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大地上舍我其谁的钢铁巨人，它揽月挽云；那是苍穹下天马行空的神奇天桥，它跨江越岭；那是田野中骄傲崛起的壮美诗行，它颂唱光明。

如果说电的发明和使用是工业文明的标志，那么传输高压电流的铁塔就像工业文明写在田野上的惊叹号，让田野别具一份豪迈与时代性。

我曾在东北的黑土地上，遇见高压铁塔的矩阵。

(资料图)

那是玉米将熟的季节，我们驱车在一人多高的玉米田里穿行。扑入眼帘的，除了散漫的榆树、稀疏的村落，就是那密密匝匝、无穷无尽的绿。一路的绿意赏心悦目，但看得多了、望得久了，竟也略感单调与沉闷。

蓦地，天际间一簇闪亮的银白让人眼睛一亮。“看，那是什么？”稍近，眼尖者首先呼喊：“铁塔，是铁塔！”俟更近，众人全被震撼了。那是怎样的铁塔矩阵啊！但见蓝天之下、玉米海边，方圆四五里范围内，三四十座40来米高的铁塔拔地冲天，巍峨林立。那些梯形、菱形、三角形的铁塔，挺腰展臂、逶迤牵绊，势若一座座钢铁城堡，迎风揽云。城堡顶端是无数碗口粗的电缆，纵横穿梭织成一张巨大的天网，伸向四面八方。轻柔的云儿从塔尖缓缓拂过，远来的风吹过电缆发出响亮的回响，而阳光照在塔身上反射的团团光斑，让抬头仰望的我们忍不住眯起眼睛。

天空和脚下的黑土地，因这气势磅礴的铁塔矩阵，显得愈加广阔无垠。自然造化与工业文明的美美与共，如一幅黑土地的木刻版画烙印在了我的记忆里。

与东北的铁塔矩阵相比，更让我动心的是家乡浙东田野上的那些铁塔。

家门口有一条通向杭州湾的大河，大河两边是阡陌纵横、麦黄稻香的田野。浙东的田野与东北的田野不同，你最多走一公里，不，或许只是走几百米，肯定会看到蜿蜒的河流、清澈的水塘、像酒窝一样漾动的湖泊。湿润的水气如无形的面膜，敷在田野的上上下下、角角落落。目光所及的四周，总是会有修枝摇曳的园林、绿荫婆娑的树木、石面斑驳的小桥和乌瓦白墙的村落。浙东的田野不应叫田野，更是一种田园风光，一派旖旎的诗意。

以前，那田野上并没有铁塔，建铁塔大概是我小学四五年级的事。一艘艘装得满满的木船停在大河两边，无数银色的钢架以蚂蚁搬家的方式被运往田野中间。木船不断往来，田野里的钢架也在不断升高。钢架很快到了我们需抬头仰望的高度。一个多月后，当钢架顶端的红旗在风中哗哗飘动时，一座“夫”字形的铁塔终于成为这一带最引人瞩目的庞然大物。

大河两边的田野上各耸立起一座铁塔后，那些铁塔又向远处和更远处的田野延伸，及至伸向我们只能看见轮廓的远山。而那些耸立在田野上的铁塔，尤其是大河两边的那两座铁塔，给田野以及我们这些世世代代生活在这块田野上的人所带来的影响和变化，既显性又幽微。

铁塔的顶天立地，让浙东田野骤然添了雄壮，张扬着轩昂的阳刚之气。而在我的眼里，铁塔更是一柱擎天的桅杆，让画舫一样停泊了几千年的田野和村落撑起了风帆，骄傲地开动。

是啊，铁塔的耸立，赋予我们对田野的新的审美。

高考失利那年，17岁的我一度陷于消沉，不想与人交往。很多个清晨和黄昏，到有铁塔的那块田野去走走、看看，成为我重要的排解方式。因为与田野和铁塔的近距离接触，我看过旭日从塔尖升起的瑰玮，目睹夕阳染红塔身的奇丽；我心醉于塔影随麦浪舞动的美妙，也聆听过雁阵从塔上的天空北归的叫声；维修电缆的电力工人骑在40米高处，从大河那边溜向大河这边的勇敢，更让我惊叹失声。

很多时候，我坐在铁塔底座的台基上独自沉思，这样的沉思有恍惚、有迷惘、有纠结，也有领悟和开朗。如果铁塔象征力量、昭示一种坚定和豁然进取，那么那些从远方而来又向远方而去的电缆，无疑也是一种传送和灌输。它传送远方有一个更广阔而精彩的世界的认知时，也灌输了我走向远方世界的信心和勇气。也许正是接受了这片耸立着铁塔的田野的暗喻与启蒙，才让我找到人生的目标，并勇敢地迈出脚步。

这样的暗喻与启蒙，意义远不仅仅是对我。20世纪90年代初，铁塔周边村庄里的许多人率先闯荡上海、杭州等城市，搞建筑、揽工程，修马路、做市政，使那些村庄成为远近闻名的建筑专业村。其实，在浙东的田野上，有两件事特别富有意义，一是20世纪初期萧甬铁路的开通，二是20世纪七八十年代以来铁塔的建造。一纵一横，恰如工业文明在田野上划出的经纬。而这样的经纬给田野和村落中的我们带来物质红利的同时，更深远地影响了我们的价值观和精神信仰。或许这正是文明的意义，也是文明的生命力得以持续的必然性。

我认识一位喜欢摄影的乡村女孩，她摄影的主要题材就是家乡的田野和田野上的铁塔。虽然女孩生活在乡村，也没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但她一直乐此不疲。她起先用手机拍，后来有了一架单反相机。我看过不少她拍的照片，有铁塔耸立于油菜花海中的剪影，有塔尖含着夕阳、塔身披着晚霞的远景，也有雪落在电缆上、天地一片苍茫的写真。还有几张令人震撼的特写，黑云翻滚中，闪电在塔尖炸亮，看起来就像塔上长出一株直刺苍穹的火树。

女孩不健谈，但看得出因拍摄而快乐充实。有一次，她告诉我，那些铁塔自她出生就在了，一直伴着她长大，就像树木、河流、云彩、庄稼一样，也是鲜活的、有生命的。一番话让我颇受感动。是啊，物质文明的产物或标志，如果能像自然界的树木、河流、云彩、庄稼一样，都是有生命的，这样的文明才是珍贵而美好的。

田野上，那些高高耸立的铁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