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64年2月的一个晚上,在伦敦临近泰晤士河的土耳其人头酒馆的一个房间里,聚集了八九个人,在一起吃吃喝喝、说说笑笑,直至夜深。这就是后来名闻遐迩的“文学俱乐部”的首次聚会。
(资料图)
达姆罗施的这本《重返昨日世界:从塞缪尔·约翰逊到亚当·斯密,一群塑造时代的人》(以下简称《重返昨日世界》)主要叙述这个俱乐部前20年的历史和核心人物。英文书名《俱乐部》(THE CLUB),副标题是“约翰生、鲍斯维尔和塑造了一个时代的友人们”(Johnson,Boswell,and the Friends Who Shaped an Age)。中译出版方将书名易为《重返昨日世界》,或是希望在精神意义上回看那个世界,至少,对那个世界有所了解。
不妨将他们都称作“文人”
说这些俱乐部的成员在某种程度上塑造了一个时代殆不为过。早期成员中就有约翰生(文学、道德)、鲍斯维尔(文学、传记、日记)、伯克(政治学)、亚当·斯密(经济学)、吉本(史学)、雷诺兹(绘画)、大卫·加里克(戏剧)、谢尔丹(戏剧、政治)、歌尔德斯密斯(文学)等,其他人也是一时之选,在当时富有影响,熟谙社交和讨论艺术。这个俱乐部迄今还在,虽然已不再只是文人的交谊团体,俱乐部的作用在今天也明显不如过去。
遗憾的是,俱乐部的成员中没有休谟,因而也就没有了系统哲学的代表。约翰生不愿意见休谟,他们两人的分歧主要在宗教信仰上。休谟在晚年所写的一篇简略自传中,没有称自己为哲学家,而称自己为“文人”(man of letters),我们也就不妨将所有这些人都称作“文人”。过去对人文领域的确也不像现在分得如此之细。
这些文人的认知、思考和表达能力高于众人,当然,在他们内部,这些能力本身又表现出许多差异。比如有些更重视文字,有些更重视言语。文字还是保留得更长远,尤其是那些专注于一两本巨著、反复修改和完善的作者,如吉本和斯密。他们在这个俱乐部里说话不多,但心中有数。
这个俱乐部的文人们,并非如雅各宾俱乐部那样同属一个阵营,也不存在明显的师承关系,而是一些文人学者自发的互相交流。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参加的饮宴庶几近之,但它又比那些饮宴具有一定的组织性和规则性,当然它也不是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学园。18世纪的英国社会有了很大的自由和宽容的氛围,有了法律的保障,思想文化也还没有和政治紧密结合,更没有和大众结合,而就在自己的圈子里繁荣成长。他们也没有形成各个持久固化的阵营,还互相欣赏和重视对方的思想和文字,惺惺相惜。
为了寻求欢乐而来
生活在欧洲的近代早期文化人和知识者是幸运的,生活在英伦三岛或许更加幸运。英国先有莎士比亚、培根,继之是弥尔顿、霍布斯、洛克等;进入18世纪,则是进一步的思想革命含苞欲放,工业革命蓄势待发;到后半叶,技术革命大爆发,从边陲之地成长壮大起来的一个老大帝国日显峥嵘。的确,这还不是一个技术经济和现代文化全球怒放的时代,但当其怒放之际,转眼也就到了里尔克1902年所描述的晚秋“落叶纷飞”。
18世纪英国的思想者和文化人,引人注目的除了他们个人的创造力,还有他们的密切交往和联谊,其中一个主要的活跃机构就是他们的俱乐部。当时的英国,还有其他的人文俱乐部,还有著名的以科学技术人员和企业家为主的月光社,甚至有女性的“蓝袜”圈。
中文对“club”的翻译“俱乐部”颇得其趣,参加俱乐部的人们聚集在一起不是为了寻求烦恼而来,而是为了寻求欢乐而来。这种欢聚的直接目的甚至也不是为了交流思想,而就是寻求放松和快乐。当然,高水平的思想交流、才华的互相欣赏也是一个必然的结果,这有俱乐部的门槛做保证——所有新成员的加入都需要全票通过。
俱乐部的起始就是其主要发起人雷诺兹为解救约翰生的抑郁,想让他快乐起来。约翰生自小就病恹恹,又曾几度严重抑郁爆发。那时也正是他编完《英语词典》之后的一个空档期,但也是一个空虚期。他陷入了一种身心俱疲、心灵重压的状态。
人是社会的动物,但人们又常常是疏离和孤独的。一个人具有一种作为人的普遍性,但也承载着许多特殊性,从民族性、阶层性、地域性、职业性一直到个性。人性在一个真实的人那里的组合极其错综复杂,表现极其多样,心灵的深度沟通殊为不易。但是,即便是很能忍受孤独的人,也还是会有一定的交往愿望。人需要欢聚、需要友爱,这也是人性之所需。这就需要寻找,还需要幸运,也需要时代和社会的一些条件。而令人安慰的是,在个性很不同的人那里,有时也能建立起深厚的友谊。
1764年对约翰生来说是幸运的,先是成立了一个俱乐部,后来他又结识了富有而聪颖的思雷尔夫妇,经常住在他们的家里。约翰生虽然常常看来神情严肃阴郁,行为也自律严谨,但其实也有渴望欢乐的一面。他宣称:“小酒馆里的椅子是人类欢乐的宝座。”“那里的葡萄酒使我精神振奋,激发我侃侃而谈,与我最喜欢的人展开话语的交流。我会武断地提出观点,也会遭人反驳,而正是在这种意见和观点的冲突中,我找到了乐趣。”
哲学等学问在常人看来似乎和欢乐不合,在有些哲学家那里也的确不合。有一个段子:有一天约翰生偶然遇见了他在牛津读书时的老同学爱德华兹,爱德华兹说出了一句令人印象深刻的话:“你是哲学家,约翰生博士。我年轻的时候也试图成为哲学家;但不知道为什么,快乐总是闯了进来。”爱德华兹可能看错了人,正如作者所言,尽管约翰生经常显得严肃而忧郁,他其实是喜欢作乐逗笑的。
和这样一些人的聚会怎么能不带来欢乐?他们的个性虽然色彩斑斓,性格独特鲜明,但基本信念和观点还是大致相近,尤其是重视相互之间的友谊。虽然也会大声争论,但也会有幽默的自嘲和化解,或者同仁的缓和与劝解,过后也都会释怀。他们往往在临近对抗时点到为止,且实行一种保密规则:不将私人谈话公诸外界。他们肯定会在这种言谈交往中互相得到思想和知识的收获——但无论如何,他们首先还是寻求放松与快乐,至于获益,那只要保证参加人员的素质就可以了。
核心内容是两人的友爱
构成该书核心内容的还是鲍斯维尔与约翰生两人的友爱。两人深厚的友谊从第一次见面开始,持续了21年,直到1784年约翰生去世。作者写道:“有人说,约翰生在他(鲍斯维尔)身上看到了‘这样一个人:他所需要的正是约翰生不能不给予的,而且他这种人性的需求几近疯狂’。其间,鲍斯维尔一直仰赖约翰生,向他寻求建议、鼓励和关爱,这些东西正是(他的父亲)奥金莱克勋爵从未给予他的。从他们的关系发展而来的那部伟大传记代表了‘一个巨大的人性弱点对一个伟大的人性优点几乎不自觉的致敬’。”
这样两个人的个性却是多么的不同:“鲍斯维尔是浪漫主义者,幻想领主与佃户之间存在封建式的情感,而约翰生则是彻头彻尾的现实主义者。约翰生坚持理性和自我控制,而鲍斯维尔则沉浸于冲动的‘感性’,只要有机会,就会及时行乐。约翰生追求他所谓的‘宏大的一般性’,而鲍斯维尔则追求特异性和刺激的细节。”
这种不同特别表现在对待欲望的态度上:约翰生对待欲望是严格自制的,尽管他也有强烈的冲动和生理需求,但是,他不容许自己放荡和出轨。给予他自制力的大概是一种虔诚的宗教信仰,其中也包括一种恐惧。而鲍斯维尔在情色方面则几乎是完全放任的,他在自己日记里的这方面记录也相当坦率和详尽。虽然他事后常常悔恨,但他控制不了自己。
无论如何,作者写道:鲍斯维尔稚童般的自我中心主义、自我满足、自我放纵是约翰生决不允许自己拥有的品质。虽然约翰生像父母一样呵责他——鲍斯维尔确实也希望他这样做,他还是基本接受了甚至喜欢鲍斯维尔的本来面目。鲍斯维尔古怪的幽默、热情和社交魅力总能让约翰生精神振奋;约翰生也知道,鲍斯维尔向自己寻求意见和安慰是完全出于真心的。而鲍斯维尔对他的门徒般的极度崇拜估计也还是让他很受用。
旅行常常很能测度和考验友情与爱情的关系。鲍斯维尔和约翰生曾经结伴到苏格兰以西群岛旅行101天,到旅行结束时,两人的亲密关系和相互尊重都达到了新的高度。鲍斯维尔说:从他的角度来看,在这段经历里,“一人开始认识另一人不寻常的才赋和偶然出现的缺点,最初他把这个人当作偶像来崇拜,最后当作朋友来喜爱”。
在俱乐部的所有成员中,乍看起来,几乎没有哪两个人比这两个人更不同的了。他们出身不同,年龄相差31岁,甚至身材相貌也构成强烈的对比,性格的差异尤其巨大,但他们却成了最好的朋友,这后面的原因是什么?是思想和才华的吸引?是恰恰对自己所缺少的东西的弥补?这样也就构成了一种互补。
鲍斯维尔逝世前写出了一部传记杰作《约翰生传》。这可能也是他唯一多年耿耿于怀、坚持不懈、最终还是在一种艰难困境中完成的作品。仅这一部作品就可以让他名垂久远了。麦考莱说这是一个傻瓜写的伟大作品。但这不大可能。作品和作者不会如此分离。这部传记也不仅仅是因为传主而伟大。
鲍斯维尔之前,就已经有两部有关约翰生的传记类书出版,此后的传记也是层出不穷。但鲍斯维尔的传记的地位已然不可撼动。现在达姆罗施的这本书又为这一传记事业增添了光彩。它搜罗材料甚富,选择亦精,也不强加己见,另外还配有许多精美插图,值得推荐阅读。笔者最后说明一下:约翰生(Johnson)在该书中译本里被译为“约翰逊”。我踟蹰再三,还是改成了另一个译名“约翰生”,以便不与许多的“约翰逊”混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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