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下午,到了五年级(1)班的语文辅导课,上课铃响过十分钟,老师尹子木仍然迟迟未来。教室里少有的安静,大概上一节体育课让太阳晒得太狠,多半人还在打蔫儿。果然,不过两分钟,教室前排猛地响起一阵剧烈的争吵声,紧接着,只听哗啦一声,一只文具盒飞过教室半空,结结实实砸在了对面的墙壁上。听到响动,一半同学支棱起耳朵和半个身子,有的已经兴奋地叫嚷起来。文具盒是坐在第一排的男生卜前锋的,眼见自己的文具噼里啪啦被摔得七零八落,他扑上前去,像是害怕遭抢似的,赶忙把沾满了土灰的铅笔、尺子、橡皮往回捡。他边捡边在裤管上擦灰,正在这时,老师尹子木推门进来,当下又把半跪在地上的卜前锋结结实实顶了一个狗啃屎。全班同学顿时爆出一顿大笑。
尹子木站在讲台上,由着学生哄堂大笑,丝毫也不惊奇卜前锋的狼狈相。他小而漆黑的眼睛平静地看着卜前锋,再推推滑下鼻梁的眼镜,等到卜前锋拍掉膝盖上的灰尘,便抬起手臂,在卜前锋和他的座位之间轻描淡写地划了两下,意思让他赶快坐回去。尹子木现在拿卜前锋很没有办法,这个小男孩他是骂不得的,因为他喜欢上了卜前锋的表姨高玉燕。
隔着一条过道,同样坐在第一排的周文文将事情从头到尾看得一清二楚,她本想跟着同学们一起大笑,却没有笑出来。比起别的同学,周文文对卜前锋了解得更多。卜前锋小动作多,还是个招人烦的小话痨,“你见过公鸡蛋没有?”“针头断到肉里怎么办?”“你闻过大蒜味道的屁吗?”“你知道狗是怎么生小孩的吗?”“公鸡怎么追母鸡的?”“你见过沙包里的死人吗?”“我养了好几条四脚蛇你想看吗?”“明天我送你一瓶带翅膀的黑蚂蚁”……不用问,一定是卜前锋那些没完没了的啰唆话惹毛了他的同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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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放学,轮到周文文做值日,她拿起笤帚从后排往前扫。在教室门后,一把新崭崭的半圆形透明量角尺落在角落里。她拿起看看,猜到是卜前锋落下的。做完清扫,把教室钥匙交到老师办公室,周文文往家的方向走去。
五月的黄昏,到处都是浓郁的沙枣花香。穿过操场,前面是一条又宽又长的排水渠,周文文的眼睛被迎面的光线晃得蒙蒙眬眬,有个人影孤单地蹲在渠边,她边走边瞧,越看越觉得熟悉,脚步渐渐慢了下来。
“卜前锋,你在这里干什么?”
“有很多鱼。”
“你怎么把你同桌惹急了?”
卜前锋很气愤地将手里攥着的一尾小鱼扔进水里。
“她有狐臭。”
周文文不知道该怎么说。讥讽和挖苦别人的短处,班里同学好像人人都会,卜前锋也被别的大个子女生嘲笑过。
“这是你的量角尺吗?”周文文蹲在卜前锋身旁,打开文具盒。
“怎么在你这里?”卜前锋紧急地接过量角尺。
“扫地找到的。”
“这是我表姨给我买的生日礼物,一整套尺子,你看。”
周文文伸过头看,直尺、三角尺、量角尺,连文具盒都是新式的,海绵盖,吸铁扣。文具盒一角被摔裂了,周文文来回抚摸着裂口,心里一个劲地惋惜。
“你表姨答应和尹老师结婚了吗?”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我妈妈对我爸爸讲的。”
“你妈真多事!”
“难道你不希望尹老师结婚?”
“他结不结婚和我有什么关系。”卜前锋别过脸去咕哝了一声。
“难道你不希望你表姨留下来?”
“我表姨本来要留下来的,不跟尹老师结婚也能留下来。都怪你妈,你妈非要让我表姨和尹老师结婚,我表姨要是不同意,我爸我妈就会生气,他们一生气,就会让我表姨回四川!”
“你表姨愿意和尹老师结婚吗?”
“她才不想和尹老师结婚!”
周文文把书包抱在胸前,忧愁地望着排水渠流动的清水,成群的黑色小鱼在渠水中飞快地游来游去。许久,周文文叹出一口气来。
周文文与卜前锋两人年龄相当,从一年级一直同班到五年级。两家大人的关系也好,卜前锋和周文文的爸爸都是四川人,都是1960年代来到大风团的支边青年,得空就要一起喝顿酒。逢年过节,卜前锋的妈妈会自己做些豆豉与腊肠,每年都是两份,一份是自己家的,一份给周家。东西做好后,她一刻也不耽误,分别将豆豉与腊肠、烟酒与瓜子装进两只铁皮桶,趁着天黑一路挑到周文文家。
卜、周两家交情深久,你来我往,相互帮衬的事也就不少。尹子木与高玉燕的事,就是周文文妈妈从中牵的线。
尹子木身量瘦长,话不多却很风趣,大风团的上海知青里,数他学历最高,正牌大专文凭。来到大风团后,尹子木先去连队参加农业劳动,种苞谷收麦子挖大渠,很快就和女知青里很骄傲的一个上海姑娘结了婚。婚后他们一直没有小孩,大概是生产连队的水出了问题,那片地区有很多家庭都和他们一个样。后来,上海知青开始返城,为了让妻子尽早回去,尹子木同意办理假离婚。沓公章办手续的人正好是周文文妈妈,她再三劝说二人,要他们再等等,说不定过段时间,政策一松动,夫妻两人可以一起离开。尹子木的妻子说什么都不答应,她声泪俱下,说自己一分钟也不愿意再等下去,要赶紧回上海治病,不然年纪大了,孩子都没法生了。尹子木的妻子回去不久,认识了别的男人,假离婚成了真变心,这段郎才女貌的婚姻即告结束。丢了妻子,尹子木很消沉,除了上课教学,极少跟人来往,经常一个人喝闷酒。三年里,额头与两腮的皱纹生得比胡子都多,又蔓延到了嘴角两边,有时候面无表情,看起来也是满脸苦涩。周文文的妈妈在同情尹子木之余,开始暗中观察大风团里有没有适合他的女性。他们当年同在一个生产队劳动,她是班长,尹子木的多才多艺和他斯文又真挚的笑容,曾经让她的心头怦怦乱跳。
高玉燕在四川老家农村务农,之前考上了大专,读了一年半,父亲病故。高玉燕是家里老大,下面有四个未成年的弟妹。母亲不久有了改嫁的打算,与高玉燕商量,决定带走两个小的,剩下一儿一女,随便高玉燕怎么养大成人。进过高校,接受过知识的熏陶,高玉燕无心回家再做一个农民,她想到了卜前锋的妈妈,一个已经在新疆安家落户、日子过得有吃有喝的表姐,就问自己能不能在团场找到一条更好的生路。团场的内地知青这两年走掉一多半,空下许多有正式编制的岗位,学校尤其需要老师。卜前锋的妈妈希望自己能够解救这个书读得好的表妹,满口答应下来。她是这么想的:高玉燕好歹算是半个大专生,即使做个临时工,先在学校落脚是没有问题的,随后的事边走边看,关键先把位置占住。高玉燕安顿好两个已满十五岁的弟妹,叫他们除了吃饭、读书两件事之外,什么脑筋都不要动,只要她在团场谋得一个正式工作,马上接他们同去。
高玉燕来到团场半个月,周文文的妈妈就想办法让她做了小学一年级数学的代课老师。一个月后,又单方面示意尹子木,让他找机会看一眼这位刚来学校的一年级代课老师高玉燕,如果中意,下面的话由她去说。尹子木一眼看上了高玉燕。这个眉清目秀脸蛋白皙的四川姑娘,他只装作不小心和她对视了一眼,内心便像被打出了一个大窟窿。
高玉燕知道了周文文妈妈、表姐和表姐夫的盘算后,眉心上添了忧愁。
“姐姐,你是计划好让我来嫁人的?”高玉燕问。
“哪里噢!周副政委的老婆相中你的,是你自己带到的福气。”
“这叫什么福气?”
“你灵醒点儿,莫再啄瞌睡(四川方言,指糊涂不明白)。团场现在急着留人、招人,下了好些新政策,你嫁给尹老师,作为家属,马上可以在团场落户,工作顺带就能转正。你才来几天,这么快就能当上拿国家工资的正式干部。你弟弟妹妹的户口跟着都能办妥。这种好事你在老家一辈子都碰不上,莫再糊里颠东拖拉皮沓的!睁大眼睛看清形势,过两年,优惠政策没了,便宜也让别人沾光了,到时候你后悔呀嘛,我就莫得门路喽。”
“我又不是来找男人的!”
“早晚你得嫁人。你是不是嫌他岁数大、离过婚?”
高玉燕不回答卜前锋妈妈的问话,这天起,埋在心底的一件悲愁攀上她清秀光洁的眉头,清清楚楚拧成一个令人同情的S形,旁人看在眼里,却问不出那到底是什么。
大人们的欢喜与哀愁是逃不过孩子的眼睛的。这一刻,周文文与卜前锋的眉头都皱出了两道水波纹,嘴巴也紧紧地抿着。
“你希望我表姨和尹老师结婚?”卜前锋抓起一团土坷垃扔向水中。
“嗯。”
“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我觉得,尹老师很可怜。”
卜前锋一边想一连默默地把文具盒装进书包,说:“其实,他们俩结婚,也没什么不好。关键是,我表姨不愿意。”
“我见过你表姨,她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凶,她还朝我笑呢。”
“我表姨比我妈对我都好。我妈什么都不懂,就会扯着嗓门喊。我表姨刚来那段时间还挺高兴的,现在天天皱着眉头,都看不到她笑了。”
“你应该让你表姨高兴起来。我妈说过,人的心情一好,看什么都会觉得好,也许她就会看上咱们尹老师了。”
“谁知道怎么能让她高兴起来。”
“你表姨都给你买礼物了,你也应该送她礼物。”
“我可没钱,我也不知道她想要什么。”
“沙枣花开了,你给她采一束沙枣花回去。”周文文高兴地说。
“那上面有刺。”
“我们帮她摘掉。”
两人朝排渠对岸走去。夕阳穿过牛乳色的尘雾,照在他们轻盈的身躯上。岸边的沙枣树又高又粗,浅金色的小花簇拥在枝头,沉甸甸压弯了枝条。他们把书包扔在树荫下,踮起脚尖,一阵子就折到了足够多的花束。花香浓郁扑鼻,他们担心蚂蚁留在上面,拿着花束抖了又抖。清理完长刺和多余的叶片,周文文拍拍沾在手上的白粉,解开扎在耳边的两根发辫,捆成一根,用余下来的一根橡皮筋将花束扎紧,递给卜前锋。
“插在罐头瓶里,瓶里加满水,屋子里能香好几天。我妈就是这么做的。”
“我不要,这是你们女生的花样!我可不会把这玩意儿拿在手里,要是给我妈看见,非以为我得了神经病。”
“你表姨肯定喜欢这个,我妈就喜欢。你把书掏出来一些,花就能搁进书包里了。”
卜前锋抱着书和本子,垂头走在周文文身边,像是犯了大错抬不起头一样,闷闷不乐地朝家走去。
第二天,周文文提前半小时等在教室,心急地想知道高老师对那束花的态度。卜前锋却迟到了十分钟。上课期间,趁着高老师背过身子在黑板上抄写公式的空当,周文文扔给卜前锋一张字条。卜前锋打开字条,气哼哼看完,反手粗暴地扔回给周文文,又狠狠瞪她一眼。直到下课,周文文再也没听进去老师讲的一个字。
下课时间到,没等周文文开口,卜前锋站直身体将课本往桌上猛地一掷,甩过来一句话:“都是你干的好事!”卜前锋瞪大眼睛,凶得像要吃人。
周文文吓得脸都白了:“怎么了?”
“全是苍蝇,花里全是苍蝇,我表姨的桌上和枕头上全是死苍蝇!屋里飞得到处都是!”
“哪来的苍蝇?”
“你屁也不懂!苍蝇把卵都下在了花芯里!害得我表姨直犯恶心!”
“可是,可是我妈折回来的花没有苍蝇啊。”
“你不知道你妈把花洗了吧。呸,你屁也不懂!”卜前锋气得扭头走出教室。
眼泪在周文文眼眶里打转,她垂下头咬住嘴唇,一上午再也没说一句话,再没看卜前锋一眼。她打算从此再不理他,再不管高老说和尹老师的事情。
下午放学,周文文怏怏不乐走在操场上,身后传来一个陌生又亲切的声音。
“周文文,你好啊!”
周文文回头去看,是卜前锋表姨高玉燕,卜前锋则活蹦乱跳地跟在她身后,像一面拴在她影子上的旗帜,迎着风忽闪个不停。
“高老师好。”周文文胆怯地站在原地,眼前又和气又好看的高玉燕,让她的呼吸都困难了。
“谢谢你给我摘的花!真香啊,比得上我老家广元的桂花了。”
周文文吃惊地看看笑融融的高玉燕,再看看故意别过脸去的卜前锋,不知道说什么好。
“给你,”高玉燕从上衣口袋掏出两根挂着彩色玻璃珠的橡皮头绳,“你的头绳,我就留下以后扎花束了。”
周文文接过这对漂亮的新头绳,喜欢地盯着直看,但是突然又伸手递了回去:“高老师,我不能要,我妈说不能随便要别人的东西。”
“那我是不是要把你的花退给你呢?”
“周文文,明天你来我家,我给你看样好东西。”卜前锋猛地跳到周文文身前,仿佛上午他没有那么不讲理地对待过她一样。周文文知道他指的是明天两家大人说好的事,卜前锋爸爸在水库工作,这趟回来带了二十多公斤鲜鱼,到家就捎过话来,星期天两家一起吃顿饭。
“明天见哦,周文文。”高玉燕笑盈盈挥手而去。
两人走得很快,周文文故意落下一段距离,但脑中不停回想高玉燕的模样。她浑身上下都是好闻的气息,她的每一个表情和动作都又大方又美好,有一种让自己说不出来的喜欢和信任。她留着齐耳短发,蓬松乌黑的头发垂在她鹅蛋形的脸庞上,右耳这一边的发梢带着一点弯曲,向前自然地翘起一缕。她穿着一件洗旧了的朱红色长袖衫,下身是条浅褐色的格子长裙,她的装束和别的年轻女老师没什么不同,却由内而外散发出一种新鲜感。不过,她虽然在笑,眉头却不舒展,还有她那含着笑意的嘴唇,总有些遮不住的苍白。
天气好得出奇,蓝天里挂着几片懒洋洋的白云,一丝风也没有,半夜下的一场小雨让空气没那么干燥了,到处都是阳光的香味。两家离得不远,穿过团部家属区一个蓄水的涝坝,步行五六分钟就到了。上午十一点,周家夫妇带着两个女儿走进卜家大敞着的院门。卜前锋妈妈是团部仓库的保管员,工作做得利落,家里也被她拾掇得井井有条。木栅栏围成的庭院宽敞又干净,地面扫得光光的,刚洒上的清水还没有干透,葡萄树正在吐穗,嫩绿色的新叶像一只只伸向天空的小手掌。庭院中央的一张深褐色实木圆桌上摆着一碟南瓜子、一碟葵花籽和一碟煮好的五香黄豆,两家大人一碰面就乐呵呵地围在桌边开始抽烟喝茶嗑瓜子。高玉燕和卜前锋姐姐在昏暗的灶房里忙碌着,一个洗鱼,一个拔鸡毛。
礼貌地问过大人,周文文蹲在高玉燕身边看她洗鱼。金黄色的洗衣盆里,是条又肥又大的草鱼,高玉燕白皙的双手浸在血水中,娴熟地从鱼腔子里往外掏内脏。她一只手捉紧鱼头,一只手从鱼肚底部探进鱼腔,纤长的手掌一边向前掏挖一边暗中使力,眨眼间,一个完整的鱼内脏就脱落在她血糊糊的手掌里。接着,她将内脏放在脚边的一只铁盘子里,开始分拣其中的鱼子与鱼泡。她的手灵巧极了,轻轻提了提,又轻轻甩了甩,一团黏糊糊的鱼子与一大一小两只白亮的鱼泡就被扔进旁边的一只白瓷碗中。高玉燕将双手浸在血水里,一边冲着周文文微笑,一边将手指伸进鱼鳃之下,只听咔咔两声,一片紫红色的鱼鳃就被扯了出来。
鱼洗干净,再搞干净洗鱼打湿的地面,高玉燕坐在灶边开始剥葱、添柴和往锅里加水。周文文入迷地看着她的每一个动作,渐渐地,高玉燕的每个动作连成了一本只有她能看见的连环画,她越看越喜欢,越看越不解,为什么她能把这些琐碎的家务做得这么精彩呢?
周文文在灶房没有待够,卜前锋过来喊她进屋,他要把自己的“好东西”拿给她看。周文文一看吓了一跳。一个挺大的白纸本子上,一页又一页画满了她不认识的飞机、轮船和坦克,它们比她在电影和课外读物里看到的都复杂,体积都增加了几十倍,飞机成了一只飞翔的军舰,轮船变成了一座海上的城市,坦克像一座山,数不清的炮筒朝向四面八方。周文文趴在桌上吃惊地看着这些变了形的机械制造,卜前锋扬扬得意地靠在一旁,发誓说将来一定要把这些东西发明出来。
“你得先考上大学,才能发明出这些东西。”周文文说。
“咱们大风团的学校不好,到现在都没出一个大学生。我表姨说我老家有好学校。”
周文文沉默片刻,问道:“你表姨住哪间屋子?”
卜前锋把周文文带到高玉燕和姐姐住的小屋。一间十分普通的屋子,白色墙面已经发黄,屋内只有一张单人床,挨着墙的那一边明显加出了二尺来宽。沿着墙面,挂着一圈蓝底小碎花的墙帷子。周文文靠在掉了漆的门框上,来来回回打量小屋,从枕巾、床单到那张加长的书桌,到不平整的砖地,到挂在脸盆架上用旧的洗脸毛巾,再到那只吊在书桌上的灯泡,都显得比自己家简陋许多。然而,周文文却像看不够似的,把屋子里的东西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越看越觉得这间屋子充满了神秘感,越看越觉得屋里每一件不起眼的日常用品都散发出朦胧不清的美好意味。
两个人在屋里屋外晃荡了一阵,被叫去吃饭。饭菜香极了,几个孩子辣得直流鼻涕,却根本停不下筷子。大人们东拉西扯的,一会儿发牢骚,一会儿又不明其故地哈哈大笑,等到周文文就要吃完碗里的米饭时,大人们的话钻进了她的耳朵。
“今年上半年,团里的上海知青又走掉了几户。”周文文爸爸说。
“哪里的人都是有去有来的。喏,高老师不是来了。”周文文妈妈看看高玉燕。
“小高啊,在团场待得惯吧?”周文文爸爸问。
“还好。”
“场里现在空着一些岗位,但是好岗位不多,盯的人多得很,都在想办法往进挤。小高,要抓住机会啊。”周文文爸爸说。
高玉燕低下头去,一只手托着碗,一只捉着筷子,不停拨拉碗里的米粒,半天不吭气。
“周副政委为你着想,你埋着脑壳不开腔是个啥意思?说句感谢的话也不会啊?来,老周,满上,喝酒,我这个妹妹就是个闷头性犟拐拐,你莫见怪。”卜前锋爸爸瞪了高玉燕一眼。
餐桌上本来热闹轻松的气氛猛地僵住,大人们都闭了嘴。卜前锋妈妈不时瞟一眼高玉燕,高玉燕的脸一阵红一阵青。
“这鱼做得真好,我再来一块。”周文文妈妈说。
“一会儿带两条回去,都给你拾掇好了。”卜前锋妈妈说。
周文文把大人们的脸色挨个儿瞧了一遍,机灵的双眸又在高玉燕脸上停留数秒,看到她原本亲切的脸庞突然显得又尴尬又难过,心里咯噔一下,直为她担心起来。不多久,大人们又重新轻快地说起话来,仿佛忘记了刚才的不愉快。
午饭后,周文文和卜前锋来到高玉燕的小房间,三个人围在一起说起话来。卜前锋拿着那个画着“好东西”的本子,一个不落地讲解它们的构造与用途,讲到最后,连自己都不知道一些画在上面的小方块、小零件是什么用途了。卜前锋啰唆个不停,周文文没有听进去一个字,她的注意力都在高玉燕身上。靠在床头的高玉燕显得有些疲惫,眼睛已经失去了上午洗鱼时的光彩,嘴边挤出的每一丝微笑都很勉强。
“高老师,你去过沙包,见过沙漠什么样吗?”周文文突然问。
“没有啊,我还没有时间去看。”
“你想不想看?”
“想啊,我只在书里和电影里看见过大沙漠,它们好美的。”
“我带你去,好不好?”
“好啊,什么时候去?”
“现在就去。”
“现在?沙漠不是很远吗?”
“不远,加工连过去就是沙漠,我们经常上那里玩。”
卜前锋高兴地一步跳到屋门前,好像这个好主意是他提出来的一样。
与家人打过招呼,三个人往家属区东面的沙漠方向走去。那片沙漠面积不是很大,只是朝着南北延伸的一个狭长带,与真正的大沙漠还隔着一片宽阔平坦的荒野。步行四十分钟,他们到达了目的地。穿过防护林,三个人找到一座最高的沙丘,并排站好,只听周文文响亮地喊出一声“开始”,他们就手脚并用地开始了比赛。高玉燕一会儿笑,一会儿哎呀呀地直叹气,爬到一半就没了力气,最后几步几乎是被周文文和卜前锋拖上去的。登上沙包顶部的那一刻,高玉燕再也支撑不住了,双脚一软,整个人歪倒在热烘烘的沙子上,嘴里忍不住地放声大笑。周文文趴在高玉燕身边,脸对脸地看着她,见她虽然累得气喘吁吁满脸通红,眼睛里却跳跃着数不清的星星。周文文高兴极了,转身在沙子上打了一个滚儿。
休息片刻,他们继续往更高的一座沙丘爬。高玉燕像是完全忘掉了心中的不快,嘴里不停地笑和感叹,脚下比上一次利索了许多。
他们喘着气坐下来。沙包顶部长着一棵粗壮的红柳树,今年新发的枝条又粗又长,伸展开去,正好给他们带来一片舒适的阴凉。
“高老师,你觉得好看吗?”
“好看,茫茫一片,什么都没有,又什么都有。”
“表姨,我爸去过对面的大沙漠,从里面打回来两只大黄羊。”
“高老师,你知道沙漠里面有什么?”
“沙漠的里面还是沙漠。”
“不对,沙漠里除了沙漠,还有大湖,大湖里有比人还大的大鱼。”
“哟,这是真的吗?”
两个孩子因为高玉燕的快乐而快乐,都变得又爱说又爱笑,说完自己觉得好玩的事,就冲下沙丘,在高玉燕的视野里奔跑、打闹、追逐、翻跟头。
周文文在下面玩得忘乎所以,突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猛地回转头去,只见坐在沙包顶部的高玉燕,垂着头将脸埋在手掌里,双肩一上一下抖动个不停。
高玉燕在默默地哭泣,她像是终于找到一次放任情绪的机会,像是心中积攒了太多的委屈,伤心得停不下来。
两个孩子霜打似的回到高玉燕身边,周文文小心地坐在她左手边,卜前锋难过地半跪在她身前,都不知道如何是好。
“表姨,别哭了。”卜前锋说来说去只有这一句话。
周文文无比哀伤地望着高玉燕,一会儿看着她埋在手掌里的半个脸颊,一会儿盯着她滑落在手腕上的泪珠。她是头一次面对一位妈妈之外的年轻女性的眼泪与哭泣,妈妈的眼泪让她难过,高老师的眼泪也让她难过,她那么向往妈妈和高老师的世界,但是现在看来,那里并不怎么好。
沙漠之行结束后,时间还是平静地朝前走。六月底,学校又有两位老师离开,一个回天津,一个回上海,一个是五年级的美术老师,一个是一年级的音乐和体育老师。学校一时找不来顶替的人,就让在岗的老师临时代课,好在暑假马上到了。
高玉燕接了一年级的音乐和体育课,每天要花更多时间待在学校,她看起来精力充沛心情愉快。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到了二班的体育课,高玉燕把四十多个学生带到操场上,今天的课程主要练习二十米快步跑的起跑和加速要领。她先做示范,再简单画出五个跑道,分组让学生练习。轮到第三组,她感到必须马上整理一下自己,她来了例假,刚才的跑步示范让血量猛增。高玉燕叫来班长和体育委员,匆匆交代几句,赶紧往厕所走。到了下课时间,高玉燕吹哨子集合,再列队检查人数,数来数去,少了两个男同学。除了自己上厕所的七八分钟,高玉燕确定没有一个学生离开过操场,于是问班长和体育委员,再问全班同学,问来问去都摇头。最后,一个跑得最慢、最不爱说话的小女孩朝着东面一指,说:“他们偷偷去沙漠里玩了。”高玉燕头皮一紧,赶快把学生带回一年级教室,安顿好学生,转身就往办公室跑。半路上,她迎头碰上了前去上课的尹子木,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了情况,请他赶快向学校报告。没等吃惊的尹子木接上话来,她已经独个儿往沙漠的方向跑去。
天黑前,两个一年级学生失踪的消息传遍大风团。几拨人按不同路线分头找,高玉燕总是走在同行者的最前边,她边找边喊边哭,悲伤焦急的模样胜过失踪男孩的父母。学校老师全体出动,家属区一半家长出动,看守所武警战士牵着警犬出动,畜牧队放马员骑着马出动,找了整整一夜,半个人影也没见。团部给干渠下游的水管站发了紧急通知,同时派人沿着水位大涨的渠道,一路寻人。高玉燕又急又怕,不吃不喝跑了二十多个小时,第二天上午十点左右,一屁股歪倒在一片寸草不生的碱滩上,怎么叫都叫不醒,跟在后面的尹子木与另一位老师赶忙将她送回团部医院。
中午两点左右,两个男孩被机械修配厂的一位黑脸师傅拎着耳朵送回学校。他们走出校园的东面出口,就绕过学校往相反的方向走去,玩到天黑迷失了方向,钻进团部储藏冬菜的大菜窖,吃饱肚子后,美美睡了一觉。早上醒来,他们继续游逛,歪打正着走进机械修配厂的后院仓库,这下他们仿佛来到儿童乐园,停在场大院里的收割机、拖拉机、大卡车成了他们的玩具,他们爬上爬下钻进钻出,玩得忘记一切,直到被黑脸师傅从拖拉机的驾驶室里揪出来。
星期天下午五点多钟,顶着热辣辣的日头,周文文跟随妈妈来到卜前锋家,探望输完液回到家中的高玉燕。院中无人,哪里都静悄悄的,连鸡都不叫一声,与往日轻松的气氛很不一样。卜前锋妈妈听到了脚步声,从屋里出来迎客,见到母女俩,没有让周文文妈妈进屋,一把扯过她的手臂,压低声音,又指指一旁小屋的窗户,将周文文妈妈拉到葡萄架下的小桌旁坐下。
“高老师情况怎样?”周文文妈妈不解地问。
“人没事,心里有事。”卜前锋妈妈用手扣住嘴巴,凑在周文文妈妈耳边说。
“什么事?”
“心里早有人了,今天我才晓得。又惹了这么大的事,虽然娃娃找回来了,但吓得够呛,她自己对我说的,一放暑假就回四川,说什么都不在团场待了。”
“原来这样啊。”周文文妈妈失望地叹声长气。
卜前锋妈妈去灶房拿了两只香瓜出来,一边切一边落起泪来,哀叹这个妹妹的命不好,死了爹,娘改嫁,自己到手的福气又抓不住,只能随她去了。
站在葡萄架下,周文文仔细听完两个大人的悄悄话,一心只是惦念屋里的高玉燕。她先是站在高玉燕小屋的窗外往里瞅了几眼,什么也没瞅见,又回头看看两个大人,见没有阻拦她的意思,便径自进到屋里。
屋里也静悄悄的,卜前锋姐弟都不在,她轻轻推开高玉燕的屋门。
亮白的阳光透过浅蓝色的窗帘,让小屋显得十分凉爽。屋里洒了水,有一股好闻的香皂味,高玉燕盖着一层薄棉被,面朝墙壁像是睡着了。周文文一眼看见对面墙下的一只洗衣盆,里面扔着几件换下来还没有清洗的衣裤,一只露在盆边的白丝袜的袜口被什么东西浸得发黑。周文文靠在门框上不敢出声,高玉燕还是醒了,她转过身,露出一张伤心又憔悴的脸。
“进来吧。”高玉燕挤出一丝微笑。
高玉燕发红的眼睛微微肿着,鼻梁周围脱了皮,嘴巴上也全是发白的干皮,右手手背被什么东西划得很深,留着一道扎眼的伤痕,原先饱满光洁的脸颊现在不仅凹陷下去,又奇怪地透出一种青黄色。
“高老师,我妈妈也来看你了?”
“是啊,谢谢你们。”
“这事不怪你,都怪他们自己瞎跑。”
高玉燕捏捏周文文的下巴,疲惫地笑了笑。
“高老师,你是不是要回老家了?”
“哪里都不如自己家好。”
“你不喜欢我们团场,是吗?”
“团场挺好的。”
“没关系,高老师,你愿意上哪儿就上哪儿。”
高玉燕没有吭声。
“高老师,你会吹泡泡糖吗?”
“泡泡糖啊,我不会。”
“那我教你吹吧,给,这是给你的,三块。高老师,我妈特小气,每次只给我一块,一块泡泡糖哪能吹出大泡泡。今天出门前她忘记锁抽屉了,我多拿了几块。”
“上海牌泡泡糖!哟,这可不好买。你又送我礼物了!”
“告诉你,高老师,我家有两盒呢,是尹老师送给我妈妈的。”
高玉燕凝视着周文文,脸上露出一缕不解之色,原本黯然的眼中渐渐溢出一层水光。周文文被她看得不好意思,就把泡泡糖嚼进嘴中,又剥了一块放在高玉燕口中。两个人面对面嚼着泡泡糖,当香甜软糯的滋味溢满口腔,两个人都开心地笑起来。
暑假到来,这是一年中戈壁滩最生机勃勃的好时光。大渠进入汛期,天天都涨满了水,碧绿的渠水成了男孩子们的水上乐园;望不到头的棉田、稻田、果园、菜地、林带全都青葱葱绿油油,棉花结桃,稻子抽穗,苹果挂果,豆角开花;树荫给人们带来凉爽,瓜果为人们带来甘甜,集市上的新潮连衣裙给女人们带来欢乐,电视新闻给人们带来希望……看得见的蓬勃在炎热的夏日无边蔓延。
新学期开学,紧接着,又迎来国家的第一个教师节,校园里洋溢着节日的气氛。这当中,每位教职员工都收到了五年级语文老师尹子木和一年级数学老师高玉燕的喜糖。在各年级的教师办公室里,红彤彤的纸包一打开,那些看到大白兔奶糖和花生牛轧糖的女老师们接连发出了一长串大惊小怪的欢笑声。
周文文家收到的礼物最多,其中有一整盒大白兔奶糖。这天下午,其他人都去卜前锋家喝喜酒,周文文独自坐在家里的方桌旁,望着铁皮盖上那只大圆脸肥墩墩的大白兔,心里却没法高兴起来。高老师不是要回四川吗?她不是心里有人吗?她不是不愿意和尹老师结婚吗?像那些扔了一地的糖纸,现在,这些周文文没能搞清楚的事情也要被扔到她再也找不到的地方了。这阵子,夕阳透过窗棂,恰好把桌面照得橙红一片,周文文的大半个小脸也浸泡在红润润的光线里,只见她死死地盯着糖盒,一动不动发着呆,良久,醒过神后,她突然伸出双臂抱住了盒子,像是要保护什么东西似的,把它拢回到自己的怀里。
【作者简介:阿舍,女,70后,新疆人。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长篇历史小说、短篇小说集、散文集、随笔集等十余部。获《民族文学》奖、《十月》文学奖、宁夏文学艺术奖一等奖、《朔方》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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