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下游的古渡口,是一个让人暗生离情别绪的地方。有告别与开始,回首与前眺,混沌与清晰……尤其是在宽阔的江面,一船颠簸横渡,更有着一眼望千年的苍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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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古人从前是怎样渡江的。那时的江岸,是否风雨烟波,激浪排空,孤身一人对沙鸥,水天寂寥?
在没有桥的日子,两岸迢迢,一条江,大地上的一道裂岸天堑,可以想见,有人赶路,气喘吁吁,芦荻翻飞,江边饮马。
就这样想时,“渡江啊──”昆曲《渡江》里,那一声散板的苍凉,达摩踩一枝青苇,飘然北上。
在中国传统山水画页中,《千里江山图》是描绘江南青绿山水的传世之作,而在我看来,似乎还应该有一幅水碧山青的《春江船渡图》来呈现古人的舟楫往来,虽未曾见过,它或许隐匿在某个角落,不为人知。
渡,是尘世里的俗事。可以借一叶小舟,横过长江。下游的江面,又宽又阔,在舟楫往返的漫长岁月里,渡江是一件现实而缥缈的事情。
路断了,也就策马难行。一叶孤帆,出入风波里。江南青山慢慢明晰,而身后渐成远去朦胧的风景。
从前渡江的地方很美,春江花月,两岸潮平阔。亦有很好听的名字,轻念慢读,有氤氲江南烟水气,又让人多愁善感。
西津渡,唐时叫金陵渡,长江下游南岸的古老渡口,在镇江云台山麓。一千多年前,一位衣衫朴素的诗人来到这里,投宿江边,夜不能寐,写下《题金陵渡》:“金陵津渡小山楼,一宿行人自可愁。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洲。”想那时,古渡旁一条繁华商街,分布着客栈、酒肆……诗人站在小山楼上眺望夜江,冷月西斜,寒潮初落,内心寂寞凄凉。
古渡不只是汩汩浪涌于古人的诗中,也留下了岁月风雨冲刷不去的印迹。那条老街的青石板路在脚下延伸,石缝中间留下深深的车辙痕,诉说着前朝旅人的迟疑、彷徨。
年轻时,在我有限的文化与地理的行旅中,一直想从古渡过江,借微弱星光,去打量那些提着行囊匆匆而过的身影。无奈因长江岸线泥沙堆积迁移,江水后退,原先的渡口,失去了摆渡功能,在江岸已成了一个孤寂背影,终未能渡。
青山隐隐水迢迢。多年前,在江之北岸,我从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地方渡江,天青色的熹微江景里,似遥见一古代青衣女子独立船头,衣袂飘飘,将半生积蓄,一腔真情,付诸东流,倾倒在这解缆起航的水域天际,冷风吹得芦苇哗哗作响,渡江倒成了在古人的爱恨情仇中穿行。
觅渡,古人出行时的张望神态。“扬子江头几问津,风波如旧客愁新。”五百多年前,明代诗人张弼走在回家乡的路上。少年时,漂泊在外,追逐人生名利;人到中年,一条江横亘面前,眼看着江水上涨,觅船不得,独坐江边叹喟。渡江,恰成江湖上的隐喻。
《浮生六记》的作者沈三白,是从江阴渡口寻船北上的。无奈待渡的日子,雨雪际会,滞留在一小客栈里,身上银两渐稀,终归是一个姓曹的江北人资助,水声哗然,悄然北上,往岸上去了。
董小宛从十里秦淮迁居水绘园,也是要渡江的。不难想见,一个娇弱的古代女子,端坐在一叶扁舟上,在江中左观右望,江天与水天共一色。
这时候,可以想象,船渐近,舟楫摇晃,江北岸上,景物清晰,有雄鸡啼鸣,野村稀朗。
渡过江的那个人,往往站在荒烟蔓草的江堤上,转过身来回眸一望,便再头也不回地绝尘而去,江岸渐行渐远,渡口只剩下一粒小黑点。
一条江,对凡人来说,恨不能像鸟有一双翅膀。一只鸟过江,中途停留在江心岛上,江有夹江,另一侧是外江,江帆鼓荡。许多桥,精巧地构架于有夹江的地方。
我出生在滨江小城,对岸是江南。从前坐船到上海,要在江上半天一夜,现在只需两个多小时的车程。
常怀念过去那种觅渡出行的方式,也固执地认为,这是一种古老的对江河天地的膜拜。鹧鸪啼鸣的初夏,约二三好友到江边吹风、挖蟛蜞。
我私下觉得,当年沈三白缺钱渡江,说明他缺少生存意识。他可以挖蟛蜞,拿到集市上去卖,渡江的银子就有了。
朋友不同意我的观点。说,文人怎会轻易放下架子挖蟛蜞,更不会拿到集市上去卖,文人都有虚荣和自尊吧。他蹲在江边,双手掬一捧江水,作捧水欲喝状,口中喃喃,“又喝到家乡水了”。说罢,手一松,一掬水,蹦蹦跳跳,又跳回长江里了。
我们坐在江边看风景。朋友说,要是有一条小木船,真想渡江一回。已经有好多年不渡江了,现在渡江,都是从大桥上过,只要10分钟就到对岸了,江南再也没有古诗中的那种遥远、那种意境了。
他坐在一块石头上抽烟,在袅袅升腾的烟雾中,抒发一个小人物的质朴梦想,想坐在一条船上,渡江的船没有动力只有桨,从江岸顺流而下,在下游七八里的地方一把抓住对岸一根随浪飘摇的芦苇,就到江南了。
渡,是一种内心的浸濡。坐船渡江,也成了一件既遥远又风雅的事情,从此岸到彼岸,过程十分重要。就像一个人,有酒醉的感觉,慢慢地,走进湿润的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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