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为“花非花”,我却欲捧来几种花。花里盛开的是我生活与创作的感悟,但愿也能吐露文字和思想的芬芳。
花非花,香亦远。
——开栏语·作者的话
(资料图片)
我从一棵树的枝杈间看出去,一蓬一蓬金黄色的铁花正在小河上空炸开,轰轰烈烈,纷纷扬扬。这天是元宵节,我们一行八人到青白江观灯,但被一盘围棋拖延了时间,到达现场时夜幕早已降临,打铁花这个重头戏也到了尾声。我还没来得及选个敞亮的地方去看,铁花就轰然凋谢了。沿河两岸的人声,也像那沸腾的铁水在空气中迅速冷却。唯有灯花仍在“飞波逐浪”。
铁花,没错,打铁花。那是有着千余年历史的传统烟火表演。表演者将生铁熔化成的铁水抛洒起来,再用花棒轮番将其击打至高处,于是铁花绽放,漫天火星。
我另有一份铁花,从记忆深处突然蹿出来,就像要把刚刚耽误的那部分补上去。我立即和同行者说了起来,刚开个头就明白过来,原来自己是揣着铁花来看铁花。
我是从我十岁以后说起的。那会儿,我刚从一场大病中站起来,就给自己的未来寻找出路了。我已认准了自己不适合务农,就照着身边那些现成的匠人——木匠、石匠、篾匠、面匠、箩子匠、杀猪匠等中间,给自己挑拣了一个角色——长大后当铁匠。我的病尚未痊愈,还需要不时上医院去打针,而我从山村里的家到场镇上的医院,怎么也不会把铁匠铺绕开。每次经过那儿,我就想,其实我不用再往前走去医院,直接进去打铁好了。那快要掀翻屋顶的声响就不说了,光是那飞溅到门外的铁的火星,就足以展示一派热火朝天的工业景象,让我健壮起来,让我豪迈起来。
我老早就知道,那铁的火星不是通常的火花,它叫铁花。
终于,我有了一个机会,进一趟铁匠铺。
之前,家人已把铁料送了过去,工钱也已付过,我的任务是在那个约定的日子,把铁匠铺打制好的镰刀拿回家。一个铁匠对我说,等一等。那正合我意,我在那之前只顾着去打针,并没有停下来看过打铁。铁匠铺建在一个高台上,面对着一个戏台,中间是一个宽大的院坝。戏台虽然很少演戏,但时不时会放电影,银幕一旦挂了上去,院坝立即寸土寸金,铁匠铺那个高台也就成了你争我夺的高地。打铁和看电影不会同时进行,要不,银幕上的战斗刚刚打响,突然就被几个铁匠抄了后路,把战略部署打乱了。
那会儿,院坝和戏台都空空荡荡,好戏全都在铁匠铺里。铁匠们分成了两组,两台风箱推拉出一样的呼呼大风,让煤炭燃烧起一样的熊熊大火。铁烧红了,上了铁砧。同样是铁的大锤和小锤,立即对那已经服软的铁进行捶打,扁了再直,直了再弯,弯了再长,长了再短。
我面对着铁与火站定,把每一个铁匠都看成了自己打铁的身影。那也是一个个铁打的身影,正有铁花从肩头或腿部迸溅出来。
铁匠们并不担心铁花会伤到一个孩子,因为他们知道,铁花飞起来时是烫人的,落下去时差不多就凉了。我理直气壮地站在那儿,注意到了铁匠铺里一个组打制的是镰刀,另一个组打制的是锄头。尽管锄头的铁花要茂盛些,我却两眼紧盯着镰刀,我相信那就是我们家的镰刀。镰刀的铁花已经很小,我却在心里念叨着再小一些、再小一些。要不,铁花四散飞走,剩下来的镰刀也就小了。
淬火,伐齿。一把镰刀,就这样让人以铁的手段,把它的宿命敲定下来。
那个叫我等一等的铁匠,却不知从哪儿拿出一把冰冷的镰刀,交到我的手上。
这一把不是我的。我说,那一把才是我的。
铁匠铺里,好像没有人听见我说了话。铁花依然那样泼洒着,发出水珠浇地的声音。
我不要这一把冷的。我在心里说,我要那一把热的。
锄头还在继续变形,镰刀之后又有镰刀跟上来。一块铁开始弯腰驼背,另一块铁已经脸青面黑。那个打铁的阵势既像是在示范,又像是在示威。
我要我的镰刀!我差点喊出声来,不过我忍住了。我拿着那把冰冷的镰刀离开了铁匠铺,离开了那乱成一团的硬碰硬的声音。
那当然是一把新镰刀,却好像来路不明。无论割草还是割麦子,它都不如从前的镰刀听使唤。它的样子更像一个问号,问题一大堆。比如,它究竟是不是我们家提供的铁料打制的?如果不是,我们家的铁料去了哪里,成了谁家的镰刀?那个铁匠为什么要让我等一等?那是有意还是无意、好意还是恶意?如果是好意,他是有意要让我先把手艺学起来,还是让我趁早把那份心收起来?那么,他真的看出我的志向来了吗?
一把镰刀撂翻的问题,差不多和它当初溅落的铁花一样多。
对了,那些铁花,最后都去了哪里呢?
不过,这些追问,并不完全是我当时发出来的,大都是我在今天才想出来的。不过,我在当时想到的也许远不止这些,谁知道呢?
我上初中以后,学校向学生征询各自的志向,铁匠已经在我的选项之外了。其原因主要是,我已经明白了“打铁还靠自身硬”这个道理。今天想来,对一块铁有了疑问,却没有穷追到底,那样一个孩子长大之后想必是做不好一个铁匠的。当然,对写作来说,也是这个道理。我在今天总也想不起来,自己当时是否就有了写作这个志向。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即便是有,也和当初当铁匠的志向一样,我并没有把它公布出来。
我刚满15岁就回到生产队,和四个老人、两个中年人一起经营集体的一个果园。果园藏在一条山沟里。当场天,一支老中青的队伍,一次一次走向更大更远的场镇。我们背着苹果、梨子、西瓜、南瓜、葱和蒜等等,去那街边抢占一个临时摊位卖货。
那条从深沟到场镇的路上,中间还要再穿越一条深沟,最末一段横在场镇上方。每次走到那儿,我都愿意停一停。我站在高处,看见所有通往场镇的道路上都是人,听见汇在一起的人声扩散不开,嗡嗡嗡嗡,哗哗哗哗,好像要让横竖几条街都悬浮起来。同时,有一片浩大的打铁之声冲脱出来,从我停脚的下方直升上来。我知道,那儿不是一个简单的铁匠铺,而是一个铁业社。光听响声就知道,远不止两个组的铁匠在打铁。那是梦里梦外的铁加在一起的巨大交响,好像让另一条道路涌到了脚边。我的文学之路,好像就是踩着那个打铁的节奏出发,从那儿开的头。
这些年来,我没有在任何一个地方再听到过打铁之声,镰刀、锄头等农具恐怕全都走上了工厂的流水线。我说的场镇上那两个曾经的热闹处,那两处火热的地块,就算撒满了铁花的种子,如今也生长不出一个铁匠铺来了。但是,那份砸旧换新的铿锵,那份惊心夺目的绚烂,早已变成了经过捶打和淬火的文字,说生根就生根,说发芽就发芽,说开花就开花。
铁,它那一闪即逝的开花,成就了它一生一世的响亮和明亮。
我从前只领教过它的小打小闹,如今却在一窥之间,见识了它的大开大合。它骤冷骤热,随开随谢,仅用一个急匆匆的结尾,就不知点燃了多少人兴冲冲的开头。我试图替它做一个补充或一个注脚,结果发现,我给它弄出了另外一个版本。
我四下望望,一起来到这里的亲友都没有走远,花灯的光彩好像让他们都进入了梦境。那个不慌不忙下围棋的朋友,此刻又迷上了熊猫组灯,老半天都叫不动他。我只好以一粒铁花的姿态,从一条遥远的深沟迸溅而出,降落到他的旁边。接下来,我们将趁热打铁展开一场快与慢的交流,从一枚或一盘围棋开始,到一粒或一蓬铁花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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