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散文集《第一页》《兽部落》《食为天》《神的自留地》《最后的猎人》,长篇小说《狼苍穹》《玛纳斯河》等。有作品被译为英、法、日、韩、俄等文字在海外出版。
巨犀化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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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吐鲁番有一具完整的恐龙化石,我当时便有些疑惑,后几经打听得知,吐鲁番那具化石是巨犀化石。等到有机会去了吐鲁番,我便去看那具巨犀化石。一进博物馆的大门,我先看到一个大头高高耸起,再看其骨架、四腿、脖子和尾巴,无不粗壮、高大、威武、雄健,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大家伙。
那天得知,此为国内最大的巨犀化石,长九米,高五米,活着时重达三十吨。这还不足为奇,巨犀活着时因身躯高出森林,一口咬下去一棵树便没有了树冠,它们因此养成只吃树木高处枝叶的习惯。
它们在后来是怎样灭绝的?说法有两种。其一为大约两千万年前,新疆是海洋,但随着青藏高原急剧隆起,吐鲁番盆地变得干燥缺水,森林、草原逐渐干枯、退化成荒漠,堪称大肚王的巨犀被饿得雷鸣般吼叫,但缺树少水已成事实,它们一头接一头饥饿倒毙,在渐新世彻底灭绝。其二为错误选择了生存地。由于气候变化,它们走出森林去草原一带寻求生存,但草原上的草数量有限,它们探下头啃食半天,亦抵挡不了腹内涌起的饥饿之感。它们无奈地嘶鸣几声,遂踏上继续寻找的路途,但无论它们怎样不屈和挣扎,均无济于事,等待它们的唯有死亡。
当年,兰新铁路修到鄯善县一带,有工人一镐头下去见土中有一块骨头,再挖是一块大骨头。工人便停下手中的活,沿那大骨头边缘挖进去,挖出了一块大骨爪,工人们颇为惊诧。那一刻,戈壁在人们眼里变得颇为神奇,犹如一则巨大的谜语,在那天突然被揭开了谜底。“戈壁”一词源于蒙古语,意思是“难生草木的土地”,但在那天却把远古时期发生的一件事,如同亲口述说一样告知了人们。于是人们想象远古时期这一带林木茂密、水草丰盛,巨犀就生活在这里,而且是兽中王者。后来巨犀死了,它们的尸骨和时间一起进入漫长的寂静时期,亦开始一种等待。
漫长的等待,或许不会被白费。同在鄯善县一带,一九九三年又挖出一件完整的巨犀化石。当时有几位司机坐在路边吃西瓜,突然看见路边有几块白骨头,捡起在手中一掂,很沉且有沁凉之感。那几位司机听说过先前在这一带挖出巨犀化石,便嘀咕,莫不是又有巨犀化石从土里出来了?后来经过检验,果然是巨犀化石,最后挖出一具完整的国内最大的巨犀化石。
据说挖出巨犀化石的那些人后来遭受了不少折磨。挖出巨犀化石后的每个夜晚都有怪异的声响从挖掘处传出,有时像风,有时像洪水,有时又像哭泣。有时候工人们壮着胆子回头去看,却什么也没有,待转过身声音又响起,其瘆人程度犹如没有骨头的手在捋他们的头发。后来那响声统一成了像风一样的声音,如同风没日没夜地刮,像是要把沙漠掀起几层。好在那声音只是就那样响,并未进一步发生什么事情。
离挖出巨犀化石十几公里处,有一片红柳,生长得极为茂密。时值秋季,忽一日那古怪的声音从红柳丛中传出,像是怪兽刚刚从红柳丛中奔跑过去。工人们自此便再也不敢去红柳丛了,甚至无意看上一眼,也赶紧转过头去。
有一人想开个玩笑缓解一下气氛,说离鄯善不远的火焰山北部的戈壁上,就有罕见的怪石圈,占地面积有一万余亩。那怪石圈有大有小、有圆有方,那里的石头在附近的戈壁滩很难找到。那人说至今仍有巨犀在戈壁上活着,那怪石圈就是巨犀行走时留下的爪印。他说得很轻松,但众人却听得神情怪异,赶紧让他把话题打住。怪石圈确实存在,就在鄯善县连木沁镇十多公里外的戈壁上,但其形成原因及历史至今仍然是谜。
十余年前,大风在那个地方制造了一件令世人惊骇的事件。有一列火车从那儿经过,突然刮起的大风来势汹涌,将沙土成片卷起,天地间顿时变了颜色。等大风刮到火车上,火车便如同扭曲的蛇一样脱离轨道,翻在了沙漠中。
有人正巧在那一带放羊,大风把羊刮得飞起,有的转瞬便不见了,有的啪的一声摔在火车上,像被牢牢粘住似的贴在了上面。大风过后,他寻羊不见,便惊恐地叫:“我的羊被大风卷到地底下去了,以后会像巨犀一样变成化石!”少顷后他又看见贴在火车上的羊,便又大叫:“毛驴子下哈的(生下之意)风,把我的羊刮到火车上摔得扁扁的,变成了相片!”
新疆的风极为怪异,距挖出巨犀化石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村庄亦发生过一件与大风有关的事。一日沙漠中突然起了沙尘暴,沙子、砾石被卷起,如巨浪直上苍穹。后来风越来越大,那沙尘暴飞速旋转,弥漫着直逼一个村庄而来。其所经之处,大树、石头和葡萄晾房,都如同被大嘴吞噬,转眼不见踪影。人们惊骇,沙尘暴如卷入村庄后果将不堪设想。有人嘀咕出一句:“恐怕是挖出来的那大家伙的骨头招来了不祥之灾。”人们知道他说的是巨犀骨头,瞪了他几眼他便不敢再出声。正当人们惊恐无望时,沙尘暴掠到村前公路上,居然沿公路飞掠而去。那公路笔直伸入沙漠,沙尘暴像是受到牵引,一去不返,村民们才松了一口气。
恐龙化石
除了巨犀,新疆也有过恐龙,将军戈壁出土的恐龙化石,就是例证。
将军戈壁位于奇台县城以北的戈壁上。将军戈壁一说是与唐朝的一位战将有关。唐初的一位大将率五百余名士兵与西突厥决战于这一戈壁地带。战场上刀光剑影,哀声撼天动地,血肉横飞,西突厥溃散,但唐军也迷失了方向,陷入无水无粮的绝境。万般无奈之际,蓦然发现前方有一潭碧水,波光粼粼,湖边杨柳摇曳,屋舍连片,将军和士兵向着有水的前方狂奔,但人进水退,永远无法接近。后来湖水隐去,戈壁升腾的地气犹如赤焰一般,让众将士更加饥渴难耐。突然左前方又出现了海市蜃楼,湖水再度引诱将士们狂奔,最终全军俱殁于戈壁中。后人在将军捐躯处修了一座庙以示纪念,取名将军庙,将这片戈壁称为将军戈壁。
过了多年,将军戈壁又出一件奇事。人们说戈壁里有一头神秘的银牛,是那位将军在临死前将所带饷银化成一头银牛,让其引颈长鸣,向着故乡的方向召唤亲人。过往的驼夫们说银牛常在夜间发出光芒,给夜行的人指引路径。其实那银牛是一块罕见的天外来客陨石,有时会发光。那是一块巨型陨石,是世界第三大铁陨石,体积3.5立方米,重量近三十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西方曾有许多探险家打过它的主意,但苦于无法搬运,所以都未能成功。民国时也有人曾用大火将那块大陨石烧了七天七夜,想把它烧化分解,结果烧得灰黑一片,仍未如愿。一九六五年,地质部门将其搬走。
将军和银牛或许都是传说,但在将军戈壁有一眼神奇的泉,叫哈依纳尔。哈依纳尔系哈萨克语,意为翻滚泉。在一定的季节,泉水会像开水一样沸腾。泉水不大,却清澈见底,饮之清凉甘洌,沁人肺腑。哈依纳尔在丝绸之路新北道上,过去那些在茫茫沙海中艰苦跋涉、饥渴难忍的人,不但在这里解除了焦渴,也为下一个行程补足了水,所以人们又把它叫做救命泉。深藏于大漠中的哈依纳尔,不知经过了多少个世纪的风沙侵逼,始终没有被沙漠吞灭,至今仍然以翻滚着的热情迎候着过往的行人。
将军戈壁是个好名字,但银牛奇事之后,却一直在寂静中沉默,后来因恐龙出了名,被改名叫恐龙沟。看来将军戈壁还得等待,到了时来运转的一天,一定会让世人大吃一惊。
恐龙化石的现身日,注定是一个非同寻常的日子。那天有一个人在戈壁上挖锁阳,累了便爬到一座沙丘上去休息。那人在沙丘上,右脚随意一伸,便踢到了土中的一块骨头。他刨去骨头上的土,不见其有尽头,遂断定是一块大石头。他从沙丘上下去,提起镢头复又上了沙丘,沿骨头的边挖下去,一个动物的足爪露了出来。难道是恐龙的骨头?那一刻,他紧张而兴奋,如果挖出恐龙化石,他就是为新疆干了一件大事。为此他小心翼翼地挖,一直忙到黄昏,一根恐龙的腿骨被他挖了出来。那个沙丘已被他夷为平地,而那根恐龙的腿骨赫然摆在他面前,像是刚从沙漠深处钻出来似的。
之后他天天在那一带转悠。他坚信一头恐龙并非只有腿骨,应该还有其他部位,只要下功夫就一定能够找到。同时他又坚信,那一带还有别的恐龙化石。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眼前变得越来越清晰,他觉得只要一伸手就能抓住。后来他又挖出几具恐龙化石。他将那一带用栅栏围起,再挖出一个用于居住的地窝子。他带去了一匹马和两条狗,它们用嘶鸣和吠叫陪伴着他,他倒也不寂寞。
我听到消息后坐不住了,便去看他和那恐龙化石。我们到那人的住处,两条狗远远地扑过来,围着我们的车子狂吠。我们不敢下车,待在车上挨时间,心想狗叫成这样,主人听到后一定会过来。但挨了半个小时,那两条狗开始咬汽车轮胎了,那人仍不露面。我们急切地向四周张望,如果他再不露面,我们可就有麻烦了。正着急,我们听到山坡上有马蹄声,循声望过去,便看见一人骑马向我们奔跑过来。他到了车跟前喝那两条狗几声,它们便支支吾吾退去。
进了地窝子,他说叫他老贺便可,然后便不再说话,一直给我们弄吃的。吃完饭,老贺把我们带到地窝子一角,掀开一块塑料布,露出的是恐龙化石。他说既然跑了这么远的路来了,那就让你们看吧。
细看这些被埋于地底下两千多万年的东西,它们居然洁白如玉,丝毫不见污浊。看来昔日的兽中王者,自有其称王的道理,仅此化石便显得非同一般。忍不住用手摸一下,有冰凉之感。说不出它为何冰凉,却想起地壳运动的一刻,大地上岩浆喷涌,恐龙被大火和高温吞噬。是不是在灼热中死去,死后才慢慢地凉了下来?这只是我偶然间的心念,不必当真。
与老贺聊恐龙的事情,他只强调三点。其一,将军戈壁是恐龙的故乡;其二,如果把这里的恐龙与其他地方的恐龙作比较,这里的恐龙可排名第二,是恐龙亚军;其三,这里的恐龙食草,所以足爪与肉食恐龙不同。后来说到挖掘恐龙化石,老贺的情绪高涨,话也多了起来。一听才知道他痛恨偷挖恐龙化石的人。有一次他从岩石一角发现了恐龙化石,也许是偷挖者无力挖出,遂放弃去想别的办法了。他花钱租来挖掘机,将那块岩石吊出后运至地窝子附近,让那两条狗看守。但他一人之力无济于事,还是有不少易于挖掘和运输的恐龙化石,被偷挖者弄出了将军戈壁。
第二天我们离开时与他道别,他抓着那两条狗脖子上的绳子,摆摆手说赶快走吧,不然我的狗又要急了。
木化石
木化石又被称作硅化木或树化玉,在很久以前是树,后来和恐龙一起灭绝。
很多生命,死亡后变成土变成灰,终不见其踪影,但木化石和恐龙化石却不一样。在很多年后,它们再次横空出世,虽然已经不是原来的模样,却让世人看到另一种延续形态,让人感叹时间的孕育能力是多么强大。
第一次见到木化石是在克拉玛依的黑油山公园内的拓湖。湖中有孤岛,岛上有三株两亿年前形成的松树木化石。侏罗纪、白垩纪时期,大片含油岩层在这里形成。那三株木化石在当时是三棵松树,后来的一天,大自然突然爆发出巨大的力量,它们被挟裹翻卷入地底,在高压、低温、缺氧的地质环境下,浸泡于二氧化硅饱和溶液中,慢慢地,其自身的碳元素逐渐被二氧化硅替代,纳入围岩的微量元素,并保留了树木的原始形态和构造特点,形成五彩斑斓的色泽。树变成化石,这是神奇的生命更迭,却保持了树木的原本形状,这也是生命呈现出的美丽。
第二次见到木化石是在恐龙沟。我们到达的当天深夜,突然狂风大作,戈壁中发出各种令人心惊胆战的声音,让人毛骨悚然。老贺说不远处有一座魔鬼城,一年中总有几次这样的日子,你们算是运气好了,总之是碰上了,不算白来一趟。他那么一说,大家便不害怕了。魔鬼城乃是大自然的手笔,在千万年前因为地壳运动,形成了一些砂岩结构的山体。这些较为松软的岩石经过千万年风沙的剥蚀,形成了千奇百怪的造型,而且还有大小不一的洞穴。那黑夜间鬼哭狼嚎的声音,就是风穿过那些洞穴时发出的。第二天魔鬼城却一片温顺和安静,似乎昨夜的恐怖就是一场梦,已被初升的旭日驱赶得干干净净。
恐龙沟除了有恐龙化石还有木化石。据说在只有十多平方公里的沟中,就有近千株木化石。有人把这一数字透露出去,震惊了全世界,原来这里的木化石是全球分布集中、数量和规模巨大、保存极完整的木化石区。老贺为恐龙化石被盗挖而生气,却丝毫不担心木化石会被人弄走。用他的话说,不要说是这么大的石头,就是同样大的树,谁有本事把它抬起来?
木化石和恐龙化石让老贺留在了这里,它们属于他,他亦属于它们。老贺带我们看了两株木化石,一株横卧于两座沙丘之间,远看像一座桥,走近才发现沙丘不小,恍若两座小山,加之横于两座沙丘之间的木化石,与沙丘是同一颜色,便让人觉得是从沙丘上长出的。另一株木化石,爬卧在戈壁上,从树根到树梢渐细,笔直延伸,一眼望去觉得更是颀长。
细看木化石的纹理,有明显的树皮、枝干、节痕。绕到根部一看,有年轮的纹理,且极为美观。用手摸木化石,亦有冰凉之感,看来在地底下待久了的东西难免不附带寒气。我见根部有几块木化石碎片,捡起在手中掂量掂量,感觉比同等大的石头要沉,此又为木化石的一奇。
说起木化石的来历,老贺讲的仍是专业知识。数亿年前的树木因种种原因被深埋入地下,在地层中树干周围的化学物质如二氧化硅、硫化铁、碳酸钙等在地下水的作用下进入到树木内部,替换了原来的木质成分,保留了树木的外在形态,经过硅化作用形成了硅化石。硅化木一名也恰如其分。
谈及木化石,老贺脸上浮出笑容。他一个人在这儿守着木化石和恐龙化石,天长日久,已被外界遗忘,而他也懒得出去走走。也许和木化石、恐龙化石待在一起,便懂得了时间的长久,亦可从中获得从容活着的乐趣。
返回时,老贺说让我骑他的马。我刚跨上马背,那马便嘶鸣一声将我摔了下来。我再次接近它,它乱踢蹄子,尾巴横扫过来,差一点打到我的眼睛。老贺愧疚地说,忘了提醒你,把口袋里的木化石碎片掏出来吧。我依他所说把木化石碎片交给他,再去骑马,那马便变得颇为听话,一直把我驮到地窝子跟前。
第二天我发现那两条狗也反常,它们看见我便惊恐地叫,并迅速地躲闪到一边。按说这几天它们应该已经和我混熟了,但总是一副要扑上来撕咬我的样子,现在不知为何它们居然如此惧怕我,远远地就躲开。直到晚上老贺一语道破玄机,木化石有辐射,马和狗敏感,遇到便有强烈的反应。听他那么一说,我觉得不宜把木化石带在身上,不然对人的身体不好。
后来我在另一个地方见到了一个木化石园,主人收购了不少木化石,然后加工一番立起,欲让其显出树木和森林的感觉。本来加工木化石就已经坏了事,加之又让其立于高楼大厦之间,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美感。木化石是以死亡的形式显示出另一种生命形式,也许只有横卧才是其本来面目,人又怎能在它们身上弄出树的样子?
那天奇冷,大风将雪花吹打在脸上,有如刀子在刺割。匆匆进去又匆匆出来,便觉得没有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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