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诗童,一九九五年生,主要从事小说、剧本创作,现就职于新经典。偏爱幻想、梦境和现实交织的故事,以人的存在困境为文学底色。曾在ONE上发表过作品,已创作数十篇短篇小说。
我第一次在脑海里见到他的时候,他连续做了一个月的噩梦。就像观摩幻灯片一样,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因饱受折磨而在夜晚辗转反侧的身影,以及他的深层意识中那些缥缈迷离的梦境。长久以来,我一直想着他的痛楚和他对痛楚的恐惧。我尝试去理解他像裸露在外的血管一样敏感脆弱的神经,通过他的眼睛,白昼和夜晚的所见所感仿佛具有某种本质上的相通性。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我印象最深的是其中的五个梦。我记得他梦到自己身处一所陌生的卧室里,房间很白,墙壁一尘不染,他久久地站在通往阳台的玻璃门前,门开着,阳台上覆盖着一层厚重的密云,像是降雨的前兆,充满压抑。那是我第一次在他的梦里见到他,因此印象格外清楚。那是一个没有色彩的梦,像色调昏暗的黑白影片,他的眼睛就像一架摄影机的主观镜头,面对空空的阳台和阳台上的密云,摄影机一动不动。四周阒静无声,仿佛静止了一般。我不知道他在望什么,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不过片刻之后,这些都不重要了。因为不知从哪里忽然冒出来的几个身影打破了这份沉静,他们魁梧的身姿带着一股危险的气息朝他走来。我可以真切地体会到他当时的恐惧,他将门紧紧合上时的心情是如此慌张无措,可还是不能阻挡他们穿过玻璃闯入卧室。他们狰狞的面孔填满了他全部的视线,在抓住他的手臂后,他们将他按压在床上。其中一个人拿出一把锤子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从口袋里掏出仿佛取之不尽的铁钉,而最终它们都密密麻麻地插满他的全身。他听着锤子一次次敲打铁钉的声音,体味着皮肉被一寸寸戳破的窒息感,当他们将他从床上拉起时,他看到自己的身上像是长满了苔藓。接着,他们将他拖曳到阳台上,这时麇集的密云已降下骤雨,在他的身上冲刷出锈蚀般的气味。他浑身湿透站在雨中,那些奇怪的身影已经不见了,通往卧室的门紧紧关闭。他知道,他永远没有办法再离开这里了。
从这个噩梦中苏醒过来时,他听到隔壁的婴儿正不住地嚎哭。他分不清自己是被噩梦惊醒,还是被哭声吵醒的。他仔细听着那哭声,尽管并不能得知那孩子究竟有多大,但他还是认为他的哭声里夹有一种对初来这世界的恐惧和抗拒。爬起床对他来说是格外艰难的事情,我知道那不是因为他太过懒惰,而是像一个孩童不愿长大那样,不想从私人的睡眠和梦境里重新接收世界贫瘠又喧哗的讯息。对于他赤裸裸的神经来说,连窗外垃圾车高速发动的引擎声也是一种巨大的折磨。他在这种折磨中度过了遥远的童年,似乎已忍耐了太久,但那些模模糊糊的记忆没有消逝,而是化成一种疲倦感在他的心底不断堆积。他从不愿去回想那些事,因为它们往往向他反映出一些荒谬、虚假和孤立,将他内心的荒原呈现得更加清晰。然而,即便他主动逃离,那些根深蒂固的感受还是会以梦的形式潜入他的意识,让他在夜晚的宁静里饱尝新一轮的折磨。
我曾在自己的梦里和他相见过一次,我们用同一双眼睛凝视着彼此,似乎都能从对方身上得到同病相怜的感受。我问过他是否还存在着许多我不得而知的创痛,但他的回答是统统没有。他自认为不存在任何有别于人的特殊经历,绝望来自日常,是每一次所见所感使他充满厌倦,使他原本葆有的梦想和对世界探索的欲望消耗殆尽。他向我详细诉说过他曾有过的理想,以及他最初看待世界的方式。他本以为生活是一出精彩的剧目,是欢乐和痛苦并存的历练,无论多么渺小,总归充满价值。他本以为世界是需要他成为其中一名角色的舞台,他会为此牺牲自我,也会得到真正的快乐。但在年复一年的生活过去后,某一刻他忽然明白,这个世界从始至终都将他摒弃在外,只以无孔不入的方式控制着他的躯壳。不只是他,世界将所有人都摒弃在外。人们个个孤立,却还营造着虚假的群体。生活不过是逢场作戏,成为以肤浅、虚无却自认为理所当然的事物填充自己的无聊游戏,而恰恰排斥真实、深刻的灵魂。在倾诉完他的见解后,他问我是否对他心怀怨责,我不知该如何答复。
与他会面后没多久,他做过的第二个让我印象深刻的梦便在我的脑海里上演。那是在他和父母断绝联系后,他躺在深夜冰凉的床上,感到十分孤独。我顺从他的意识的飘游,看到他窝在一艘窄小的木船上,漫漫黑夜里,分不清海和天的界限。木船徐徐漂向深海,空气冰冷彻骨,没有一丝光和生命的气息,只有他自己瑟缩在船里哭泣。他在这样的氛围里沉入梦境,又在梦境里重新见到父母。他们一家三口搭乘一列火车,前往未知的目的地。他身躯高大,但母亲仍把他看作一个孩子,用零食逗弄他,让他有礼貌地和旁边的阿姨问好。他感到厌腻,频频问父亲他们要去哪里,但父亲一直在埋头吃东西,并没有理会他。火车的速度快得吓人,窗外只有大朵大朵的云彩像幕布一样掠过。他觉得异常憋闷,希望火车能够早些停下来,好让他出去透口气。于是当他发觉窗外的景色已渐渐能够看得清状貌时,便第一个从座位上跳起来,朝门口跑去。他实在过于急切,以至于在过道上撞到了一个怀抱婴儿的女人,婴儿摔到地上,发出震天的哭声,将原本就熙熙攘攘的车厢变得更加沸腾。他感到惧怕,打算逃之夭夭,但转过头的一瞬间却发现抱起那个婴儿的竟是他的母亲。
他在月台上觅得了一丝轻松,周遭的视野也变得开阔起来。他不断朝车厢里张望,想着他的母亲为什么会抱着那个婴儿。他觉得,如果母亲只是出于对自己儿子的鲁莽行为而感到愧疚,抢在那个女人之前将婴儿抱起倒也无可厚非,可他的直觉十分确定,母亲的姿态和神情就像抱起的才是她自己的孩子,而那个婴儿也的确在她的怀中收敛了哭声,变得乖巧安静。这使他困惑不解,也充满了担忧。他看不清车厢里的状况,也不愿再想下去。天空云雾缭绕,使他非常想吸一支烟,但摸遍了全身也没能找到。他四处向那些正在吸烟的人索求,却没人愿意给他一支。正当这时,人们奔跑着陆续上车,火车已开始鸣笛,各节车厢的门像装了弹簧似的迅速关上,转眼间月台上只剩他孤身一人。他急急忙忙往车上跑,然而,一名乘务员迎面将他拦住,告诉他想要上车必须经过考试。当他仍处在莫名其妙的疑惑中时,乘务员已经为他准备好了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张试卷和一支笔。他急切地大喊大叫,朝对方怒吼着,火车出发在即,但乘务员仍面色冷峻地要求他答完这张试卷,并向他亮出腰上别着的手枪。他不得不照做,也不得不接受在他刚刚落笔时火车和乘务员就一同远去的事实。
他感到万分庆幸的是,这里并非是彻头彻尾的荒郊野岭。就在一大片草地的那一边,几幢房子坐落在马路旁,招牌上的字虽然看不真切,红红绿绿的霓虹灯光却格外显眼,隐隐约约有热闹的声音从里面传出,像是一间酒吧。他渴望得到一个休憩之地,最好能喝上一口水,于是不自觉地朝那个方向走去。途中他遇到了一个带着女友的老同学,他们和他打招呼问好,简单攀谈了几句后,又一同朝酒吧走去。令他倍感惊异的是,酒吧里尽是他的熟人,包括小时候的玩伴、不同时期的同学和最近几年来的朋友,以及公司的同事和领导,他们对他的热情欢迎使他的心中增添了一抹安定之意。然而,就在他准备坐下来好好喝杯酒时,一个旧时的同学却走到他面前,用炯炯有神的目光盯着他,对他说自己需要一笔钱,好去给一个女人做堕胎手术。他感到惶惑,因为他对这个同学几乎没什么印象,于是朝对方摊摊手表示身无分文爱莫能助。但对方似乎根本不需要他的答复,不由分说便扳开他的嘴巴,扯出他的舌头,从上面取下一张又一张钞票。他听到自己的舌头发出提款机一样的声音,这使他不知所措。当他伸手摸一摸自己的脑袋,发觉它真的变成了方方正正的机器时,对方已经把钱揣进兜里转身离开了。他梦寐以求的那杯酒自始至终也没能喝成,因为接下来不断有新的熟人来打扰他。他的胸膛像电梯门一样张开,体内犹如安装了升降系统般,为大家无限提供牛排和薯条。他的鼻子成了水龙头,哗哗不绝的水流喷溅而出,供许多人过来洗手洗脸,甚至连他的外套也成了供人擦拭的毛巾。人们从他的耳朵里抽出一根又一根雪茄,把他的手臂变成衣架,每根手指都弯成挂钩,将他的眼球抠出来当乒乓球打,或者泡在酒里做调味品。对这些粗暴的侵犯,他统统没法抗拒。于是他什么也看不见了,我也看不见了。他的梦在这里戛然而止,而我还需要在现实生活里再挣扎一阵子才能重新返回他的世界。
我无比清楚地记得,在我们都能看见的时候,我无数次看到他站在地铁里凝望窗外景物的样子,这种时候大多是黄昏,夕阳渐渐洇染,融化了世界一半的色彩。我和他一起看到那些堆满原料的工厂、像肿瘤一样密布的楼房、病菌般稠密的汽车。还有更多更多无形的东西,我们在各自的头脑里可以看到,在紧紧拥挤的人群之间的缝隙里可以看到,在焦躁和沉默的空气中也可以看到。在某些时候,除了我和他之外,会有另一个女孩跟随着他的目光一起看到这些。他会对那个女孩说,他每次目睹这些场景的时候,如果不感到震惊,便会十分恐惧。他害怕自己愈发麻木,成为丧失感知的行尸走肉。他觉得如此密集的现代景观,似乎就是为了消灭人性,让人们逐渐认同理想是幼稚而过时的,痛苦是神经质的,思想是奇怪的,而爱是多余的。他会在夜晚依偎在女孩的怀中,与她轻声倾诉,告诉她她就是使他内心仍存光明的慰藉。他们把这片不起眼的空间浸染成两个生命构筑的温馨净土,而不是一个冰冷的空间。她完全理解他的悲伤,她知道那并非基于所谓一事无成或者多愁善感,而是来自更深邃的对人生的认识,在这方面她和他是同一阵营的。
他无法离开她,他把灵魂毫无保留地交给了她。因此当有一天她郑重其事地告诉他,她对他的爱意已逝,将离他而去时,他的一蹶不振是显而易见的。他搞不懂为什么,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样形成的。他整夜整夜失眠,不再做梦,甚至惧怕合上双眼。夜晚冷飕飕的风从树梢间吹到他的心灵里,致使他始终像树叶一样瑟瑟颤抖。他不只是反复想念着那个女孩,让寂冷的阴影在内心无限扩张,他还会想到遥远的童年时那些不愉快的事,想到自意识诞生伊始每一件戳伤他神经的经历。我知道他心底幽深的悲伤不是单单一个女孩就可以造成的,他的孤独取决于存在的总和。无论在何时,他永远是那种堂吉诃德式的傻子。他从四面八方的言论里发现的只有心照不宣的谎言,在耳濡目染中习得的只有虚伪和利己主义。他也曾多次质疑过自己的正误,他反复考察过,深入了解过许多人,了解过社会上的许多事情,他甚至一度希望错的是自己,但最终得出的结论使他坠入更深的绝望中。
他做过的第三个让我印象深刻的梦就发生在这段日子里,那时他的精神刚刚得到缓解,能够正常入睡了,但他的梦依然不肯放过他,频频昭示着他的恐惧和悲伤。在我的凝视中,他进入了一个聒噪繁复的世界,到处是断壁残垣,硝烟的味道渗透在墙壁和空气中。无数的高楼大厦被炸烂了半身,横七竖八地躺在每一寸土地上。他听到天空一次次被警报声、飞机的轰鸣和炸弹的巨响划破,人们被坦克碾压成肉酱,被炮弹打得粉身碎骨。地上缺胳膊少腿的死尸像坟岗上的杂草一样密集,人们逃窜如蝼蚁。他处在这样的境况里不知所措,似乎分不清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然而,当他下一刻回过神来时,手中已经多了一把自动步枪。他环顾四周,发觉身旁都是他生活里熟悉的亲朋好友,他们也和他一样穿着军服、戴着钢盔、端着各式武器,神情坚毅地踏在平原的战场上。我察觉到他在群体中的犹豫态度显得格外异样,当大家都整整齐齐向前进发的时候,只有他还在磕磕绊绊地左摇右摆。他问身边的朋友,他们究竟在和谁打仗?而朋友告诉他,和谁打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立场只有两个,要么此要么彼,不是鱼死就是网破,永远没有第三种选项的。他立刻感到直达心底的恐惧,那个朋友则紧盯着他垂下的枪口,疾言厉色地要求他把枪端平,对准敌人绝不留情。被逼无奈之下,他继续跟随着大部队犹如决堤的洪水一样向前推进。其间他也试图找机会逃走,但在如此高度集体化的行进中始终不得良机。
终于,敌军的轰炸机掷下了双方交火的第一枚炸弹,他亲眼看到不远处几条胳膊像树枝一样飞起,掉落在他的脚下,冒着黑乎乎的烟。他注意到其中一只手的无名指上还戴着结婚戒指。战友们纷杂散乱地回击着,炮火几乎晃瞎了他的眼睛,但他仍然没有见到敌人的身影在哪里。炸弹一颗接一颗投下来,在他茫然无措时,其中一颗已坠落在他的旁边。他立即卧倒在地,将头紧紧埋进土里,那一瞬间他仿佛觉得心脏要被捏得粉碎。所幸的是,炸弹没有取下他的四肢和五脏,只是将大量的泥土盖到他的身上。他惊魂未定地爬起身,内心正为躲过一劫而暗自庆幸,这时却终于见到了如潮涌般杀来的敌人。然而,令他更加震惊的是,那些敌人也都是他熟悉的亲朋好友,他们穿着不一样的制服,喊着相异的口号,气势汹汹地朝他的方向而来。他向他们招手,但他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的举动有多么愚蠢。密集的子弹向他飞射过来,他躲避,开枪还击,本能促使他像一个士兵一样无情地战斗。他的动作愈发熟练,击倒的敌人越来越多,但他不敢去看被他射倒的人是谁,甚至不敢张望枪口以外的任何场景,只想着打光所有的子弹,习惯于开枪带给他的麻木感知。
当他扣动扳机再也不能换来一声震动时,他觉得自己的义务已尽,于是他垂下枪口,稍稍松了一口气。他以为自己只要躲起来,就不会受到接下来战斗的波及,然而,亮闪闪的刺刀像阳光一样照在他的身上,使他下意识地又端起了步枪。他看到那个拿枪对准他的人正是他儿时最好的玩伴,对方面无表情的模样使他内心冰冷。他不想用刺刀进行血肉拼杀,对方却已经凶狠地向他发起了攻击。尽管他深深畏惧着自己的生命会被夺走,但他挡开危险的同时并没有还击。他大喊着对方的名字,希望对方看清自己是谁,可毫无作用。这时加入搏杀队伍的人又多了几个,有敌人也有友军,无一例外都是他熟识的人。看着他们互相将刺刀扎进对方的腹部,看着他们一个个倒下,他几乎要发疯了。那个儿时的玩伴接连杀死了三个人,又再次向他狠狠地刺过来。他无法再坐以待毙,在一番激烈的搏斗后,他成功将对方的胸膛刺穿。
到这里他再也无法忍受了,他扔掉手里血淋淋的步枪,一路向山的另一边逃去。他的体力是无限的,但他感到内心无比疲惫。他知道身后有一个间谍正对他穷追不舍,那是专门负责抓捕逃兵的。于是他不敢有一丝一毫怠慢,只能马不停蹄地翻过一座座山,穿过一个个村落。他看到大地满目疮痍,田野间那些被炮火波及的人浑身黧黑,衣服和皮肉都已破烂,一息尚存却只能像游魂野鬼一样四处飘飘荡荡,远远看去宛如丧尸横行的炼狱。于是,他从梦中惊醒。
在失去爱人的日子里,他做了一个又一个类似的噩梦,他疲惫的面容仿佛在告诉我他的灵魂已经被痛苦、厌恶和孤独蚕食到了何种程度。我知道他还在矛盾地挣扎着,希图将一点一滴消逝的生命力牵引回来。有时候当梦魇打破了他的睡眠,他会起床到窗前望着其他楼房里那些黑漆漆的窗口,如果发现其中尚有一两个窗口亮着灯,他便长久凝视,好像在思索灯光里面的人的模样,他们正在做什么?又是否有一些与他类似的愁思?也许那个人也和他一样在苦苦挣扎,他们就像被困囿在两座牢笼里的可怜的野兽,处于永恒的孤立境地。他并不是再也没有寻觅过其他女人,但阴差阳错地统统以失败收场。有一个女人他交往了很久,尽管他觉得没有与她在心灵的交流上达到和之前的那个女孩一样的契合程度,但至少还存有一部分的彼此认同。最重要的是,他们都觉得对方充满魅力。然而,当某一天那个女人突然来到他家楼下,声称今晚一定留在他家时,他才慌忙涌起一些担忧的念头。在这段颓丧的时间里,他只顾着神经的疼痛,几乎忘记将家打扫整洁,到处都是散乱的书和衣物。他没有找到拒绝她的理由,因此在那个女人迈进他的房间的那一刻,他就已经预料到了接下来的结局。她对他表示大失所望,仿佛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沾满了污垢。他向她作了解释,并且当面开始打扫房间,然而仅仅过了半个小时,她就已完全无法克制自己的厌恶情绪,她大声地指责他的肮脏,将他贬斥为表里不一的虚伪者,随后带着怒气从他的世界里永远消失了。
另一个关于女人的故事发生在那不久之后,他在地铁里见到了一个美丽的女孩,尽管拥挤不堪,但她一直在看手里那本马丁·瓦尔泽的《逃之夭夭》。落霞照在她的身上,绽放出金黄色的花朵。他觉得她的侧影是如此灿烂,像是南极大陆上最自然纯朴的阳光。她也注意到了他的注视,但只是和他对视了一刹那,便又继续埋头看书。我看到他曾多次鼓起勇气想和她打招呼,在内心演练了无数遍,最终还是没能开口。他恐惧于打破此情此景后收到破灭的回应。他希望地铁永远不要到站,让这一刻就此凝结住,直至世界的终点。一站又一站过去了,女孩没有下车,这是他由衷欣慰的事。当终点站抵达时,他跟随着她的背影,走向刚刚降临的夜晚。她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程,没有回头,他也没能鼓起勇气对她说话。他一直在等待,在拖延,他盼望着自己张口的那一刻。他甚至想象着她的生活、她的思想、她讲话的声音,以及她所有的温柔。他们一起在十字路口停了下来,因为风的强劲,女孩裹上了一条白色的披巾。她回头看到了他,但依然只停留了一刹那。恰是这一次对视,使他终于决定走过去将自己的想法告知给她。然而,女孩没等到红灯结束便横穿马路而去,他望着她拐进对面的小区,于是加快步伐追赶过去。女孩消失在小区的黑夜里,他寻觅无踪,茫然失措。几个随后进来的人都以奇异的目光打量他,使他恍然发觉自己是多么愚蠢。他站在那里久久地感到失落,黑夜覆盖了他的全身,也将他所有的激情碾灭。直到后来我才明白,那一刻仿佛是他最后的天真。
由于诸如此类的事情,他的第四个让我印象深刻的梦很快就到来了。那个夜晚,他孤零零地躺在床上,在梦里,他依旧如此,只是环境发生了改变。他躺在儿时乡下的小屋里,屋外有春日的小鸟啁啾鸣啭,午后的阳光将将探进室内,便已经使他感受到了一种真切的温暖,尽管他仍倍感孤独。透过他朦胧的视线,我得以看清那几个不知何时出现的女人的身影,她们就睡在他的身旁,如此安详静谧。他坐起身仔细观察着这几位姑娘,她们的呼吸平稳微弱,以至于他差点儿以为她们都死了。在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探过她们的鼻息后,他放下心来,换以平静的目光俯视着她们。这些姑娘都是侧身而睡,一只手朝下垂着,另一只手放在枕头旁,像一枝枝沉睡的蔷薇。她们都穿着素雅整洁的上衣,有的穿着纯色的裙子,连脸上的妆也是非常淡雅的。他仿佛置身于梦幻般的美感中,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生怕将她们吵醒,失却了这美好的情景。于是他再度躺下去,侧过头望着与他最近的这位姑娘的模样。他注意到她的耳垂色泽温润,温暖的血色从她微露的脖颈流向娇嫩的脸颊。他非常想伸手抚摸她,哪怕只是触碰一下她鬓角的发丝也能够让他内心喜悦,但他的手指悬在空中,犹如僵化了一样迟迟不敢落下。这时那个姑娘醒了过来,他立刻把手缩回。姑娘忽闪忽闪的睫毛让他想到了美丽的蝴蝶,他终究忍不住还是再次把手伸出来,在姑娘的注视下像蝴蝶振动翅膀那样轻抚着她的脸庞。他觉得那一刻无比神圣,他们对视着微笑,然后拥抱在一起。姑娘微热的体温仿佛将他重重环绕,又注入他的心间,温暖着他的心灵。那是一种充满生命欲望的温度,让他遗忘世界一切喧嚣。
如果梦到此为止,让他在这里醒来,也许他至少还会获得一天的欣慰。然而,一个陌生男人的突然闯入却终结了梦的美好。这些睡美人被吵吵嚷嚷的声音叫醒,迅速爬起身,神情端肃地站成一排,仿佛在等待陌生男人的命令。我看得到他不可思议的目光,他期盼那个刚刚给予他温暖的姑娘可以回眸与他对视一次,但结果是令人失望的,那个姑娘用决绝的脚步将他蔓延的目光截断在门口。姑娘们离开后,他感到愈发寒冷,窗外开始变得嘈杂,渐次有车流声和施工声,阳光已然暗淡,冰凉的空气不断侵犯着他的身体。他倒下来缩成一团,但无法阻止寒意的渗透。就这样,他带着寒意入梦,又带着寒意醒来。
自那晚的梦以后,寒冷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的身体。他毫不在意,因为他早已厌倦了这世间病态的美景。事实上,当他发觉自己再也没有欲望甚至不再对与人接触抱有任何兴趣的那一天起,他就坚定地想要去死了。只有夜晚不知是楼上还是楼下的某一户人家里传来的微弱且稚拙的钢琴声,让他对死亡的执着稍有松缓。我明白他并非对死亡毫无恐惧,但当生之痛楚已到达无可缓解之境地时,死亡也许是对生命最后的尊重。他常常独自反复观看塔可夫斯基的电影,并为此流淌出仅有的泪水。在其他的时间里,他似乎什么也不做,不再睡眠,也不再有任何行动。当他的意识已渐渐像踩在一大片一大片的云朵上那样飘忽不定时,他知道自己的死期将至。他躺在床上再也不想动弹,等待死亡找到他的头上,将他的一切苦痛终结。然而,他可以禁锢自己的身体,却不能禁锢自己的意识。我从他的脑海里看到了无数首乐曲、无数个充满诗意的镜头,以及数不清的语言句子。他不仅没有遏制它们,恰恰相反,在某一瞬间,他仿佛顿悟了某件事情。于是他重新从床上爬起来,打开电脑,用手指没日没夜地敲打着。他曾经深深质疑过人们的普遍活动,其中的代表之一就是事业上的成功,人们拼命标榜意志力,标榜在规则的台阶上站在更高的位置,只为了向别人——而最终还是向自己——证明自己的价值。他过去确定,现在依然确定,那不过是虚无的自卑,而他此刻毫无这种心理。他信念坚定,要用最后的生命将他所有的思想与生命体验表达出来,以艺术创作的方式,对于他来说,那是唯一的永恒的光辉。
我看到他只买了一些水和面包,端坐在电脑前连续敲打了三个星期。他不眠不休,仿佛回光返照一般充满了无尽的精力。即便他的大脑已越来越混沌,身体也逐渐变得僵硬而疼痛,但手指依然在键盘上永不停歇般跳跃着。他有太多的话想说,他的内心灌满了宏伟的幻想,如今已像决堤的波涛一样倾泻而出,这种对表达的渴望成为了他生命中最后的愿望。他完全不顾身体的顽疾,屏蔽整个外部世界的干扰,在他的世界里,只有那些层层叠叠的句子从头脑里飞逸而出,在文档里有序地落座。当他终于敲下最后一行字,宣布他的心愿已彻底达成时,他瘫倒在床上,觉得心灵无比轻盈。尽管身体的颓败已到达无以复加的境地,他仍然为此欣喜。只是他太过劳累了,意识在离开创作后已无法控制地滑落到久久不见的睡眠中。他终于再次做梦,那也是第五个使我印象深刻的梦。
在梦里他见到了一个盲人。就像我透过这双眼睛观察他一样,他在无形之中观察着这个盲人的生活。由于从小便失去了光明,盲人无法用眼睛看到这个五彩的世界。尽管如此,他们或许拥有比普通人更加开阔的心灵。他们不必像普通人一样背负着令人窒息的教条和沉重的负担,反而可以更自由地把握灵魂的温度。他看到这个盲人在生活中是如此快乐,拥有相爱相亲的同伴,所有人都对他关怀备至。他看到这个盲人独自拄着拐杖穿过街道,脚步是那么稳健,充满了对生命存在的肯定。他看到这个盲人常常低下头嗅着不同的花儿,仿佛在脑海里幻想出这些他从未见过的事物有多么美妙,并因此由衷地感到幸福愉悦。他看到这个盲人对每一个人都施以关爱,相信人人真诚和善,生活单纯而美好。他看到这个盲人总是演奏他的小提琴,琴声永远是欢快的、轻盈的,照应着他对生命和世界的热爱态度。他还看到这个盲人有时也不免感怀,渴望有一天能够用明净的双眼仔仔细细地看遍整个世界,看到男人和女人的脸,看到瑰丽璀璨的风景,看到丰富多彩的颜色。于是,他便看到这个盲人作出了一生中最重大的决定,到医院里做了眼科手术,没多久盲人便重见光明了。起初盲人非常高兴,如饥似渴地饱览这个世界的面目,看到每一样事物都倍感新奇。然而,不久之后他便看到了盲人的变化。他看到这个盲人脸上的倦容和麻木,似乎觉得世界是如此贫瘠。他看到这个盲人不再对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产生一丝一毫的兴趣,人类的复杂远超他的想象。他看到这个盲人再也无法得到人们特殊的关怀,甚至遭遇了几次可怕的欺骗和羞辱。他看到这个盲人苦苦追寻着爱,但只见识到人们虚伪的温情、多变的情感和利己主义的内心真相。他看到这个盲人对城市的建筑、对花草树木、对所有那些此前认为多姿多彩的景物也感到失望至极。他看到这个盲人开始对声音产生恐惧,不再上街,不再出门,整日封闭在自己的家里,拒绝和人打交道。他看到这个盲人在身体日渐消瘦的同时,心灵也像缺乏灌溉的盆栽一样愈发枯萎。他看到这个盲人不再演奏他的小提琴了,而是反反复复地背诵着赫尔曼·黑塞的那首诗——《再见,世界夫人》,眼眶噙满泪水。终于,他看到这个盲人绝望已极,在昏暗的房间里用一把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事实上,他梦中见到的这个盲人就是我。不过不同的是,在那把刀即将割到我的手腕上时,我犹疑了。是他的出现推迟了我自杀的念头,在那些被梦魇缠绕的夜晚,他和我共用着同一双眼睛,也使得我们的心灵更加靠近。如果说此前我还不能明白他为何在临死前决定捐献自己的眼角膜,那么在经历了与他共同体验的那些梦境和现实后,我已完全理解他的深意。无论我最终作出怎样的生命抉择,至少在那之前,我应该完整地看清生命和世界的模样,在此基础上,没有任何一种真诚的选择是错误的。他最后笔耕不辍的岁月给了我一种至关重要的启迪,如果他还能在梦中看到我的存在,相信他也一定希望我再度拿起小提琴,演奏出属于我的最赤诚的表达。我永远不会忘记,在那场奇妙的梦境之后,他也对黑塞的那首诗念念不忘,他用近乎虔诚的嗓音没日没夜地诵读,甚至轻声吟唱,直到生命终结。
再见,世界夫人
世界已经分崩离析,
我们曾经多么爱她,
如今,死亡对于我们
已不再是那样可怕。
我们不该辱骂世界,
她是如此多彩而粗野,
在她那种形象的周围
依然飘着太古的魅力。
我们要以感谢之心,
从她的大赌博中走开,
她曾给我们欢乐和烦恼,
她曾给我们许多的爱。
再见,世界夫人,再把你
打扮得非常年轻艳丽,
你的幸福,你的悲泣,
已经使我们感到厌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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