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信息:《广西文学》2023年第2期|琬琦:龙镇词条

2023-03-07 09:08:49 来源:教育之家

龙镇是一个村

话说,我们容县有几个地名挺奇怪的。比如,黎村,你觉得它应该是一个村,它偏偏是一个镇;比如,龙镇,你觉得它应该是一个镇,它却是一个村。曾经在我的眼里,龙镇村就是整个世界,它有动人的故事,有山有水,有我启蒙的学校,有和我血脉相连的家人。后来我知道了,对整个世界而言,龙镇小得如同一粒芝麻。但是,这粒芝麻却是我终生的乡愁所系。

龙镇大道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龙镇村道硬化为水泥路及改成柏油路,据说都走在全县村庄的前列。这是龙镇人一直引以为豪的事情之一。柏油路铺设成后不久,村里举办了一次全县性的自行车环村比赛。

无人机拍下了这样的画面:

一列绚烂的彩色轻快地掠过,比彩虹还要亮丽,比流星的飞翔还要迅疾。那是一队自行车赛手,他们低伏着腰身,双脚飞快地蹬踩。这些比赛用车大多呈灰色、黑色,看起来低调沉稳。赛手们的鞋子和服饰,却选用荧光蓝、绿、粉等闪耀的颜色。柏油路像一卷黑丝绸徐徐展开,现出小土坡、小院子,茂密的竹林、沙田柚林,大片大片的水稻田……成群结队的赛手如蜻蜓飞过,整个龙镇村就在春天的阳光里迎面撞来。我也在画面中,跟叔伯兄弟姐妹们一起,守在路边笑着挥手呐喊。我们笑容里的骄傲,让我想起了这条路的过往。

将机耕泥路硬化为水泥路的时候,也来了好些人看热闹。搅拌机在路上轰鸣,吐出一堆堆混着碎石、沙子和水泥的混凝土。修路人戴着新旧不一的草帽,穿着黑色、茶色的雨靴,男女老少,高矮胖瘦,都在路上忙碌着。新路一段一段地往前延伸,覆盖了原来泥尘飞扬的旧路。

“这得多少钱呀?”有人惊叹,“这钱拿来修自己的房屋,肯定靓出花了。”

“路通财通,你懂什么。”有人答他。

工程每天都在推进,水泥路面平整、宽阔,有一种崭新的诱惑力。修路的队伍不断壮大。那些曾经扬言不允许新路占用自家田边一株野草的人,后来也加入了队伍,并亲自将混凝土推到了田埂上。

我的四伯父,在镇上开饭店的肖容华,每天免费送来盒饭、绿豆水,让大家充饥解渴。他的儿子肖俊,我的六哥,作为村主任,也带头在铺路的队伍里埋头苦干。水泥路一直从村小学铺到了二级路边,还建起了一座牌坊,上书“龙镇大道”几个字。写字的是我的七伯父肖烈华。

“要让人们知道这条路是通往龙镇的呀。”六哥擦擦额头上的汗说。

更早的时候,我们称它为“大路”。晴天,灰尘半尺厚;雨天,泥泞一尺高。有一次,妹妹陪着我骑单车到镇上去。大路向我呈现出它最为冷漠的一面:全是泥,拖拉机反复辗过的车辙两边,隆起陡峭的泥脊。连日阴雨,车辙里一层薄薄的水。至今难以忘记,当单车失控滑倒,我砸向泥地时的惊慌。妹妹把我扶起来,安慰我,带着我去往附近的一条河沟,清洗身上、自行车上的泥巴。并没有遇见其他人,但我还是觉得窘迫,似乎路边的草木间藏着无数嘲弄的眼睛。

草木几度春秋,它们也许会记得,那机耕路上的种种狼狈,以及曾经的长久沉寂——年轻人一茬茬从村里出发,离开,直到年节才会回来。但铺上了水泥路后,仿佛戏台拉开帷幕,龙镇村开始有了变化:野树满坡的宝鸭山改成了全县第一个村级生态文化公园,荒草萋萋的沼泽地建成了全县第一个村级湿地公园,旧村委的烂瓦房变成了全县第一个村级民宿……荷花一田接一田地盛开,杂草丛生的池塘(龙泉湖)筑了围栏、拱桥,涧口河得到清淤、净化、美化……

水泥路改成柏油路后,路上走的就不仅仅是龙镇村民了,更多的是外来游客。他们来龙镇看荷花、游公园、住云宿,买走沙田柚、莲子和腐竹。村民自豪于自己是“龙镇人”,即使外出经商、工作、求学,依然恋恋不舍于故乡。在县城工作的肖剑、肖宁率先带头,回乡翻修自己的老屋,建成了极具特色的泰硕院和龙井山房。其他人争先恐后,将老屋翻新,种植观赏花木,布置亭台楼阁,奋进院、添裕院、向阳庭院等,相继出现,整个村庄俨然一个大公园。

龙泉湖

夏日午后,一场大雨泻下,哗哗地落入龙泉湖中。一泓湖水愈发丰盈,像一碗越斟越满的米酒,眼见便要溢出堤岸。忽然,云收雨住,太阳重新出现,照着湖水、栏杆、垂柳和水杉,一切都闪闪发亮。

一弯彩虹从头顶上跨过,红、橙、黄、绿、蓝、靛、紫,每一种颜色都顺着同样的弧度弯曲着。彩虹如此巨大,竟把整个龙镇村都拢在它的怀抱里。青黛色的北山、高低错落的房屋、龙泉湖边曲折的栏杆、弯成半圆的石拱桥、龙镇小学的教学楼、那株高大的香樟树……全都被彩虹躬身抱着。一只蜻蜓被这巨大的画幅弄得头晕目眩,跌跌撞撞地在湖面点出一圈圈涟漪。龙泉湖倒映着彩虹的弧线,天上水下的两个半弯合成一条巨大的鲸鱼,美得清丽、轻盈,让人心生喜悦。

这个湖曾有过几次命名的历程。

第一次,据说此地还是一片无名野地之时,第一个到来的人,看到了这片清波粼粼的水面,水边土地肥沃,草木葳蕤。那个人,也就是我们的祖先,顿时心生欢喜:这里有山有水,适合安居乐业。他用朴素的认知,把山命名为宝鸭山,水命名为大塘,并于塘边筑泥为屋,开垦耕种,繁衍生息。

第二次,传说这大塘水下栖息着一条龙。一日,有女人在塘边洗衣服,洗了一件,便顺手搭在一根枯枝上,没承想,那枯枝竟是龙角。这一搭,龙被惊动,翻身醒来。顿时,大塘中波涛汹涌,水花泼溅,一条龙腾空而去,吓得女人目瞪口呆。由此,这大塘被唤为“龙镇塘”,村名也由此而来。是的,“龙镇”的“镇”,是一个动词而不是名词。

第三次,是在“龙镇大塘乡村风貌改造项目”推进过程中,经过乡贤乡亲们反复讨论,最终将“龙镇塘”正式命名为“龙泉湖”。关于此“泉”字,也是有出处的。话说,即使大旱数月,这个水塘也不会干涸,用抽水机也无法将水排干,盖因水底有泉眼,且暗通江河。早年曾有人试验,在大塘的排水口倒进一箕秕谷,不久,秕谷就从四五公里外的绣江河石龙湾漩涡里浮起。

三次命名,见证着龙泉湖的华丽转身。

如今的龙泉湖沿岸铺着平整的石板路,湖边设有水榭亭台,排水口处有悠悠转动的水车,种植了水杉、垂柳、美人蕉、地涌金莲等亲水植物。乍一看,我无法将它与记忆中的水塘对上号。那时,它的堤岸长着荒草,我们常常赤足在岸上奔跑。塘边的浅水里,可以摸石螺,可以用树把子钓虾。这些都是大塘送给我们的小欢喜。而真正的狂欢是在初夏,端午节前后。塘主将水中放养的鱼打捞干净之后,就开闸放水,进行“清塘”。当天,村里的男女老少倾巢出动,拿着网兜、鱼缴,提着水桶、盆子。当水面渐渐下降,零星的鱼儿在水洼里跳跃,人们就挽高了裤腿,或者索性只穿背心短裤,扑入塘中。一时塘里像开了锅一样热闹,人人争先恐后地抓鱼,个个都弄得一身黑泥。大家抓到的多数是小鱼小虾小螃蟹之类,偶尔有人逮到一条漏网的大鱼,顿时全场轰动,人人都围过去看,脸上露出羡慕之色。塘主呢,则一直在岸边蹲着,不动声色地抽着一支纸烟。

这便是龙镇村的“解塘”故事。当然,如今的龙泉湖,依旧保留了这一传统。

荷 花

龙镇村的夏天是跟着一只蜻蜓飞来的。它翕动着透明的翅膀在低空盘旋,然后立于一枚梭子状的尖尖小荷上。当蜻蜓再次腾空而起,越来越多的荷叶次第打开,一片接一片地遮蔽了水面。有些荷花开得急,已经把瘦怯怯的莲蓬捧了出来。轻轻吸一口气,胸肺之间全是荷香。随着太阳升高,阳光变得炙热,荷花的香显得愈发浓郁。

荷花是龙镇村的外来事物,起先只是在湿地公园里落脚。那里原是充斥着烂泥的荒田。插秧时,人的下半身陷在深深的泥泞中,旁边放一根长长的竹竿,以防止被淤泥吞没。这些田耕种困难、收成不高,逐渐被村人放任荒芜。建成湿地公园之后,水上睡莲、荷花高低错落,岸边水草葳蕤,迤逦而长,蜜蜂、蝴蝶、蜻蜓等各种小生灵都飞来了。

“周末回龙镇看荷花吧。”姐姐常常这样邀约我。

黄昏,漫步在湿地公园的柳树之下,闻着随风飘来的荷花香气,我和姐姐不断地与迎面而来的亲人打招呼。龙镇村常住人口约三千人,很多人都沾亲带故。他们看着我们长大、出嫁,又看着我们像两只恋巢的小鸟,频繁地飞回村里。

我们则看着这些荷花从湿地公园出发,逐渐在龙镇开拓疆土,美丽又霸气地扩展着自己的领地。最鼎盛的时候,它们占据了三百多亩农田。这些农田被出租给一家公司,而荷花就是妩媚的房客。夏天,几百亩荷花一起开放,盛大的花事吸引了四面八方的群众来游玩。与“解塘”活动结合,龙镇村举办了全县第一个荷花节和捕鱼节。

那天,龙镇村成了“网红村”,大批游客涌入村中参与捕鱼与赏花。

龙泉湖的鱼儿扑棱棱地跳出水面,看了一眼站在水中的“捕鱼人”,说,啊啊啊,怎么这么多人!然后一头扎入水中。但它不管游到哪里,都会撞到人的大腿小腿。一尾尾鱼被人们捉在手中、抱在怀里、塞进鱼篓,龙泉湖沸腾起来。风把欢声笑语吹到荷田里,人们停下来听了听,又举起了手机。镜头里的荷花在风中微微颤抖,似乎有点惊慌失措。但很快,荷花们稳住了阵脚。它们在荷叶的簇拥下手拉着手、肩并着肩,对着镜头,不卑不亢地微笑着。美女们把精致的脸凑到荷花跟前,小孩子蹲在荷叶底下噘着嘴巴,几位大妈迎风扬起了五颜六色的纱巾……荷花既是背景,又是主角,霸屏了朋友圈。

每年夏天到龙镇村看荷花,已经成了很多人的保留节目。姐姐说,晚上太阳落山后,荷花就会慢慢收拢花瓣,像人一样睡去。次日早上,阳光照耀之时,荷花又重新打开自己。阳光越灿烂,荷花的绽放就越恣意。

姐姐说这些话的时候,好像在说她的另一个妹妹。她脸上流露出来的怜爱,让我莫名其妙有些嫉妒。

云 宿

傍晚,那只蜻蜓离开湿地公园,飞向空中。阳光和煦,微风不燥,蜻蜓兜兜转转地飞到一座小山上。那里,似乎停泊着一艘船。船头是一个近似三角形的小园,朝向远处的北山。船体是一幢两层高的青砖小楼。船尾之下,有一个小池子,里面有假山睡莲,还有三五条锦鲤在悠然地游动。一架白色的秋千立在黑色的柏油路边,秋千架上缠着花花朵朵。蜻蜓停在一朵花上,似乎在偷听着什么。

“姐姐,最近客人多吗?”

“平时还好,周末订房的人比较多,有时候还会有人包场,把客房、木屋、会议室都预订了。”

我和姐姐站在二楼的露台上聊天。这露台阔大,摆着原木桌子和休闲椅,一棵柚树在山坡上探头探脑,把一半多树冠伸了进来。站在树下,可以看到山脚下的湿地公园里,荷花仍然不胜温柔地开着。夕阳的光芒正一点点撤离,像渔夫收回拖网。

两杯清茶立在桌面上,琥珀般的茶汤里,一叶叶打开的普洱茶已缓慢沉于水底。这是龙镇产的茶叶。上世纪七十年代,为了搞活村集体经济,公社在各村推广种植云南大叶普洱茶,龙镇村也种植了几十亩。后来,随着大力推广沙田柚种植的需要,这些普洱茶大部分被砍掉了,只在果园的角落留下零星的痕迹。

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微微有点烫,一种妥帖的感觉从喉咙浮起。我感叹:“还是小时候的味道。”

姐姐唇边绽开一个微笑:“是呀,这也是我一定要保留它们的意义。现在,这款茶叶,我们云宿的客人也喜欢喝。”

哦,云宿,全县第一间村级民宿。

姐姐介绍,在云宿,还能尝到村里生产的腐竹、荷田里采收的莲子、龙泉湖的鱼、柚子树下放养的走地鸡、涧口河里游着的水鸭……当然,霜降之后,还可以吃到沙田柚。姐姐介绍这一切的时候,眉飞色舞,仿佛云宿并不是一间普通民宿,而是珍藏着她所有记忆和情感的“月光宝盒”。

姐姐是我的堂姐,叫肖婷。一次次邀约我回家看荷花的她,最终竟辞了城里的工作,回龙镇村承包了柚园,又将一幢破旧的青砖楼,改建成了如今的云宿。姐姐作出这样的决定时,几乎所有的人都反对她,只有我没有出声。我知道姐姐的心里藏着一个田园梦。比起城里那份整天跟数字、报表、资金打交道的工作,她更向往做一个龙镇的“李子柒”。

两年来,姐姐一点一点地熟悉了沙田柚的管护,反复与设计师沟通、请施工队,亲自动手铲泥、搬砖、种花、抹墙。最终,柚园迎来了丰收,一艘“云宿”号小船,在满山草木清香中诞生了。小船后面,柚子坡上,还搭建了滑梯、木屋,成就了一个童话世界。姐姐整日扎根在村里,姐夫最终只能妥协,每到双休日就带上孩子回来。夫妻俩,一个曾经是白领,一个如今还是公司高层,却并肩在树下除草,在厨房里研究菜式,那场景让人诧异而感动。

“姐姐,你瘦了,黑了。”

“有什么关系?还省得像以前那样,老是为减肥发愁呢。”姐姐笑笑。

阳光和风,劳动和汗水,这一切都重塑了姐姐。我很好奇,到底是什么触发了那根执拗的弦,让姐姐一头扎在村里?姐姐脸上浮起一层羞涩:“这村子越来越好,我总觉得,我也要做点什么。”

天渐渐黑下来,云宿的灯一盏盏打开,更像一艘梦幻之船了。托举着这艘船的,是无数绿色的波浪。姐姐手植的花草,山坡上的沙田柚,山脚下的芭蕉树、荷叶、禾苗……风一过,绿色与绿色就互相簇拥、亲近、喧哗,山上山下就溅起青绿的浪花。

突然,姐姐的手机响了。她瞥了一眼,说:“是智能感应门铃响了,有客人来了,我去看看。”

我来不及搭话,姐姐就急匆匆地下楼去了。站在二楼阳台上,我看到,苗条的姐姐步履轻快,像应和着微风的节奏。

沙田柚

沙田柚这个词条,在龙镇村,起码是要读上一年才有些明白的。当然,如果要拣其中的精华来读,那便是三月和十月。

三月,沿着环村道路缓缓行走,触目之处,都是深绿色的柚树。在龙镇村,几乎家家户户都种有沙田柚,空气里弥漫着柚花特有的甜香,还有细微的小昆虫振翅飞翔的声音。所有的柚树都开花了,但柚花并不起眼,你得走近树底,才能看见它们一朵朵、一簇簇的素颜。

花开得旺盛,柚农像蜜蜂一样忙碌着。他们一个个“全副武装”:在腰间扎一根带子,挂一瓶加了朱砂的花粉水,左手一支竹竿,右手一支毛笔。低处的柚花直接用毛笔蘸一点花粉水点在柱头上就行了;高处的,要将毛笔插进竹竿里。有人搬来了人字梯,还有人索性爬到树上去了。

姐姐戴着草帽,抬着头,认认真真地给柚花授粉。小小的毛笔一点上去,那白月光一样的柚花呀,就有了一颗朱砂痣。看到我来了,姐姐给我一支毛笔,让我试试。低头蘸花粉水,抬头点花柱头。就这么简单,纯白的柚花仿佛瞬间从少女变成了新娘,娇艳欲滴了。我一时成就感满满,说:“姐姐,这不难呀。”

姐姐笑笑说:“你能坚持一个小时再说。”

也就半个小时左右,我开始脖项酸痛、额头流汗。我说:“看起来简单,其实真累呀。”

姐姐说:“是啊,一朵柚花适合授粉的时间也就短短三四个小时,所以得争分夺秒,不能错过最佳时机。”

坐在树荫下小憩,春阳灿烂,微风摇动着沁人心脾的花香。不知不觉中,我睡着了。在梦里,我看到漫山遍野的柚花开了又谢,一只只青涩的小柚果见风就长,很快变大,变成熟。我变成一只蚂蚁,爬进一瓣打开的柚肉里。那晶莹剔透的果肉,散发着甜美黏人的气息。我在这甜蜜的森林里迷路了,跌跌撞撞地走着,幸福得晕头转向。突然,姐姐喊我:

“燕子,快来帮打包。”

我醒了。睁开眼睛一看,整个柚林真的挂满了黄澄澄的柚果,每一棵树都张灯结彩。几辆小轿车停在路边,尾厢敞开着,等着装柚子呢。

我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跑过去,摘下一只柚子,投入袋子里。我说:“姐,我好像做了一个梦,梦见柚花刚开,怎么醒来柚子就熟了?”姐姐嗔怪地横我一眼,说:“你这梦做得轻巧!点花后我们还得喷药、疏果、除虫、套袋,好不容易才盼到这霜降时节,柚子熟了呀。”

是的,柚子熟了。

十月,仿佛一声号令,霜降之后,沙田柚就在枝头上成熟了。一只只硕大的柚果,像一盏盏明灯,在秋日的蓝天白云下亮着。亲戚、朋友、客商从四面八方向龙镇村涌来。小车、拖拉机、小货车、大卡车……车子在村道上排成了长龙,等着把刚下树的柚子直接运走。

沙田柚确是一种神奇的水果,梳状果肉清甜、爽口,有蜜味,且有稳血糖、润肺止咳的功效;果皮较厚而绵软,抗摔,简单的纸箱一装,就敢天南地北、漂洋过海地发快递;耐贮藏,方法得当,可以保留半年以上,甚至时间越长,口感越甜;食用率高,除了果肉可吃,果皮也可做成菜肴、蜜饯。另外,因为外形端庄、色泽金黄,“柚”与“佑”谐音,且果实底部有个“金钱印”,它还被当成过年供奉祖先的佳品……

涧口河

涧口河是龙镇村唯一的小河。

涧口河连接着遥远的一座水库,像一根脐带,把水带给龙镇。沿途,人们在小河里分段筑坝,引水灌溉田地。这样,当涧口河流到龙泉湖附近时,水位已经很浅了。

早晨,妈妈领着我走出家门,路过甜水井,顺着龙泉湖边,从那棵大大的香樟树下走过,再穿过一条宽宽的田埂,就到了河边。河里已经很热闹了,都是女人,都在洗衣服。妈妈跟婶婶娘娘们打过招呼,便在石头上倒出桶里的脏衣服。先把衣服在河水里浸湿,放在石头上摊开,再撒一些洗衣粉,然后搓起来。太厚的衣服,有时候也直接用脚踩。妈妈们一边洗衣服,一边大声谈论着各人的家长里短。有人抱怨男人穿衣服烂得快,有人嗔怪孩子总尿床,还有人买了新衣服不舍得往石头上摔。我的任务是帮妈妈拧床单。我双手抓住床单的一头,妈妈在另一头用力地拧。妈妈力气很大,常常拧得我的双手也跟着转圈,嘴里“哎唷哎唷”地叫着,惹得大家都笑起来。

不用拧床单的时候,我就跟别的孩子一起玩水。裤管撸到大腿根,一点一点地试探着河水,也试探着妈妈的容忍度。弯腰去捉在水里游的小鱼小虾,从河底摸小石头来比较谁的更好看……妈妈也贪玩,很多次她洗好了衣服也不走,坐在石头上跟婶婶娘娘们眉飞色舞地说话。我喜欢这水的清凉、鱼的自由。我想象自己是一条鱼,躲躲闪闪地在人群之外游动。那些滴落在水面的阳光,常常被我以为是可以吃的小米粒,追逐着跑。

河岸上长着茅草、覆盆子,还有野蔷薇。春末,覆盆子开出白花,野蔷薇开出粉红色的花,蜜蜂嗡嗡地绕着飞。它们身上都有刺。哥哥给我摘过一束蔷薇花,粉嘟嘟的,插在一只洗干净的玻璃墨水瓶里。哥哥的手被刺扎了,我问他:“疼吗?”他说:“不疼。”后来我再也没要过蔷薇花。

不知道什么时候,涧口河变丑了。杂草疯长,淤泥堵塞河道,两岸停泊着农药瓶、塑料袋、烂鞋子……渐渐没有人去河边洗衣服了,石头上长出了青苔,河水变得混浊,漂浮着奇怪的泡沫。

姐姐说的,“村子变得越来越好”,其中一项,就包括涧口河的改变。清淤、砍除岸边杂草、加固堤岸,还种上了美丽的紫玉兰。河水恢复了清澈,哗哗流淌着,一路唱着属于龙镇村的鸟语花香。

小桥流水人家。如今回龙镇,我依旧喜欢在河边行走,沿着台阶走到水边,俯身看河里的鱼儿。它们依稀还是我童年时的模样,仿佛从未改变。有时会偶遇一群野鸭,在水里自在游弋。有时会偶遇哥哥们坐着小船巡河,用长长的钩刀清理垃圾、砍伐生长得过于旺盛的野茅草。有时会偶遇一只蜜蜂带路,追寻着它而去,会找到蔷薇的秘密基地。蔷薇花一丛丛、一簇簇地怒放着,每一朵都像我儿时的伙伴,脸上绽开捉迷藏被我发现之后的灿然大笑。

不管时光如何变迁,不管你在外面遇到什么风雨,只要你回去,总有一个角落、一道风景让你觉得熟悉、亲切,我想,这便是故乡的意义吧。

【作者简介:琬琦,本名肖燕,广西容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九届高研班学员。曾在《作家》《小说界》《诗刊》《星星》《广西文学》等刊物上发表作品,有作品被《长江文艺·好小说》《散文选刊》转载,散文《遇见树》收入《2021年中国生态散文》,曾获《诗刊》全国同题诗大赛一等奖、《广西文学》“金嗓子”广西青年文学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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