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开栏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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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有文学界的朋友说,许多90后作家的文学路,从《作品》开始,越走越宽了。
我们回答,我们只是“扶上马,送一程”。
现在,“超新星大爆炸”栏目来了,我们要做的是从天南海北,从角角落落,发现他们,然后继续“扶上马,送一程”。
在天文学术语中,超新星爆炸说的是恒星在演化末期时经历的一种剧烈爆炸,这种爆炸极其明亮,释放的电磁辐射能够照亮整个星系,能量相当于一颗太阳在其一生中所辐射能量的总和,且超新星比新星更有活力。由此可见,我们对这个栏目给予了很高的期待,倾注了我们很多的心血。同样,想在这个栏目发表作品,难度自然也很大。
栏目一经推出,引起了文学界不小的议论,有赞叹的,有踊跃自荐的,也有人怀疑我们此举在揠苗助长,无论哪种声音我们都欢迎,在设计本栏目时,也自然会料到,因此建立了本栏目严苛的入选标准。作者是否经得起如此力推,大家读作品便知。本栏第一位作者罗淑欣,是来自广东肇庆,毕业于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创意写作专业的00后,她的作品细腻,准确,开阔而内敛,新时代,新剧变,从中国到世界,从现实生活到元宇宙,智能化、高科技化、大数据化,“佛系”、“躺平”、“内卷”,这些时代特色,经由罗淑欣独特的生命情感体验,和哀而不伤的叙事娓娓道来,呈现了一个我们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同时也为她的小说打上了鲜明而强烈的个人精神印记和岭南地域文化特色。作品公众号将陆续推出她发在《作品》杂志上的五个短篇及其他相关文章。
扶上马,送一程。
欢迎有志于文学的新人自荐。
斑马线
罗淑欣
傅晴家住18栋3单元7楼,小区外沿靠马路的一边。楼房隔一堵墙就是大学,对面整排商业街,一眼看去,圆的扁的吃的喝的,夜里灯牌亮起来,怪晃眼。
从商业街到大学门口有十七条斑马线,三条已经斑驳,白线沾着零星黑块,大小各异,微微凸起。阿婆告诉傅晴那是别人吐的痰,菌多,要避着走。她牵起阿婆的手踩上大马路,一边过,一边数,到中间时绿灯开始闪烁,阿婆便拉着傅晴往前赶。这条路她走了好多遍,父亲带她去舞蹈班,阿婆帮她背书包上幼稚园上小学,母亲和她一起提着半米高的卷纸回家。可傅晴真正看清这条马路的时候,却是在自己7楼向南的房间。她在起风的时候打开窗子,阿婆说这样能通风,房间的空气流向客厅,客厅的风吹进房间。傅晴更喜欢电风扇的风,直接又凉爽。但她钟爱这窗子,能将安港路看得仔仔细细。不论明日是打雷闪电,还是期末考试,马路总是在那,路牌也在那,斑马线从不会多一条,或少半分。
厨房满是蚝油烧生菜的味道,还有点不呛人的蒜香。阿婆关火,上碟,洗锅,电饭煲刚跳闸。傅晴揭开电饭煲,蒸汽四溢,弥漫上她的眼镜。她瞧见里头蒸着碟豆豉排骨,汁水满得晃晃荡荡。傅晴听见阿婆走出走入,便赶着伸手进电饭煲,又一如往常被烫得缩手。阿婆专候着这一幕,好笑她双手矜贵:“这还拿不动?”阿婆一点不犹豫挑起菜碟边缘,鸽子般疾步端上桌,汁水一点没洒。傅晴叠起睡衫下摆,擦干眼镜片上层层叠叠的雾气。她终于抓起饭勺,这是她极享受的事。底下的舀来上头,东边的倒去西边。米饭松散了,吃起来才柔软饱满。垒进瓷碗的米饭像座小山,可惜阿婆只吃半碗米饭。
“阿婆,吃饭。阿妈,吃饭。”动筷后,饭台声波平稳,女主角遥远的痛骂,早市青菜贵六毛三分,太阳好应该洗被褥。母亲顾着给阿婆碗里添豉油,末了又从冰箱拿出塑料罐装的腐乳仔给阿婆。阿婆话说得越多,舌头上的味道愈寡淡,牙齿愈柔软。番茄炒蛋,她要放三大匙白糖。煮面条也要炖得软烂,像北方的咸疙瘩汤。总是傅晴吃一种味道,阿婆吃更重的一种,母亲的亦不同,她一如既往吃很多炒青菜,吃傅晴不要的肥猪肉,就像她一阵子说要减肥,一阵子说饭菜不要浪费。傅晴发觉自己和饭桌上的两个女人如此不相似,尽管她们吃一样的泰国香米,尽管她们是和傅晴最亲近的人。像电视上放的外国电影一样,傅晴喜欢夹几啖菜几啖肉进自己碗里,分门别类,五颜六色——母亲看不惯她这点,称之为“自私”“没有教养”。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和母亲的相似处。
“下午阿思来给阿晴补课。”母亲挑中一块肥嫩的猪肉夹给阿婆。
“茶叶佬的女儿?补什么课这么厉害。”阿婆又将猪肉放回碟子里。
“英文课。以后阿晴就学识同外国佬讲话。”
“几多钱一个钟?”阿婆开始剔牙,碗里余两三口饭。
二、四、六、八,不对,二、四、六、八、十、十二、十四、十六……十七。每天,有几多人从安港路这头跨过那头,又再从那头走回马路这边,是傅晴的课后作业。往往,在一个不算波折的朴素日子里,来往于安港路上十七条斑马线之间的,有百分之三十二是上班族,神情涣散或步履不停。拎鱼拎猪肉拎白菜拎西瓜拎小孩的社区居民占百分之二十八,最常见的是穿花衬衫踩凉鞋的公公婆婆。剩下的百分之四十,傅晴总是不确定如何描述他们。说是“路人”,不够准确,亦太过残忍。数学课本教统计的一章喜欢用“其它”,但于傅晴而言,这样便失去了描述的意义。
这日饭后,她看见楼下又一个属于这百分之四十的人——她走得摇摇晃晃,好像只是太阳不小心散落在马路上的一束光。可傅晴突然确定要如何描述这一群人,用她这些天在杂志里读到的词语,过客。她是安港路的过客,他们是安港路的过客。傅晴看见她走进马路一侧的红砖大楼,父亲说这里是大学教室,比傅晴的教室大得多,“你要是能进里面读书,我和你妈就放心了。”
“叫我美思就好。英文课上,可以叫Nicole。”
这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分。房间里的落地扇开到三档,碎发吹去傅晴耳朵里,痒痒的,她却有些不好意思挠。
“美思姐姐好。”傅晴说完,把碎发别去耳后,脸又有些烫。为什么会烫?这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傅晴想。
“暑假你和美思姐姐练英语,姐姐在旁边的大学读书,总是拿奖的,英文说得多流利。傅晴要多开口啊,跟着学。”
美思,阿婆说是茶叶店常叔家的大女儿,在傅晴更小的时候两家一起喝过早茶——她好像吃得不多,在位子上心不在焉的样子。她那日穿了一条碎花裙子,长至膝盖。
“教材买到了吗?”常美思倚着傅晴的木制书桌,头快顶到上头的床铺。傅晴才发现她手里拿着一杯柠檬绿茶,就像安港路十七条斑马线上的诸多过客一样。杯沿的水珠子打湿了她的左手。
母亲一副恍然的样子,拉着常美思去客厅,“你先在房间里看看有什么英语问题要问美思姐姐。”母亲对傅晴说。
常-美-思。
N-I-K-O?
N-I-K-O-L?
N-E-E-K-O?
N-I-C-O?
傅晴翻出草稿本,用铅笔更圆润的一头写下常美思的英文名,她喜欢纸笔摩擦起来的“沙沙”声。四个名字里,她没法确定是哪个,可她并不为此苦恼。毕竟,待会总算有问题能问常美思。她想起学校语文课上同学举手问了好多问题,可她一点想问的也没有。她总是知道答案在参考书的哪一页、哪一段落,知道答题要按什么顺序,知道字体该写得方正且不大不小。她还不排斥英文课,Miss Hong是个染酒红头发离过婚的高个女人。她很凶,可以把一个好学生骂哭,但家长还是很喜欢她。英文课不会有没由来的发问,傅晴只需要跟着Miss Hong用两种声调念每一章节的单词,一种上扬,一种下挫,她擅长于此,甚至觉得这是在唱歌。幸运的是,唱着唱着,她能把中文意思记住。她还没被Miss Hong骂过呢。
“你下午跟着美思姐姐去书店买教材,以后周三周五到美思姐姐家里上课。多出去走一下,别老闷在家。”母亲说完给傅晴塞了十块钱。
“妈,不用这么多。”十块钱可以买五杯柠檬绿茶,可以买三个进口涂改带,不过,还买不了一本她爱看的故事集。
“没让你全花完,放身上安全。”
踏出房门前,母亲回头小声对傅晴说:“认真点,交了学费的。”到客厅,她套上还没放进鞋柜的黑皮低跟软底鞋,鞋子踏在地板上几乎没有声响。母亲去阿婆房间瞅了一眼,便拿上遮阳伞出门了。这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
傅晴撕下那张写上四个英文名字的草稿纸,以不紧不慢又略快于平日的速度走向常美思,或者说,是Nicole。Nicole坐沙发上,避开阿婆平日坐出凹洞的位置。
“我先看看,”她没有等傅晴问出口便说话,“你去换套衣服吧,我们等会去书店买课本。”Nicole直直看着脸蛋还有婴儿肥的傅晴,就像傅晴直直地看着她。Nicole眼睛不大,双眼皮也不深,一些些雀斑衬着皮肤的白,就像亮着暖黄色灯光的蛋糕店里置于玻璃柜最中间的贵价奶油,傅晴想。
傅晴后悔没在草稿纸上写上自己的名字和学校,也没有写上一两句平日积累的好词好句,傅晴认为第一印象很重要,可她也再不能从嘴里解释些什么。谢谢美思老师,说完她就溜进房间。
午后三点一刻的时代书店,穿围裙的店员开始赶角落里盘腿看书的小孩(若果看的是漫画,店员会叫来家长一块赶)。立式空调前歇凉的顾客,停下、路过又离开,源源不断。傅晴来到空调跟前,把七歪八扭的扇叶通通调成45°斜角,指向Nicole所在的教辅区方向。
去最熟悉的童书区?还是小说?插图版四大名著?窄又厚的英文原版书?太贵,母亲一定会说她。“挑本书吧傅晴,当作我们第一天上课的礼物,哪本都行。”去教辅区前,Nicole这样对她说。
傅晴的眼睛跟着扇叶吹出的凉风,瞟向Nicole。她还在找教材。她穿了双环住脚踝的黑白高帮帆布鞋,浅米色衬衫和黑色短裤松松垮垮,大概能装进两个她。长至肩膀的头发(在阳光下是棕色的),漫不经心又舒展得理所当然的眉眼。买一本诗吧,就像Nicole一样,傅晴想。
中外诗歌区靠近书店的仓库,只有四排,摞得整齐。比起青春文学、动漫笑话和教辅书,这里过于陈腐,又如此恬静。傅晴对挑书颇有经验,她不在乎精装与否,反而青睐平装书柔软的质感,她喜欢单调朴素但显得隽永的颜色(当然,她还不晓得“隽永”要怎么念),喜欢文字与纸张间不多不少的空隙,喜欢封底简短不浮夸的书评,讨厌“中小学生必读名著”的字样,讨厌放大的作者照片,讨厌大于50元的图书售价,讨厌条形码旁印有“上架建议:中国文学”的类似提示。当然,她希望自己认得大部分词语的意思,哪怕有时它们的排列和停顿让自己读不下去。
在包含但不限于上述条件的筛选下,傅晴抽出了三本书名读起来较为顺口而不那么粗暴的诗集,当然,都是外国人写的。她又舍弃了其中的《新月集》,理由是作者如此耳熟能详。剩下两本的名字很长,傅晴认为读起来就像诗本身。它们一本说“孤独”,一本说“寂寞”,傅晴对二者抱持着不敢言说的亲近感,然而担心这显得太矫情。她的确熟悉这两个词,在故事集里它们与“快乐”“努力”以及“充实”不相上下。
“都买吧。一本给我,一本送你。”Nicole握住傅晴的手腕,她的手冰凉,指头有些尖,是母亲说适宜弹钢琴的那一种。
“我不确定……它们好不好看。”作者的名字,傅晴甚为陌生,甚至读不流利。她只知道他们来自遥远的国度,就像诗一样,有时很远有时却这样近。
“我保证,都是好看的书。”Nicole拉紧傅晴的手,穿过新一批走进书店吹冷气的人们。买单的时候,傅晴看见Nicole毛茸茸的钱包,看见Nicole从里面拿出一整张的一百元纸币,这也许是母亲为自己交的学费。还不够,老板说,一共一百一十四。
阿婆说今年夏天格外热,风扇不管用了,蒲扇吹的都是热风。傅晴还未发觉,她总是留在Nicole的房间,没日没夜的18℃。房间向西,下昼日光打进来,显得暖且不打眼。
傅晴的夏天在十七条斑马线之间度过,Nicole的住所在马路对面,一居室的单人间,楼下是文具和零食商店。她开始熟稔地踏过斑马线,每一步都努力踩中线中间,没等绿灯开始闪,她便到了对面。每节一百元的英文课,傅晴跟随Nicole念课本,Gina和Mike的对话,没有一个中文字。读到傅晴不明白的地方,Nicole总是率先停下。她用更简单的英文解释给傅晴听,如果仍不明白,Nicole便放慢语速,无论怎样她也不说中文。讲得嘴巴也倦了,Nicole就拿出抽屉里的椰子味饼干。傅晴蛮不好意思地咬下,却止不住饼干屑掉进Nicole的电脑键盘。偶尔,在一天最热的时分里,空调也发出低鸣。她们便待它休息一阵,锁上门出外头放风。她们帮衬一块钱一根的绿豆雪糕,有时是凉茶铺的茅根甘蔗水,傅晴吃喝得分外认真,路过的人认为她和Nicole是亲生姐妹。
“Nicole,为什么你一个人住?”
“长大了大家都这样。”
“I don’t believe.”
“后面要加代词。”
“I don’t believe it.”
“下课啦,不用再讲英文。”
“那你以后会做什么?继续教我们英语吗?”
“你喜欢我上的课吗?”
“我在学校也不讨厌英语课,那个老师Miss Hong,特别凶,但是她还没骂过我。”
“嗯。”
“可能是Miss Hong从没注意到我。”
“Miss Hong的中文名字叫什么?”
“这个,我们都不知道,我们只知道她离了婚。”
风扇开始疲了,摇头时发出生涩的“吱吖”声。母亲将风扇定住,朝向阿婆的方向。“不用对着我,我受不了!给阿晴吹。”
傅晴倚在父亲身边,准备等父亲眯上眼便拿过遥控器,她不明白世界怎么每天都有体育比赛,不是一群人抢一颗球,就是一个人跑很长的路。她听得见父亲的呼吸逐渐变缓,转过头看,眼皮耷下。父亲的眼皮常常肿胀,眉毛粗些,鼻子浑厚,耳朵边一些凸起的凹陷的印记,胡子每天都刮得整齐。傅晴发现自己与父亲如此相似,她说不清楚,可能是一眼瞧过去的感觉,可能是眼睛鼻子嘴巴连起来的弧线。她看着看着,父亲的眼睛又睁开了。
“拿根牙签给我。”父亲拍了拍她。
傅晴又不愿意承认这种相似了。父亲总是专横,窝沙发里一动不动,她不想变成停不下来的母亲,她觉得自己没必要拿牙签盒,没必要陪全家人看选手上场前那副紧张的模样。
“听说阿媚回来了?”母亲终于歇下来了,在茶几旁Nicole坐过的位置。
“听谁说的,怎么还会回来?”父亲摆直身子。
“在那边呆着不是最好吗?”阿婆也叼着牙签,牙齿窄长而稀疏。
“她带着美思的妹妹回来了啊,何姨看到了,说女仔好乖。”
“阿常没和我说,他昨天还来了铺头。”
“人家不愿意说,不是很正常吗?”
“他和我都几十年朋友,有什么的。”
“礼拜六约他喝茶吧,顺便多谢美思教阿晴补习。”
“阿晴你用心学,以后考进大学读书,我和你妈就放心了。”
午后傅晴睡醒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已经出门。她没来得及问阿媚是谁,周末真的要和Nicole一家喝茶吗。阿婆给傅晴端来一满碗海带绿豆粥。“刚放凉,赶紧吃了去上课。”她想起今天能穿新买的帆布鞋了,傅晴发现这要比运动鞋更好搭配衣服,尤其是母亲给她买的不伦不类的网球裙或针织上衣。
待绿豆粥快食完的时候,门铃响起来了,均匀的“哔——哔——”后不会重复,一定是Nicole,一开门会是她的似笑非笑。傅晴把大条的海带剩在碗底,趁阿婆发现前便溜出门。
“阿晴,夏天就要结束了。”Nicole像阿婆和母亲一样唤她。
“那冬天就不远了。”
马路上人们穿上各种长度的衣服,像是保暖,又像展示给别人看。那些还在穿T恤的男人们,还没有机会逛商场选新衫。套格子针织外套的老婆婆挽着孙儿,没等黄灯转绿就走向前去。傅晴想起自己的衣柜里还没有一件得体的外套,她喜欢Miss Hong的米棕色风衣,穿上身便不再需要担心什么的模样。她跟着Nicole穿过商店,爬上公寓三楼,对门的男人又在放张学友的苦情歌。她们关上门,风便从阳台灌进她们的衣袖,Nicole的衬衫鼓起来了,傅晴想她们很久都不再会喝凉茶铺的甜水。
“你好,忧愁。”Nicole说。
“你好,忧愁。”傅晴说。
这是傅晴能记起的为数不多的细节,Nicole的声音,干净的下午。Nicole离开安港路之后,傅晴总是想起这个瞬间。
夏天刚结束的时候,Nicole开始在课上给傅晴念书,大多是中文,有时是英语,偶尔是会卡壳的法文诗。她兴致极高,捧来大部头的长篇小说念半小时开头和结尾,念古典散文中最不抒情的一段。Nicole甚至买来最新一期的旅行杂志,读数千公里外人们用鼻头打招呼的爱意。当然,那两本《寂寞》和《孤独》也时常出现。
傅晴意识到这不是某种训练。尽管Nicole声音缓慢,不时停顿,眼神随语句节奏游移,时而飘飘洒洒,时而流向她。她不忍打断,她不曾解释,好像这一切是秋天的意思,是秋天就这样不声不响来到她们身边。
“我忘却了死亡的时间,忘却了生命的短暂,忘却了世间美好的感情。我考虑着,要过一种卑鄙无耻的生活,这是我的理想。”傅晴看见书上画了线的句子,声音和线条一般弯弯曲曲。
“对那些大学生,一般我是躲得远远的,他们往往粗鲁,惶惶不安地替自己,尤其是替自己的青春担忧,他们在青春年华中总能发现悲欢离合的情景或者愤世嫉俗的借口。”Nicole是在倾诉自己吗?傅晴无从得知。她甚至觉得Nicole在描述自己,这样的想法她只藏在心底。
Nicole侧身坐在桌前,面前的两扇窗子被条纹窗帘挡住接近傍晚的光线。那些轻快的大胆的不动声色的句子,像去年夏天父母带傅晴去看的海。海水混着沙,卷上傅晴的膝盖。阿婆也在海边,阿婆一点也不怕水,傅晴发现阿婆的小腿原来粗粗的,有历久经年松弛的大块肌肉。小时候她就是抱着这样的小腿沉进睡眠,不常做梦。少有反复出现的一个梦里,阿婆带着傅晴到处躲藏,躲一个穿红裙子的女鬼。
傅晴是这样忘了回家,母亲打来电话时,她睡得深沉,脸对着墙上的电影海报,放大的欧洲人面庞,强烈的对比度。左手边是Nicole,凉凉的手,跳跃的雀斑,语句断断续续。阿晴还在上课吗?还在我这里,休息时睡沉了。麻烦你了,我来接她吧。没关系,她在这里休息也很好。今晚转凉,你帮手看着她,小心着凉。
安港路的秋天是一种相对迟钝的季节,没有堆积的大片落叶,白日悄悄蜷缩,夜晚一点不张扬。傅晴将观察斑马线的习惯挪到早晨,她喜欢此时不凉不热的气温。男人们穿上薄长衫,风起时眯上眼睛。傅晴爱看这个季节女人们的长裙,花纹繁复的,淡色雅致的。她想象Nicole穿回很久以前的那条碎花裙子,在茶楼一侧静静坐着,还是常美思的Nicole。
母亲进房间时拿来一件新外套,尽管她还是没按傅晴的要求敲门,但傅晴不可避免地喜爱上这件风衣。她穿上身,长到盖住屁股,领子很大,她认为不扣纽扣更好些。母亲也满意,说这黑色很适合她,等开学了穿去学校也得体。傅晴摘掉橡皮筋,将头发披落,双手插在风衣宽阔的口袋里,想起染酒红头发的Miss Hong。她凑近看镜子里的自己,圆润的鼻头,太平庸的双眼皮,略稀疏的眉毛,平平无奇的嘴。“你要知道,妈是关心你的。最后几堂英文课认真点,不要留在别人家里睡觉,太失礼。”傅晴将风衣脱下,挂进衣柜最靠里的地方。
等母亲出房间,她回到东南向的窗台,斑马线仍是十七条,完整无缺,没有黑块被铲去。绿灯闪动时,她戴起桌上的粉色眼镜。二、四、六、八。一、二、三、四。斑马线穿梭着人们,百分之三十二的上班族。晃动之中,她无可避免地看见一丛在阳光下显出棕色的短发。女人一手拿饮料杯,松垮的素色衣裤,黑白高帮帆布鞋,她另一只手挽着女孩,另一个女孩。
N-I-C-O。
N-I-K-O-L。
她仿佛第一次见到Nicole,在很远又很近的地方摸清她的样子,辨认她的名字,像玩她一点也不擅长的拼图游戏。绿灯转红,斑马线不再流动。常美思拉着那女孩的手,一步一个台阶,穿进商店后的巷子。两个人变成两条线,两个人变成两个点。
美思,你好吗?
傅晴擦掉了“美思”以及逗号,看了会窗沿上的灰尘排列。
你好吗?
我是傅晴。
傅晴擦掉了“傅晴”。
我是Joy。你还记得我吗?你说我是你认识的所有人中第一个英文名叫Joy的。那时候你问:为什么叫Joy?我说是学校老师起的,她叫Miss Hong,一个离了婚的女人。听完之后,你对Miss Hong好像很好奇。
傅晴把最后一句擦掉,走出房间,再回来的时候端着一小杯草莓味酸奶,是阿婆刚买回来的。
这些不重要,我只是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给我起Joy这个名字,而不是Sunny或者Sally(我的好朋友就叫Sally)。
傅晴对喝完酸奶写的这一段颇为满意,但是字写得大了些,还有点斜。
如果再和一些事情相比,Joy这个名字又显得没这么重要了。比如我家和你家之间的马路,也就是那十七条斑马线上,每天要经过好多好多人,其中百分之三十二是……
傅晴把酸奶喝完之后,删掉那几个引以为傲的关于十七条斑马线的数字。
比如连接我家和你家的那条马路上,你知道有几条斑马线吗?第一天去上课的路上,你背着在时代书店买的三本书,左手拎着还没喝完的柠檬绿茶(老实说,我还是喜欢珍珠奶茶多些),右手拉着我。
傅晴停下来琢磨着最后三个字。牵着我,牵着我。她还是舍去了。
你右手拉着我,一起走的就是这十七条斑马线。一个人过马路时,我常常紧张赶不上别人(阿婆叮嘱我要跟紧其他人)。我喜欢你带我过斑马线,我们的每一步刚好是白线和白线之间的距离。一、二、三、四……十五、十六、十七,每次每次,我都顺利数到了第十七。
傅晴觉得自己写了太多的斑马线,就像在编造一个关于马路的梦。她读了几遍,删去括号内关于阿婆的描述。她放下笔,看从不停歇的安港路。和Nicole念书的时分相似,马路抹上了一层奄奄一息的美,红绿灯也散漫,过客也缓缓。眼前的景象就似家里的电视机,傅晴眼皮也耷下了。爬上床时,屋里的霞光和Nicole家的一样,透过窗帘躺在傅晴的脸庞。她重新走向第十七条斑马线,牵着Nicole的手,一步恰好是两条白线间的距离。
这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热得人静下来,虫鸟都不爱讲话。穿过去就到我家了,Nicole说。老板打瞌睡的便利店,两个年轻女人照看的五金铺,中间的九级台阶,傅晴一步跨三梯。往右拐后,路变得狭窄,Nicole走在傅晴前头,食指扣着她的尾指,冰凉,像在深秋。绕开地上被踩扁的易拉罐和滴落了一整个夏天的空调水,躲避比匆匆更匆匆的电动车,这样漫长又这样短暂,上三楼,Nicole说。深一步,浅一步,这栋楼的楼梯要比傅晴家的更陡一些,每到平台处便敞亮,仔细往外看可以找到傅晴的家,灰白色格子外墙,砖红色楼顶,18栋,小区最外沿。如果拿来Sally家的望远镜,可以看见母亲下楼的样子,母亲擦汗的样子,母亲和邻居打招呼时笑出褶子的样子。顺着楼梯下来,隔开红砖墙大学和小区的灰墙,又老又胖,一侧的老榕树,气根垂落,蔓延,蔓延,就快到红绿灯边。连接两栋楼的十七条斑马线,连接Nicole和傅晴的十七条斑马线。一、二、三、四……十五、十六、十七。
在一个不算波折的朴素日子里,傅晴从Nicole家离开。她不断回想Nicole下课前念的散文诗。究竟是散文,还是诗呢,她猜,应当是种更极致的东西。那些词汇比Nicole以往念的要更深邃些,有时模糊,有时灼热。避开窄道上的积水和垃圾堆,她熟稔地下阶梯走去马路边。绿灯闪动,瞬即转红。暑假要结束了,她又要被阿婆拉着上课,跟母亲一起拎水果回家。Nicole还未回答她的英文名到底如何拼写。面对面的英文对话,朗读课文、吃雪糕、吹风扇、念诗集与小说,每节课一百元,时长不等。天凉起来,她们不再经常洗冷水澡。还会和Nicole家一起去茶楼吃饭吗?
“傅晴,你也回家吗?”赵妍背着不常见的斜挎包,包上印的英文字和Nicole的运动鞋是同个牌子。赵妍是她同班里最耀眼的那位,比如她的双马尾,比如她朗诵的声音,比如她总是新亮的漆皮鞋。
“我刚从补习班下课。”回家吃饭要和母亲提起赵妍吗?她的新斜挎包是多么衬她。
“是Nicole吗?我也喜欢她,但她家有点小,我还是喜欢在大课室上课。”傅晴想起赵妍的英文名是Sophia,读起来就像她穿的黑色褶边裙一样华丽。
“我也觉得。”绿灯亮起来了,傅晴决定不向母亲提起赵妍,更不提Nicole。
“如果说要准备考试,还是Miss Hong最有经验,听说有人私底下也找Miss Hong补课呢。”赵妍走得总比她快些,“Nicole明年就要出国了,我妈说是去英国,英国……她不要她爸爸了。”她的声音和绿灯一样急促。
傅晴第一次发觉斑马线这样晃眼,脚印、黑斑、车轮子、秀气的脚踝、粗糙的声线。她仔细丈量着两条斑马线之间的距离,深呼吸,稳定重心,每行一步就踩中下一条白线的中间。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罗淑欣,广东肇庆人,2021年毕业于广东外语外贸大学汉语言文学(创意写作)专业,有短篇小说见于《作品》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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