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恩鹏,中国作协会员。著有长篇非虚构《到一朵云上找一座山》《边地笔记》《撒尼秘境》《阳光陪伴成长》《高原美术课》等。散文诗集《过故人庄》《时间的河》和理论研究《发现文本:散文诗艺术审美》等。居北京海淀。
云南禄劝县雪山乡拖木泥村是复员兵李陆洲的出生地,但时至今日,雪山乡拖木泥村与云南一些地区相比,山地条件极其恶劣,缺水少田。“我们山里的小村子唉,左一户,右一户,散在了山谷里了,得耐着性子到山的缝隙里寻找。它们和村子一起都藏在了泥土里、躲在岩石下。有些老人,一辈子就没有离开过大山。”见过了“大世面”的李陆洲,在我面前极力说着他并不标准的普通话,慢声慢语,语调里夹有“在哪逮嘞”“喝酒嘎”“是咯”“好呢嘛”等云南话,纯朴、憨厚、有趣。
李陆洲高中毕业后应征入伍,在陕西宝鸡当兵。在部队期间,学会了开车,又读了某经济管理学院室内外装潢专业,获得了大专文凭。三年服役期满退伍,李陆洲一个人到了大理,做汽车美容业务,几年下来积累了一些资金,然后回云南禄劝老家干起了建筑,自主创业至今。
【资料图】
昆明市禄劝彝族苗族自治县雪山乡基多村、尼格村至下发窝村的通村公路,新开挖十余公里。他从普渡河边的尼格村开始,修路到上下发窝两个自然村,然后再修山崖公路。这里偏远、群山阻隔,路如果修好,拖木泥村的村民会首当其冲受益。这条路经过了拖木泥村又将周边的村子连接,山里人的出行时间大大缩短,也更安全了。
我在修路现场见到了灰头土脸的李陆洲。那些天大型机械车进不去,只能用小型挖掘机,有的地段得用镐锹清理。李陆洲一身尘土忙碌着,指挥狭窄山路上的挖掘机,大声吼着。浑浊的江水和嶙峋的岩石就在身边,一根溜索连着彼岸此岸。挖掘机所用的柴油,需要到对岸的镇上用密封的铁桶背来,用一根军用背包绳捆绑在身上。人和物资挂于溜索的钢丝溜滑过来。然后肩扛身背,运到施工现场。一路全是悬崖、岩石和滔滔奔涌的河水。施工环境之艰苦之恶劣,难以想象。
农耕概念下的民生
滇北金沙江连接横断山余脉区域,分布着多条壮丽的峡谷。这些峡谷自北向南,依次为:普渡河大峡谷、小江峡谷、金沙江大峡谷。这些峡谷环绕的拱王山系是乌蒙山的主脊,有乌蒙轿子雪山等壮美山川。山道曲折,岭高谷深,坡陡崖直,路险难行。
禄劝县地处滇中北部。政府所在地屏山镇,位于县境西南端、掌鸠河西岸的秀屏山下,海拔一千六百七十九米。禄劝,彝语意为“有很多石头的山梁”禄劝古称“洪农碌券”。禄劝的乡镇大都在北部,北部正是高险山区。它的最北端,以金沙江之南的乌东德与之北的四川会东、会理相连接,民族特色明显。在滇北山区,仍可见老人身着彝装或苗族服装。有一次我在昆明翠湖公园见到从禄劝来的几位身穿盛装的山区彝族年长妇女,高大壮硕,面方脸阔,高颧细眉,黝黑红润,举止缓慢,雍容华贵。
我从滇西抵达昆明,忽然想到了在昆明以北的禄劝县挂职任县委副书记的学弟李春华。禄劝距离昆明不远,我没有去过。我给李春华打电话,他说你马上过来,到我们这里看看。于是我打车到昆明北站购了汽车票。到禄劝两个小时车程。晚上李春华请我吃了农家菜。饭后,我与他,还有李陆洲,一起沿着禄劝中心大道的河堤散步。河里无水,河底淤泥湿润,这河流不久前还是有水的。李春华说这个季节是枯水期,八九月份雨季,水就多了。县镇和村寨现在缺蓄水池,农户都有蓄水池就好了。
李春华说他来禄劝县快两年了。有几个“没想到”:没想到农民那么穷,没想到山地那么旱,没想到山路那么难走,没想到房子那么破旧,没想到上不起学的孩子那么多,没想到农人那么纯朴善良……禄劝虽说隶属省会昆明,发展起来却非常不易。滇北高寒山区,山地零碎、面积小,作物收成亏损,农业发展迟缓。经济总量、产业支撑、基础条件和贫困程度是最大的现实问题。目前,这个彝族苗族自治县,是全国近六百个贫困县之一,实有贫困人口十余万人,每年因灾返贫达八千余人,农村低保人口达两万五千人。是否有办法自谋生路?县政府尽力打造新的农副产业,延伸产业链,形成“公司+基地+合作社+农户”联动模式。实施太难,进度不大。一个字:钱。没钱,什么都干不成,缺少投资项目。不能总是靠国家,招商引资又很难。当然,县政府也努力扶持核桃、蚕桑、中草药、撒坝猪、黑山羊等“老式”特色产业。毕竟杯水车薪,难以解决众多贫困户。阻碍禄劝发展的瓶颈,是水利和交通。
先说水利。水是山里人最基本的生活资产。没有水,这个乡村再美,最终也是贫困的。但是,禄劝这个县大部分的蓄水设施落后,土地和水资源规划跟不上。据统计,全县尚有六万多农户饮水困难。部分贫困山区,有建好的水库,但由于沟渠不配套,管道不完善,难以发挥供水作用,群众饮水难的问题,仍然没有解决。
省城昆明的水源是从禄劝引入的,水源是建国时修建的云龙水库。云龙水库是昆明掌鸠河引水供水工程,位于昆明市西北部禄劝县云龙乡、撒营盘镇境内,距离昆明市区约一百公里,位于金沙江水系二级支流掌鸠河上游峡谷河段内,属大(2)型水库工程,承担昆明市百分之七十的供水。因此,从实际利用来说,云龙地区的吃水应该不难。但为了保证省城昆明的水源,云龙地区的吃水就成了问题。禁用水库,是对云龙地区最严苛的要求。那么,老百姓吃哪里的水?地下水根本无法掘井;小型水窖,建了没有雨水。还有就是云龙地区“禁养禁种”,导致了农户的生活艰难。
云龙地区干旱程度,令人难以想象。守着雪山、大江和大水库喊渴,却匪夷所思,当然也是没有道理可讲。而靠山地种植的土地,没有水,农作物就无法有像样的收成,经济就上不去,贫困户就多。李春华有一次去云龙,有户人家的女孩子考上了高中,却因为付不起学费不想读了。他给这个女孩捐了两千元。后来每次去村子,都给女孩的父母买些米面,送点钱和生活用品。
再说交通。滇北山高山险,到处是岩石的山谷,寨子散居大山,苍凉、荒芜。目前有近二百个自然村不通公路,出行难、出行不安全、一些自产的农产品无法运出去。县内、县外联网公路不健全,断头路、乱石路、塌陷路多,严重制约了农村经济的发展。
李春华明天有会议,回去了。夜深了,李陆洲带我到他同学那里品尝普洱茶。热情不减的李陆洲似乎没有早睡的习惯。茶喝多了,更是睡不着。我怕喝茶多了难以入睡,就说累了。李陆洲说李春华是县领导,大事小事繁杂,大会小会多,还要经常下基层检查,总是忙忙碌碌的,又很怕怠慢了远道而来的大师兄。因为都是当兵出身,不惜外了,就让他来陪陪我,并说次日要带我到雪山乡他老家那边的寨子转转。
那些村寨只有云知道
次日一早,李陆洲带我到外面吃小锅米线。然后开车接他的“亲家”——城区管理规划局设计师杨天明先生。
李陆洲的车子是一部开了多年的桑塔纳。一路经过了茂山、团街、龙海、马初、宜岔、撒营盘、马鹿塘、石门坎、大松树、乌东德……车行高山峡谷,山路左旋右盘,险峻起伏。桑塔纳一会儿盘上了山顶,一会儿又旋至山腰。峡谷在侧,如临深渊,向下俯视,顿感晕眩。海拔三千余米,盘山公路修在陡直的山腰,好的路段少,差的路段多,有的路段弯多,没有护栏。滇北之地最难走的公路,是普渡河大峡谷,即则黑乡北侧与东川落雪乡、禄劝雪山乡三乡交汇地带和普渡河下游地段,这些地段全是深切割高山峡谷地貌。普渡河对岸的拱王山,雄浑磅礴,气势非凡。马鬃岭和乌蒙轿子雪山等都在海拔四千米以上。普渡河边的一堵高达两千余米的陡崖,刀砍斧劈一般。远望雪山公路,细藤一样缠绕于绝壁之上。因此普渡河大峡谷被誉为云南滇北的“科罗拉多大峡谷”。
普渡河是金沙江南岸的一条主要支流,发源于嵩明县梁王山北麓上喳拉箐,全程两千六百米。普渡河以狂野的力量在滇北高原切割出一条纵深峡谷,这个峡谷,像奔跑着的、纵跳着的一群豹子,全部的律动是起伏着的硕大巉岩。飞鸟寥寥,走兽寂寂。峡谷深处的河水,流经了十余个地区之后,于禄劝县则黑区小河坪子东北一公里处,汇入金沙江。一些山路“悬挂”峭壁,部分路段陡斜,没有十年八年驾龄经验的人,决然不敢走。山是可以飞起来的,它能够自动改变位置。行走山路的人,就似跟着山一起飞动的鸟儿。走到隘口,走到陡坡边,你身体没长翅膀,那可不行。万一翻车,不叫车祸,叫空难!有些车辆在此遇难时,落入了峡谷里,如同一粒石头落进了深涧,无影无踪。
李陆洲的家,雪山乡拖木泥村,位于海拔四千二百四十七米的马鬃岭和海拔四千二百二十三米的乌蒙轿子雪山之间的西坡。山下是普渡河东岸,与南边乌蒙山相距不远。李陆洲让我向东边看,雪山乡就在那里,明天要去。滇北禄劝高山峡谷缝隙里的村庄,有的很分散,也很难让整体的乡镇通达。
“那些村寨啊,只有云才知道它们的位置。”李陆洲说了一句很有诗意的话。
杨天明说小时候常常和姐姐爬山越岭上学,那时没有路,全凭两条腿,在山的缝隙里一走就是大半天。现在有路,已经改善了出行条件,可以通往县城。但弯路多,悬在山顶,桑塔纳行此路,十分谨慎,如同走钢丝,稍有不慎,便是大险。
李陆洲在部队学的是大卡。开小车小菜一碟。只是这部桑塔纳太旧,底盘低,行驶山路,得格外谨慎。这时节无雨,路面干爽,无滑坡积石,但也是尘土飞扬。行此山路,不能打开车窗,摇下车窗,有尘土卷入。山坡山顶,光祼荒芜。昆明之北,严重缺水,山坡不生树木,植被浅薄。桑塔纳在山里转来转去,转得我头晕欲呕。
中午,抵达杨天明老家。桑塔纳从一个斜坡向山下呈“之”字形下行。说下行并不准确,而是移动。像一只小甲虫,慢慢下滑,生怕路窄轮子打滑翻滚山下。这条土路少有车行,被牛车压出的路面土层松动,干燥的尘烟四起,车轮碾过浓尘滚滚,瞬间将桑塔纳染成了土黄色。车子披尘挂彩,像从硝烟的战场归来,污浊不堪。
李陆洲将桑塔纳停在距村子百米的山坡土路,然后步行到杨天明的姐姐家。峡谷坡坝子上的一个石头房子村落——乌东德镇太平村委会旱谷村小组。这个旱谷村小组坐落金沙江峡谷大拐弯的山坳里。旱谷村名符其实:干旱的山地、祼露的坡岩、缺水的壑谷。斑驳的红土之上,有几户小石头房屋,苍凉、荒芜、寒冷。屋子前后看不见谷禾和绿色树木,小院里的农具堆放得到处都是。过去这里的房屋都与山地泥土同色,且被树木包围着。如今有了小小的改善,建起了石头房屋,但缺少树木。高山寒冷,山坡的枯草被牛羊啃尽,没有一株像样的草。每逢大风天气,这里遮天蔽日的黄。进入土屋子,见四壁以旧报纸糊裱,夏天下雨漏水,报纸有褐色的水的痕迹,棚顶是以成束的竹条绷成。小屋子里弥漫着煮炖鸡肉的香气。
杨天明的姐姐宰杀了一只老鸡,切了火腿,温了青稞酒,煮了酥油茶。小茶几上摆满了菜。高山峡谷,缺蔬少菜,待客是自家养的土鸡。一整只土鸡煮炖在火炉子上的铁锅里,香味儿飘荡整个屋子。火腿也是蒸煮了的。杨天明的姐夫陪我们坐在小屋子的沙发上吃饭。小屋子被电视机、洗衣机、衣柜、凳子、水壶锅碗、洗脸盆等占得满满当当。
吃完饭,杨天明说还要往别的地方去。他姐夫给他和李陆洲带上两塑料桶自酿小锅青稞酒。走出小屋,来到停车的山坡,我提议给杨天明的姐姐和姐夫照一张背景为大峡谷的照片。杨天明的姐夫指了指山下看不见的峡谷,告诉我那个地方即是金沙江大拐弯。
其实呢,以前在这里,不用踮脚就能看见碧绿的江水,现在看不到了。以前山区不缺水,每逢夏季,金沙江的水大,不仅仅是人畜用水,还可以灌溉土地。过去的农人到江边撑舟网鱼,到坝溜耕地种谷,现在土地没有了,无法再去了。过去常见山里的猴群到江边捉鱼、洗澡、食野果。那时候,山有树,坡有草,山腰有瀑布,峡谷有大江。如今这峡谷水土流失加速,山变得光裸了,坡坝光秃了。变成跟它的名字一样——“旱谷”,干旱的山谷。大树不见影,小树不见苗,野草遮不住山坡。冬天没有水,人畜难过活。江水每到冬季,近乎枯竭。生活在金沙江峡谷乌东德的农民,遇到了连年的干旱以及大坝施工带来的诸多生态缺失等问题。
镢头能否刨出梦想
晚饭是李陆洲的亲家,在转龙镇政府工作的尤廷英张罗的。累了一天的尤廷英,餐后带着李陆洲和我,到镇里一个同事家吃粥。
这是一座残破得不像样子的老楼。楼道堆积着纸箱和陈旧的木箱,挤得楼道更加狭窄。进屋,见五六个人围着小桌子喝酒。主人起身,从桌子下拿出一白塑料桶土锅青稞酒,给每人倒了一杯,然后聊天。或许因为有生人,有些拘束。我与一位小学校长聊天,他感叹乡村小学的孩子走山路住校困难。这个地区仍是国家一级贫困地区,多少年不曾改变,有的孩子因为家庭困难过早辍学。尤廷英岔开话题,说了和老百姓打交道的一些趣事儿。说到尽兴,哈哈大笑。我发现,尤廷英喝了酒,风趣,健谈,像个大孩子。气氛活跃了起来,又喝了几杯土锅青稞,醉意更深。
时至午夜。尤廷英到镇招待所开了一个房间。房间脏破,门几乎要掉下来,嘎嘎啦啦响,没有锁,没有插销,原来的撞锁被拆,空留一个圆洞,从外面窥得见里面。走廊的风从破门吹进,将楼道霉味带了进来。窗子里外全是灰土,床下有许多烟头,烟味浓重。墙壁之上,蚊血处处,盥洗室脏得异味扑鼻。将两包洗发液撕开,倒入马桶,也不能消除尿渍味儿。被褥脏污,无法就寝。实在太疲劳,只好脱下冲锋衣垫在身下蒙胧睡去。李陆洲余兴未尽,安顿好了我之后,又到尤廷英住处喝酒聊天,后夜三点返回,倒床便呼噜震天。临街窗子残破,有大车隆隆经过,声如滚雷。
我从房间污浊的气味中醒来,李陆洲却睡得酣实。我到盥洗室洗漱时他醒了,猛地坐起来,对我说:“快走,时间晚了要堵车,今天周日。”出招待所,到前台喝杯热水,等尤廷英起床。我打量这个供销社小院,房屋破旧不堪,一些窗子没有玻璃。楼下住着农人,墙根堆放镰锄镐锹柴刀等农具。有一株不高的树,树杈上晾晒着拖布和毡垫。
半小时后,尤廷英打开屋门,让我和李陆洲进来。尤廷英的家在禄劝县城,这个小瓦房的两间屋子,是他的临时宿舍,一间作为会客厅,一间作为卧室。小客厅放置三只大塑料桶,每桶都有五十斤青稞酒。尤廷英嗜酒如命。李陆洲说尤廷英是一个喜欢独自饮酒的酒徒。我和李陆洲进屋时,尤廷英找来了两只水杯。开始以为他要给我们倒水,却不见他提水壶,而是拿起了一只大塑料桶,拧开盖子,咕咚咕咚给我和李陆洲各满了一杯酒。他哈哈一笑,说尝尝农家自酿的小锅青稞。李陆洲接过酒,慢慢呷饮。我有些迟疑,说这大早晨的怎能喝酒?尤廷英说:“谁说大早晨不能喝酒?”见我踌躇,又说:“这酒四十三度嘛,你喝剩了我喝。”酒养人哪,酒养生哪,早上一杯酒,一天赛神仙。
李陆洲对我说,他亲家尤廷英平时就这样以酒当水,别看他整天醉醺醺,工作不含糊,不贪不占,安心岗位,来人接待,不跑官,不送礼,不乱搞女人,不打牌,不赌博。喝酒是他排遣寂寞、获得自信的唯一乐趣。随即李陆洲又向我说起尤廷英这些年来仕途不顺,满腔忧愤。他讲了尤廷英的优缺点和为人的大方。若是得以重用,就不会这般喝酒了。他喝高不闹腾,独自狂秀书法,一边挥墨写字,一边大声诵读:将进酒杯莫停但愿长醉不愿醒、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比李白还李白,比苏东坡还苏东坡。
屋子角落堆满了宣纸和写好了揉皱了的字幅,想象尤廷英放浪不羁的酣态时,就忍俊不禁。我说这是行为艺术啊。尤廷英哈哈大笑,端起杯子,豪饮而尽。李陆洲说尤廷英要陪我们到转龙镇下边的鲁噜村看看。转龙镇有十三个村,尤廷英几乎全部跑遍。今天去李陆洲亲戚家村组——鲁噜村麦甸兴村组。这个村子是转龙镇比较偏僻的一个山村,山难走,路难行。李陆洲随即给亲戚打了电话,说带镇领导到村子里,要亲戚杀只土鸡、备些火腿,中午到家里吃饭。
从拥挤不堪的转龙镇出来,进入起伏不平的狭窄弹石路。桑塔纳歪歪扭扭行驶,颠簸、摇摆。有筑路车经过,小车停下,让大车慢慢通过。车与车几乎摩碰。一侧是峡谷深壑,一侧是凸起碎石的山体。车子左右盘旋,慢如牛车。通向山顶隘口的路,都是坚硬的碎石路,攀爬起来艰难。若是汽车熄火,将是很糟糕的事。
尤廷英说:“看看吧,这就是禄劝转龙镇,根本无法与滇南或滇西相比。”其实,云南真正艰险的路在这里呢。滇北是高海拔地带,物种生态稀有。高海拔的地方,布满冻土和乱石。有些地区根本没有树,全是石头,又不适合种地。一镢头下去,镢头崩坏;再一镢头下去,你的手臂抽筋了;劲儿使大了,你就被震趴下了。我知道他夸张了。尤廷英继续说,这里山地土质硬、养分少,松土还得要山兔和山鼠呢。这个地区不能用机车耕地,只能用传统农具。
想用镢头刨出梦想,要多少辈子?因地制宜,理论没错。问题是,这地真的越来越薄啊。现代农业科技进步,与这里真的没有半点儿关系。这拱王山脉,这乌蒙山岭,没有平整的山地,只有见缝插针的耕作。最好用的,就是传统的农械。
“看看这山路,也是刨出来的。开车走这路,毁车啊。山区的农人,走这样的山路到镇街,来去就得一天。”李陆洲说。
过去和现在,虽说生活有改变,山路仍这般。没办法,村子分散,无法修路。李陆洲是见过世面的人,看到了其他地方的发展,意识到了自己所在的家乡多么落后。说这路一定要修,若是政府不修,我攒够了钱我来修。他说李春华跑了不少村镇,对这种路没有办法。
未完成的“地区农村现状考察”
两个半小时抵达鲁噜村麦甸兴村小组。
李陆洲将桑塔纳停在一个灰砖房屋前的空地。下坡步行到了一户小土屋人家。土墙外,李陆洲喊了声“亲家”。一位中年汉子应声出来迎接。三人进院、进屋。汉子搬了小凳子让我们坐,倒茶。黑黑的屋里,火塘烧得旺,火架子上放着大铝锅,土鸡肉浓香味儿溢出。这是农村常见的厅堂,紧贴墙壁,有一小桌案,置有竖牌,上有楷体“天地君亲师”毛笔字,又见黄姓祖先。我说巧啊,我也姓黄。主人高兴,说鲁噜村黄姓人家多。其实,黄姓昔时乃海国之大族群也。更早些,我们都是黄帝的子孙。
屋里土烟呛人,我和李陆洲走出屋子,来到小院子。李陆洲对我说:“横断山以南的金沙江区域的冬天,风大、寒冷。以前的鲁噜村都是干打垒土屋,现在变了:土石垒屋,外墙瓷砖,内墙刷白,棚顶罩石棉瓦。”黄家小院子,除了右侧一间保留土坯屋作柴草仓库,主屋和左侧屋都翻新重盖了。我看到这两间屋的窗子,以铁条焊成,门是木质刷老红漆。这样的房屋,内地乡镇常见,结实、保暖。
中国西南乡镇,也多如此。原先的石墙、木门窗旧房多被拆除,混凝土外贴瓷砖、铁栅门铁栏窗的新建筑,比比皆是。不单单是鲁噜村,转龙镇多是这种建筑。而农人的房屋,不会一成不变。
又见有人工耙地机、打草机放在小院子角落。墙壁挂拴着刀镰、草帽、斧头、耙耧、犁铧、筐篓、绳索、牛套、鞍羁、木锤、播种竹器等农具。我走到墙根,向墙外青葱的山坡望去。有稀疏的青叶,类似麦子,是过冬的禾苗,不及寸余。李陆洲指着那一小块山坡说:“这些都是青稞苗,一年的生长期。鲁噜村山地贫瘠,一些土地,只适合种植青稞这种农作物。青稞产量不高,农户自愿种植,酿造小锅酒,自己享用。”
“农家土锅蒸馏出来的青稞酒,是市场酒不能相比的,纯正甘醇,活血化瘀,久饮健康。”李陆洲说。我记得他曾送李春华一小塑料桶,微甜,不上头。他说青稞不仅西藏、甘肃、青海有,云南禄劝雪山脚下就有种植,品质有别于上述地区。“小锅酿酒,味道独特。”李陆洲说了一句广告语。如果我坐火车回北京,他说就给我带上一桶两桶。
墙外山坡土路,有两位中年农妇背满篓松针归来,我近墙前拍照。她们微笑,说了句我听不懂的话。李陆洲大声说谢谢。待她们下了坡、消失在土屋后时,李陆洲对我说:“大山里每个沟缝里都有女人劳动的身影。女人是家庭的劳动主力,她们生养孩子,还要到山里干活,还担负起家庭的重担,跟男人一样能干。刚才她们,让你和我到她们家里吃饭、喝酒。”我听着感动。大山的女人了不起!李陆洲不理我的感叹。放开喉咙,向着天空,纵声高歌:
太阳歇歇么歇得呢
月亮歇歇么歇得呢
女人歇歇么歇不得
女人歇下来么,火塘会熄掉呢
冷风吹着老人的头么
女人拿脊背去门缝上抵着
刺棵戳着娃娃的脚么
女人拿心肝去山路上垫着
有个女人在着么
老老小小就在拢一堆了
有个女人在着么
山倒下来男人就扛起了
耳熟。在哪年杨丽萍的《云南映像》情景剧中听过。李陆洲没唱完,老黄就来喊李陆洲和我吃饭了。进了屋子,被烟火熏得灰黑灰黑的大铝锅里的鸡肉煮炖好了,老黄的女人盛出一大盆鸡肉端过来。还有火腿、炒花生米、清煮白萝卜蘸水、煎洋芋块。喝自酿青稞小锅酒。尤廷英与老黄都能喝。玻璃大杯子,我喝了三杯。李陆洲喝了一杯,他开车不能多喝。门外小黄狗儿闻到了肉香,闹着要进屋吃鸡肉,小爪子不停抓挠木门。李陆洲让老黄把小狗儿放进来吃鸡肉,尤廷英说这可不行,鸡骨头坚硬锐利,会划伤小狗的食道。老黄的女人干脆打开门,狠踢那闹事小狗儿一脚,小狗委屈,哭叫了两声跑了。
喝了三杯酒,尤廷英满面红光。打开了话匣子。他说基层工作,最容易的是听从领导旨意,最难的是小干部说话不算数。事实上,基层小干部最了解基层,比那些来了“意思一下”就走了的机关代职干部强得多。有些机关干部下来任职,仅仅表明自己有“基层工作经历”,目的在于日后提拔。长期基层工作的人有想法,但是领导不理睬,不重视,不采纳,尤廷英对转龙镇各村寨的情况比较了解,也能说出治理措施来,这样的基层干部确实难得。我忽然有个主意,让他将转龙镇各个村寨的产业情况写一个《禄劝县转龙镇地区农村现状考察报告》,既有资料积累,也有调研意义,同时也能给上级提供基层农村的实际情况,引起对农村现状的重视,做出正确指导。
李陆洲是明白人。他说:“想法不错。对于山区农民来说,从前愿望是:有饭吃,有水喝,有屋住。现在愿望是:饭吃饱,酒喝好,屋住暖。”李陆洲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看我认真听,又说尤廷英是从底层干起来的干部,他对农村了解,也有丰富的工作经验。他不被重视,心里苦闷就喝酒,没别的。其实工作之余,他也不会干别的,这是基层干部现状。
李陆洲起身从火塘里扒出烤熟的洋芋,剥了皮儿给我,烤得外皮焦黄的洋芋冒着香气,我一连吃了三个,还吃了一碗米饭,喝了两碗鸡汤。这时木门一响,老黄的老父背了一捆木柴进来了。尤廷英认识这位老人,招呼老人坐下一起吃饭。七十五岁的黄老汉给自己倒了一大杯青稞酒。说这一辈子就好这口了,再累再苦,只要回家来这么一大杯,就“全松快了”。说完哈哈大笑。喝了几杯酒的尤廷英,拿出了镇领导的派头,说希望老黄带领村组搞致富,有什么困难直接找他,他会尽力帮助。
老黄是鲁噜村麦甸兴村小组长。老黄说,缺水,地薄。山地无草,地下水存不住。土壤少,石头多,先天不足,水土越来越差,皇上来了也没用。尤廷英说:缺水少绿色植物,是地区发展的大忌。那就要动脑子,搞“特色”。也就是说,别的村寨没有的,或者说不可能有的,我们搞。不能指望从地里出的那点东西,刨地十亩,弄不出一张票子。要有前瞻性眼光。鲁噜村长年依靠传统农具耕作,我们为什么不可以率先成立云南省第一个“农村农具博物馆”?这是农业文化的一部分,以后可以逐渐扩大规模,让县领导、市领导、省领导都知道。这应该是一个不错的创意,问题是得有政府的支持,否则,一厢情愿。
尤廷英来发现鲁噜村固有的优势,想建一个小型博物馆,是件有意义的事。尤廷英兴奋得满脸红光,加上土锅酒的作用,激情四溢,说现在一些地区的农具稀少,早已成了珍贵古董。禄劝金沙江地区,多为山坡碎地,石头多、土壤薄,传统农具唱主角,现代化的农具退位。领域性的主宰,是山地的农耕经验。现在,村子里的锻打农具的老铁匠还健在。这是多么难得的啊。而且,山地面积分散,可调节性不大,无法改变农耕和采集这两种原住民自古以来的生产方式。传统农具在高山坡的鲁噜村,不管是过去还是将来,不会过时。那些拖拉机、收割机、水泵、播种机、农用车,以及大面积耕作的机器,在这里不合适存在。因此,牛犁田、驴拉车、镢头刨地等人工耕作,仍是不二之选。真正的“因地制宜”,就体现在这里。禄劝县转龙镇地区,是往昔中国农业的缩影。大农业与小农业,大规划与小措施,相互依赖、相互并存、相互关联,是农村经济的手段。千里之路,不可扶以绳。一些农耕手段,适合转龙镇山区,用在别处,恐怕不行。不能以什么标准来要求农民,农民的经济标准也不能一概纳入国家经济体系。若能自给自足,亦算合理。传统农业的转型,是需要认真思考的,不是跟随大环境。
告别黄老汉一家,我们要赶回县城。黄老汉让李陆洲给我们带上火腿。他让孙子把下屋房打开,拿出用编织袋包好的三只火腿。黄老汉的孙子用箩筐背着,送到停车的地方,将火腿放在后备厢里。车按原路返回。途中尤廷英给办公室新来的大学生打电话,让他到集市买三盒禄劝特产小米糖。我意识到这是要给我带上的,盛情难却,到了镇街,来来往往的人仍然不少。集市上的农人推车挑担——有卖草药的、卖猪毛的、卖小米糖的、卖水果的、卖蔬菜的、卖种子的、卖土鸡和土鸡蛋的、卖小猪崽的、卖小孩子的玩具的,也有用矿泉水瓶装的青稞酒卖以及其他山里的土特产、农具和日用品。农人靠倒腾点儿小钱来维持生计。
与尤廷英握手告别,叮嘱他写好《禄劝县转龙镇地区农村现状考察报告》。但时至现在,尤廷英爽约了,没有写出这个“考察”。我几次打电话或通过李陆洲追问,李陆洲忙着为家乡修路,也没结果。按李陆洲的话说,我这个亲家呀,有酒气盛,无酒气短。只要喝酒,脑子就灵活,能说出一大堆的农商之道。若是不喝酒,又是另一种清醒,什么也不说。
天黑了。车子仍在山谷里转悠。提心吊胆的我在颠簸的车上无法入睡。接近县城,路边出现了一个马蹄形的山坳。那是一个平整的小坝子。里面刚刚建起了一片毛坯新房。车子停下来,李陆洲指着这些新户型的小别墅说,这是一个正在竣工的“新农村”——禄劝县团街镇树安村委会福明村小组,八十二户彝族家庭。这个工程是两年前开始的,陆洲建筑公司参与了其中的新房建设工程,目前这些毛坯房还没有交工,正在整修和完善基础设施。
李陆洲告诉我,福明村组百分之九十都是彝族,百分之十是傈僳族,由于生活在山的“缝隙”里,通往村里的是一条狭窄的小山路,晴通雨阻,出入不便。即便种点儿庄稼、养殖鸡鸭和撒贝猪,想运出去卖掉,也得走三个多小时才能到达镇街。生产生活困难。禄大(禄劝到大理)公路通车后,2012年6月,他们公司参与了“幸福乡村·美丽家园”建设项目工程,新寨子开工,新房区选址,从原来的山坳搬到这里,需要整体规划。这个整体项目,由县、镇、村自行整合资金加上部分群众自筹资金完成。预计明年春天,农民将从过去传统的祖传下来的老式彝族土掌房,搬到这里的水泥钢筋砖瓦双层楼别墅。房子要独立,有前后小院子。建的跟城里的别墅一样,每户一百六十平方米。新房子建好了后,农民出行也方便了,因为靠近了公路。
李陆洲说:“造房子就是造良心。那些豆腐渣工程,简直就是没有人性。比如这个小卖部,虽说很小,但我们也跟建居室一样,不容大意。这些大小建筑,从水泥标号到沙土筛选都十分严格。在施工方面绝不应付,每一个步骤都严密检查,不能有疏漏。特别是水电管线的铺设等等,更是不能含糊。”李陆洲指着别墅区边缘一个很小的地基给我看,那个地方已经垒了砖,埋了钢筋,浇灌了水泥。这种小房子都在社区规划之列。
到禄劝,再到陆洲建筑公司,不觉疲惫,看来我习惯了滇北的山路。很快到了陆洲建筑公司,李陆洲的弟弟李全洲已备好了茶水。李陆洲要参加一个员工的婚礼宴请,不能陪我。他让弟弟李全洲开车,送我到昆明。
“慢些开啊,安全把老师送到啊。”李陆洲对弟弟李全洲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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