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约摸也是这个时候,好书探发过一篇采访手记《年度盘点 | 跨年了,主编让我写一写年度总结》。今年再写,我有一个明显的感受,要写得“好看”,而不是“漂亮”。
“漂亮”像建筑外壳,“好看”则是建筑内部,必须让人走进来。“漂亮”停留在语句中,带着某种自以为是,和自恋的成分。回想起那些包装过的句子,我感到面红耳赤、羞愧难当。
“好看”是一个理想状态,我只能尽可能地靠近,无法到达。文字像树脂,会把人当时的写作状态凝固起来。回看过去一年写的稿子,我看到一个龇牙咧嘴的自己,试图把一辆火车推上轨道。我始终没有成功。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同事在看这篇手记的过程中,发出了类似于看相声或是脱口秀的笑声。这让我怀疑自己写的可能不是手记。读完后,同事觉着,受访者像“最熟悉的陌生人”。我觉得很对。
领导倾向于平等对话的状态,因此文中不会出现“老师”“您”等称呼。下文按采访时间排序。
01
大 象
采访对象:梁晓声
采访时间:2021年9月22日
十一假期前,我和同事带着摄像设备,到梁晓声家。那时,盛夏余热残存,同事穿着黑色短袖,我穿着白衬衫。
上了楼梯,门口围栏里,一只黑色小狗不停地吠。
梁晓声走出来,抱起它安抚,跟我们说:“来人了,它怕我不知道,所以叫我。”意思大致相同的话,他又说了一遍。小狗充当了门铃。
书房里,挂着一张托尔斯泰的油画。梁晓声在散文集《人间清醒》里没写过这幅画。一位作家每天对着托尔斯泰的油画写作,这是一个能写进小说的点。画是梁晓声表哥所作,他在去世前,托人拿过来。到了现场,我们才知道,采访前一天,梁晓声接到了弟妹去世的消息。
这就像房间里有一头粉色大象,“死亡”是那样具体而庞大地存在,我无法挪开视线,也不能去触及,只能尽量避开,像提着不存在裙子跳芭蕾。采访提纲和摄像机、打光灯,显得那样残忍。奇怪的是,当时,没人注意到这一点。我也是写到这里,才想起来。
便于后期剪辑,我只能提一个问题,梁晓声回答,再提下一个。我们之间缺乏交谈。摄像机成为一个不会看气氛,喋喋不休,试图找到存在感的同伴,它伤害了我们的对话。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梁晓声抽着烟,思考时,他夹着烟,手搭在椅子把手上,有时手臂下垂。他沉默,几秒钟,半分钟,甚至更长。
我一直盯着那根烟,想起儿时学的诗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烟确实是直的,我想。
录完视频,梁晓声的朋友来了,我们收拾东西撤离。那天,他很少提《人世间》,我想补采一次。后来,疫情反弹,不便登门,再后来,《人世间》电视剧播了。会上,领导发来微信:“梁晓声的采访尽快做出来,跟电视剧热度。”
写稿时,反复听录音,我才明白,那天,初见梁晓声,他之所以说了几遍意思相同的话,是怕我们误会皮皮是一只很凶的小狗。他爱这只小狗,不是物质上的爱。他不希望皮皮被误会,哪怕是一个初见的人。
我不确定梁晓声喜不喜欢这篇专访。
他没有看过稿子。
当时,《人世间》热映,各路人马都在找梁晓声,他无法正常生活。我拜托编辑,韩编辑认真审了几遍。下印厂前,他又专门给梁晓声打了一通电话。
他说,没关系,发吧,有点错也没事。
02
数 学 题
采访对象:郑在欢
采访时间:2022年1月29日
2022年1月底,我去了郑在欢家。他家小区里的树,和我家小区的树,几乎是一个样子,秃得一片叶子不剩,黑细的树枝支楞着,像幅素描。我们约好在一个喷泉前接头,那很好辨认,虽然里面一滴水也没有,但能认出是一个喷泉。
在看《今夜通宵杀敌》的过程中,我可以确定,我的采访对象是“作家郑在欢”,而不是一个有关突围的故事。他看了提纲,说特别好,完全是关乎文本的讨论,很乐意分享。这让他觉得,写作受到了尊重。
我们一直坐在客厅里,灯光逐渐变黄,大概是因为天黑了,日光的成色褪去。我把笔记本、样书、录音笔放在桌子上,占了桌角的一边,郑在欢占了另一边。
这是一张长度接近一米五的木桌,宽度也很富余,上面紧凑地摆满了东西,看起来像景区临街商铺的货柜,纪念品紧挨着纪念品。靠墙的一侧,用书码出了一个小土包,书根对着我,只能看到一片白。客厅连着厨房,这也许是张餐桌。他坐在同一个位置上吃饭,随手捞起一本书开读。这是我想象中的事,未与他确认。
一开始,我们喝咖啡。进门前,我在楼下肯德基打包了咖啡。喝完咖啡,郑在欢开始泡茶。他想抽烟,征求我的意见。我狠狠地点了点头。一想到抽烟或许能让他松弛,我像中彩票一样高兴。
郑在欢像吃饭一样吸烟,除了说话、喝水,就是抽烟,是一种很扎实的抽法。他一根接一根地抽,我简直看不到他是怎样点烟的。我莫名较起劲来,为了看清他是如何点的烟,一眼不错地盯着烟头上的红点。他抽电子烟,两种烟交替抽。我亲眼所见,他在3小时里抽空了3盒半香烟。我把这一点写进稿子里,以数学题的形式,就像阅读理解题,读完就能得出答案。
到现在,我仍然记得,采访那天的烟雾,像老房子着火。过了一周,我在呼吸时仍能感到肺里呼出一股尼古丁的气味。郑在欢大概没想到,一个采访可以持续这么久。他晚上约了朋友吃饭,在一个挺远的地方,打车要好一会。我的铁石心肠生效,“哗哗”地翻书,在我曾划线或标注的页面停下来,像念咒语一样读出来,企图用他的话留住他。
这样漫长的对话,让郑在欢想到《巴黎评论》,两人只聊作品,不聊别的。他问过我一句,“这么文学的访谈,现在真的有人看吗?”说实话,我忘了我当时是怎样回答的。
现在再让我回答,我只能说:写稿时,我曾经短暂地拥有这篇文章。当我写完以后,我们就分开了,它从我的身体里剥离出去,不再属于我。因此,我无法知道它的命运。
03
珍 珠
采访对象:殷健灵
采访时间:2022年3月3日
采访殷健灵是一件“蓄谋已久”的事。为了解释这件事,我不得不再次提到,2021年7月出差去江苏盐城参加的研讨会。去年的年度总结里,我也提到过这次出差。
会上,我见到了殷健灵,她是评委之一,有一段发言。我已经记不清,她说了什么,但她的点评让我震惊。她穿了一件蓝裙子,上面带着白色纹路。“集美貌与智慧于一身”,我想到了papi酱的Slogan。她的美很有力,不是绵软的美,像一颗珍珠。
也许是因为她戴了一对珍珠耳钉,我恰好目睹;也许是因为她那象牙白的皮肤,和贝壳的颜色相近;也许是因为她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语速过快时,会在句尾露出“侬”“啦”的莹润余音。总之,她让我想到珍珠。
还在盐城的时候,我就下定决心采访殷健灵。过了大半年,机会来了。她的新书《云顶》上市,这是一部关于山区留守儿童的童书。这部书的主题值得关注。我很快读完了《云顶》,我喜欢主角苗苗,喜欢苗苗出现的每一个段落。殷健灵先是文字回复了提纲,后来我们又通了电话。采访过程很顺利,我们聊了不到40分钟,几乎没有什么铺垫,直奔采访核心。
采访的顺利,并非由于我们见过面。这或许和殷健灵也是媒体人有关。她非常清楚我要问什么,给到我需要的每一个部分。这种感觉我在采访付秀莹时也曾感受到。她曾是记者,跑过文化口。
殷健灵说起,她去山区小学的几次经历。当她提到,老师站在灶台上用铲煤那样大的铲子炒饭,我的脸仿佛被白色的蒸气嘘到了,睁不开眼睛,闻到米饭、鸡蛋和葱花的气味。她的语言组成了一个画面,我似乎也在山区小学住了几天。采访中的顺利,延续到了我的写稿。
04
钢 琴
采访对象:陶勇
采访时间:2022年4月11日
第九届读友读品节需要邀请公益代言人,我在当当上看到陶勇出了新书,想着或许可以试试看。真正开始联系时,我心里也没底。幸运的是,在大焦的帮助下,顺利联系上了《自造》的编辑,陶勇答应成为代言人。
我在网上买了《自造》《目光》,很快看完了。书中信息丰富,完整记录了陶勇的成长、求学、工作和生活,两部“姊妹篇”互相补充。在我的印象中,陶勇是一个天才型的科研工作者,是一个慈悲、坚韧的医者,康复后想的还是让学术成果尽快出版,这能拯救更多双眼睛,举止近乎圣人。圣人总是不苟言笑。令我意外的是,我在书里看到了一个幽默的陶勇,他的语言幽默,他和父母、朋友的对话也很幽默。
陶勇的母亲是新华书店职员,书店离陶勇的小学很近,他的童年基本上是在这条街度过的。靠着“地利”,儿时他读了很多书,养成了阅读习惯。长期、持续的阅读,给他的人生打下了厚实的基底。昨晚,我又把《自造》《目光》翻出来看,虽然看过了几遍,书里的话仍然对我有帮助。比如,“金钱能做很多事,但它不能做一切事。我们应该知道它的领域,并把它限制在那里;当它想进一步发展时,甚至要把它踢回去。”
他在《自造》里写了自己学医的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技”。原文是:“有了上万台手术的经验,坐在手术台上,便有一种开始弹钢琴的感觉,听着玻切机有节奏的咔咔声,非常享受那种挥洒自如的畅快感。”
我被这段话感染了。就像笑声会传染一样,这个感受传染到了我,让我在写稿时异常顺利。我把电脑桌抬高,站着敲键盘,就像眼前已经有一篇现成的文章,只是照着稿子敲出来,一整天都在“咔咔咔”地打字,每天写四千字毫不费力,阳光很好,我很快乐。
按照我过往的写稿情况,状态好的话一天一两千字,状态不好一天写一句,或是一句也写不出来,也是常有的。我从来没有写得这样快过,好像在弹钢琴,没有苦痛,只有快乐。当然,我不会弹钢琴,也不会弹电子琴,曲谱也不认得。但在那天,我确信写文章是有旋律的。
05
大 鱼
采访对象:周大新
采访时间:2022年4月12日
写采访提纲前,我看了4部长篇《洛城花落》《天黑得很慢》《安魂》《湖光山色》。《湖光山色》是在手机上看的,我一直看到手机发烫,几近关机,看得很快乐。
采访地点在周大新家附近的一家咖啡馆,我们聊了一上午,三个半小时。他从容地谈起死亡,就像聊起今天的天气,带着平静的笑。这让我震撼。我身边的大多数人,大多对“死亡”一词讳莫如深。当我看着,周大新妥帖地规划生命,列出一项一项事宜,我感到了一种紧迫感,要认清重要的事,不在琐事上浪费时间。
到了饭点,我提出一起用餐,一是为了感谢,二来也能再聊聊。正好楼上有餐厅。吃饭过程很愉快,但在埋单上,我们发生了分歧,展开了一场“拉锯战”。第一局,我坚持付账,谎称单位能报销,他识破了谎言。第二局,我趁机结账,周大新发现后,掏出现金塞给我。第三局,我贼心不死,尾随其至小区门口后现身,他大约是被吓到了,我如愿退还现金。
了结完账单一事,见面到了尾声。周大新转身离开,他的身侧是绿化带,花开得旺盛,背影伴着花海。我赶忙拍下照片。事情发展到这里都很顺利。这时,我意识到一个巨大的悲剧产生了——忙于拍照,录音没存上。我的职业生涯,经历了一次毁灭性的打击。
历经了大喜与大悲后,我在恍惚中到家。我无法消解这种痛苦,只能写下来。为了写这篇采访手记,我又把那天写的文档翻出来,看过后感到太过羞耻,又遭遇了一次精神危机。能摘出来的只有2句:我的后背仿佛有一万只蚂蚁在爬,胸腔里也有一万只蚂蚁在爬,眼前也有一万只蚂蚁在爬……如果不是在公众场合,我可能会做出非人类的举动,发出非人的嚎叫。
吃饭时,周大新提到了自己的散文集,他在里面写过自己的写作经历。后来,我把散文集《你能拒绝诱惑》看完了,收获很大。我也在采访中,目睹了周大新的诸多经历。比如,他说到自己出国旅游,下楼吃早点,看到楼下的流浪汉。我仿佛能看见,他下楼时通道的明暗变化,他坐定就餐时身后的玻璃门,以及透过玻璃门,门外那粗粝的水泥路面。我看到的一切,都是我的想象。
稿子快写完时,我看到了一幅“老人与海”的画面。海浪呼啸,老人赤手空拳和大鱼搏斗,胜负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收获了平静。
就这样,我找到了文章的结尾。
“其实它无意中诠释了一点,所有作家到创作的最后都会认识到这个问题,你无法完全摆脱命运的安排。”在和命运搏斗了一生后,周大新认识到了这一点,获得了平静。
命运就是那条大鱼。
06
房 间
采访对象:周静
采访时间:2022年5月23日
4月初,书刚下印厂,我收到了“鸭蛋湖系列”样书,加上新出版的《簪花的雷神》,一共5册。书是小开本,插图很漂亮。我常常会陷进语言的优美里,忘记情节,于是倒回去重读。我不断地重复以下动作:翻了一页,看了一会,又翻回去。这导致我读得很慢。
这也是我头一回遇到读不懂的童书——《鸭蛋湖传说》。我感受到了挫败。每一篇小短文都让我困惑,我没法拆解文本,不能确定作者的写作意图。故事到了结尾,也没交待神奇现象的原因。大学时学的文学理论不再奏效,我就像拿着刀叉面对餐盘里的黑洞,无从下手。我渴望和作者谈谈。
周静没想到我会这么困惑,存在于我身上的困惑,并不存在于孩子身上。因为,孩子天然相信神奇,大人已经不信了。她所描述的神奇,是大地的神奇,是乡土的神奇,这种神奇不需要解释。只要相信,神奇就存在。在民俗故事、神话、志怪故事,甚至是县志里,记载着这类神奇。对此,我浑然不知。
要谈论这种神奇也很困难。我们都不确定,自己是否准确说出了想要表达的意思。当音节从喉咙里吐出来,我们都意识到,我们的意图经过语言的通道后,产生了某种扭曲。于是,每当一个人说完话,忐忑像玩“你来比划,我来猜”,担心队友看不明白自己的肢体动作。我们不停地说话,但在神奇面前,我们丧失了语言。或者说,我们所掌握的词汇,对语言的掌控力度,不足以支撑我们讨论神奇本身。或许,更重要的原因是,神奇在语言的边界之外。
这种状态贯穿了采访全程。我们聊了4个多小时,通话到2个小时会自动挂断,这是运营商的设置,避免用户忘记挂机产生过多话费。我们打了3通电话。在这种时刻,直觉比语言牢固,虽然我们都清楚,自己说出了“驴唇不对马嘴”的话,但我们仍然可以从对方“驴唇不对马嘴”的回复中,确信对方理解了自己想法。语言像暗语,像迷宫,有屏障,我们需要密码本、藏宝图。
这是我第一次用自述的形式写文章,很忐忑。如果按照过往第三人称的叙述视角,必然会大面积地出现直接引语,这会加重拼贴感。更重要的原因是,神奇无法被直接回答。我们无法直接进入最重要的房间,只能绕着房间外的围墙打转。周静只能讲故事,讲她的故事,讲她和外公、外婆、父母以及女儿的故事。这些故事编织起来,就形成了一个有形状的大故事。这个大故事,就是我们绕着房间打圈的脚步,也就勾勒出了房间的外围。
我们只能做到这一步。我不确定自己是否把这个大故事编织得足够扎实。整个过程中,我们都在和不确定性共存共舞。采访结束后,我的嗓子冒火,张嘴都累,好像把一天的说话额度用完了。周静也很累,挂了电话,她上楼睡了一觉,睡了2个半小时。
神奇在自然里。报社不远处有一条河,写稿那几天,每天中午我都去河边遛弯。我相信,看着树叶,看着阳光,眼睛里有自然的气息,人会感受到自然的节律,写出的文字就会有自然的味道。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做到了。如果能做到一点点,那真是太好了。
07
绿 瓷 瓶
采访对象:付秀莹
采访时间:2022年8月5日
有天,领导问我,付秀莹的稿子写得怎么样了。
我说,提纲还没写,书还没读完。
《野望》确实读了很久。6月22日拿到书,我大概看了一个月。中途住了几天院,在医院里,我看完了《野望》。看得慢的原因是,书里的语言稠密,像一锅粥,看多了,就会“撑”。我惊奇地发现,精神上的“撑”会引发生理上的“撑”。
《野望》里的长句特别多,特别长,密集地出现,像毛毛雨。我觉着,作者身体一定很好。不管是默读、朗读,还是用键盘打字,还是用笔在纸上写,断句的节奏,基本上和呼吸匹配。气息长,又稳,很可能有健身习惯,比如跑步、游泳。我猜对了,付秀莹跑步,几乎每天跑。
一个人如果气息长,那么说话声音,相对来说,就会比较很小。我们在电视剧,或者电影里,经常会看到角色喊叫,说的通常是短句,比如说:“你走”“别说了”“叛徒”,一句话没几个字。
见到付秀莹之前,我猜,她说话声一定很小。见了面,果然是这样,甚至比我想象中还小。采访过程中,我好几次陷入恐惧,怕录音笔录不上。她说话像风一样。录音笔固然能录下人语,但又怎么能录下风声呢?一想到这,我的恐慌再一次加剧。
我一直不会读景物描写,基本上是大致看一眼,因为细看也咂摸不出味儿。《野望》里有大段的景物描写,我必须读下来。她的回答说服了我——环境为角色服务,人会在环境里释放,田野让人从紧绷的人际关系里抽离。我突然意识到,景物描写真是太棒了。
在稿子开头,我专门写了一段景物描写,像小学生给语文老师交的作业。我写到了付秀莹的办公室,墙上挂着书法作品,上面写着黄庭坚的诗,桌上摆着绿瓷瓶,里面养着绿萝残枝。我特地找了一个词描述瓷瓶——束口圆肚绿瓷瓶。这让我想起《西游记》里观音菩萨的玉净瓶。黄庭坚的诗写了慈悲,写乡土某种意义上也是慈悲——村里每个人的命运,都是另一个未离乡的“我”的命运。人、物、事,融合统一,真实存在。
付秀莹当过老师,当过跑文化口的记者,又成为作家,从事杂志管理工作。我做过功课,大致了解作家的经历。但亲耳听到,还是会惊叹,惊叹她超人的勇气。我们只聊了2个小时,细节充沛且完整,写稿足够用了。
刚开始写的时候,我写的句子,特别“付秀莹”。并不是说,我写得如她一般好。而是她的语言风格太强势,我完全被侵蚀了,整个人跟着跑过去。就像一个模仿付秀莹说话的人,写了一篇关于付秀莹的文章。意识到这点以后,我赶紧把句子在水里过了几遍,把我的话洗出来。为了靠近她,那段时间,每晚刷完碗,我就出门跑步。不过写完之后,就没再跑了。
08
空 瓶 子
采访对象:郭宝平
采访时间:2022年8月11日
读完《野望》,我从柜子里翻出《范仲淹》。同病房的姐姐们,见我又拿出一本更厚的书,面露怜悯。我一点不悲伤,心里窃喜,还好生了一回病,否则根本看不完。
《范仲淹》65万字,掺杂着文言文。一开始,我读得很吃力,每天只能读50页,就像U盘到了容量,提示“内存已满”。每天这么读下去,一天忽然通了,一口气看200页而不费劲。阅读过程于我而言,就像上了一个“传统文化基础速成班”,我能读一些古诗了。
第一次见郭宝平,我们聊了一个下午,整整6个小时。我简直想象不到,有一天我居然会聊到范仲淹、晏殊、欧阳修、韩琦、富弼、狄青、张纶、郑戬、尹殊,就像聊起楼下小卖部老板那样熟悉。在此之前,其中一些人名,我都没听过。我的大学古代汉语老师若看到这一幕,也许会欣喜地落泪。第二次采访,我们聊了4个小时,前后相加,有10个小时。
这也是一个甜蜜的烦恼——资料过多,我处理不了,写了第一段以后,怎么也写不下去。那时,刚好要出一篇“全民阅读”的综述,活儿很急。十一假期,我每天都在找“全民阅读”的资料。白天,我和老公边吃边看老版《三国演义》电视剧,睡前我再看一会《封神演义》原著。大概过了两周,我觉得可以了。再看之前写的那段话,发现完全不对,重写了一遍。
这篇稿子,延续了我对景物描写的重视。郭宝平没有过多地提到,他去范仲淹墓地的场景。我翻了他的朋友圈,在一张照片里看到了范公墓周边绿化。我想写出,一个人站在小山包上,微风拂面的感觉。至少我写的时候,自己要先感受到。写稿那天,我追的网文更新了,里面有一个词“醋海生波”。太棒了,我改成“绿海生波”放进去,像在大街上捡到宝。
我还记得,这篇稿子的开头老写不出来。午休回家,我刚把锅放灶台上,忽然想到几句话,立马闭火,敲进手机备忘录。小标题也取不出,睡前我又紧急看了一遍《封神演义》目录,找到了灵感,窝在被子里敲下了标题。我是按照小说写的这篇文章,或者说,用了很多小说的技巧。这与我以往写的所有文章都不同。我在心里,把它当做一条分界线。
我写范仲淹的时候,是在写郭宝平,写郭宝平的时候,也是在写范仲淹。不全写,而是对照着写。这样的设计,起初是为了减少字数,后来我从中得到了一种美感,就像两股线缠在一起,也如河的两岸。正因有相似的经历,郭宝平才能写范仲淹。形式也能补充内容。我不确定,我是否做到了。
写完稿后,我体会到了一个空瓶子的虚弱感。我用尽了所有,所有的技巧,所有的能力,所学的一切,都掏空了,用尽了。
09
考 场
采访对象:刘心武
采访时间:2022年9月13日
得知我要采访刘心武后,老公变得神经兮兮。吃完饭,擦完桌,我坐在凳子上缓神,他跑过来,恨铁不成钢地说:“你怎么能坐着呢?你该去看书了。”他是为我好,但我更紧张了。
最要命的是,我跟家人打麻将,很快把本钱输光了。此时,一位长辈兼《红楼梦》重度爱好者,悠悠地说了句:“唉,输就输吧,反正你要采访刘心武了。”四面楚歌,不过如此。
刘心武出了散文集《人生没有白读的书》《世间没有白走的路》,拿到样书后,我很快看完了。中秋节读完了《钟鼓楼》,看得很开心。采访当天,我背着十来本没拆封的新书,打起去批发市场进货的架势,牢记亲友的嘱托,伺机而动,随时准备着拿下刘心武的签名。去茶馆的路上,我还在看《邮轮碎片》,还剩30%没读完,怀有“临时抱佛脚”的胆怯。
按照流程,先是视频采访,然后轮到我。录视频时,我在屋里,靠着门站。天不热,我背着书包,后背全是汗。刘心武的声音很洪亮,一下子,我就想起了儿时看百家讲坛的场景,大蒲扇、西瓜、凉席,电风扇“嗡嗡”地转。看的还是现场版,好像自己也在电视里,只不过没拍到我。我开心坏了,心满意足,哪怕让我立即掉头就走,我也欢天喜地。
采访后,我看完了刘心武以前写的散文集《心里难过》《命中相遇》,两本都是大开本,每页大概有一张A4纸那么大,拿在手里不算薄。我遇到了相同的问题——素材太多。更严重的问题是,有一两天时间,我突然不会写稿了,像穿越到一个陌生人身体里,顶替她上班。我甚至去看自己以前写的稿子,每篇都很陌生。我发誓,那的确是我写的。
资料整理得差不多,我不得不动笔。直到快写完,我才意识到,写得像“大事记年表”。准确地说,“大事记年表”好多了,至少简洁。于是,在发给领导审稿前,我重写了一遍。看着二稿,又觉着太满,像蒸了一大锅馒头,句子把锅盖顶起来,沿着锅边冒出来。我抄起菜刀,摸着锅沿,删了四千来字,又顺了几遍。面发得好不好已经顾不上了,至少把锅盖合上,我想。
直到重写的时候,我才想明白,这篇稿子应该要写成“人物传记”。写稿期间,大概有一两周,我时常半夜惊醒,三四点,或者五六点,睡不着,抱着手机上看《局外人》《红与黑》《人类群星闪耀时》《追忆似水年华》《静静的顿河》《官场现形记》,看不下去就换一本,看进去了,就开心地看上一两个小时。高兴了,又悲伤,想的是:开心有什么用呢,到了明天,稿子还是不会写。我企图从名著中获得破题思路,疗效跟学生带进考场的“孔庙祈福”铅笔类似。
稿子发出后,我像扒了一层皮。“人民文学出版社”微信公众号转了该文,有读者留言:“虽然还没到80岁,却觉得能读懂。”
这位读者读到了我挖到的宝贝,虽然我们都还没到80岁。
10
过 山 车
采访对象:秦明
采访时间:2022年11月12日
《燃烧的蜂鸟》我看的是纸质书,看很顺利。《尸语者》是在喜马拉雅上听的,上班路上,或是做家务、洗漱时,抓紧听一段。前者是秦明新作,后者是他写的第一部书,两者跨越了10年。我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好像两只手拿着一个毛线团的两头,往前摸索,有迹可循。
采访时间是周六上午10点,6点多我醒了,实在睡不着,摸出手机把秦明所有作品的序言和后记看了一遍。9点半起床,把要补充的问题誊在白纸上。写完最后一个字,我看了一眼时间,9:58。电话打了一个半小时,我处在一种持续的震惊中,法医的日常太新奇了,好有趣。
聊完后,我开始找资料,在“法医秦明”“早安元气社”两个微信公众号里,找秦明写的文章,写秦明的文章,写法医的文章。看了有200来条推文,找出了40多篇可能会用到的,把标题、链接、关键段落,粘贴到一个Word文档里。
《80个只有法医知道的秘密,你知道几个?》像目录一样,列了80个带超链接的小标题。这条推文在我的电脑屏幕上躺了一天,上午没看完,下午继续看。我看得很开心,也忐忑——我看起来不像在工作,更像在“摸鱼”。同事要是看见了,大概不会问我,但这样我连“自证清白”的机会都失去了。
写稿时的困难在于,开头太多。好比,眼前有一筐毛线,扯出来一根毛线头,看了看觉得不对,放回去,过一会,再扯出来一根,还是觉得不对。扯出来五六根,反复比较,发现最好的那根也不行。这就像收音机换台,调没调对,结果明确。现实中的具体表现是:我对着电脑不停打字,过了一会,长按“回车键”,删除。
我找各种书看,最后奏效的是《福尔摩斯探案全集》,时事出版社2008年出的版本,书页有点发黄。看完第一个案件《血字的研究》,我找到了那根毛线头。后来,我又读了《逝者之书》,这本属于科普书,秦明写到了一些自己接手的真实案例。
《燃烧的蜂鸟》里,夹了一封秦明写给读者的信,写了一件发生在他中学时的事。“我还是那样,立志要读一百本书,一本还没读完,就跑去踢球了;看到同学们都去坐公园里刚刚建设起来的过山车,我还是不敢去尝试。”
我有了一个画面:男孩跑得大汗淋漓,额上有盐粒,面对过山车,他站在原地,不敢上前,又不想离去。他在犹豫。他的鞋底也许会有一颗小石子,用脚慢慢磨搓。想到这,我的脚下仿佛也有一粒石子。这粒虚构的小石子是那样坚硬,我把它写进稿子里。审稿时,秦明和他的策划团队没有删去,我感念至今。
后来,我也在想,为什么对这个画面那么执着。或许这是一个隐喻。多年以后,成为法医的秦明,面临同样的选择:继续踢球——完成法医的日常工作,这是他喜欢的事儿;去坐过山车——宣传法医工作,为法医群体做一点事。这个领域有陌生,未知通常会带来恐惧。
他没有停留在原地,而是向前迈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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