然是失败的,它导向的是更大的虚无。第二部分开始,宥予让何小河远离乡村的亲人和城市的朋友,回到一个有情感记忆、有人间烟火、指出自己“没有生活”的城市街道,最后甚至用一个远离网暴的契机让人物放弃一切,作为流浪汉的身份去感受城市,这是一种决绝的方式。一无所有、毫无牵挂的时候,何小河能感受到生活的真相吗?
成为流浪汉的何小河,在故事层面是作为一个悲剧性的结尾起作用,或许可以让人感慨,城市把青年逼往绝境,或者引发一阵唏嘘,这是一个令人心痛的青年遭遇。但更可能的是,宥予是要用何小河的流浪生涯,试图重建一种全新的城与人的关系。何小河流浪在珠江岸边、露宿在桥底下的那些日子,他从一个流浪汉男子身上,看到了一种最原始的生活。那个流浪汉男子没有名字,没有身份,是真正的一无所有的人,他只有一床棉被,那是他誓死都要保护的唯一的生活用品。这让人联想到梵高画里面的农妇的鞋子,它揭示着人世间最纯粹的人和物的关系。被子对于这个流浪汉而言,作为生活必需品,是一件与流浪汉融为一体的“物”,它的破烂和气味,恰恰就是让流浪汉感觉到自己还有生活的信息。“生活的真相”是什么?在流浪汉这里,生活就是这床破烂的被子。宥予在写流浪汉与何小河的对话时,还夹杂叙述着流浪汉捡来的《新快报》报道的世界新闻、国家大事以及广州城市讯息,这些宏大的新闻事件与两个流浪汉的生活形成强烈对比,造成一种魔幻感。那些大事件,与这两个人的生活有什么关系吗?没有关系。世界照常运转,流浪汉以自己的方式继续生活。宥予让何小河沦为流浪汉,既是写城市、人世对他的遗弃,也是让何小河与世俗世界完成一种彻底的割裂,以此去体验最原始、最个体意义上的“生活”。
将人物身上的社会属性全部剥夺,让人物体验一种最纯粹的人-物关系,感受人间最底层、同时也是最单纯的生存方式,这或许让小说有了很强的批判性。但显然,流浪汉的生活只能是特定意义上的“生活的真相”,不是一个最终答案。即便放弃一切,去过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也不可能找到“真正的生活”,生活“永远在别处”。
生活是什么?何小河几乎被“生活”二字逼疯,但流浪汉生涯也让他重生。“生活没有眼睛,它根本不看我,但它就是存在,不说话,冷冷的。”在流浪汉生活结束前,何小河头脑里曾出现一个多重声音的大辩论,他不断地发出质问:“我们的辛苦,到底要抵达哪里?我们要靠物质、名望、权势维持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人到底要拥有什么?才能维护人的尊严不被践踏……我们是一片无声的黑暗,我们从来没有决定自己生活的自由,在所有历史中,我们都在过着一种被允许的生活……”流浪汉经历让何小河对生活有了更深层次的认识,不再刻意寻找一种关于生活的答案,也不再纠结于个人层面的“没有生活”,而是对于普遍意义上的“生活”发出质疑。
意识到所有的普通人都身陷黑暗,何小河的身体也开始“走出”黑暗,他爬出那个黑暗的流浪汉居所,重新听到鸟叫声,看到阳光,这是走出黑暗、重返世界的步伐。何小河的故事以这样一句话结束:“我没有看见人,但听到有人喊,喂,你怎么不戴口罩?”要重返世界,他必然也需要一个“口罩”,要把“生活的真相”掩饰起来,这是人生的无奈。不过,经历了“死”的生活,他已经理解了普通人的“过日子”并不是“不值一提的生活”,他体认到那些最底层的人,在尊严一遍遍沦陷时也维持着爱、表达着痛苦,努力经营着自己的日子。人物有了新的觉识、新的目光,旧世界也就成了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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