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去世了。我在街上找了个殡葬公司。公司里的人问我宴席预计多少桌,我说没有宴席,又问追悼会多大规模,我说没有追悼会。我向他们解释,妈妈是第一次到杭州,才待了一天半,我们也是杭州的新人,才待了一年半,没有人会来参加妈妈的追悼会,也没有人要吃我们的丧宴。
如果是这种情况,恕我直言,你不如直接打电话给火葬场。
不,我找你们,是因为我想要给她一个仪式,我想让她很规范地死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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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再三讨论,殡葬公司同意了我的请求,比起他们的付出,收费着实不便宜,但我心甘情愿,我甚至打定主意用信用卡支付,因为我的钱不多。
他们让我去选服装。女装有点像汉服,白色、粉色、淡蓝色、黄色,上下颜色统一。我想起一件事,问他们能不能自己配色,我想要白色的上衣,黄色的裙子。接待我的人转了转眼珠,说不可以,如果你一定要两种颜色,可以买两套,上下错开穿。我有点不高兴:只有一个死人!那人非常沉得住气,他告诉我,可以把两套衣服颜色错开,套在一起穿。
我没有像那个人说的,把两套衣服都给妈妈穿上,我把多余的那套扔了。妈妈穿着白上衣黄裙子,躺在紫色金丝绒棺材里,生动得根本不像死人,像是闭上眼睛在跟我玩一个装死人的游戏。
很长一段时间里,妈妈似乎只有一条裙子,黄颜色,像土豆切开的那种黄,无领,无袖。她肯定不止一条裙子,不知为什么,我的记忆里,永远只有那条黄裙子。
她不是个喜欢在穿衣上动很多脑筋的人;夏天,她单穿那条黄裙子,露出她的长胳膊长腿;秋天,她往裙子里面塞一件衬衣或T恤;冬天,她在裙子里面穿毛裤,上面再裹一件厚厚的棉袄。全城只有她一个人这样穿,全城的人也只允许她一个人这样穿。在我们那个小城,女人们只在七八月份才穿穿裙子,其他时候一律像男人那样穿裤子。因为她来自北方,他们原谅了她一个北方人在南方的窘迫和无所适从。
我一直想不通一个问题,为什么她塞很多衣服在里面时,裙子并没有显得臃肿,而在夏天,她光胳膊光腿穿那条黄裙子时,也并不显得空空荡荡。
妈妈是北方人,说普通话。这使我从小就能在妈妈和奶奶之间灵活切换两种口音。到了吃饭时间,奶奶问我:你妈妈又不吃饭?又吃馍馍?又吃饼?奶奶总说她不知道妈妈在说些什么,妈妈也说她只能听得懂奶奶二三成。
奶奶是我们家的大厨,一出手就是六七个菜,大盘小盘摆在木质方桌上,杯盘碗碟点缀其间,不把一张饭桌填满不罢休。妈妈不喜欢这样的大饭桌,也不喜欢米饭,她说米饭里面有水,菜里面也都是水,她不喜欢吃太多水。她买回来一个不锈钢大锅,又买回来一袋面粉,趁奶奶不做饭的时候,她胡乱捏一些面团,再把那些面团放进锅里,不一会儿,就有胖胖的大饼拿出来。我不喜欢吃她做的饼,我觉得没有外面卖的包子好吃,也没有奶奶做的米饭好吃。这也是她最生我气的地方:一个人怎么能说自己妈妈做的饭不好吃呢?奶奶也吃过她做的饼,她咬了一口,表情复杂,像个诚实的孩子,努力想要撒一个不昧良心的谎。
也不甜,也不咸,你觉得这是个什么味道呢?奶奶很客气地问妈妈。
这就是馍馍的味道呀,馍馍就是这样啊。
奶奶最终没让馍馍爬上饭桌,妈妈也没有认输,她把卧室做了点小小的改动。她买来两扇屏风,在卧室里隔出一块小小的角落,在里面摆上一个电炉,一只锅,隔几天那里就热烘烘的,然后就有比脸还大的饼一个个从锅里跳出来。她会在饼上压一个大大的字,把压了字的饼递给爸爸,爸爸看了,一笑:你这手艺,只学到了形,没学到神。妈妈说:那是因为这里的土地长不出我要的香料。
那,你回去吧?回去到处都是馍馍。
你休想!妈妈轻蔑地斜他一眼,从饼上揪出一小块,很享受地扔进嘴里。
这时他们之间还没有出现任何问题,叫她回去的话还属于打情骂俏。很多个傍晚,他们肩并肩出去散步,晚风吹在他们年轻的脸上,吹起他们的额发,露出饱满光洁的脸,他们就算不笑,脸上也是兴奋而甜蜜的。很多人望着他们的背影窃窃私语:他去了一趟新疆,带回一个老婆。真的吗?新疆的女人这么容易带走吗?
妈妈有记日记的习惯,她并不将它视为秘密或隐私,她就将它放在衣柜里,或是压在枕头底下。在我还不识字时,我指着那个笔记本问她:这是什么?她说:这是我自己对自己讲的话。
等我识字以后,我很容易就翻开了它。我在那本日记里看到了她和爸爸的故事。
那时她把他称为“南方小伙子”,那一年,南方小伙子从他待了三年的轧钢厂失望地跑出来,他发现工厂跟他在技校里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工厂里尽是些老头子老阿姨,以及一些说起话来词不达意的笨蛋,厂长在会上发言,一不小心就读错几个字。然后他发现那些几乎不大说话的老头子老阿姨,其实都是聋子,那些总是说错话的笨蛋们,也是半个聋子,这些半聋子马上就要变成老头子老阿姨那样的全聋,因为轧钢厂的车间实在太吵了,在耳朵里塞上棉花都不行,那感觉就像是把两只蝉塞进耳朵里再用棉花堵上耳朵孔一样。他知道他必须走,除非他不想要他的耳朵了。他收拾了一个双拎手提包,里面装着两条裤子一件上衣,一双鞋,两本他喜欢的书,一支笔,一个软壳笔记本。笔记本里有他胡乱写下的只言片语,几个可能会用到的地址和电话号码,以及从书上抄来的段落。他是个安静的小伙子,白净面皮,红而湿润的嘴,丹凤眼,黑发乌亮。他第一天出现在车间里,所有人都回过头来看他,而他站在那里呆若木鸡,巨大的噪音把他吓傻了。他头发直竖,脚底发麻,因为受不了持续不断的尖利的噪音,他的嘴唇很快失去了血色,他觉得必须为他的心脏找到一个妥善的安置之地。几经周折,他找到了,他把笔记本从家里带出来,藏在藏蓝色工作服里,每隔一小会儿,他就打开他的笔记本,看几眼,在里面写几个字,他用这种办法跟巨大的噪音作斗争。
事实证明这个办法还是行不通,它唯一的作用只是让他意识到,人不应该在无间歇、无休止的尖啸声中活下去,就算是一株植物也不行,只有枯死的木头和金属才能在那种环境中毫发无损地活下来。
不能把人降低到枯木与金属的档次。一个周末过后,他没在规定的时间内返回工厂,他拎着早就收拾好的手提式行李包,直奔火车站。
火车站也有噪音,但那是来自人的噪音,跟金属与金属摩擦切割的声音完全不同。人的声音多么亲切,每个人的声音都不相同,语气、语调、语速,哪怕是一对喁喁私语的双胞胎,他们的声音也有很大不同。他太爱人的声音了,他在车站里钻来钻去,迟迟不能决定到底要去哪里,他恨不得拉住那些正在说话的人,问他们他应该去哪里,顺便问问他们都从哪里来,他们口中的任何一个地址都有可能成为他的目的地。漫无头绪的穿行中,他突然听到一声悠长的感叹:新疆啊!新疆可太远了!他如遭雷击,怎么把那个地方忘记了!他还记得课本上的新疆,地图册上的新疆,金黄的起伏有致的沙漠,一眼望不到边的田垄,美丽的少数民族少女都有会跳舞的脖子。他不能想得更多了,头一低,像条鱼一样拨开人群,游到售票窗前。
他到达新疆的时候正是九月,遍地都是大型号的瓜果,世界明亮无比,像被一只大功率的电灯泡日夜不熄地照着。他觉得这里的太阳跟家乡大不一样,家乡的太阳是透明的,这里的太阳却是金色的,所到之处金光闪闪,连水泥和钢筋都被涂抹了一层蜂蜜的颜色。我见过一张他们那时候的照片,在一个公园里,他们微笑着,向对方低着头,似在甜蜜地说着情话,金黄的树叶和阳光绕着他们飞舞,身后的白色树杆上长着黑色的眼睛。
她在日记本里写道:命运指点我,那天一定要去那个公园,因为他就在那里!
那天公园里的人很多,但她一眼就看到了他,然后就再也看不到别人。他的头发像他的瞳仁一样漆黑,幽幽地闪着光,他面目清晰滋润,眉毛尖上都在滋滋冒油。他跟她身边的北方男孩完全不一样,那些男孩都太干燥了,全身上下都是干裂翘起的皮屑,头发枯焦,发梢带着火焰扫过的影子。她那天并非无所事事,她正在商场门口一个促销活动上等待好运气,很多人都会在那个时刻候在那里,那些卖烤包子的人会不定时地出来向大家免费派送滚烫的烤羊肉包子。她拨开人群,无法自控地走过去。
她有个同伴,悄悄拉了她一下,她知道同伴的意思,但她从小就不知道害怕两个字,因为她自幼听惯了妈妈的自言自语:我怕个屁!我已经待在地球上最偏远的地方了,不管往哪里走,都不会比现在更偏远。妈妈是小时候跟着父辈从四川过来的,从此再没回去过,因为当他们想要回去时,发现故土已没了家人。一个人没法找一堆黄土要自己的家,于是他们一家从此就在农场边上落了脚,再也不提回家的事。
她在南方男孩面前站住,问他:喂,你想吃烤羊肉包子吗?男孩有点不好意思,但羊肉包子几个字唤醒了他的肠鸣。他在乌鲁木齐上了一辆长途汽车,车到终点,他就下来漫无目的地游走,已经有一天多没吃饭了。女孩拉了一把他的袖子:过来跟我坐一起,很快就有羊肉包子送过来了。她把男孩拉到她刚才坐的地方,其实她心里没底,因为送包子的时间地点从不固定,完全取决于店主当时的心情。
等包子的时候,她问男孩:你来新疆干什么?男孩瞬间激动起来:我想去新疆大学读书,我想学维语,我想做个新疆人,新疆实在太美太美了。她笑了:读书太慢了,我有一个办法,让你不去新疆大学读书也能做个新疆人。他问她什么办法,她说:娶我!然后就是一串豪放然而又很秀气的笑声:吓坏了吧?不等男孩的表情恢复正常,滚烫的烤羊肉包子端上来了。她不由分说抓起几只,放在一块摊开的手绢里。
你的运气太好了,这里很多人等了几个小时都没等到,你才来几分钟就得到了。不过,也说不定是我的运气好,我要是不拉住你,也许你就走掉了,就错过了。
男孩慌乱不堪,为她的话,也为刚刚端上来的烤羊肉包子。包子实在太好吃了,男孩说:这里一份包子馅,拿到我家乡,可以做五个包子。
女孩也说:我听说了,你们南方人,用牙签挑包子馅儿。
吃过包子,女孩带男孩去逛公园,然后就拍下了那张照片,看起来像一对恋人,但其实他们那时候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女孩那时刚刚高中毕业,她有两个选择,要么走向农场,要么去城里找份工作,但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小,因为城里总共没几家单位。男孩说:如果你到我的家乡去卖烤包子,马上就会变成富翁,因为我们那里没有烤包子,我们那里的包子都是用笼屉蒸出来的,而且我们只有猪肉包,没有羊肉包,因为我们那里没有羊。女孩说:那我得先养羊。男孩想起他曾经见过的一个养猪场,像他工作的车间一样,猪们密密匝匝排成数行,一起吃饭一起睡觉,用来照明和保暖的灯泡终日亮着。他想,也许他可以去给他们提个建议,让他们同时养上一些羊。他们之所以没想到养羊,很大可能是因为他们没来过新疆,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烤羊肉包子,一旦他们知道,他们肯定会动羊肉包子的主意的。
他们立刻就在公园里讨论起羊肉包子店来。他说他家里有一个亲戚在工商部门工作,可以向他咨询办执照的事;他还认识一个开杂货店的人,可以去他店里赊一些餐具;他还可以在他的工厂为她定制一些烤盘之类的,因为那边的确很少用到烤这门厨艺,相应的餐具应该也很少。她说她可以向妈妈请教怎样把羊肉包子烤得更好吃一些,顺带学些烤羊腰子之类的手艺。他一听就笑了:生意肯定会非常非常好,我们那边的男人,对各种腰子最感兴趣。
公园还没逛完,他们的烤羊肉包子店已经在心里开张了。说到店名,他脱口而出:一见钟情,怎么样?他们对视一眼,觉得一切都已确定下来,根本不用再多说一个字,上天让他们在这里相遇,让他们在这个美丽的季节里一见钟情。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突然想要离家出走,毫无目的地登上通往西部的列车,那是他有生以来最远的一次旅行,他在火车的硬座上坐了三天两夜,当他走下火车时,仿佛来到另一个世界,进入另一个时空,他被巨大的震惊所控制,想不起来吃,也想不起来睡。
她知道他还没有住的地方。跟我去吧!她说。这时他已失去了自己的大脑,她说什么他都依她。我妈妈会喜欢你的。她继续说:我妈妈也是南方人,她肯定会喜欢你的。
待问清她妈妈的籍贯时,他大笑起来。
四川不是南方,四川是西部。
如果你要得到我妈妈的支持,你就要说四川是南方,她最喜欢别人说她是南方人,而且,等你看到她,我保证你不会为自己的谎言感到惭愧,她长得跟你们南方人一模一样,又黑又亮的头发,又白又滋润的皮肤。地理上讲,四川是西部没错,但你知道吗,四川太大了,山又多,有些山的背阴处、凹陷处,比南方还要湿润多雨,总之,你看到她就知道,她真的就是个南方人。
他们走出公园,穿过广袤的西部农场,他第一次看到沉甸甸的磨盘一样大的向日葵,一眼望不到边的葵花地,千军万马,得意洋洋,葵花籽像羊屎一样被人随意抖落在地,又被人和车随意踩进土里,毫不可惜。他还看到那些气宇轩昂的马,将军一样昂首挺胸走在白杨树下,鬃毛纷披,无风自动,透着一股子光明磊落的派头。时间已经晚上九点,天色依然明亮热烈,人畜皆无倦意,仿佛谁也不准备回家,只想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和衣倒下,倦极而眠,第二天再自然醒来。
见到他的一瞬间,她的妈妈两眼骤亮。快让我看看,好久好久没见到我们南方来的人了。整整一晚,她们都在缠着他讲南方的事情,长江水夏天涨到哪里,地里种些什么东西,早上吃什么,晚上吃什么,过年吃什么,女孩子平时穿什么,结婚穿什么,一到夏天真的满街都是白嫩的大腿和只有一两根带子的凉鞋吗?男人果真都要烧饭给女人吃、还要给女人洗内裤吗?女人除了生生孩子上上班,真的什么也不干吗?问题越来越多,其实她的妈妈并不完全依赖于他的回答,她每问一句,基本都会自答一句,那都是根据以往的记忆自我汇总和编辑出来的答案,跟他的标准答案没什么关系。不过他是个聪明人,他知道她并不需要他的答案,她只是需要一个尽情回忆的机会,她十岁就来到此地,之后再也没有踏上过那片多山的土地。当她再也无法产生新的问题时,他不失时机地向她提出邀请:回去一趟吧,跟你印象中的南方很不一样了,你去看了就知道。
我不回去了,我回去也没有意义了,让她回去吧,让她替我回到南方去,回到湿润的地方去。干燥的地方不好,干燥的地方没有想象力。
“想象力”三个字让他大吃一惊,就像她突然说出了某个密码,他睁大眼睛望着她: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我没有以前,我的现在就是我的一切,你听说过一个故事吗?一个人躲在山洞里,外面在下雪,鹅毛大雪,追他的人想,天助我也,只需要顺着脚印去找就好了。这个山洞里的人也在想,天助我也!他把鞋倒过来穿在脚上,等那些人跟着脚印追到山洞口时,山洞里的人已经远走高飞了。
他听得魂飞魄散,过了好久才回过神来,他越发确定,她有以前,只是不想告诉他而已。
她允许他在她家借宿,但前提是出示他的身份证。
你叫王晓明?这是真名?这名字也太没有想象力了,行,我们就叫你晓明吧。
这是她第二次说到“想象力”三个字。
女孩把晓明从她妈妈那边领过来,带进自己的小房间。
我感觉你妈妈有很多故事。
这边的人,谁没有故事?故事太多了,都懒得去听别人的故事了。
都是些什么样的故事呢?
什么样的都有,你想不到的也有。你知道这里的瓜果为什么都那么大吗?因为经历了太多的风吹日晒。人也是一样,你在这里几乎看不到瘦瘦小小的人,都是高高大大气壮身粗的大家伙,跟那些瓜果是一样的道理。
见他一脸惊讶地望着她,她笑了:别当真啊,跟你开玩笑呢。
她给他看她所有的小秘密,包括一个塑料封面笔记本,他笑了:你也有笔记本啊!
他小心打开封面,扉页上写着:当你打开它,你就成了我的朋友!他抬眼看她,她也正看着他,他瞬间心跳加快。
那我真看了?
女孩郑重地点头。
没多久,他兴奋地喊了一声,他看到了那段话,他也抄过那段话。
“莱纳,我想去见你……我想和你睡觉——入眠,睡着……单纯的睡觉。再也没有别的了。不,还有,把头枕在你的左肩上,一只手搂着你的右肩……还有,要倾听你的心脏的跳动。还有——亲吻那心脏。”
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段话上。他还记得他抄写这段话时的心情,心里响着一个女人黏稠的声音,伴随着肢体缠绕的画面,让他整个人从地板上升腾而起,悬浮在空中。他的两眼突然模糊,等它们终于回归清晰时,他看到一滴眼泪落到笔记本上。
不好意思!他用袖子去擦拭被他弄湿的地方。
为什么我们如此一致?他从他的旅行包里找出自己的软皮笔记本,找出他抄写的那一段,一望而知是陈旧的笔迹。
那时他们还不知道此时此刻正是绝佳的拥抱时刻,那时他们似乎还不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他看到她的毛衣上粘着一片金黄的小树叶,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帮她摘了下来。她接过来,放进笔记本里,放在那段话上面,放在“亲吻那心脏”上面。
我本来还想继续往西,继续往北,但我现在不想走了,我想就留在这里,我可以干点什么?这里有什么可干的?他问她。
这里没什么可干的,整天就是吃饭睡觉。
他觉得她在开玩笑,不可能“没什么可干的”。
半个小时后,她被妈妈叫了过去,说是她的床可以腾给他睡,其实他知道,那是在防着她,是在保护自己的女儿。
他睡不着,连躺下来都做不到,全身每个毛孔都兴奋无比,这片土地一定有什么不对头,他从没像现在这样激动,就算不吃饭也不觉得饿,不睡觉也不觉得困。
他推开窗户,清冽的夜风直吹进来,他打了个冷噤,没想到温差这么大。他站在窗边,遥望星星闪烁的夜空,如痴如醉,如梦如幻,他实在搞不清楚,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机缘,刚刚把他牵引到这个壮美的地方,立刻又把他牵引到这个女孩面前、这个女孩家里。
他在她家住到第三天,一切就都定下来了。妈妈把她的身份证拿给他看,他才知道她名叫李向南。
晓明,向南就交给你了!
他激动得眼泛泪光,这时她已换了一身衣服。她穿了件黄色的背心裙,里面衬一件白色的衬衣。他现在知道她妈妈为什么总说“想象力”三个字了,她的衣裙让他想起他们相遇的公园,金黄的树叶,白色的树干,她把秋天穿到自己身上了。她轻轻走向他,他当着她妈妈的面,牵起她的手,将她拉到自己怀里。
妈妈送他们去火车站。妈妈叮嘱女儿:从此你就是南方人了,再也不要回到北方来。
他在火车上问她:为什么让你再也不要回到北方来?我觉得北方很好啊。
因为她讨厌北方。小时候,我经常听她讲,她曾经整整一个月没吃饭,实在挺不住的时候,就往嘴巴里抹点盐,因为她拒绝吃面食,她只想吃米饭。她在四川的时候,面食从来不是主食,只有偶尔的零食才跟面粉有关。其实她不光反感面食,她还反感外公,是外公犯了错误,一家人才会来到新疆,之后外公再也没有能力把一家人带回四川。但她并没有见过外公,她出生之前,外公就死了。至于爸爸,她有很多年没看到他了,妈妈说他出去办事,再也没有回来,也许他仍在新疆某个地方,也许已经死了,新疆实在太大,根本没办法找。
他说不出话来,他感觉她的生活像海,陌生而浩大,而他好奇得不能自拔。
难怪你叫李向南呢。他不想细问那里面的故事,问了也没有意义,在火车单调而平稳的震动中,在脱离地心引力义无反顾的飞翔里,他只想跟她倾诉衷肠。
轧钢厂一点都不浪漫,它根本不欢迎浪迹新疆满载爱情而归的晓明,他们说,你还回来干吗?继续去流浪啊,趁年轻,流浪够了再回来。
听说那个不请假就外出的小伙子带了个新疆老婆回来,同事们一窝蜂拥过来,只看了一眼就咕哝着散去:这是个假新疆!真的新疆人不长这个样子。真的新疆人随便哪个都比她漂亮。
他们的评价丝毫影响不了沉浸在爱情中的两个年轻人。他们知道什么?他们什么都不懂!他们就是驴,只知道围着磨盘转,只知道吃饭干活。骂过那些人后,他们从城区转移到江边。他们整天漫游在长江边,他教她游泳,到小港口乘轮渡,带她爬上夜晚的趸船,在上面点着蜡烛唱歌。他带着她游走乡间,访古镇,串农家,品尝各地小吃。与此同时,李向南怀孕了。他们没有告诉奶奶,是奶奶自己从她的身形上发现的。奶奶果断出面,强令他们必须马上去登记结婚。她指着儿子的鼻子大骂:你这个轻狂东西!这是犯法的你知道吗?
事情一旦进入合法的轨道就有点无趣了。李向南从北方带过来的黄色背心裙已经穿不下,她开始穿晓明的工作服,深蓝色,长袖长身,肥大无比。轧钢厂换了新厂长,奶奶拎着礼盒出去了几趟,晓明就接到一个通知,他可以回去上班了,不是去那个差点震聋耳朵的车间,而是去生活服务公司。这下你满意了吧?奶奶疲惫而责备地望着他。
晓明去上班的时候,李向南就只能待在家里,附近所有能玩的地方,他都带她玩过了,其他地方,如果没有晓明陪她,她是不愿去的,何况她走出家门,一个人都不认识。这里的人似乎有个习惯,他们都不想跟陌生人说话,似乎他们都信不过陌生人。
他们在新疆畅谈过的烤羊肉包子计划早就流产了,因为这里很少有羊,有些农家会散养三两只,但他们不会卖,当宠物一样养着,到了年底,杀了炖萝卜吃。
待在家里无事可干,她开始搜寻晓明的旧物,借此想象他以前的生活。跟她在新疆时想象的不一样,他的过去其实很顽劣,很粗鲁,她甚至看到过一个老师给他的评语:打架并不能证明你有多强大,玩扑克也不能证明你有多聪明,只有勤奋学习,把成绩搞好,才是最好的证明。看来,他根本不像她看到的那么水灵,那么温文尔雅。
奶奶过来对她说:你应该多出去走动走动,否则生孩子会非常困难。她说:我反正是要剖腹产的,我才不要顺产,太恐怖了。不到万不得已医生不会给你剖的。奶奶轻飘飘丢下一句,她就不再反驳,从此每天跟着奶奶出去“走动”。奶奶带她去江边淘衣服洗菜,带她去杂货店,带她去走亲戚。走亲戚这件事她不太喜欢,那些亲戚,都喜欢上上下下打量她,打量完了,再问一句:在哪里上班呢?
奶奶面露尴尬:她暂时先不上班。
一些亲戚说:哦,从新疆过来,把工作搞丢了。一些亲戚说:反正你家底厚,养个把人不成问题。也有一些亲戚说:先把孩子养下来再说,实在不行,自己开个店。亲戚们越是说得坦诚,奶奶脸上越是难看,那以后,亲戚家便不再去了。
直到有天晚上,晓明在另一间屋里和奶奶吵了起来。
饿不死的!就算饿死又怎么样?跟病死有什么区别?孩子自然会长大的,你不要有人要,你实在不要我把他送回新疆去。
晓明回到自己房间,见李向南红着脸看他,居然笑了一下:没关系,大不了孩子生下来,我们回新疆。
如果我不回呢?
除非你愿意一直跟我妈住在一起。
我无所谓,只要房间里有你。
他们的房间不算大,一张大床,一个衣柜,一张一头沉小桌,不坐的时候椅子塞到桌子下面,是以前晓明读书写作业的地方。他一个人住的时候,有点空旷,现在多了个李向南,虽然她并没带来太多的行李,但不知为什么,房间里一天一天变得拥挤,有时竟感觉快要转不开身了。
有一天,晓明从外面回来,拉着她的手急切地说:能不能叫你妈妈借我们一点钱,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买商品房了,如果我们买了那里的房子,我们就可以从家里搬出去,建立我们自己的家。
她抽回手:我觉得她肯定没有多余的钱借给我们。
为什么?她就你一个孩子,多少有点积蓄吧。
她只有我一个孩子,并不是计划生育的结果,是家里没有爸爸的结果。
他忍不住想笑,但焦虑最终压倒了笑意。
把身无分文的孩子推出家门,从此不闻不问,不理不睬,这是不负责任。
她已经负完她的责了,现在应该是你对我负责的时候,对我、对我们将要出生的孩子负责。
如果我负不起这个责怎么办?说到负责,你对我们的家庭也是有责任的。
这是他们第一次说到生存问题,这个问题太现实,太难听,他们脸上的表情都跟以前不一样了。
好,我去找工作!我挺着大肚子去找工作!
打住打住,我没说要你现在去找工作,我们本来是在说房子的事对不对?
问题的核心只有一个,你嫌弃我没工作,你妈带我去走亲戚,你家亲戚也嫌弃我没工作。一个孕妇休息几天有罪吗?一个从北方来到南方的人,不应该花点时间适应一下环境吗?我还觉得委屈呢,我突然一下来到这里,我放弃了一切。
你放弃了什么?你在新疆时有工作吗?有自己的房子吗?你本来就什么都没有,谈得上什么放弃?
在新疆我有家人,有朋友,我想去哪去哪,想干吗干吗,看看我现在,出了这个破房间,我到哪里都如坐针毡,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这里的人看到我就像看到怪物一样,我主动去跟他们说话,他们不是装聋卖哑就是干脆撅着屁股跑开。我告诉你,我一点都不喜欢这个鬼地方。
那你回去呀,回你的新疆去。
废话!你都把我搞成这个样子了,你让我怎么回?
他们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吵了第一架,虽然很快就和好了,但第二架随时会因为回忆起第一架的某句话而爆发。
……
全文见《上海文学》2023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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