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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部此时与彼时并存的小说,因此在叙述上采取了正叙与回述交错进行的方式,以两条时而平行时而交叉的叙述线,构建起这部小说的叙述结构。叙述者“我”(米小易),在得知老家的县城即将被电站水库淹没的消息后,驱车回到老家,在入城的加油站偶遇中学同学大春,由大春想到了李美,由此引发了她对中学时代一段以李美为主角,我(米小易)、大春和小维为配角的往事回忆。这样的叙述方式和结构并不少见,不仅小说,包括一些电影,我们都见过很多。但这部小说读起来却没有丝毫陈旧(沉闷)之感,而是从开篇就给人以巨大的吸引力,让你不能停顿地一直读下去,直至结尾。那么,是故事的新颖和传奇带来的这种阅读体验和效果吗?也不是。
小说的故事分为三层。第一层,此时。即小说的叙述者“我”(米小易)因婚姻失败而导致的抑郁的精神状态。这算是故事的表层。第二层,彼时。即米小易和李美、大春三人在中学时代发生的一段情感纠葛。这一层故事不仅从篇幅上占据整部小说的重头,且对第一层故事有着深度的关联和影响。尤其故事的核心事件,米小易被李美诬陷偷了同学的东西,然后李美又意外地死亡,均给她后来的人格发展带来了障碍。用米小易的话说,她婚姻的失败,早在十六年前的那个故事中就已经埋下了种子。所以,她返回老家的动因与其说是最后看一眼即将被淹没的县城,不如说是想通过重返十六年前的故事现场,试一下能否解开多年来困扰和压迫着自己的那个心结。第三层,依然是此时。这一层算是故事的隐蔽层(或象征层),着墨不多,甚至都没明写,是通过暗示和映射的手法来传达的,即:县城人因县城即将淹没但又不确定何时淹没以及何时能够搬迁而带来的对未来生活的茫然和焦虑。这三个层面的故事这样分解出来看,也并无惊艳之处。那么,这部小说的魅力究竟何在?
叙述。是作者的叙述语言,语调和语气,以及在叙述的推进中顺带而出的各种细节,为这部小说营造出了一种不确定的、带有悬念、大量留白的诗性的文本风格。比如开篇对煤油味的书写,由气味(嗅觉)引导自己进入加油站,然后又是这样的气味,引发“我”(米小易)对中学时代用煤油炉做饭,炒莲花白,以及与李美和小维的同学情谊的回忆。这种由意象(煤油气味)触发的回述性叙述,显得轻灵而自由,放得出去,又收得回来,尤其在这种时空交错的叙述结构中,这样的叙述避免了此时与彼时的时间限制,从而建立起由叙述者掌控,能够自由进出的小说的叙述时间。比如,在进入加油站之后,到回忆起用煤油炉炒莲花白的学生生活之间,还穿插了自己与前夫不和谐的婚姻生活,以及离婚后的生活、精神状态。这种时空的跳跃,却因为这种诗性的叙述方式,阅读起来一点不觉得混乱,更没有因频繁在不同的时空穿梭而感觉到琐碎、拖沓,影响到小说的节奏。相反,这样的叙述不仅没有让小说的推进缓慢和停滞下来,还另有一种如流水般的顺畅感和波动感,让阅读者有一种被其叙述语言裹挟的“随波逐流”的感觉。
自上世纪八十年代马原、莫言、格非、苏童、余华等人的“先锋小说”开始,便在写作界引发了一个“写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写”的话题(或潮流)。这也是中国文学第一次自觉地在文学本体上与世界文学接轨,其接续的是卡夫卡、博尔赫斯、马尔克斯、普鲁斯特、卡尔维诺和罗布-格里耶的写作实验。即故事是永恒的,就看你怎么去叙述。这的确给中国当代叙述文学带来了一个全新的“视界”和路径,让一批新兴作家在小说的语言和形式上获得了极大的解放。但是,进入九十年代之后,一是受市场化的冲击(严肃文学退回边缘),二是小说的形式探索已走到绝路(国门打开才发现几十年前各种形式创新几近穷尽),“先锋小说”的热潮开始衰退,连最早那批“先锋”作家都放弃了“先锋”的姿态,开启了回归现实主义写作的模式,既迎合市场也顺带讨好庙堂,且确实获得了现实的回报。与此同时,不迎合不讨好的作家,也通过自己的写作实践开始反思写什么和怎么写哪个更重要的问题。比如韩东,他在2000年后就一再强调,写什么更重要。其理由是,怎么写已经被用滥了,或者已经被部分作家认识和掌握(具备了此中技艺),那么现在是重新回到被忽略已久的写什么的时候。我理解他提出这个观点的动机和理由。事实上,写什么也并非一个客观存在,并非那个“什么”就摆在那里,因其本身的独特性,你拿来写就是了;而是,那个“什么”,即具备独特性的题材,也是你主观的一种发现和选择,而在发现和选择的过程中,已经注入了你将“怎么写”的考量。经过了八十年代“怎么写”的激情期,九十年代以后,我认为“怎么写”应该是进入了一个“冷静期”。即,不再将叙述形式的外在创新当着怎么写的唯一考量,而是更加注重“随物赋形”式的形式与内容的匹配。也就是说,用什么样的叙述方式来呈现这样的一个故事?这种考量的过程在实践中往往是双向的,有时候是先有了一个题材(故事),然后考虑怎么去处理(叙述)这个题材(故事);或反过来,有时候是先有了一种叙述的形式上的灵感,再去选择这样的形式适合讲一个什么样的故事。韩东本人的小说即为这种“冷静期”怎么写的典范。他的每一篇小说都没有特别外在的形式创新,都是随故事的特性而自然而然形成的叙述策略和文本形态。但读完之后你就发现,这故事这样讲起来十分奇妙。尤其熟悉他题材来源的人(他小说的题材大多是真人真事),更会惊叹其处理(叙述)这一题材(故事)的方式,“怎么写”在其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所以我的结论依然是,重要的不是写什么,而是怎么写。
回到《莲花白》这部小说,其最重头的或曰主体的故事,即是米小易回述中的中学时代与李美、大春之间的情感纠葛,以及围绕这一纠葛所展示的中学生带有普适性的青春期的记忆,估计这也是最能唤起读者记忆和引发共鸣的部分。所以,如果将这个故事以传统的叙述方式写出来(事实上这样的青春小说已经不少),作为小说(读本)也是成立的、有读者的,且可能读者还会更多。但于文学来说,却又是毫无价值的。关于何为文学的价值,其答案早已不言而喻,耳熟能详,在此不再赘述。我只想简单地说,把一个可以按常规讲出来的故事,非要这样东拉西扯、遮遮掩掩、不明不白地讲出来,这其中除了讲述者自身会获得一种“创作”的愉悦(情感和智力的双重满足)之外,这种不确定、不完全的叙述,也会给故事带来更宽的想象空间和更深的思考层次。它会让读者在这些似曾相识的故事中看到不一样的情感体验和意义指向。用最常用的说法就是,人性是复杂的,而配得上这一复杂性的文体,非小说莫属。当然,这定义的是在叙述上不落俗套、有追求的小说。如《莲花白》这种非常规的叙述,多个时空的叠加,多个层次的故事推进,以及留下足够的空白供读者猜想的诗性的叙述文本,不仅加强了“原型故事”的厚度,也让故事超越故事本身,而多了一层乃至多层隐喻和象征的维度。限于篇幅,关于这部小说的隐喻和象征,只能另文评述。
作者宁不远是我多年朋友,我对她的创作经历十分熟悉,照说,对一部作品的评论最好是止于文本,不以作者的生活(包括创作过程)为依据和参照。但是,她在关于她上一部小说《米莲分》的创作谈里的一句话,却让我觉得,有必要谈一谈作者。那句话大意是,她作为已出版过多部随笔(散文集)的人,不认为自己已经是一名作家,她认为作家的标志是写出基于虚构的小说。这其实就是她已不满足于过去(随笔)的就事论事以及基于事实发生形态的叙述,而想要一种出自想象和主观剪裁的叙述,这就是她要写小说的初衷。她从去年开始写小说,写出的第一部小说《米莲分》不仅让我出乎意料,刮目相看,也获得了其他人(杂志编辑和普通读者)的肯定和欣赏。《莲花白》是她的第二部小说,依然出乎我的意料。不是不信任她有写出这样的小说的能力,而是在一部小说(尤其是处女作)获得赞誉(成功)之后,作者很难紧接着写出同等(甚至超出前作)质量的作品,一般都要经历跌落、困惑,再突破、进入的过程。但是她做到了,将进酒,杯莫停,写出了在叙述语言和形式上不仅与前作同等水准且在某些方面(如叙述语言的多变性和风格化)超过了前作的作品。这让我对她的第三部小说充满了期待,并相信,她未来无论写出多么好的小说,都不再出乎我的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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