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婧,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出版有小说集《譬若檐滴》等,获江苏省第七届紫金山文学奖。
细路秘径
朱 婧
(资料图片)
放聪明些啊,阿里阿德涅!……
你有一对小耳朵,你有了我的耳朵:
放一句聪明的话进去罢!
如果人们要相爱,不是必须先相恨吗?
我是你的迷宫……
——弗里德里希·尼采《阿里阿德涅的哀怨》
冰清是自然卷,这无可厚非,因为水清也是。但是水清在成为冰清的母亲之前和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这一特征都并不明显,她总是定期去理发店把卷发拉直,让它们服帖柔顺到仿佛天然如此,只有额头鬓角一些顽强的余留卷发逃避规训。在24岁的水清身上,很难想象她少女时期一头卷发的神气。
最早拉直头发,是结婚前的准备,那是她生命中特别安详的一段时光,母亲和阿姨经常陪她去小城那条著名的步行街购买各种结婚用品,无论内衣睡衣或是毛巾床品,当然一切都要新的。她们陪她挑选,研究颜色和样式,一遍遍触摸验证手感。不同房间放置的花瓶要有不同造型,不同高度和开口度,客厅的丰满圆润有迎接主宾的富丽,而厨房的纤长精巧伴着未来新妇对一餐一食的专注。日子变得漫长,一天一小时被揉化开来过,她们花了那么多的时间陪她消磨在结婚准备的细琐功课上,母亲少见地会牵起水清,或者挽上她的胳膊,这种很久没有的接触,因为生疏而让双方身体略微僵硬。她们时刻陪伴她,在购买物件的金钱花费上毫不计较,似乎由此让她安心安定,知道关于她婚礼的每个细节都被无比重视、认真考量。父亲每每开车载她们出去,接她们回来,他们都娇爱着她,对这场婚姻的缔结心满意足甚至觉得是一种莫大的运气。母亲起着薄薄细茧的略微干燥的手,在水清手心不自觉地轻轻摩挲,像在无声教养她,有不舍的爱怜,也有顺风满帆的祝愿。
十多年前,少女时期的水清也一直被娇养,从家到学校的路程骑车也不过二十分钟,每日父亲总先开车送水清去上学再去工作。父亲见过一些世面,他的世面来自于他每天开车进出镇政府的院子,头脑活络的父亲很早就买了私家车跑活,在镇政府有公务车辆之前,都是由父亲的车接送镇长上班。父亲瘦小精干,总穿一件大一码的西装,是南方的亲戚带回来的广州货,样式时尚做工精细,欧美打版总不适合普通国人的身型;父亲头发是经典的三七分,茂盛乌黑,在发油的压迫下齐齐整整,仔细看才能看出一些天然卷的痕迹。水清轮廓鲜明像父亲,肤色微黎,侧颜从颅顶、鼻尖到下颌,像上课涂鸦一笔到位的漫画面孔,蓬松的卷发扎起单马尾像绽开了花。水清出生的小镇地处密布的江南水网切割出来的一隅,饱受水患的历史被农业合作化时期的堤坝工程改造。祖奶奶说起过发洪水时,爬上屋顶的蛇和在青灰色云层中显影的龙。说起这些时,她睡在水清脚的那一头,把套着绒线外套的黄铜暖壶推给她的重孙女,她俩在冬夜暖和的被窝里看电视,祖奶奶会从床头一个个棕色玻璃罐里窸窸窣窣摸出各种甜蜜的小点,接连不断递送到水清手里。她有一口很漂亮的假牙,只有睡前才拿下来浸泡在水中,这让她很少会错过享用食物的乐趣。当电视画面闪现雪花时,她大声喊着她的孙子——水清的父亲去摇一摇天线,小镇因为和城市的物理距离遥远,自有一种闭塞和安宁。水清读书算好的,虽然不是最好的,班级前几名总能有。小镇中学的教学质量不坏,父母亲很早和老师合计着让她初中毕业去读五年制中师,毕业做个教师。他们早早为水清规划了安全和确定的图景,忽略可能出现的缺口和缝隙。
水清要结婚的对象,是父亲曾经服务的那一类人的儿子,随着婚礼议程的落定,水清被调到了重点中学,这一切如何达成,宛如迷雾。第一次见面,水清的未来丈夫推开KTV的包厢门,同一个女孩一起进来。那个女孩的美丽,清楚地提示其他女性自身的有限与局限,美丽带来的松弛感让她行为自在、语言笃定。水清的未来丈夫并没有和她同座,而是坐在了这次聚会的主人旁边。他的目光宽和又略带审视,借着他挑选的合适距离观看那位上天完美的造物,又似乎漫不经心扫过其他面孔,他一一招呼众人,周到来自教养,分配均匀。过了一周,当陌生的电话响起,他对水清发出邀约时,她是困惑的。她已经在茧蛹一般的生活里很久,那次参与聚会极其偶然。第一次约会吃饭,圣诞、元旦刚过,农历新年未至,路边商铺的装饰混乱,有些店铺门前圣诞树尚留着,缠绕着的彩灯在夜色里闪烁,总不是很闪亮,带着点有气无力的勉强,圣诞贴纸在玻璃窗上没有被揭走,脆弱地卷起一角。另一些店铺,生肖玩偶和新年霓虹已经布置好,热热闹闹的。吃完饭,他们一路散步,渐渐走到河道旁的步道上,这是水道密布的小城最佳的散步地点,简净、私密。天气寒冷,在水边尤甚,冷冽的风吹得她的嘴唇和面颊刺痛,她身体藏在他的肩膀后面,比他总落后半个身位行走。他是善谈的,总不缺话题的开头,她只需要接上去,倒也并不费力。更多时候,她有意无意地通过放空自己和心不在焉,对他施以沉默。她着一条宽松的白色仔裤,视觉和质感单薄,寒冷凝住了感受和思考的能力,那一晚,她只记得透入骨与心的冷。按着小城青年男女交往的常规步骤,平常不过的几次饭以后,到了一个微妙的关键时间点,她也被他带到另一个KTV包厢里,现场没有她认识的人,他没有和她同坐,但是体贴地把她交待在一个女孩身边拜托对方照顾。一曲曲轮番演唱,众人的注意力时刻被牵动,没有多少对话也不显得突兀。她照例接收到几个活泼青年的赞美,甚至对唱的邀请,他也只是笑吟吟看着她。这一切和她与他初认识的那个场景极其相似,她带着适度的迷茫扮演自己该做的角色,感受到他的目光的留驻和游走。当晚他送她回家后,对她提出了正式交往的请求。她在短信里,写了几遍,删除几遍,最终拒绝,拒绝的话也是千篇一律的那种,感谢他的青睐,希望能做普通朋友。他说了什么呢?他好像回复了是他太急躁,他会多给她一些时间让她了解自己,他会有耐心等待。
她并没有欲擒故纵的伎俩。24岁之冬,在小城已经是一个微妙的年纪,几乎可以说是快要到最好结婚时机的末梢。她当然想结婚,她甚至从来没有考虑过不结婚。可是,仅仅一年前,她还是又一次去见了一个人。也是冬天,T回到小城看望父母。他打电话给她,他们再次见面。他们已经整整七年未见面,她流不出眼泪,但也说不出更多的话。坐在会客桌的两边,他拿起一张餐巾纸反反复复叠成长条对折,打开重新叠,直到纸张的边缘发毛,最终破损。他胖了,两颊松弛,发际线后移,可是那面孔的线条太熟悉,她只消看到如今这被损坏的线条,就能想象在这未见的七年时间里,它是如何松弛、妥协,如何接受着日复一日习惯性表情的塑造。七年太久,那么多可以说,也似乎只能说,“你好吗?”“我很好。”“我很好”,她像说给他,也说给自己,这七年,她从中师毕业,如父母期待做了一名中学老师,曾经的流言已全然散去,随着他远离的时间够久,随着她的乖觉无声够久。15岁那年的冬天,她也曾一次次落后几步,跟在他后面走,胸前抱着一摞作业本,在每次课前和课后。他当然是受欢迎的老师,他那时面容上总有点得意,长手长脚的人,穿合体西装和父亲是绝不相同的,有一种漫不经心的洒落劲。很难说他不知道那些年轻女孩对他的喜爱,甚至迷恋,他懂得用善意的忽略来处理。他是女生们讨论的中心,她却很少参与,她觉得那是胡闹也是越轨。她被胸怀大志的父母亲精细地照顾和保护,作为唯一的女儿承担着他们或多或少的期待,对刻板但可靠的未来的想象从未偏移。
水清从来不说不,其实从来也不说是。很难说是这一点让她未来的丈夫迷惑,还是激起了对方求证的欲望。第一次的亲密异常突然,他们甚至还不是明确的情侣关系,也并非饮酒或其他带来意乱情迷的后果。水清第一次同他回住处,是因为他们相约一起吃午饭时,他接到电话,有个会议文件需要回家取一下。那顿饭吃得索然无味,一个女性无可挑剔的礼貌和层层包裹的内心近在咫尺,让他暗暗觉得自己被排斥和否定。他送水清回学校的路上,顺便回家。他们一同上楼,他去到楼上书房,她在楼下客厅等着,客厅的薄帘落下,遮住挑高的整面玻璃幕墙带来的强烈日照,她甚至没有换鞋,只是站在玄关,她突然意识到一种沉甸甸的、她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气息。她的嗅觉找到这室内像领地占有一般的个人气味,那气味是强烈的、陌生的、男性的,很难让人放松。她开始注意到他的物品,门口的深棕色户外靴,有厚重的黄色橡胶底,一只立着,另一只倒下;开着门的卧室露出床的一角,藏青色的盖被上,随意扔着一件阔大的深紫色浴袍,半敞着像刚从巨人的身上褪下。似乎过了很久,也似乎只是几眼扫视,她抬起头看到他从楼梯上走下来,背着光线的身影愈靠近愈庞大,而微小的她轻易被阴影完全覆盖。
似乎顺理成章,这以后他们很快走到了见双方父母、谈婚论嫁的阶段。因为对方父母的讲究,婚礼的准备期被延长,他们倒是在这段时间里开始像真正的恋人,吃饭走路说话,从说关于自己的话,说自己知道的话,到说无关紧要的话,说彼此都知道的话,这种由恋人到相伴一生需要拥有的说话的意愿和能力,他们轻松地建立了。他们的身体比语言亲密,甚至她能感受到未来丈夫对于她身体的近乎崇拜的迷恋,或许是因为她纯白的身体由他引导,一手造就而进入一个新的世界。
最初的牵恋,是从T要离开学校的消息在学生们中四处流传开始。T和妻子都是师范学院毕业后分配到这所乡镇中学的,既是教学骨干,也很快担任了各自学科的行政职务,他们都是有才能和志向的青年,般配也悦目。变化起于T想脱离教职,去大城市重新开始,而他的妻子,处在职业上升期着实不愿意。两人的矛盾愈明显,T要离开的流言也越清晰。小镇很小,这流言很快也成了人们的谈资。父母讨论起T时说他心气太高,其实是好高骛远,说他的老婆倒是比较现实。在小镇生活,T和妻子的父母在身边,可以帮助他们照顾儿子、照料生活,他们可以全心工作,没几年调动到市区中学,或者调动到教育局是顺理成章的事。父母顺带又为水清梳理前途,告诫她要保持状态,考试名次要再上升几个位置读中师才保险些。这流言发酵后,一种又孤独又沮丧的表情常常会攀到T的脸孔上,水清以比旁人灵敏的感觉捕捉到了,也或许她以为自己比那些夸夸其谈大惊小怪的青春期少女要更成熟。她以为自己能理解他,因为不知道从何时开始,父母谋划了很多次的未来在她眼里从一个冒号或者句号变成了一个感叹号和问号。和祖奶奶在晚上八点档的电视剧里看到的公关小姐,学校门口报刊亭里通俗杂志上的财富故事,吸引她的不是夸张造型垫肩西服的气派,不是充盈享乐的都市和域外浮华,而是换一种思路想象自己的可能。想象是少女的权力,是把人生的有限机会一次次排演。没有想象就没有学习,女孩们比男孩更清楚自己的双重身份,区分表演的自己和真实的自己,由此重新塑造自己。水清如何想象自己,她甚至没有太多可以调动想象的材料,T代表她渴望得到,又害怕自己得不到的很多东西。比如一种好高骛远但自由的心境,比如与扎根固守相反的灵活流动,以及关于未来的可能和许诺。
他很像故事里出现的那个人,那个故事的拙劣仿制品会出现在她身边女孩子的书桌里。“耀眼的车灯把他的影子投射到大厅墙上,影子的手脚被灯光拉得长长的,影子从地板一直拖向走廊的墙壁,看着很像摇摇摆摆的‘长腿叔叔’。”一位出生于19世纪末的女性作家写了一个跨越阶层和年龄的浪漫故事,后来有很多的演绎版本,比如在老师失于管教的自修课上,那些被女孩们悄悄拿出来藏在课本下面阅读的言情小说,像是《雪儿姑娘》。人们说起《长腿叔叔》,会说爱一定会有回响,茱蒂注定可以拥有灰姑娘般的美丽邂逅,作为聪明的孤女受到富有的“叔叔”的亲睐和照顾,从孤儿院无望的劳作中被解救,进入她从未能想象的大学读书。茱蒂给“叔叔”写了很多邮件,其直率和坦白告诉人们关于一个年轻女性获得爱的机会所需要的幸运、智慧和勇气。
自童年时期水清就容易成为女孩们的中心,足够可爱又不会过分抢眼,有些大人气,就少些孩子的自我,由此会安排和平衡伙伴,成为女孩们愿意靠拢和依赖的对象。水清参与女孩们的聊天,巧妙地引导T成为她们谈话的主题,她捕捉一切关于T的信息碎片,存储、分析、猜想,建立她以为理解他的通道。过重的思索成为这段感情的核心,羞怯让她始终处于一个不被注意的安全位置,直到妄念一般的激情引发她的行动。一次放学后,她留在学校没有离开,同那些寄宿的学生在操场打排球。她在等待一个时机,等到她远远看到熟悉的身影从办公楼离开,骑行在操场边的小路。她非常自然地向同学告别,跑去车棚,假意低头整理书包,不经意抬头,手指划过在晚风中被吹起的鬓边的碎发,将它勾至耳后,余光始终在那个渐渐靠近的身影。当他经过车棚,她骑上自己的自行车,轻松地踩了一下脚踏,与他汇合在通往校门的唯一通道。出了校门,学校到大马路还有一段独立的支路,他们会有大约十分钟的时间,肩并肩一起骑车,也许还会说会儿话,只有他们两个。
结婚的好运带来的古怪事件包括:水清的博客下面出现一个坚持不懈对她冷嘲热讽的ID,留言直白且恶毒,指向她和T的那件旧事。那个从学生时代就使用的博客知道的人不多,多是故人,水清用博客做私人生活记录,婚礼前夕,发出了一些备婚的内容,像是试婚纱的照片、中意的婚礼花材的选择、婚礼歌单的选定,古怪的留言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本来只消禁止留言就能解决的事情,水清的未来丈夫火力十足地一条条回复,驳斥对方的无聊阴暗,全力维护他的未婚妻,这种虚无的刀光剑影倒让她见到他一些真心。未来的丈夫从来没有正面与她谈过这个问题,尽管想了解这一切也没有那么难。她始终无法知道对方选择自己的理由,比起她曾经直面过的完美竞争者,她拥有的不过一段暧昧的历史和无用但不能被剥夺的内心之物。最后,她不胜其烦弃用了那个博客,倒不是因为心虚,而是女性的怯懦让她习惯为了避免激烈的冲突而勉强自己。
T多骑了一段路,把她送到通往家的路口,再向她挥手告别,用力踩踏,车一下子远行,他的头发,他的白色衬衣,在风中蓬松鼓起,像一只鸟雀,随时可以飞起远去。是那次同行以后,他们开始有了一些成年人之间的对话。他不避嫌地即使在学校去往教室的路上,也不再是错开身体,而是与她并肩走,他自然会同她谈她的学业,也谈起自己那些无人能理解的愿望,他谈起自己的大学,听过的歌,走过的路,看过的书。她仰望他,那种仰望里没有轻佻与沾沾自喜的内容,无关性或欲念。她看他说话的表情,带着她特有的安静与生机,像是她听得懂,并且相信他的每一句话,珍视其中传递的任何信息,她把他说话的内容转化为成长的土壤,她的人格和审美建立的基石。他从未知道可以这样影响一个年轻的灵魂,这是一切与众不同之处,他清楚地知道,他在塑造她。人人知道他喜爱她,同事或者学生,自然有纯朴的理解,也有细微而卷成微风的流言在人与人之间穿梭。
破绽是那年春天出游露出的。出游的目的地是半开发的山区景点,学校包车的旅游巴士开去那里车程不过四十分钟,但是需要乘坐轮渡过江上岛。每个班级分成的四个十人左右小组,由任课老师带队。水清并不在T领队的小组,她那组带队老师是自己的班主任。出发时的阴郁天气很快变成蒙蒙细雨,上山的路并未完全铺设好,一行人需要在草丛中寻出路来,薄薄的雾气和春雨,让一切都影影绰绰。一开始,水清还能以T显著的身高辨别出他或远或近的身影。他那天穿着一件深墨绿色光滑质感的风衣,在湿润的空气里,那绿色浓郁欲滴,让他在黯淡天色下留下额外浓墨重彩的一笔。她突然理解了一些看似幼稚荒唐的对象和事件,那些在他下课后找出各种问题去到讲台大胆提问引发窃笑的女孩,那些对他的言辞中略微亲近的只言片语反复揣摩的女孩,那些上课被点名时回答不出问题却挂着奇异恍惚的笑容的女孩。上山的路途中,各个小组渐渐分散,拉开距离,组内人员也是如此。因为约定了在轮渡口集中的时间,只要原路返回即可,老师们倒也并不担心。水清和一个要好的女孩一开始只是落在人群后面一点,等她们结束闲聊,再注意四周,目光所及只有遥远的几点身影。她们并没有多担心,想着山不高,下山不难,回到轮渡口也很容易。后来回想,她们是下山时判断错误,从与轮渡口相反的山的一侧下去了,抵达山脚的民居她们才意识到。有村民收留她们,让她们在场院歇脚,拿食物给她们,贮水池取出的泉水清冷,洗净桃子上的绒毛,咬下去汁水不多却滋味甘美。她们既没有脚力去找路,也没有方法联系上带队老师,心里很难说不紧张。落日余晖,天色染成连绵的雾粉,风吹过竹林,虫声低鸣,偶尔有不知名鸟雀奇特的叫声响起,让她们惊顾。暮色渐深,有摩托车行驶到村口,亮起的车灯靠近,是村干部载着人来问访。过来两辆车,第一辆车下来的人,是年级主任,第二辆车下来的,是一个要融入到深沉夜色的墨色身影,可那人的面孔却在黑暗中白得放光,他的视线所向,她看到自己是唯一的焦点。她站起身,后背微微战栗,胸口的空虚,抽紧的疼痛,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肉身是如此具体的存在。他们租了镇上的面包车领她俩回去,赶上了最后一班轮渡离开。周一回返学校,迎接她的自然有老师的批评,更有流言卷起的巨浪,都指向一件事实:那天所有的带队老师都带着各小组的同学先行离开,年级主任留下来寻找她俩。在轮渡要离岸的时候,匆匆逆行离开的是T,他留下来,去找她。
想象和想象所蕴生的柔情成为故事新的中心,你无法斥责少女的幻梦,尤其在经典叙事里往往美梦成真。“空气里满是霜花,正是爬山的时节,我真希望你能来这里和我一起爬山。我非常非常想你,这是一种快乐的思念。我们马上会在一起的。我们现在真真切切相互拥有了,绝没有虚构的成分。最后,我终于有了归宿。”
她走向教室,有书本和试卷纸散乱地扔在走廊的地面上,她捡拾起那些写着自己名字的书本和试卷;走进教室,座位后面她的储物柜门锁被破坏,柜门敞开着,里面空空如也;上体育课时穿的白色单鞋,水杯、杂物散落一地。流言传说她通过误船完美占有了他,那些曾经和她如此亲密的女孩们都变得各怀鬼胎,课间按照各自的小团体聚合,虚伪地装出一副共同探讨或共同唾弃着什么的样子,而男生们会不加掩饰地哄笑,粗野且直率。T的离开迅捷而果断,其实春天之后,他就没有再出现过。暑假结束,秋季学期再开始,没有T的学校并无不同,升了初三的学生们的内心已经暗自紧张,水清在其中倒能保持安全的淡漠,中学的最后一年,她多数时间都独来独往。T的妻子仍然留在这所学校教书,后来的人生路径几乎和人们先前的判断毫无差别,因为教学的实绩得到了理想的调任和升迁。T和妻子的关系扑朔迷离,而关于T,传言说他去了著名的教育培训机构在南方城市的分部,任职管理岗位,但很快因不适应而离职,再后来,各种传言中没有特别可靠清晰的内容。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知道这其中的一些细节,但对关键的部分选择避而不问。他在离开之前和离开后都与她见过面,离开之前那次是在学校的书法教室,他知道中午她会在那里习字。初夏清亮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光点在他的脸孔和胳膊上跳跃。他抱了一摞书过来,从打开的教室门前走过,又折回,明明是来找她,脸上却像是路过的神情。那摞书里,有他大学时代留下来的旧书,印有他私人的藏书章,签着他购买的时间地点,有新兴的电脑科技方面的书,编程语言之类,也有正流行的文化散文一类。他在一张白纸上写上他的新地址给她,告诉她可以给他写信。再过一年,她已经去到师范学校读书,她暑假回家时,他回来小镇看她,他们在石桥边一个茶社见面,他取出一张名片递给她,那上面的电子邮箱她要在几年以后第一次上网时才知道是什么。小镇总是太小,尤其他们这样奇特的一对,坐在靠近河岸的临窗位置,从清晨到午后,讲上几句后,总陷入长久的沉默,很难不引人注意。茶社和小镇唯一的一间理发室相连,人来人往总是不断,特有的发膏的气味不时能漂浮过来。他突然和她说,陪我去剪头发吧。新剪完头发,擦干出来尚且湿润,他站住,她好奇的手覆上他的头发,她甚至不敢用一点力气,虚浮着手掌停留在他新鲜的头颅上,触到短短的发茬,硬挺扎手。那是他们唯一也是最亲密的一次接触,他才由此从想象的幕布背后现身,成为真身。“我知道有一个地方另一个男人——比爸爸还要亲的男人——想要见我。”再后来,他们突然就断了联系,多少与父亲的介入有关,水清无法知道细节。父亲从未正面和她谈过T,像是缺乏一种面对现实的勇气,但更因为不忍,他清楚地看到女儿如何长久地活在一个只有自己看到自己,却看不到别人如何看待她的世界,看到她在迷宫中的跋涉,母亲偶尔流露的气急败坏也会被父亲的眼神制止。
在T物理消失的时间,他却时时刻刻与她同在。在睡前,手指顺着肚腹的柔软曲线起伏,走到胸前和锁骨,沿着面孔的轮廓,嘴唇鼻尖至耳畔,那是认识也是探索,有充盈也有空虚。很多时候,一个身影,一种声音,总是与他有关。她曾经恍恍惚惚,因为听到一个和他极其相似的声音,跟着声音下车,置身陌生的站台,在人群里一时无法知道去处,几欲落泪。他留下的东西悄悄地潜入她的体内,占据了她,可他却消失在了无处可寻的地方。他的尝试只是在生命彷徨期的一次意乱,一种油然的行动,而她的内心却已经改变,并将长久处于一种难以更改的状态。人类生命度量的时间落差,造成他们生命节奏的必然不同,这种无可依傍的情感就像是一种常常升起的若有所失的刺痛。“您能想象吗,叔叔,我的心灵有一个空洞,那么大!那么大!”
20世纪福克斯公司1955年出品的《长腿叔叔》,“叔叔”由舞姿华丽的弗雷德·阿斯泰尔出演,他作为叔叔太过挺拔且面容正直,而且,他甚至太老了一点,因为女主角茱蒂是由年轻的莱斯利·卡伦扮演,她着简洁条纹衫和紧身舞蹈裤,动作轻盈优美,过了半个世纪去看也毫不过时。舞蹈,尽情舞蹈,如此将幻梦实现。“我想让你在身边,这样我才能触摸到你,确实感觉到你的存在。”“只要我是你的家人,我就能每天来看你了,给你朗读,为你撑起枕头,抚平你前额上的两道小皱纹,让你的嘴角向上翘起,露出快乐美好的微笑。”故事的最后,奉上了最令人期待的结局,茱蒂和“长腿叔叔”作为爱人和家人站立在一起,相互守候和扶持。
人们总忽视这个故事里的一些细节。比如茱蒂写出第一封给“长腿叔叔”的信件时,已经十八岁,等她读了四年大学,就是二十二岁后,才得以和“长腿叔叔”发展一段情感关系,其间她通过写作还清了他替她支付的读书费用;比如茱蒂读大学后拒绝暑假回孤儿院帮忙,她没有以德报怨的美德。生活在一个世纪以前的作者,已经作出了大胆的尝试,包括让一个女主人公拥有袒露直接的个性,让她接受教育、经济独立,可这一切是为成为理想的自己,还是理想的爱人?强烈的爱意覆盖现实的所有斑驳和缝隙:“叔叔,请你一定要答应我,千万不能喜欢她胜过我。”她们是否始终在被默认的范围内看似获得自由,只要不去跨越看不到但始终存在的边界?这部小说的题目是《Daddy Long Legs》,如父如子,那些令人不安的部分始终难以深入谈论,而故事的作者在四十岁的年纪死于难产。
七年后,她写信给那个电子邮箱,很快收到他的回信。他们既绝非必要又理所当然地再次见面。他们趁着夜色在小城河道边的步道长久地走路,来来回回,既没有来处,又很难说有去处,怀着一点不甘不愿的残留,警惕地去过余生。一年以后,在透彻身心的寒冷里,和另一个人来来回回再走这条路,她把关于未来的最后一点假设,悄悄拾拢、收回,焚灭。
冰清皮肤白皙像父亲,身量高挑像母亲,很早戴起眼镜的她,有一张教养良好的面孔;眼睛是圆圆的,嘴巴也是圆圆的,像兔子。漂亮的卷发蓬松散开时,又像一头生机勃勃的狮子幼崽。冰清很会读书,在小城读最好的小学、中学,又去省城读最好的大学。冰清轻易走好她该走的路,成为她父亲和母亲理所当然的情感中心。
水清和女儿很亲密,读大学以前,冰清没有离开过母亲。水清给冰清的电话开始变得频繁,是在知道她参加了学校话剧社的社团活动之后。冰清参与了剧社,被选入了演员部。冰清同母亲说起过,颇有性格的剧社指导老师,复古华丽的穿着和具有蛊惑力的说辞。他告诉年轻的社团成员,学做一个好的演员,是学会剥离,学会丢开自己,打破束缚,让本能绽放,通过身体呈现给观众。水清很想问问自己年轻的女儿,是否信服他人展示的自由,是否会像她母亲的少女时代,对于参与到成年人的精神世界跃跃欲试。冰清看老师的眼光那么诚恳,好像每字每句都能听进去,但倾听只是一种姿态。她尊重他在权力结构里的位置,却也丝毫不为才华迷惑。爱才可以自己学,她早已获得了自由,因此无需将自由投射在任何一个人的身上。当男女之间恢复了平等的精神状态,跨越层级的浪漫爱情就如最普通的白日梦一般消逝。
冰清很快恋爱了,和剧社服装部的男孩恋爱了,那个男孩长着一张虚情假意的脸孔。剧社的道具房里总是乱七八糟:层层叠叠的舞台场景、被颜料罐和彩纸碎片塞得满满的纸箱、挂满各种服饰的长衣架;木箱、台阶、梯子,各种面具、头盔和花冠;总是有羽毛,各种颜色的羽毛。在角落里,立着一副盔甲,一匹白马,一只在童话剧里才会出现的眼睛瞪着人的兔子。那副盔甲站成奇特的姿势,一只腿向前探出,双臂向前伸出,像是在邀约,也像是在环抱一个不存在的爱人。她一定很灵巧,很轻盈,是美和梦的造物。对于很年轻的人来说,那种空间充满了奇异的性感,像真实世界的某种隐喻,他们身在其间,莽撞又无畏。
不知道为什么,水清却觉得很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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