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晓坤,中国作协会员。著有诗集《与己书》《灯花盛开》《蚂蚁的行踪》《映像罗平》(合著)等,编著地方文化散文集若干。参加《诗刊》社第8届“青春回眸”诗会。曾获扬子江诗学奖·诗歌奖、云南省年度优秀作家奖、滇东文学奖、云南日报文学奖、《延河》最受读者欢迎奖等奖项。
【资料图】
1
桂花树下的这把躺椅
很多时候,只是时间的道具
但不能以此推断,这样的置景
是易于忽略的虚无。事实上
我每一次躺下去,都能看见头顶的天空
骤然间变得很小,我也能很快找到
妥协的理由。接受一片骤然变小的天空
说明我已经可以,和自己重新相认
犹如离开枝头的落叶,在下坠中
掂出了自身的重量。我躺下来
天空就升高了。而视线之外的云朵
并未选择转身,在天空之外
我并不能确定,它们
是不是天空的饰物。但可以肯定
天空下的这把竹制的躺椅
正撑起一个倾斜的世界,躺椅上的人
也并非唯一的主角。他也是道具
或虚无中的一个假设
2
躺椅来路不明。而后园
俨然已是伸手可触的虚拟世界
感谢这样的存在,我终于有借口
怀念一场子虚乌有的出行,怀念假寐
以及他乡的夜色。此刻
我还应该怀念春天,怀念风中万物的合唱
以及溪边破土而出的芽笋
风雨之后,它们终要长成竹林
并在水中,炫耀自己的影子
它们还没有学会安静。向天空延伸
成为唯一的选择。这让竹子
能以最直接的方式,向泥土表达忠诚
即便如此,我亦非追溯躺椅的来路
一切都是假象。它也许来自一句谎言
一种牵绊,或者莫名的焦虑与忧伤
无论如何,风雨之后
很多事物都将不辞而别,而躺椅
将成为后园中不变的风景
3
万物的尽头,都留有一片空地
供自己搏击,或者躲避。
后园,就源于这种自嘲与空洞
它的出现,既是必然,也是偶然
就像我们并不想辨识,手术室的肉身
和诵经大殿的肉身,怀揣的动机与祈愿
是不是相悖。后园为突临的陷落
找到了忧伤的台词,让躺椅上的人
拉近了和影子的距离,并由此想到,生
或者死。这并不是令人绝望的话题
人们常常以欢喜和悲伤
定义出生与死亡,抵达与离开
这让我们一直错过,看见自己的机会
后园提供了别样的选择,置身其中
这片60平方米的区域,闭上眼睛
就能看到花开,打开睫帘
花瓣却已飘落。这个过程
并不妨碍园外的风,拂向别的花茎
也不影响枝头的芽,静待另一场春风
它们互为囚徒,像我速朽的肉身
牢牢困住我的灵魂,像后园
死死锁住我的肉身
4
最初,后园是敞开的
“我愿意献出最初的哭声,回赠
人世的恩典。愿意收回最后的泪滴
湿润瞳孔的荒漠。我还愿意
穿着胎衣,走过人心的闹市。”
后园在笨拙中,找到了自己的边际
在裂缝中修补残缺,在燃烧中拥抱寒冷
它似乎已经没有了悲欢,也忘记了
暗处的灰烬与束手无策。它接纳星光
也接纳星光背后的阴影,以及
阴影深处的心虚与不可言说的战栗
“再精美的栅栏,也关不住风”
它的美,注定让它蒙尘
无论如何修补,也改变不了
浑身漏洞的命运
5
后园是空的。后园本来就是空的
它甚至从不知道,空了的事物
也具备名词的属性。所以
当我写下“后园”二字,哲学和诗歌
就成了笑柄。空!它是陷阱
还是虚无的伪命题?多少年来
我一直努力靠近空,靠近自赎的岸
这种执念,胁迫我持续不断地
往空里搬运物件,持续不断地
从石头中搬出石头,从水中抽出水
从花朵中抽出绽放,从经书中抽出咒语
从我中抽出我。这个过程
几乎耗尽了我原有的空,也耗尽了
未知的空。穷尽一切空之后
愕然发现,本来即空的后园
被空填得水泄不通,园中的我
只是其中之一。本来已空的我
也被空填得水泄不通,我中的后园
也只是其中之一。
6
躲进石头的人,心律仍旧失常
他屏住所有气息,企图在身体的反面
为自己穿上另一件外衣。但石头
暴露了他的行踪。他不得不重新谋划
出逃的线路。后园,成为他无奈的选择
这并非明智之举,在失忆的空间
后园的时光,已被彻底虚拟
藏匿其中的石头,在貌似宁静的午夜
在一根香烟的燃烧中,幻化为水
失去流淌功能的水,身份早已真假难辨
更多时候,它只是暗处的镜子
在烟头的灼痕里,监测夜的心跳
水,也暴露了他的行踪
逃无可逃的石中人,把最后的愿望
托付给草木,而他动念的瞬间
鸟的叫声,就有了颠覆性的改变
胸腔,不再是声音的原点
瞳孔控制了台词。台词,成为最终的布景
石头中的人,恐惧一层层加深
竭力屏住的心跳,被草木无情地抛弃
像一个天衣无缝的局,草木
也暴露了他的行踪
7
觅食的麻雀,坚持以僵尸般的行姿
向目标靠近。近乎滑稽地跳行
让它身体离开地面的一瞬,忘记了
翅膀,也忘记了天空和飞翔
谁都不清楚,这样的局面
对麻雀而言,是幸,还是不幸?
只是在后园,麻雀与天空
早已实现和解,麻雀与翅膀
也实现了和解。唯一的密码
是食物。食物,让翅膀皈依了天空
也让天空,成为飞翔的道具。
投放食物的人,并非心存恶念
他在失灵的符咒里避过风雨
在云朵的祷语中,建造过神的宫殿
在草木间,吻过风的遗骸
他越过天空之空,抵达了空洞之空
之后无穷尽地藏匿在虚实和有无之间
“要允许善之种子,绽放恶之花朵”
他清楚,麻雀终将一哄而散
麻雀之后,会有成群的蜜蜂
前赴后继地扑向塑料花丛。
枯萎的翅翼,将被遴选为
春天的标本
8
知了隐身于暗处
不肯轻易暴露身份。在昏暗的区域
我无法判断,俗称蝉的发声者
是借声音装傻,还是借声音泄露
声音的秘密?潜伏人间的虫子
身负怎样的使命?才能不厌其烦地
为黑夜歌唱。简单而整齐的鼓噪
是尘埃里的噪音,还是智者的谶语?
后园这么安静,无休止的叫声
让缄默中的草木,陷入突临的恐慌
当我坐于黑夜中,急促而刺耳的呼喊
让我不寒而栗,让我
不由自主地想:求生!求死!
抑或告饶!这样的情绪
毁了后园的宁静,焦虑开始蔓延
包括蚂蚁和鱼。而知了没有错
错的是时间本身,它在和知了的对抗中
本能地给自己套上了御寒的外衣。
好在后园还有蟋蟀、蝈蝈和蚊子
这些拥有发声器的神秘物体
都是黑夜合唱团不可或缺的一员
“唯有哑巴,能吟咏时间之外的歌声。”
如此想之时,“知了”“知了”的声音
再度响起。声音背后的隐身者
一直笑而不语
9
表面上看,青砖取代了栅栏
后园的漏洞得到了修补。而这是假象
躺椅上的人,并没有透过青砖
看见回去的路。往来的风
也没有被关在园外,它以幻觉
掩埋了栅栏的影子。以虚无的模糊
稀释了具体的模糊。阳光和云朵
依旧在后园留有死角。消失后的栅栏
也未谨守这唯一的秘密。所以
后园并非真正的安宁。但桂花树下的躺椅
增加了道具的真实性。所有的置景
都有了神秘的暗示。这让躺椅上的人
开始欺骗自己,开始相信
身后的影子,已经很小
且将在某个安静的午夜,完全消失
没有影子的人,将成为园子的主角
就这样,他悄无声息地销毁档案
然后告诉自己,一棵桂花树
就是一座庞大的森林。一块草坪
就是无边的原野。一方池塘
就是波涛汹涌的海洋。一朵花
就是一个大千世界。他话音未落
枝头上的骨朵,尚未打开
并已纷纷飘落
10
来自市场的金鱼,有比玻璃缸更大的心愿
比缸中之水,更透的欢娱。江河渐远
微澜如天书,小心翼翼地写下,湖泽之深
以及深处不可昭示的谜语。
金鱼是见证者,它在低处,不动声色地假寐
这被动的选择,让它再也没有
开口说话的机会,再也没有
编录记忆的能力。进入驯化程序
成为必然。翅膀之念已经消失
而它的尾翼仍不时地显示,蝴蝶的斑斓
它异常清醒,无论怎样的煽动
都不再是取悦自己。这种伤感转瞬即逝
失忆的金鱼,可以刹那亢奋或者入眠
快乐与悲苦,已很难在他的体内,留下痕迹
当他离开透明的器皿,来到后园的池塘
它以为到了故地,到了梦乡和原点
金鱼开始狂欢,孤独的狂欢!集体的狂欢!
后园因此弥漫生机。疯狂游动的金鱼
在狂欢中寻找家居与岸,但它渐渐惊觉
它所身处的世界,家居之地,必有旋涡
岸之所在,已是绝壁。而失忆
让金鱼忘了绝望,也忘了疲劳
这最终要了它们的命。狂欢继续
金鱼依旧一茬茬地来,然后一茬茬地死
后园,成为金鱼的坟场。根根鱼刺
指向躺椅的方向
11
后园的石头,分成截然不同的两类
坚硬刚烈的那种,即便粉身碎骨
也难以打磨成时光需要的模样
在石材加工车间,它们注定被肢解
或粉碎。来到后园的它们
尽管依旧棱角分明,也只能用来铺路
或者砌筑。我不知道它们来自哪里
我也无法感知,山峦的阵痛
或峡谷的呻吟。在滴水不漏的人世
是离开石头的石头,还原了石头的本质
即便用于铺路,也增加了大地的厚度
所以我对它们的阅读,是既不仰望峰顶
也不俯视低谷。而这并不意味着
我和它们,是同类。事实上
我与石头之间,依然隔着
难以逾越的石头。我也从不忽视
圆润柔韧的石头,它的属性与生俱来
在万物皆失语的时代,我愿意它们
摇身一变,成为大堂门前的狮子
或老虎,成为天空的祥云和春天的花朵
成为怒目的金刚,或慈眉的菩萨
哪怕它们一样的沉默不语
从不开口
12
海水中的石头,有比海水更苦涩的身世
只是万顷之蓝,掩去了它的喘息
阳光下的石头,有比阳光更显目的伤口
只是无垠之花,盖住了它的疤痕
我见过满山遍野的石头,被六月飞雪洗白
宛若遗骨,在月光下吟唱魔鬼的歌谣
我见过块择河中的巨石,在流水的反光里
仿佛时间的巨兽,潜伏于光阴的裂隙
而流水之侧的绝壁上,仍有人凿岩为路
一步步挪向孤石之巅的寺庙,挪向
寺庙之巅诵经的声音,并在声音的拐角
寻找通往云端的路。没有灯火的高楼
在喧嚣深处,为石头喊魂
没有流淌的河流,在石头深处
为波涛喊魂。石头与河流
都无须选择转身。满山遍野的石头
在落雪的反光里,等待开花。
满山遍野的石头,在惊涛中
寻找倒流的波痕
而后园石缸上的果林,开凿之前
便已挂满饱满的果实。
13
石缸的世界,几近完美
回纹边框里,阳光从高处洒下来
阳光下的流水,称出了大地的重量。
霭岚从低处升起,霭岚之上的翎羽
称出了天空的重量。远处的群峰
应是神的栅栏,但神并未忘记
于无路之处,留下目力可及的缺口
栅栏之内,果林与松鼠并存
跪地献桃的人,在麋鹿的瞳孔中
为靠椅上的母亲,找到了出生时的墓地
只闻其声的泉水,在不可知处
昼夜不停地流向栅栏之外的世界
栅栏里没有掘井人。所有的泥土
只生长童话和花朵。栅栏里
万物皆有边际,皆得其所
圣贤者就这样在一块石头上
写下规则和遗愿,竹简兽骨之外的训词
从此怀揣美学的合理性。而凿缸之人
并未忘记把石头掏空,并未忘记
在石头的心脏,置入柔软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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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柔软深处的坚硬,比如
方外之人留下的舍利。我也喜欢
被坚硬包裹着的柔软,比如
茶杯中荡漾的涟漪。这样的执念
催生了后园的石制茶桌,尽管突兀
但流水之侧,最终有了假寐的理由
而石桌并非灵魂之榻,假寐者
身上仍暗藏火苗,这让紧闭的瞳孔
步入了真相的祭台。寻找自己的人
最终被自己抛弃。剩下的心虚与忏悔
在貌似安宁的茶水中,频掀巨浪
所以坚硬并不可靠,就像眼前这张石桌
承受不住一杯茶水的重量
柔软也不可靠,就像眼前这杯茶水
导演了绵绵不绝的地震与海啸
唯有空无一物之时,坚硬与柔软
才能互为哲学的原点。悲伤的是
冬日渐临,叶落无声
呼唤自己的音频,一直不在点上
燕子来过之后,日渐枯萎的枝条
有了新的骨朵。燕子来过之后
后园的天空,恍惚而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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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脉茎,可以抵达黄杨的前生
这棵早已枯死的树桩,有耐人寻味的过往
但它的记忆,停在了被斩腰的瞬间
毫无疑问,它是丛林中谦卑的一类
根系藏得很深,极力隐瞒自己
佝偻的茎秆和枝叶,绝不轻易向外打开
如忍者,寄生于山谷、溪边或高大的树下
但低调和内敛,并未消除它的厄运
出生,暴露了它的高贵。被移植与变异
成为必然。而疼痛,却已无法抹去
或许还有仇恨,正顺着根须
流向岁月的痛点。自带光芒的事物
无论怎样抹黑自己,也掩盖不住
内置的清澈。荣耀与屈辱与生俱来
死亡与重生与生俱来,它的存在
注定危机四伏。丛林深处的没落贵族
再也没有隐姓埋名的机会
当它如骷髅般出现在后园花盆时
我唯一的想法是,必须为被杀戮的美
收尸。它就这样在废弃的紫陶棺椁内
冒出了密密麻麻的嫩芽。尽管如此
我仍旧坚信,眼前的奇景
不是死里逃生,也不是起死回生
而是不甘的灵魂,在被忽略的瞬间
于后园,借尸还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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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针尖上舞蹈的人,行囊装得很满
过于急促的旋律,让他没有丝毫
放下的机会。而剧情尚无停止的迹象
受困其中的剧中人,有多少的爱
就有多少的恨。他因此需要倾诉
需要在故事的某个拐角,呼唤
或者哭泣。“每一片璀璨的星空
都有隐隐作痛的光亮”
他因此想到流水、草地和花朵
想到阳光下的呼吸,流淌中的飞翔
以及波纹深处山峦的倒影
他要把这个芜杂飘摇的世界
浓缩在小小的园中。玻璃房
由此呈现在后园的后面
这幢透明的建筑,从此拥有一颗
玻璃的心。偶尔置身其中的我
总会无意中窥见,玻璃中的自己
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17
有野心的男人,活得强悍而辛苦
没有规则的年代,他用枪弹和经书
划下生活的边际。一群人的命运
就这样和他的影子,捆在一起
沿着熊熊燃烧的太阳,他走在路上
左眼装着峰峦,右眼装着流水
峰峦与流水之间的距离,相当于
子弹的射程,也相当于
左眼到右眼的宽度。他的疆域
成为他赴死或者重生的唯一理由
但他的左眼和右眼,却一直无法相见
这让他迷惘而痛苦。退路已经没有
捉摸不定的风暴中,他选择抛弃自己
60年后,在已被流水洗白的河滩上
我为他收尸,双手捧起的泥土
在云朵制作的棺椁中,仍散发腥味
曾经的疆域,长满荆棘和荒草
看不见的暗处,仍有微小的动物
惊慌失措地穿行
18
死于大火的女人,是我的祖母
天空弥漫惊叫时,她在佛堂
念诵《大悲咒》。佛前的灯花
开得异常诡谲,盲道中的点灯人
选择了无视。阳光普照大地
但阳光的背后,有更深的黑暗与寒冷
这个闹市中的静修者,决定被自己
抛弃。“香案上的灯火,已不足以
照亮人间。” 提心吊胆的持咒人
毅然点燃自己的十指。天顶的天空
骤然间变得很小,但巨大的光明
开始呈现。“死亡,是咒语最后的歌声”
在戛然而止的音节里,持咒人
找到了最后的归途。但她没有
把疼痛全部带走。尚未诵完的音符
扩散为更大的疼痛,向四周蔓延
最后凝为石头,压在我父亲身上
当他背不动时,又蛮不讲理地
甩到我的肩头。尽管我一再立誓
要把这块巨石,交给时间,交给
虚空的雕刻师,把它雕成菩萨和木鱼
雕成满山遍野的春光,和童谣,但
当我在后园闭目神游,当我跪在
她的坟前,我的十指
仍旧,钻心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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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灯者死于天灯
荷枪者殒于子弹
山河驰骋者,化身尘土
写字的人,在虚无处煨药
他用一个巨大的惊叹号
给自己悄悄下了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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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耳后的肿瘤,已开始溃烂
他的恐惧一层层加深。而我只有谎言
这副无奈的假药。他一次次喝下
一次次相信,他患的只是普通的包块
不是癌。死亡,离他还很遥远
我捂住了真相,却无力捂住疼痛
他的性情开始暴躁,眼神里
有异样的慌乱和惊恐。对人世的留念
让他一次次想起,最初的逃亡
和最后的骗局。他真的老了
除了在不安中,等风拂过最后的隘口
已经没有,多余的选择
而他一直不相信,宿命与空
拒绝成为空的证据。直到一生的积蓄
被风卷走,他终于明白,没有谁
可以成为,风的对手。没有谁
可以带走,风中的尘埃与花朵
我也终将明白,风过之后
留在人世的,只有风中的咒语
和眼眶深处的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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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症室的灯光,恍惚而虚幻
像另一个世界的站台,飘浮着
形迹可疑的影子。而呼吸机下的父亲
似乎尚未找到,可以告别的影子
他正在忘记,世界的面孔
包括他自己。和自己的对抗与撕裂
让他一次次和死神擦肩而过
和另一个我擦肩而过。与生俱来欲望与倔强
成为星空下的占卜者,谈论神学的笑柄
同时成为无神论者手中的利器
而神并未离开站台,他一直在卦象的拐角
笑而不语。只有我知道
拔去插管与针头的父亲,一个我
回到了从前的空位,另一个我
已踏上未知的归途。他因此活得很苦
接下来的日子,他会肆无忌惮地
虐待自己,与整个世界为敌
与自己为敌。这让我异常恐惧
每当我心惊胆战地躲进后园
便不由自主思虑,死亡或者长寿
并在这种思虑中,泪流满面
22
春天死去的人,就在我身边
他把自己的影子,留在了尘埃深处
也忘了带走最后的叹息。在火葬场炉膛外
他看见拖累一生的皮囊,化为一缕青烟
去年死去的人,也在我身边
突临地绽放,让他记住了春天的悲凉
名字已是时间的代码,骨灰盒内
锁着虚假的谜底。四十年前死去的人
依旧紧紧怀抱着我,在雪麻冲的墓穴里
她的记忆早已定格。她一直躲在
阳光的黑洞里,无力解密疼痛密码
也无力解密,棺椁内的呢喃
寒潮到来之前,她选择和我一起
为田野深处的稻草人,穿上最后的冬衣
七十年前死去的人,一直与我同行
他是后园的空气,和叶隙中漏下的月光
是香案上的灯花和蒲团中的祷语
当我闭上双眼,他是我的睡眠
或卡在喉咙的鼾声
23
和那个时代的所有人一样
我玩过的玩具,是木制的刀枪
这些迷人的凶器,系上红布条后
就有了不一样的身份和隐喻
手握凶器参加游戏的孩子
在一场场虚拟的撕裂与对抗中
找到了屠戮与牺牲的快感
我玩过的玩具,还有绳子、塑料手铐
和纸糊的高帽,游戏中的主角
也在愈来愈亢奋的声浪和乞怜中
忘了疼痛,也忘了泪滴的味道
就是在这样的游戏中
我慢慢长大,变老。此刻
在桂花树下的躺椅上
我依旧没有明白,这么多年
我为什么一直急着舍生,或者赴死
也没有明白,那么好的木材
给我们制作玩具的人,为什么
没有把它雕刻成莲花与木鱼
雕刻成云朵,或者蚁巢
24
何彦辰回家之后,后园成了玩具的世界
这个4岁的小男孩,成了园子的王
挖掘车、装载车、搅拌车、运输车、消防车
各种型号的车辆,在空地上排列有序
公交车、救护车、跑车、轿车穿行其间
世界的君王,随心所欲地调遣他的臣民
空地的四周,有积木搭建的高楼和别墅
草坪上有风筝和鸟,有小白兔
和被叫作丑丑的泰迪狗。石桌上的塑料茶具
尽管类似成人游戏,依旧能够漂洗
尚未涉世的童心。他说这还不够
还应该有一个洞穴,让蟋蟀安心睡觉
有条小道,让蚂蚁爬行。有片云朵
留住天空的影子。有颗星星可以仰望
有月光和音乐,让草丛里的小动物
可以随时举办生日演唱会
这个小男孩的玩具乐园,让我心安
游戏世界的建设者,在肆无忌惮地憧憬
哦!感谢玩具!感谢后园!
我孙子终于不再和我一样,一生
都在毁灭中挣扎,一生都是自己的奴仆
他,和他们,生来只是自己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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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死亡。你看见的并非真相
卸下面具的人,只是在模糊的站台
悄悄转了个身。人世太过执着
布下的迷局,神秘而感伤
没有死亡。深秋一茬茬落下的叶子
在春天又冒出了一茬茬的新芽
寒冷的季节,万物都将接受审判
临渊之际,如果你还拥有来时的安静
就能将自己彻底遗忘。
没有死亡。悬崖之上的倒影
一直被根须误判。只有苍茫的泥土
依旧保持沉默,它接纳了所有的谎言
也接纳谎言深处的真相。
没有死亡。南祥寺的泉水
源自寺外的山冈。大殿里的诵经声
和凌晨的鸟鸣,并没有什么两样
没有死亡。我们瞳孔里的泪水
一直没有流对地方
26
会飞的石头,在天上发光
高悬虚空的镜子,一直照着
地球的微小与污迹。遥远的星辰
让填满欲望的人间,抬头之时
偶尔还能看清,和天空的距离。
这样的夜晚,后园中的我
也窥见了头顶的苍穹,除了日月
还有那么多伟大的存在。
在无垠的宇宙,它们不停地飞
不停地旋转,不停地燃烧与坠落
周而复始,前尘即归途
哦!万物皆有宿命
如此刻的我,困于后园。
如头顶的群星,困于天幕。
脚下的蝼蚁,困于巢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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